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華:中國藝術「意境」的空間營造

意境,作為中國藝術的一個最普遍、最高級、又最複雜的審美特質,它一直受到美學家、藝術家們的巨大關注,對它的探索也一直在不倦地進行,也不斷地取得新的成果。但是,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找到一個完全令人滿意的答案。我認為,意境至少應該具備以下一些特質:

1.意境中必須有形象刻畫,但這形象又不能太鮮明、太突出,而是必須努力使自己隱沒,來突出其整體的氛圍。

2.意境中必須有空間意象來把人的注意力引向整體,意境中藝術形象的隱沒主要就來自空間感。

3.意境不可能是純粹形式的,它一定包含著豐富深邃的人生、歷史內涵,它必須能夠引發人對人生進行某個方面的體驗。

4.形象的隱沒產生一種強烈的吸引力,一種將我們吸進去然後消隱掉的力。因而意境總是顯示出一種欲居、欲游的特徵,總是伴隨著一種令人動心的嚮往,一種如同「想家」式的惆悵和心醉。

意境必須有形象刻畫,無論是事物形象還是情感形象,這一點是無庸多說的。古琴音樂當中那些有意境的作品,如《平沙落雁》、《漁樵問答》、《文王操》、《瀟湘水雲》、《良宵引》、《普庵咒》等,都離不開形象刻畫。但是,古琴音樂要想有意境,又必須使所刻畫的形象退隱。那些未能使形象退隱的作品,亦即形象刻畫特別清晰、醒目、突出的作品,雖也可以是非常優秀之作,但不屬於有意境的作品。例如《酒狂》,通篇都是對醉酒者的狂態的模擬,且模擬相當逼真,但它不屬於有意境之作;《平沙落雁》也有對雁的飛行、降落的模擬,但並未精細地去摹其形,並不怎麼逼真,似象非象,是寫意性的,卻是一首極有意境的作品。為什麼?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點就是,前者的形象沒有退隱,而後者有了退隱。

這裡的問題是,為什麼只有形象退隱才會有意境產生?這形象又是如何退隱的?這裡擬從虛、淡、靜、遠四個方面來對它作一嘗試性的解釋。

一、虛:空間感的營造

形象得以退隱的第一個因素,是中國藝術的善於用「虛」。通過用「虛」,使欣賞者將自己的審美注意從形象轉移到空間上來,從而突出欣賞中的空間感受。

中國藝術的重視「虛」,同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文人文化有直接的聯繫。在西方文化中,世界被理解為物質,是實有;而中國文化則認為世界是虛和實的統一。老子說:「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這裡的「有」即為實,「無」即為「虛」,任何物體均為虛實的統一,沒有「實」便無以為「體」,沒有「虛」便無以為「用」。西方哲學如果論及「虛」,其義亦即為「虛無」,即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的意思。這是兩種不同的自然觀,它對中西藝術的觀念和形態有著直接的影響。在這方面,當代美學家宗白華有過很好的論述,他說:「埃及、希臘的建築、雕刻是一種團塊的造型。米開朗基羅說過:一個好的雕刻作品,就是從山上滾下來也滾不壞的,因為他們的雕刻是團塊。中國就很不同。中國古代藝術家要打破這團塊,使它有虛有實,使它疏通。」又說:「中國畫很重視空白。如馬遠就因常常只畫一個角落而得名『馬一角』,剩下的空白並不填實,是海,是天空,卻並不感到空。空白處更有意味。中國書家也講究布白,要求『計白當黑』。中國戲曲舞台上也利用虛空,如『刁窗』,不用真窗,而用手勢配合音樂的節奏來表演,既真實又優美。中國園林建築更是注重布置空間,處理空間。」又說:「中國畫是線條,線條之間就是空白。」[[1]]宗白華的這些話,將中國藝術的重視虛實結合、尤其重視「虛」的運用這一特點,講得十分透徹。

這種重視「虛」的傳統,在古琴音樂中表現得尤其突出。與訴諸視覺的繪畫相比,音樂是訴諸聽覺,故其「虛」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音量的幽微,一是演奏的舒緩。它們共同的效果是表現出虛靜渺遠的空間感。

在中國各種樂器中,除了鼓、嗩吶、管子等用於戶外大場面演奏的樂器外,其他大部分樂器聲音都比較柔和、微弱,而且在演奏時常常間以弱奏,形成音樂強弱節奏上的抑揚頓挫,其強處明亮飽滿,其弱處幽微飄忽,造成樂曲意境中的虛靜之感。而在這些樂器中,古琴又是最為突出的一種。有人對此作過分析,說:「從技術性的層面來看,古琴樂器的構造,弦長震動慢,加上琴身的木板厚致使音量微弱,本不適宜於彈太快速及喧鬧的樂曲。樂器這樣的特質再加上傳統琴人一般都用絲弦,絲弦音色溫柔微弱,就更宜於彈一些舒緩雅淡的曲子。再者,古琴並無古箏的柱,因此可在琴面上彈震音、按滑音和走手音。這些震音及按滑音、走手音除了有部分是構成樂曲旋律的骨幹音之外,另外則構成琴樂中虛靜層面的韻(即虛音、餘音),形成古琴音樂『聲韻兼備』,甚至是聲少韻多的風格特色。而『韻』(即虛音)可說是琴樂追求靜境的其中一種手段。」[[2]]但是,更重要的還是,古琴的每一個音的音量不僅微弱,而且還總是呈現出由大到小、由強到弱的「弱化」和「漸微」的趨勢。這是古琴音樂的虛靈之美的重要來源,「如在一樂句中,清為右手彈弦左手按弦所得之實音,故琴音清楚堅實,跟著的是拖音滑行,已屬虛音的層面,因此由清實變為幽微,而再跟著的拖音滑行,已脫離物化的聲音層面而進入抽象的精神境界,所以聲淡而『能使聽者游思縹緲』,聲遠『而中獨有悠悠不已之志』,也因為基本上聲音已遠去,因此是『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餘』。客觀來說聲音已消失,所留有的聽覺上的空間正好俾主觀精神有所休游。將清微淡遠之理解為按滑音的音色特質和變化,因為兩者構成琴樂中虛實相間的特色(按音為實,滑音為虛),而又以長滑音(如右手不加彈弦)更能形成琴曲中的空間感。」[[3]]

再從演奏方面說,古琴特彆強調以運指彈弦的舒緩從容,來表現出音樂幽深、渺遠的空間意境。這主要是通過演奏時發音的疏而有空,斷而復續,響而漸希造成的。徐上瀛說:「古人以琴能涵養情性,為其有太和之氣也,故名其聲曰『希聲』。未按弦時,當先肅其氣,澄其心,緩其度,遠其神,從萬籟俱寂中,冷然音生;疏為寥廓,窅若太古,優遊弦上,節其氣候,候至而下,以葉厥律者,此希聲之始作也。或章句舒徐,或緩急相間,或斷而復續,或幽而致遠,因候制宜,調古聲淡,漸入淵源,而心志悠然不已者,此希聲之引伸也。復探其遲之趣,乃若山靜秋鳴,月高林表,松風遠沸,石澗流寒,而日不知晡,夕不覺曙者,此希聲之寓境也。嚴天池詩:『幾回拈出陽春調,月滿西樓下指遲。』其於遲意大有得也。」(《溪山琴況》)演奏上的舒緩(即「遲」),能夠造成古琴音樂縹緲微忽、若有若無的效果。乍聽古琴音樂的人,往往對這種若有若無、似斷似續的旋律感到不解,似乎若有所失,不明白為什麼要在旋律的進行之中常常要化虛、化無。但當你走進古琴藝術的奧堂之後,你就會發現這種無聲的、虛忽的地方,往往是古琴音樂的妙處所在。

有了這種音量的幽微和演奏的舒緩,便會產生出虛靈的空間感,正是這空間感散化了音樂中本來所有的形象刻畫,使形象退隱,這樣,我們在聆聽古琴音樂時,其注意力便不會始終集中在形象本身,而是擴大到音樂所表現的整個意境。

二、淡:使感官沉息

如果說,「虛」是通過擴大和填補空白來實現形象的退隱,那麼,這裡的「淡」則是通過減輕色彩的視覺刺激使形象退隱的。在西方藝術中,無論是詩歌、戲劇,還是繪畫、音樂,都很注重色彩的華美和情感的激揚,大開大闔,波瀾壯闊。他們很少追求平淡之美。而中國的藝術自古以來多以平淡為上,無論是在物體的色彩上,還是感情的色彩上,均如此。

在中國哲學中,儒家注重樸素,在「文」與「質」的關係中,更加註重「質」的方面。雖然孔子也說過「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之類的話,但後來的儒家實際上抓住的是「質」,而不是「文」。道家在哲學上推崇自然,反對人為,當然也就反對一切形式的雕飾。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12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81章),乾脆否定了「色」、「音」、「味」、「樂」等人為的文明產物。莊子則進一步提出「平易」、「恬淡」作為人生的理想標本:「故曰: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莊子·刻意篇》)把「平易恬淡」作為達「道」,作為解除憂患的一個手段了。

正是在這種哲學意識的支配下,中國藝術走上了崇尚平淡的道路。中國的詩歌只有在南朝幾十年間追求濃麗,崇尚綺靡,但到初唐時便很快受到批評。唐初詩人重舉「建安風骨」使詩風頓然一轉,走上自然平淡之途。李白所謂「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即指這一變化。有許多詩人在回顧自己創作道路時,均對自己年輕時重「濃」、求「艷」的傾向作了否定。柳宗元說:「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陸遊也說:「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示子》)然「平淡」之作為中國美學重要範疇是從宋蘇軾起,是從蘇軾發現了陶淵明詩的平淡之美並予以闡釋時起。自後,平淡作為中國文學的最高境界,一直受到人們的重視和推崇。

與文學相似,中國繪畫也以平淡為上,不求工藻瑰麗。中國繪畫在唐前以線為主,唐後以水墨為主。西洋畫家旨在用光與色表現事物形體,中國畫家則傾向於用線與墨來渲示其內在的精神氣韻。所以,中國畫家如要表現光與色的韻律,通常也不是直接用顏色和光影表現,而是將光與色糅進墨的濃淡深淺之中,以平淡、樸素的方式表現一種高雅脫俗的情調韻味。清人沈宗騫說:「天下之物不外形色而已,既以筆取形,自當以墨取色。故畫之色非丹鉛青絳之謂,乃在濃淡明晦之間。能得其道,則情態於此見,遠近於此分,精神於此發越,景物於此鮮妍。所謂『氣韻生動』者,實賴用墨得法,令光彩曄然也。」(《芥舟學畫編》)中國畫即使需要著色,也總是講究輕、淡、透明,講究色調的雅緻、和諧、素凈,從未有過象西洋畫中那樣將顏色堆砌壘積,使色調濃烈艷麗。唯一有點例外的是唐初李思訓父子的金碧山水,講究富麗堂皇,追求鋪金疊彩。但也只有這一剎那,而且這一剎那又與南朝的享樂風尚和唐代的都市風采不無聯繫。儘管如此,唐代後來佔有主導地位的還是以王維為代表的水墨寫意山水。宋以後則更講求清淡、素雅和水墨趣味,色彩的位置降得更低。

與此相似,中國音樂特別是古琴音樂也是以「清幽」、「平淡」為上,不以繁聲熱鬧為趨。中國樂器,無論是箏瑟,簫笛,還是鐘磬、胡琴,其音色均柔和、恬淡而又音韻綿長,為中國音樂的清、淡風格提供了物質基礎。而古琴,則又是這一方面的最為突出者。對此,古代琴家曾作過很多深入的論述。徐上瀛在論「清」時說:「故清者,大雅之原本,而為聲音之主宰。……指求其勁,按求其實,則清音始出。手不下徽,彈不柔懦,則清音並發。而又挑必甲尖,弦必懸落,則清音益妙。兩手如鸞鳳和鳴,不染纖毫濁氣,厝指如敲金戛石,傍弦絕無客聲,此則練其清骨,以超乎諸音之上矣。」這是從指法上面求其「清」,是指以擊弦之堅實,求出音之清亮。另在整個曲調的曲情方面,亦需求其「清」:「究夫曲調之清,則最忌連連彈去,亟亟求完,但欲熱鬧娛耳,不知意趣何在,斯則流於濁矣。故欲得其清調者,必以貞靜宏遠為度,然後按以氣候,從容宛轉。」是說彈琴時只有具備貞靜宏遠的氣度,根據曲情的需要,作遲速、緩急的變化,才能使其調「清」。不僅如此,音樂的「清」還有賴於其他主客觀條件,例如「地不僻則不清,琴不實則不清。弦不潔則不清,心不靜則不清,氣不肅則不清。」音樂有了「清」,便會產生「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濤,幽然谷應」的空間效果,給人以「心骨俱冷,體氣欲仙」之感。(《溪山琴況》)可見,「清」對音樂意境的創造有著重要作用的。

徐上瀛還論及「淡」。「淡」主要就音色而言,但也聯繫到主體的意態、胸襟。他說「琴之為音,孤高岑寂,不雜絲竹伴內,清泉白石,皓月疏風,悠悠自得,使聽之者,游思縹緲,娛樂之心,不知何去,斯之謂淡。……夫琴之母音,本自淡也。制之為操,其文情沖乎淡也。」這是說,琴之聲本「淡」。「淡」的本質是靜,是幽獨,是脫俗,所以「琴之為器,焚香靜對,不入歌舞場中。」「吾調之以淡,合乎古人,不必諧於眾也。每山居深靜,林木扶蘇,清風入弦,絕去炎囂,虛徐其韻,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清」的本質是幽靜,「淡」的本質則為「恬靜」,前者是空間的,後者是心理的。「淡」能生「恬」,恬則有味:「琴聲淡,則益有味。味者何?恬是已。味從氣出,故恬也。」「淡至妙來則生恬,恬至妙來則愈淡而不厭。」「恬」是心的寧靜,是安閑沖淡,這雖不是空間意境,但它為創造空間意境提供了心理背景。因為只有心的恬淡,才能做到「興到而不自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沖和、節制,創造出空靈、深遠的空間意境。

古琴音樂講求「清」、「淡」,並不是清而無韻,淡而無味,而是在清、淡的背後寓有更深厚豐富的文化意蘊和雄強旺盛的生命活力,就是說,在「清」後有「渾」作其基礎,在「淡」後有「濃」作其背景的。這一辯證關係蘇軾講得最透徹。他論陶淵明詩是「質而實綺,癯而實腴」(《東坡續集》),論柳宗元詩的「枯淡」,亦謂「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東坡題跋·評韓柳詩》),就都是說,枯淡質癯並非只有枯淡質癯,而是在枯淡質癯中深含著膏、美、綺、腴。他還把這一道理轉化為創作途徑,使學者走向平淡有路可尋。他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與侄書》)清人賀貽孫亦說:「陶元亮詩淡而不厭。所以不厭?厚為之也。詩固有濃而薄、淡而厚者矣。」(《詩筏》)創作必須先得養氣、蓄氣,使其壯且盛,必須有豐富深厚的生命積累,然後以平淡出之,方才有韻味,有內涵,有精神,有境界。音樂中的清、淡亦當如此:先得有意味的開掘提煉和生命活力的涵養蓄積,才能於空間意境之中揉入人生的意味,使清淡之作透露其空靈、深遠和充溢彌滿。

那麼,中國藝術為什麼特彆強調「淡」?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一定程度的「淡」能夠對視覺刺激起到緩衝作用,形成感官的適度抑制;只有感官的適度抑制,才能使意象活動的空間得以充分展示,將充實的意念投射到空間中去,從而將人的審美注意引到形象之外,亦即形象所存在的空間意象上面。中國畫之所以要以墨當色而非色調濃艷,古琴的聲音之所以要溫靜和潤而非囂噪宏亮,就是因為意境是在感官適度沉息的狀態才能出現,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審美者的心靈才會是最活躍、最豐富、最廣闊的。意境從來就是靠人的心靈才將它「點亮」的。

三、靜:心與手的狀態

如果說,「虛」、「淡」都還是側重於客體的狀態,那麼,「靜」則主要著眼於藝術家創造時的主體狀態。在諸種藝術門類中,音樂是最富有動態的一種,因而也就格外能夠見出「靜」的重要。因此,我們仍以音樂為例進行論述。

音樂演奏者的「靜」包含著兩個層面:一是演奏者的心與手的靜,一是作品音響效果的靜。這兩個層面不是並列關係,而是因果關係:因為有演奏者的心與手的靜,才會有作品音響效果的靜。

關於演奏者的靜,古代許多琴師都深切地認識到它的重要性,把演奏時心與手的靜作為自身修養的一個重要內容。明代琴家楊表正指出:「凡鼓琴,必擇凈室高堂,或升層樓之上,或於林石之間,或登山巔,或游水湄,或觀宇中;值二氣高明之時,清風明月之夜,焚香靜室,坐定,心不外馳,氣血和平,方與神合,靈與道合。如不遇知音,寧對清風明月、蒼松怪石、巔猿老鶴而鼓耳,是為自得其樂也。……如要鼓琴,要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知古人之象表,方可稱聖人之器;然後與水焚香,方才就榻,以琴近案,座以第五徽之間,當對其心,則兩方舉指法。其心身要正,無得左右傾欹,前後仰合,其足履地,若射步之宜。右視其手,左顧其弦,手腕宜低平,不宜高昂;左手要對徽,右手要近岳,指甲不宜長,只留一米許。甲肉要相半,其聲不枯,清潤得宜,按令入木,劈、托、抹(挑勾)、踢、吟、猱、蠲、鎖、歷之法,皆盡其力,不宜飛撫作勢,輕薄之態。欲要手勢花巧以好看,莫若推琴而就舞;若要聲音艷麗而好聽,莫若棄琴而彈箏。此為琴之大忌也。務要輕、重、疾、徐,卷舒自若,體態尊重,方能與道妙會,神與道融。」(《彈琴雜說》)這裡從環境的選擇到心境的要求,再到身手的姿態動作,都強調一個「靜」字。選擇空闊幽靜的環境是為了心靜,心靜則為身靜、手靜,身手皆靜方能與妙道相融,與神靈相通。古人在彈琴之前常常要凈手焚香,要整敕衣冠,其目的也在這裡。

明代徐上瀛在其《溪山琴況》中還專門列有「靜」條,詳細地論述了「靜」,尤其是運指之「靜」在音樂演奏上的重要性。他說:「撫琴卜靜處亦何難,獨難於運指之靜。然指動而求聲,惡乎得靜?余則曰:政在聲中求靜耳。聲厲則知指躁,聲粗則知指濁,聲希則知指靜,此審音之道也。蓋靜由中出,聲自心生,苟心有雜擾,手有物撓,以之撫琴,安能得靜?惟涵養之士,淡泊寧靜,心無塵翳,指有餘閑,與論希聲之理,悠然可得矣。所謂希者,至靜之極,通乎杳渺,出有入無,而游神於羲皇之上者也。約其下指功夫,一在調氣,一在練指。調氣則神自靜,練指則音自靜。如爇妙香者,含其煙而吐霧;滌岕茗者,盪其濁而瀉清。取靜音者亦然,雪其躁氣,釋其競心,指下掃盡炎囂,弦上恰存貞潔,故雖急而不亂,多而不繁,淵深在中,清光發外。有道之士,當自得之。」

演奏者演奏時之所以要身心俱靜,首先是因為,只有身心俱靜,方能凝神專註於所彈之曲,才能深入細微地去體察自己的內心感受,才能充分發動自己的想像,激發自己的靈感,使所奏之曲顯出韻味,見出意境。假如心馳神鶩,身搖手躁,則必然繁聲促節,零亂而多浮躁之氣,將韻味一掃而盡。當然,彈琴要靜,並不意味著動作越簡慢越好,越遲緩越好,聲音越輕微越好,而是指彈琴時要注意動中求靜,動靜相得益彰。音樂的演奏本為一動態過程,如果動上加動,就會雜沓零亂,擁擠不堪。只有動中取靜,方能見出空靈,見出闊遠,見出幽深的意境。宋代琴家成玉磵說:「指法雖貴簡靜,要須氣韻生動,如寒松吹風,積雪映月是也。若僻於簡靜,則亦不可,有如隆冬枯木,槎朽而終無屈伸者也。」(《琴論》)可以這樣說,演奏者於動中求靜,正是為了在靜中求動,在空靈深遠的「意境」中表現其氣韻的流轉、旋繞,從而讓人感受其生命力的活躍、充實與彌滿。

演奏者必得身心俱靜的第二個原因,是因為只有身心定靜,才會有音之靜,有音之靜,才會有曲之靜;只有曲靜,才能製造出樂曲中空闊深遠的意境。聽覺上的「靜」與視覺上的「空」本來就有著密切的聯繫,兩者可以互相轉化,形成「通感」:靜可以生出「空」感,而空又能生成「靜」感。所謂「夜靜春山空」即如此。蘇軾在談作詩時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蘇軾《送參寥師》)這裡「妙」即指有意境。要想作品有意境,就必須善於運用「空」與「靜」,因為只有在「靜」中方能見一切「動」,方能見其彌滿周流不息的生命之靈氣;只有在「空」中,才能體察宇宙之廣大,意境之深遠,使自己的胸襟坦蕩、開闊起來,進入自由洒脫、閑適空靈的生命境界。這就涉及到古琴音樂之所以主靜的第三個原因了。

中國音樂要求演奏者身心俱靜的第三個原因,是因為只有「靜」,才會有「空靈」之感,只有感受到「空靈」,體內之氣和宇宙之氣才得周流暢通,交換共鳴。「中國畫的品評有所謂氣韻生動,其實音樂亦然。所以能生動,正因為中國的藝術往往能留出適當的空間,俾聆聽者或觀賞者的精神有所呼吸吐納,而覺有靈氣往來其間。」[[4]]有「氣」之往來,才會產生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心靈體驗和空間感受,人的精神才會在這裡得到自由自在的「游」和閑曠洒脫的「休」。《平沙落雁》、《漁樵問答》、《山居吟》、《憶故人》等經典琴曲,均為善於寫靜,並通過寫靜來展示某種深闊意境和雋永韻味的。

不過,「靜」的最直接的功能,還在於它能夠保證前面所說「虛」與「淡」的實現。我們知道,同一首曲子,由不同的人演奏,其效果是可以完全不同的。《平沙落雁》是一首公認有意境的曲子,即,它是充分地體現了「虛」、「淡」之美的,但如果讓心急手躁者彈去,其虛淡之趣便會蕩然無存,其意境也就無從談起了。同樣,一首本沒有什麼意境的俗曲,若以心靜手靜者彈出,也會憑空增添不少虛靈恬淡之美。

四、遠:吸引與融化之力

意境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即它有一種十分強大的吸引力和融化力,使每一個面對它的人都能產生無限嚮往、希望能夠置身其中的感受。有人把它比喻為一種眺望故鄉時的惆悵,說:「意境的美感,實際上包含了一種人生感、歷史感。正因為如此,它往往使人感到一種惆悵,忽忽若有所失,就象長久居留在外的旅客思念自己的家鄉那樣一種心境。」[[5]]對意境的這一比喻性說明十分精彩,因為它確實道出了我們面對有意境的作品時內心的真實狀態。

但是,意境為什麼會有如此令人「眺望」和「惆悵」的力量?我想,除了他所說的「人生感」、「歷史感」等內容的因素外,還應該存在著一些形式的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我以為就是「遠」,由「遠」而形成的「吸力」,再由「吸力」而形成的「融化力」。

「遠」作為中國藝術包括古琴音樂意境的一種形態,它和「空」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相輔相成,卻又各自表現出不同的旨趣。「空」主要在空間的闊大、岑寂,是兩維的「面」向三維的「體」的轉化;「遠」則主要是空間的幽深、虛靜,是三維的「體」向一維的「線」的轉化。清人賀貽孫在論「遠」時把它分為兩類:一為「幽遠」,一為「平遠」:「寒碧數疊,黛山一發,古洞無人,微泉獨響,若是者幽遠也;長尋高眺,惟水與空,人煙斷續,歸鴻滅沒,若是者平遠也。」(《詩筏》)賀所說的「平遠」相當於「空」,「幽遠」則相當於我們所要論及的「遠」。這種「遠」是由空間的形跡在移動中漸虛、漸希、漸淡、漸微而成的。

中國藝術的意境雖然既有「空」,也有「遠」,亦即既有「平遠」,也有「幽遠」,但最常見的還是「幽遠」。西方人善於將時間的東西空間化,中國人則善於將空間的東西時間化。中國藝術的空間意境中離不開「遠」字,就是明證。中國詩歌很少僅僅表現空闊之境,而總是在空闊之外還有幽深與渺遠。李白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送孟浩然之廣陵》)這首詩的空間形態是「碧空」,是靜止的,但作者用了「帆影」逐漸消失,「江水」不停地往天邊流去這兩個動態,便將單純的空間時間化了,使「空」中又生出「遠」來。「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望天門山》);「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渡荊門送別》),則是通過視點的移動、轉換表現出空間的幽遠、深邃。

中國山水畫是表現空間意境最直觀的藝術形式。從構圖上說,中國山水畫很少有封閉的格局,把鏡頭只對著一片近景(一座山的山腳、一個封閉的庭院等),把畫面局限在一個有限的範圍之內,而總是要在山的上面露出大片的天空,使其開闊;在山的一邊留下大片的,或一縷長長的白水,直通遼遠的天際,使其深遠。在密實的景中挪出空來,以顯其境界的「闊」與「遠」,是中國畫的基本法則。宋郭熙云:「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又說:「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林泉高致·山水訓》)這是對山水畫幾種不同的「遠」及如何致「遠」的深微的考辨。清蔣和亦云:「山峰有高下,山脈有勾連,樹木有參差,水口有遠近,及屋宇樓觀,布置各得其所,即是好章法。嘗論《玉版十三行》章法之妙,其行間空白處,俱覺有味,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與畫參合亦如此。大抵實處之妙,皆因虛處而生,故十分之三天地位置得宜,十分之七在雲煙鎖斷。」(《學畫雜論》)實處是為「景」,有虛方能成「境」,有虛方才有「韻」。而虛處之妙,正在致「遠」。「遠」才會有「境」,才會有「韻」。

古琴音樂也特別重視「遠」,通過「遠」來製造韻律和意境。就實質上說,古琴音樂中的「遠」與詩歌、繪畫中的「遠」完全相同,詩是用語言概念喚起「遠」的空間感,繪畫是通過筆墨形跡展示「遠」的空間感,而音樂則是通過樂音的運動與節律喚起「遠」的空間感。這種「遠」的空間感,正是由樂音的「虛」、「淡」、「靜」所致。徐上瀛說:「遠以神行。……至於神遊氣化,而意之所之,玄之又玄。」是說「遠」只是一種精神、意念、感覺的遊行(神遊)。這種遊行或者趨向於靜謐,或者趨向於虛微。而「時為岑寂也,若游峨嵋之雪;時為流逝也,若在洞庭之波。倏緩倏速,莫不有遠之微致。蓋音至於遠,境入希夷,非知音未易知,而中獨有悠悠不已之志。吾故曰:『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餘也。』」(《溪山琴況》)古琴走手音在進行中的由實漸虛、由強漸微的不斷弱化的傾向,正與由近漸遠的感覺相疊合,所產生的也正是不斷遠去的空間感受。

「遠」是由聲音漸虛、漸微、漸靜所產生的空間效果,然這空間效果之所以有「韻」,有「味」,則並不在這物理的希音本身,而在樂曲的曲情隨音響的漸漸岑寂之時,脫出了聲音載體,獨自在人的感覺空間與意念中盤旋。這就是韓娥雍門鬻歌,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奧秘所在,就是「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餘」的真正含意。古琴音樂在其結尾處,很少有象西洋音樂那樣在高潮處嘎然而止,而總是以悠長、舒緩的樂音漸漸趨向岑寂,將思緒、意念引向遠方,就是為了得其音外之味,弦外之韻,象外之境。吳調公說:「神韻論的思想結構,走向無限伸延,為掘發心靈奧區和使潛在意識蘇醒提示突破口,達到『以少總多』和生生不已的目的,恰是魏晉的餘韻,也是『會心處不必在遠』而其實又是極遠這一歷史意識在神韻詩人主體心靈中的積澱。」[[6]]這話是針對文學與繪畫而言的,然古琴音樂中的幽遠意境亦可作如是觀。

古琴音樂為什麼傾向於向「遠」求其意境?這就要上溯到道家思想了。道家的目標是要脫棄具體的世俗形跡而歸於「道」的,這道就是「玄」,就是「遠」。只有「遠」,才能達道,因為「遠」就是超越,就是脫棄世俗的樊籬,超升到與道合一的自由境界。「遠」正好符合中國文人的這樣一種深層願望,所以才會受到歷代藝術家、音樂家特別是琴家們的深深嚮往,才會成為他們終生孜孜以求的精神家園,並以這種方式去實現其同自然宇宙的融合與統一。

【注釋】

[[1]] 宗白華《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1、33、34頁。
[[2]] 葉明媚《靜遠淡,意趣盎然》,《中國音樂》1988年第4期。
[[3]] 葉明媚《靜遠淡,意趣盎然》,《中國音樂》1988年第4期。
[[4]] 葉明媚《靜遠淡,意趣盎然》,《中國音樂》1988年第4期。
[[5]] 葉朗《說意境》,《胸中之竹——走向現代之中國美學》,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5頁。
[[6]] 吳調公《神韻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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