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某種偉大沒有邊際的東西

  美國內華達山脈的巡山員藍迪·摩根森在一次巡山途中失蹤了。這個人在巨杉和國王峽谷做過28年夏季山野巡山員、十多年冬季越野巡山員,因此,幾乎沒有人相信他的失蹤是一起意外。作家埃里克·布雷姆專門為藍迪寫了一本厚重的書:《山中最後一季》,來呈現他傳奇的一生。在幾十萬字的文字顯微鏡下,藍迪這個人復活了,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人的內心也可孕育出怎樣的偉大。

  巡山員,其實就是國家公園的合同工。他們在旅遊季節(夏季)需要住在山上,負責清理垃圾,幫助遊客和登山者,若有遊客遭遇危險,要在第一時間趕到救援。這是一份異常艱苦的職業。薪水極為微薄,連退休金都沒有。來申請這個工作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源自一種浪漫的衝動,帶著度假的心態,在這兒工作上一季度,然後回歸城市的日常生活。但藍迪,居然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快30年。以他的資歷,完全可以成為永久巡山員,有了編製,不用再冒著生命危險鑽進大山的溝壑里,但那樣,這份工作對藍迪就失去了意義。這份工作的意義,便是讓他可以和大山捆綁在一起。一個人在面對遠遠超越於自身的偉岸山脈之際,沒有複雜的、接近神性的感觸,是不可能享受其間的。

  藍迪一定讀過愛默生,還有梭羅,他有他自己的話語體系。他認為,人跟大山的親近過程,像是一種宗教,「一種在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的神學體系」。這是藍迪巡山日誌里的一句話。他還有一段話,非常動人,人向自然的親近,就像「接近某種偉大沒有邊際的東西,將我吸納進去,包圍著我,我只能微微感覺到它,卻無法理解它是什麼。說不定,只要留在這裡夠久,全神貫注去感覺,我就會知道。」我們看到,藍迪的寫作就是如此,不求助外界,而是逼迫自己的神經末梢,充分表達自己的情感。

  藍迪和作家斯泰格納一直保持著通信,我們不妨看看。

  斯泰格納批評藍迪的文章:「你向讀者展示的首先是個人感情。沒有給出讓人身臨其境的具體地點、情景、動作、感覺,就想喚起讀者的感情,這一切有任何意義嗎?」

  藍迪回信說:「我曉得自己不是文學天才,但對自己的文采還有點信心,只要有人指點,取得一點成就應該不難。」

  沒錯,藍迪沒有向那些清規戒律投降。說到底,他住在山裡並不是為了寫作,他寫作,是因為他住在山裡。孤獨,憂傷,壯闊,渺小,必須有所返觀。寫作,便是他心靈的一面鏡子。文字完全成了心底的分泌物,不再有任何塵世的架構。他的文字,成了詩,獻祭給高山峽谷。

  1996年7月21日,54歲的藍迪在巡邏途中突然失蹤。為了搜尋他的蹤跡,共出動了100多名人力、5架直升機、8組搜救犬,展開了前所未有的大搜救,結果卻一無所獲。事後,人們想起藍迪即將分崩離析的生活狀態,認為藍迪一定不堪忍受而自殺了,並把自己的身體隱藏了起來。人們一致認為,一個在山中行走了大半輩子的人,是不可能遭遇意外的。

  可是,5年後,藍迪的屍體被找到了。他穿著制服,從溪流的淤泥中浮現了出來。經過研究,他不是自殺而死,而是失足跌落溪流。時為寒冬,他旋即被冰雪覆蓋。作者用文字還原藍迪生前的最後時刻:「藍迪望了望前面綿延的群山,整理了一下無線電和背包,把看了很多遍的離婚協議書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眯著眼睛一聲嘆息,他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巡山,他只知道比起世俗的煩惱,前面才是他心安的皈依。」藍迪魂歸大山,對他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巡山員們用藍迪的名字,命名了內華達山脈中的一座無名山峰。

  愛默生《論自然》的這段話值得咀嚼:「可以肯定地說,這歡悅的力量不僅源於自然本身,它存在於人,或者說,存在於自然和人的和諧中。要謹慎節制地享有這種歡悅,這很重要。」要謹慎節制地享有這種歡悅,這話對藍迪像是一句讖言。本書的最後一句話亦讓人心驚:

  「我一定要感謝這本書的主角內華達山脈,謝謝你召喚我寫這本書。」

  這麼厚的一本傳記,到頭來竟然說主角不是藍迪。這或者就是這本傳記給予我們最大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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