如果屈原上了百家講壇......... | 戰國風雲之諸子百家(十五)下篇

2:46 竹枝詞 來自時拾史事

屈原這個人挺特別的,說他特別並不只是因為他是戰國諸子中為數不多的自殺身亡的人,他還是個集眾家之所長的思想者呢。從楚辭中儒家看到了儒學,道家看到了道學,法家看到的則是刑名之學。可以說他似儒而非儒, 近道而非道, 類法而非法,實實在在地自成一家。上一篇主要從文學角度探究了一下楚辭的精妙之處,今天且隨作者一道看看楚辭中的一些哲學奧義。

1.「美政」到底是什麼?

人們常說,屈原是因為他的「美政」理想破滅,才自沉汨羅江的。所謂「美政」,到底寄託了詩人怎樣的理想藍圖呢?

汨羅江

「美政」一詞來源於《離騷》 「既莫足與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是這麼解釋這個詞的:「行美德施善政」(前情提要:《楚辭章句》是現存最早的楚辭完整註解)。所以王逸對「美政」的理解包含兩個方面:當權者個人品德出眾以及完備仁善的施政方案。

屈原在離騷中所透露的對整個國家制度的設想應該是:修德明政、選賢與能、法令嚴明、禁暴止亂、體恤孤寡,從而達到政通人和的目標。這需要人主具備象湯、禹、周文王這樣的聖人之德和識人之明,也需要傅說、呂望、寧戚、管仲之類經天緯地的賢才輔佐。如此,國家便可繁榮昌盛、百姓也可富足安樂,這就是「美政」的終極目標。

2.屈原與儒家

當代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認為,屈原熟讀《論語》、《易經》、《尚書》、《詩經》、《春秋》這些書,並在《離騷》中借鑒使用了其中部分詞語;而《離騷》中所表現的思想,在某些方面也與儒家經學息息相關。

屈原在《離騷》中所描繪的「美政」理想,其中人君賢臣的個人品德之美是一條很重要的指標。他一直視自己為品格高尚的賢臣,渴望輔佐堯舜那樣的聖明之君,「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同時,屈原對民生福祉的深切關注又與「仁政」與「民本」的思想不謀而合,比如「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以及「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這些都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儒家的「言必稱堯舜」以及「內聖而外王」。

然而屈原又絕不能單單歸到儒家裡頭去,他有和儒家完全不同的地方。儒家有一個特點是敬天命而遠鬼神,《論語》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屈原作品中提到的神神鬼鬼可多了去了,什麼東皇太一啦、山鬼啦、宓妃啦、湘君湘夫人啦;《離騷》中還描述了百神降臨的盛大場面:「百神翳其備降兮,九嶷紛其並迎」。

大禹治水

在儒家經典中,治水英雄大禹的父親鯀是個愚蠢而不知變通的人。然而屈原卻在《離騷》中說鯀被殺主要是因為他太剛直,頗有些同情的意味,「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在《天問》中,屈原對鯀的同情之意都變成了一聲聲的拷問,簡直是在為鯀翻案。「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鯀何所營?禹何所成?」「何由並投,而鯀疾修盈?」這幾句話大意為:禹是鯀的兒子,治水方法就一定和鯀不同么?若鯀治水不力的話,憑什麼就認為他的兒子就一定行呢?治水不力而已,為什麼就和共工、歡兜以及三苗並列惡貫滿盈的四凶呢?

3.屈原與墨家

楚國巫風盛行,上面提到屈原在作品中描寫的神鬼場面不勝枚舉,這和墨家的「明鬼」主張頗為相似。《墨子.明鬼》有雲,「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而屈原做《九歌》,對東皇太一、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到河伯、山鬼等等的人格化描寫,是「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諷諫」 (王逸:《九歌章句序》)。

作者特別喜歡《九歌.國殤》,這是悼念陣亡英烈鬼魂的輓歌,其雄渾磅礴之意,頗可與詩經中的《秦風.無衣》相媲美。

楚國青銅兵器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九歌.國殤》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風.無衣》

屈原「美政」思想中的選賢與能、仁愛和平既與儒家仁政思想相吻合,也與墨家的「尚賢」、「兼愛」類似。然而屈原和墨家也有大不相同的地方。墨家十論中有三點,「非樂」、「節用」、「節葬」,即音樂乃繁瑣奢靡的無用之事,墨者皆提倡苦修的生活方式「短褐之衣,藜藿之羹」,反對將錢糧浪費在喪葬祭祀上。這三點屈原統統都反其道而行:

他超愛美人樂舞,九歌中的樂舞描寫多不勝數,「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他喜歡華衣美服和配戴珠玉「余幼好此奇服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楚國人哪有不祭祀不通靈的?祭祀要用糧食倒還罷了,還有用珠玉享神的呢。「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這是用玦和佩事湘君。 「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謇修以為理」,這是用玉佩事宓妃。

4.屈原與法家

屈原「美政」思想中依法治國的觀點,倒頗似法家的路子。這也不奇怪,變法和軍事大咖吳起,就曾任楚悼王時的令尹,實行變法改革;而且這位吳起和韓非類似,雖是法家代表,又有著深厚的儒學淵源。所以屈原的「美政」理想同時融入了儒家和法家的思想,並非偶然。

屈原主張,治國除了「舉賢才而授能兮」之外,還應該「循繩墨而不頗」,也就是必須依靠法律準繩,依法治國、賞罰分明。

《九章·惜往日》中「背法度而心治兮,辟與此其無異」 說的是治國不以「法度」而以「心治」的危害性;「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說的是法治之下國家走上正軌。

《大招》中「魂乎歸來, 賞罰當只」說的是,賞罰分明的話,別說賢才良民,就連鬼魂都不願意離開楚國。

當然,屈原與法家的不同之處也是很明顯的,比如對民眾的態度。法家要通過嚴刑使百姓安分守己,因為法家學說很大程度上是要建立一套君主專制的制度,所以它的立場均是從君主角度出發。屈原則不一樣, 他首先要求國君賢臣都必須具備高尚的品德,美德之一就是愛民。前文提到過《離騷》中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以及「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就是最好的例子。

5.屈原與縱橫家

戰國時期的縱橫家蘇秦、張儀都曾到過楚國,所以若說屈原受到縱橫家的影響,一點也不讓人意外。屈原自己兩次出使齊國,主張聯齊抗秦,暗合蘇秦的合縱之策。

若不是楚懷王聽信張儀的許諾,貿然與齊國斷交,不但未得到應許之地,反而因背棄齊國而遭到孤立,楚國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戰敗於秦國,最終國力大減,不但自己客死咸陽,楚國也都城被破、瀕臨亡國。

所以楚辭學家游國恩先生認為「美政者,即合從以擯秦之政也」即美政就是楚國現實政治中的一種正確的外交政策。

然而觀屈原的作品可以發現,內政才是「美政」的重點,國富民強、政治清明是目的,外交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之一罷了。

6.屈原與農家

屈原作品多次描寫和歌頌促進農作物生產的雲、雨、水、太陽之神,即雲中君、湘君、河伯、東君和東皇太一等等。如《九歌·雲中君》描寫雲神形象,祈求風調雨順。《九歌·河伯》中描述通過祭祀來祈求水神免除水患並灌溉良田。《九歌·東君》中寫的是在楚國被奉為太陽神的東君。由此可以看出,屈原也相當注重農業與自然環境的關係。

河伯

戰國末期,土地私有制開始萌芽,屈原所在的時期,楚國已經出現了自耕農或佃農。比如《九辯》中「農夫輟耕以容與兮,恐田野之荒穢」,王逸註:「愁苦賦斂之重數也」。這就說明了當時楚國自耕農的境遇。

《離騷》「余既茲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度蘅與方芷」說的便和農事有關。上一篇說到過從楚辭中可以學到植物學的內容,除了香草類植物之外,《大招》中出現了「五穀六仞,設菰粱只」 這樣的句子,王逸於「五穀六仞」下注曰:「五穀,稻、稷、麥、豆、麻也,這些是當時楚國普遍種植的幾種農作物。

除了熟知農作物之外,屈原還相當關注農時。《離騷》中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以及《九章.悲迴風》中「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濃霜」均有關於時令更替的描寫,這應當是「勿違農時」思想的某種體現。

當然了,楚辭里有這些內容,並不能說明屈原就是個專註於農圃之技的莊稼漢。人家最主要的還是貴族出身的政治家啊,關注農業生產只是「美政」的一部分,再說了,技多不壓身顯示人家智商高嘛。

7.屈原與莊子

很多人認同屈原深受道家特別是莊子的影響,並常常將莊子和屈原進行比較,並且認為《莊子》和《楚辭》都呈現出浪漫主義的風貌,正如龔自珍所說:「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

比如《莊子.逍遙遊》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而屈原作品中也有大量乘龍車神遊的描寫;《莊子·外物》有白龜出使河伯的故事,屈原《河伯》就寫他「乘白黿兮逐文魚」;《莊子. 在宥》說「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屈原就在《涉江》中寫「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更好玩的是,《莊子》和楚辭都有《漁父》篇,所以要說這一切都是偶然,我根本不信。

以上還只是一些借用和模仿,屈原《哀郢》中有「堯舜之抗行兮…被以不慈之偽名」,宋代洪興祖明明白白做了註解: 「《莊子》曰:『堯不慈,舜不孝』」。洪興祖所引之語,出自《莊子·雜篇》中的《盜跖》篇,這成為屈原作品援引《莊子》的最有力的證明。

但屈原和莊子是為人處世不同的兩類人。莊子是隱逸文化的集大成者,他把高官厚祿比作是廟堂里供奉的龜甲、腐爛的死老鼠,他情願做自由自在的烏龜和鵷鵮,也不願受束縛。莊子的出世,是無欲無求、無是無非,遨遊於無極之野,《逍遙遊》篇便是一例。屈原則是積極入世,願以賢臣之資輔佐明君,所以有「美政」的理想,但卻被迫屈服於現實的巨大壓力。所以屈原常常以妻妾懷夫的心態來比喻自己迫切渴望受到君王的重用,願望破滅而不得不被放逐時,「悲時俗之迫兮,願輕舉而遠遊」是那樣的不甘與悲憤。

所以明末才子陳子龍(就是秦淮八艷之首柳如是的前男友)說「莊子,屈子,皆賢人也,而跡其所為絕相反, 莊子游天地之表,卻諸侯之聘,自托於不鳴之禽,不材之目,此無意當世者也。而屈子則自以宗臣受知遇,傷王之不明而國之削弱,悲傷鬱陶,沉淵以沒,斯甚不忘情者也。」

若論文風氣勢磅礴,內容荒誕神秘,《莊子》和《楚辭》倒確有幾分相像;只不過前者多幽默諷刺,用寓言表達出世的哲學思想,後者則是歌以詠志,借香草美人和神話傳說描繪「美政」藍圖。

8.屈原與稷下學宮

以往人們更多地側重考察屈原思想中南方楚文化的基因,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北方學術思想特別是齊國稷下學在屈原思想形成過程中所產生的影響。

強行插入前情提要:荀子篇中曾經講過,稷下學宮作為齊國官辦高等學府,是北方學術爭鳴和思想交流的中心,而荀子曾經「三為祭酒」。

稷下學是一個寬泛的稱謂, 它涵蓋的時間範圍很長, 牽涉的人物眾多。現存稷下學派集大成之作是《管子》一書,這部書是由官方和民間所藏、託名管仲之書彙集而成,並非全由管仲所著。《管子》的思想,以法家為主,也有道家、名家、兵家、陰陽家和少量儒家、墨家的成分。《漢書·藝文志》把它歸在「道家」,《隋書·經籍志》則歸在「法家」。

稷下學宮遺址

屈原力主親齊,是聯齊抗秦路線的堅定實踐者,他在齊宣王時曾兩次出使齊國,當時正是稷下學宮發展的鼎盛時期。雖然沒有屈原與稷下諸子交流的確切記載,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屈原絕對不會與稷下學宮失之交臂。

有學者專以《天問》為例,考證屈原受到了稷下諸子的多方影響。

屈原在《天問》中提問的順序頗符合《管子·九守·主問》中「一曰天之, 二曰地之, 三曰人之, 四曰上下左右前後」的模式:先問鴻蒙之始天地開闢的傳說、天上的日月星辰;再問洪水、地理與異獸傳說;然後問夏朝以前、夏商周的歷史。

而屈原在《天問》中一開頭就質疑天地並非由什麼神所創造,而是原本就自然存在,這種帶有樸素唯物主義傾向的宇宙觀與稷下唯物派有些類似。這一點,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中也有提及,他認為屈原受稷下唯物派的影響,《離騷》之「內美」、「中正」,即稷下唯物派的「精氣」說。

屈原在《天問》中問道「天命反側, 何罰何佑?」 天命反覆無常, 它憑什麼來對人進行責罰和賞賜呢? 屈原對「天命」的質疑從另一方面肯定了「人事」的作用。這和《荀子.天論》中「制天命而用之」有些接近。而前面說過,荀子是稷下學宮中的大宗師,曾經三為祭酒。

9.屈原與百家講壇

梁啟超在《屈原的思想流派》中認為,屈原有儒家入世進取的精神,實現政治理想的過程中又選擇了法家的方法。王國維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中也說:「屈子南人而學北方之學者也。」

學者張正明先生則寫道:「屈原嚮往良法美政近乎法家,但他不像法家那麼峻刻;屈原主張重仁襲義,近乎儒家,但他不像儒家那麼通達;屈原志潔行廉近乎道家,但他不像道家那麼超脫。他是郢中的巫學大師,又是稷下道家的信徒」。

如果那個時候有CCTV,屈原就算實現不了「美政」理想,他至少也可以上百家講壇,把集眾家之所長的思想一股腦兒傳授給不明就裡的圍觀群眾。不過那樣的話,我們的端午節假期就要泡湯了,咸粽和甜粽兩黨也就沒有必要再相互攻訐了……

我是劇透分割線

春節假期期間公眾號也休息,所以這是作者在乙未羊年的最後一篇文。在此也向時拾史事新老讀者拜個早年,祝大家闔家團圓,萬事如意!

本想年底前結束諸子系列,怎奈因為太啰嗦,居然快過年了都沒寫完。只好拖到年後了,元宵節之前一定結束,不然我就把鍵盤吃了…

上一期:戰國風雲之諸子百家(十四)下:人性,到底是喜羊羊還是灰太狼?

夏臨與秋笙

理科超爛的文科人,愛甜品,愛電影,喜川菜湘菜,是個胸無大志、不學無術的資深宅基腐兼OCD患者。就醬。哦對了,性別女。

我是分割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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