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40年後,父親和母親分床睡

電視劇《我的父親母親》劇照

我很好奇父親那一輩,他們的伴侶在潛意識裡是什麼位置?一方面,他們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是絕對的家庭核心;一方面,他們也許是輕視另外一半的,覺得女人做做家務帶帶孩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與此同時,又依賴她們,離開她們日子就過不下去。

1

回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就發現父親和母親分床睡了。

父親在前廂房,母親在後廂房。

看電視也不在一起了,父親在前廂房躺在床上看,母親要照顧兩個侄子,在三樓我哥哥家的客廳看。吃飯的時候,母親在廚房刷鍋掃地,父親跟我們一起坐在桌子上吃飯,等母親忙完來,父親已經吃完了。

他們,很少有時間單獨在一起。

● ● ●

還住在老屋時,我們一共三個廂房,進大門左手邊前廂房是父母的卧室,後廂房是我的,右手邊前廂房是哥哥一家的,後廂房與灶屋打通,放農具和雜物。無論是看電視,還是吃飯,我們都在一起。空間只有那麼大,大家也都習慣,並也不覺得局促。

搬了新屋,一樓住父母,二樓留給我未來結婚用,三樓住著哥哥全家,這是我父親當時的構想。可如今,父母住在一樓,二樓我只有過年回來住上幾天,三樓我哥哥常年在外,嫂子在家這邊上班,母親管著他們兩個孩子,屋子卻空了大半。

我總覺得,父親和母親關係的變化,是母親主動選擇的。

她終於有了自己的一間房子,房門關上,父親的鼾聲、侄子們的打鬧聲、哥嫂的爭執,都可以隔絕在外。睡一個踏踏實實的覺,是她在長達40年的婚姻生活後,才得以實現的夢。

父親的房間,有沙發,有衣櫃,有電視,有各種各樣的零食;母親的房間,可謂寒素,一張床,是我們家最老的,可能有50年歷史了,除此之外就是各種箱子、盒子,裝著家裡的年貨、衣服和各種暫時用不上的物件。

她本可以把房間布置得和父親的一樣,但她看樣子已經知足了,畢竟,她有了自己的房間。

2

回家前,我給自己制定一個要完成的清單,其中有一項是:陪父母看電視。現在看來,也難以實現。

我有時候在三樓陪母親坐坐,有時候又下到一樓陪父親聊聊天。兩邊陪看電視的時間差不多,不會在哪邊多待片刻。

雖然父母可能不會在意這些,但我作為孩子還是會注意的。就像小時候,都會碰到這樣的問題:「你是更喜歡媽媽,還是爸爸呢?」我們這些老於世故的小孩總會沉著應對:「都喜歡。」絕不在言語中偏向哪一個,但實際上,我們都會有更在乎的那一個,雖然在口頭上不會說出來。

一年的大部分時間我在北京,每回打電話回家,總是父親接的電話。父親的第一句永遠是:「你吃飯吧?」我說吃了,又問:「北京冷嗎?」我說不冷,相互之間沉默了一會兒,父親又問:「你吃飯吧?」

我們之間好像沒有什麼可說的,雖然父親很想再說一點什麼,但他自己也想不出什麼話題來。等我覺得說了足夠的時間,讓他覺得我不是在敷衍他,這才小心翼翼地問:「我媽在嗎?」他說:「你媽在三樓。我去叫她。」我還沒回答,他就把電話擱到一旁,彷彿他也鬆了一口氣似的,我能聽到他向門外走的聲音,也能聽到他站在樓梯口喊我母親名字的聲音。

不一會兒,我母親下來,跟父親說:「有么子好說嘞,你說就是了。」父親說:「你說噻!說噻!慶兒要跟你說話。」緊接著母親拿起了話筒,「喂,慶兒啊!」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我的心立馬熱乎了起來。

我喜歡跟母親說話,雖然長這麼大了,但一跟母親說話,總感覺自己還是個小孩。她也會問我吃飯了嗎,可那是真問:吃了什麼?怎麼沒有買肉吃?牙齒好點了嗎?天氣冷不冷?衣裳夠不夠?過年帶過去的秋褲,還能不能穿?……各種細微的問題,貼合著你的生活,吃喝穿住,這就是母親。

母親在,家就在。

小時候,父母去長江對岸的江西種地,如果只有父親回來了,我會很失望,雖然父親很想我,抱著我親,胡茬子扎得我只想躲;如果是母親回來了,我則歡天喜地,感覺這個大屋子一下子親切起來。母親在地里鋤草,我坐在田間地頭看她,有時候也下去幫忙;母親洗衣服,我蹲在一旁遞衣服。我時時刻刻都想賴在她身邊,害怕她又一次離開。

最喜歡的還是跟母親一起在灶屋裡。她煮飯炒菜,我燒火。麥草引火,棉花桿折斷塞到灶腔里,旺盛的火苗舔著鍋底,水蒸氣從蓋子沿兒潽出來。我們一邊手上忙著一邊說話,我總喜歡說我這裡不舒服那裡不舒服,母親就說:「那去醫院檢查。」去醫院也檢查了,都沒毛病。我似乎潛意識裡總想吸引母親的注意力。有時候問起母親是如何跟父親相識的,母親說:「這有么子好說的,都不曉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還在老屋的灶屋,空氣中瀰漫著柴禾的霉味和青菜的微香。光線黯淡,看不清坐在飯桌對面母親的臉龐。母親說起了他們第一次相識的場景:「都40年咯,我還記得。那一天,我被人帶到你爸家來相親。他家在塘邊上,幾間土房,茅草壓頂。我坐屋裡,你奶奶小腳轉個不停,忙著招待。你爸倒是出去幹活咯。」

我問道:「咦?是相親哩!這麼重要的日子,爸爸還出去?」

母親點點頭,「你爸是垸里的隊長,集體里幹活,他走不開的。連我也是請了假批了准才敢出來的!有人把你爸叫回來。你猜你爸進門時是么樣兒?」母親不等我回答,就忍不住笑起來,「一身的塘泥,挖藕糊的。穿著黑布褂,灰色麻布褲,屁股上還補了幾塊大補丁呢!」還未說完,我的眼前浮現出年輕的父親,是如何把上衣扯長,好遮上補丁的忸怩樣。

「你爸一進屋,東摸摸,西蹭蹭,就是不看我。我也是頭都抬不起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笑說:「我聽我爸說了。說是有一回在垸里看到了你,回來晚上睡不著覺,第二天,就叫人做媒,有這事兒?」

「聽你爸瞎說!」母親扭頭拿起筷子趕蒼蠅。

「那是么人給你們做的媒呢?」

「你龍伯。他和你外公好得很。有一次,你龍伯在我家喝酒,夜深了,外公就送他回家。龍伯回到家,看到外公孤零零一個人兒走荒路,心裡放不下,又趕著送你外公回家。兩人你送我我送你,快天明了,兩個人兒還在路上。」

說到這裡,我們都笑了起來。

天已經黑透,但我們懶得去開燈,邊吧啦吧啦拍蚊子,邊一句接一句地聊。母親說到最後感慨道:「我那時的嫁妝,幾本《毛澤東選集》,三床棉被,一套水杯,一件水紅襯衣,就管么子也沒有了。結婚的第二天,我和你爸就被派到水庫去挑土。連張結婚照都沒有……」

結婚的第二年,母親生下了我哥哥;7年後,又生下了我;28年後,哥哥跟嫂子結婚,第二年生下了大侄子,又隔了4年,生下了小侄子——至此,我們家的格局就此定了下來。

直到40年後的今天,父親和母親,成了爺爺和奶奶。他們之間的生活卻悄然發生著改變。

3

在我回家之前,母親給我打了一次電話——這是非常罕見的。

一般到了周六,我都會給家裡打電話,報個平安問候一下。主動用手機打給別人,對母親來說是麻煩事,這次她突然打電話過來,寒暄了幾句,就感慨了一聲說:「你爸爸噢,氣得人死!」我忙問怎麼了,她接著說:「你爸爸不再是當年那個爸爸了,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父親是公認的好脾氣,尤其是在我這麼多叔爺之中。除開我父親,幾乎沒有不打老婆的。從小我便看到叔爺打起嬸娘的場景,全家子女跪在那裡求情,這時往往會有我的堂姐哭著跑來找我父親:「細爺,你快去!我爸爸又打我媽咯!」

唯獨我父親是不會對我母親動手的。

但父親雖然沒有打過母親,卻也不太體貼母親。我在北京有一位拍紀錄片的好友,我看過他拍他父母的紀錄片。片子里,他父親怕他母親太累了,會給她端凳子,頭上有髒東西會親手給她摘下來,家務活樣樣都會去做……你能看到一個好的丈夫是如何去體貼呵護他的愛人的,那些在生活中的點滴關懷,父親卻從來沒有對母親這樣做過。我一直覺得父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自我的一面始終都在。

就拿電話來說,他會在電話中說:「哎喲,么辦?屋裡棉花不值錢咯……天天下雨……俺垸里菊花娘前幾天中風死了……討債的人來了……」他會說出很多讓人聽了心為之一沉的話,他內心的恐懼和擔憂,都不經過濾地傾倒給遠在千里之外的我。我會在電話里安慰他,像個大人撫慰一個受傷的小孩。

然而,一旦是母親打電話,我心裡立馬鬆弛很多,母親會告訴這些都沒事,一切都正常,我們會像以往一樣聊起各種瑣事。

當然,我們都習慣了在電話中報喜不報憂。你那邊怎麼樣?很好啊。你在北京如何?我也很好啊。

而父親常會揭開生活不容易的那一面,其實我們都知道,只是不說,但父親不會掩藏。他一輩子都常在這種擔憂中度過,需要人來撫慰。

如今,母親突然打來這個電話,告訴我父親已經變成另外一個她不太認識的人了,我其實並不意外。

● ● ●

母親打這次電話的起因就是因為前幾天父親在村裡打牌。

南方的冬天,屋裡比屋外冷,但是父親依然坐在別人家裡打牌,打了一上午,中午跑回來從碗櫃里找了點冷飯隨便吃吃,下午又跑出去,繼續打到晚上。母親一路找過去,跟父親說:「多冷天,你也打得下去!你本身是個病人,還這麼作踐自家身體,你要是病發起來,不又是害我!」父親沒理她,母親又繼續說了幾句,父親突然拍桌子,低吼道:「我病就病了,要你管!」這一拍下去,不僅我母親,大家都嚇了一跳。父親臉色發白,全身發抖,氣急了的樣子。母親沒多說什麼,轉身離開。

這幾年,父親身體一直不太好。

我讀大學時,父親中風,一邊手臂不能動。母親說他每天坐在老屋門口,無精打采。母親跟他說:「你現在還不能死,你兒子還沒讀完書。」其實話里也是讓他別這麼輕易就被病魔給打敗了。好在中風不嚴重,過了一些時日,身體機能又恢復了。可沒過幾年,又檢查出糖尿病。原本父親人到中年身體發福,現在卻瘦得顴骨都出來了。

糖尿病是不能多吃甜食的,可他管不住自己。過年時,拿起蘋果就吃,可樂放在桌子上,不到一天,就會被他偷偷喝完。一旦被我們發現,他就說:「蘋果不是甜的!」跟母親起這事,母親皺著眉頭,「已經說不信他了,管不了!家裡的橘子蘋果香蕉,全是他吃完的。你說,他還說他血糖低,醫生讓他補充糖分。他自家不管住自己的嘴,叫我們旁人么樣說的?」全然像個耍無賴的小孩。

那天父親打了一整天的牌,晚上回到家就說自己不舒服,還說自己在路上吐了血。母親帶他去衛生所檢查,醫生說沒什麼大礙,就是要多保暖不要著涼。父親回來又說胃不舒服,夾菜時手指沒有力氣。

「你現在知道難受了?你白天幹麼子去咯?」母親憤憤道,父親沒有說話。第二天,又要去理髮。母親說:「天這麼冷,理完髮風一吹要感冒的。」父親不聽,一定要去理,理完髮,也沒等頭髮干,又去打牌,結果當真著了涼,再去醫院打吊針。

感冒還沒好利索,又要洗澡,說身上難受,大家一起勸他等好了再洗,天這麼冷,洗澡會加重病情。他誰勸都不聽。澡洗了,晚上又發了高燒……

母親在電話里說起這些事情,連連嘆氣,「我現在說不動他了,說什麼,他都不聽……」

4

母親因為父親打牌生氣,也不是這一天兩天了。

前段時間,母親聽嬸娘說,過了一定年紀,就可以憑證件去村裡領養老金了。母親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這樣的事情。」回到家,母親找到了證件,到了日子後,去村裡問。工作人員一查看信息,說:「你的那份已經領過了。」

母親很疑惑:「我沒有領過啊。」工作人員說:「那就應該是你屋裡的人領了。」

母親回來後問父親,父親說是他領的。母親聽罷,很生氣,「你憑么子拿我的證兒去領錢?你領了錢還不告訴我?!」父親說:「有么子好說的!不都是自家屋裡的錢。」

母親越發生氣了,「你拿了錢就想去打牌!以後我面前的是我面前,你不能拿我的這一份。」父親沒有理她,出門去了。母親坐在家裡,越想越氣。

母親從嫁過來後,就知道父親愛玩。

他不愛在家裡待著,一得空,就喜歡往別人家去打牌。母親有時候找過去,他就躲在門背後,任母親怎麼叫他,他都不答應。有一次,母親在地里撿完棉花,上了田埂,沒有看到父親的蹤影,車子也不見了。母親拖著兩袋子沉重的棉花回來,到了家後,崩潰大哭。嬸娘們都過來看是怎麼回事,而我站在旁邊,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母親跟嬸娘哭著說:「這日子我過不去了。我實在是受夠了。」有個嬸娘說,「我看到他在建華屋裡打牌。」說著,讓我趕緊去找父親。

沿著垸里的泥路走,我心裡很害怕。天黑透了,家家都在吃飯。而我不知道我母親說的「過不下去了」究竟意味著什麼。

到了建華家,父親果然在打撲克,聲音喊得特別大。我叫他,他沒聽見,我再叫他,他看我一眼,「你么來了?」我說:「我媽哭咯。」他訝異地一下,「出么事情了?」我上前拉他,「你快回去看,莫打牌咯!」父親說:「我把這盤打完。」我在邊上等著他。整個屋子裡,煙霧繚繞,非常嗆人。我忍耐著站在那裡,他沒有看我一眼,牌啪啪地拍在桌子上,手邊壓著一摞小錢。他牌一直打得倒不是很大。

好容易打完了一盤,又開始洗牌,我真著急了,「快點兒回去!」他的牌搭子說:「你要不回去看一下?」父親頓了一下,起身,「要得,我回去了。」我立馬衝出門,往後看,他慢騰騰地在後面走,我喊他,「你快點!」我很擔心我母親已經離家出走了。父親說:「催么子!」

好容易到了家,母親依舊坐在堂屋裡,嬸娘們都走了。我永遠記得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的樣子,低著頭,雙手撐著竹床的邊沿,沒有哭泣,也沒有大吼大叫,更沒有抬頭看我父親一眼。父親也沒有說話,他倒開水洗腳洗臉。母親起身去房間里睡覺了,父親去開門時,門已經鎖上了。父親只得跟我擠一張床。

有時候凌晨兩三點,我會聽到父親在敲我房間的窗戶,「慶兒!慶兒!」我睜開眼睛,很不願意起床。我知道母親故意把大門鎖上,不讓他進門。我站在我母親這一邊,對他常常徹夜不歸的行徑很是憤慨,因而他叫我,我拖延了很久,才十分不情願地答應。

畢竟,他是我的父親。

5

大年初二,表弟過來拜年,母親端來小點心招待他。問起姑姑和姑父相處得如何,表弟搖搖頭苦笑,「還能么樣?這麼多年的恩恩怨怨,都解不開咯。」母親點頭說道:「老夫老妻,都是如此。我記得你媽剛嫁過去,又哭著跑回來。她說你爸一天到黑只曉得打牌,都不落屋。你媽讓你細舅(我父親)去勸你爸。我當時就跟你媽說,這是不可能的。你細舅跟你爸不曉得玩得幾好,每回你爸到我們這裡來,你細舅就帶他一起去打牌。」

雖然都是打牌,姑父跟父親還不同。

姑父人非常聰明,是塊做生意的料,但在當時那個環境下,做生意沒有這個條件,他又不願意種地,每天流連於各個牌局之間。打的牌也特別大,有時候錢輸光了,他會偷著把姑姑辛辛苦苦從地里撿回來的棉花都給抵押出去。

而我父親其實並不聰明,打的牌都很小,他也沒有姑父那種大開大合的性格,也不敢做出把家裡的東西抵押出去這樣過分的事情。畢竟,他還是顧家的。

他也嘗試做生意,跟人去江西那邊收棉花。有一次,車子沿著盤山公路往下開,他靠著座位睡覺,忽然間車子側翻了出去,從懸崖邊滾下,幸虧有樹擋住,保住一車人的性命。他每回說起這事,都會拍拍心口跟我說:「我都差點見不到你們了。」

收棉花,沒有賺到錢,他又去修路的工地上打工,還去江邊的沙場挖沙。我記得高考後拿到通知書,跟母親去江邊的沙場看他。遠遠地,他打著赤膊,坐在船上打瞌睡。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父親在打工的模樣。灰白渾濁的長江水沿著船邊流淌,陽光曝晒,瘦而黑的父親耷拉著腦袋坐在那裡。

種地從來都不會有多少收穫,無論是豐年還是災年,無論是五畝還是十五,一年最終所得幾乎不夠投入,只能靠不斷地打工。

父親年齡太大,又沒有文化,出去打工人家都不要,只能在家附近找事情做。母親說,在這方面他從來都是肯下力氣的,盡職盡責地撐起這個家,供我和我哥念完了書。

可一旦回到家中,那些瑣細的事情,又讓他很是不耐煩,時時刻刻都想跑出去。洗衣服、做飯、洗碗、帶孫子,這些細碎,太耗費心力,又沒什麼成就感,自然都推給我的母親。

● ● ●

我很好奇父親那一輩,他們的伴侶在潛意識裡是什麼位置?一方面,他們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是絕對的家庭核心;一方面,他們也許是輕視另外一半的,覺得女人做做家務帶帶孩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與此同時,又依賴她們,離開她們日子就過不去下。

大年初三晚上,我們吃完飯,父親突然感慨道:「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蓋了這棟房子。」他揮手往屋子的四周掃了一下,「你看,從打地基到封頂,都是我搞定的,不需要你媽動一下手的。」

母親當時坐在邊上就生氣了,「我沒有參與嗎?你為么子睜眼說瞎話?拌水泥不是我拌的,切瓷磚不是我切的?磚不是我提上樓的?」

父親說:「當然你也是有貢獻的。」

「么子叫做有貢獻?洗衣裳是你洗的?飯是你煮的?孫子是你帶的?」

父親插嘴道:「我天天接送孫子上下學。」

母親說:「是啊,你接送上下學。有一次,他們在校門口等半天,沒有等到你來。你說你去哪裡了?」

父親沒有說話,母親接著說,「你不就是去打牌,忘了時間?你說要不是大孫子聰明,曉得在教室里待著,要是像調皮一點的伢兒,跑出去丟了么辦?」

父親小聲抗議,「我不是也接回來了……」

母親冷笑了一下,「是接回來,親家母都趕過來跟我說,你玩心太重,要是把伢兒丟了,全家人都原諒不了你。再說你接回來之後,有管么?還不是我給他們洗澡,管他們做作業?你做了么子,袖著手就跑出去了。還說我也是有貢獻,說出來不怕虧心。」

我出來圓場,「不要再說這了。這個家,少不了爸,也少不了媽。每個人發揮的貢獻不一樣。蓋房子,也是你們兩個人共同的成果。」

父親撇過頭沒說話,母親還在生氣,「你爸就是這樣,看不到別人的付出。」

我們沉默了半晌,母親一直在說話。說起以前跟我父親去賣麥草,走了幾十公里路,我那時候還小,被放在麥草堆上睡覺。等到賣完,已經是晚上了,母親拖著板車,父親帶著我坐在車上。

「你看是哪個男人會讓女人拖車?」母親問我,又手指了指我父親,「我回來後,累得要死,還要做飯洗衣裳,他沒事人一樣,去玩去了。」

父親臉綳了半天,突然說,「你這是瞎扯,我為么子不記得?」

母親說:「你記得個么事?你心都不在這個方面。」

母親又繼續說其他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也有最近的。我默默地看她一邊說話一邊手在比劃,她陷入到一種情緒中,在此刻都發泄了出來,一樁一樁,一件一件,母親都記在心裡,多年來無法訴說,漸漸慪成了散不去的怨氣。

6

過年的那幾天,我每次都起得很早,但無論多早,母親都先於我起床。

她在廚房裡做飯,我還是像往年那樣陪著她。到了八點多,哥哥一家都還沒起床,催了幾次,也沒人下來,父親也不知道去哪裡晃蕩了。菜放在桌子上,熱氣一點點散掉。

我生氣地說:「不等他們了,我們先吃。」母親說:「你先吃。他們下來後,我還是要熱一遍的。」我說:「為么子要等他們呢?他們自己不會弄嗎?天天就靠你一個人在忙來忙去的。」母親說:「習慣了。」

我餓得不行,先盛了飯,就著一個菜吃了起來。母親又端來另外一盤菜,「這個菜留點兒,他們也要吃的。」頓了一下,母親又說,「管么子要考慮別人,曉得啵?莫像你爸那樣,要曉得心疼人。」

「心疼人」這三個字,一下子擊中了我。

我想,這三個字是母親最缺失的部分吧。我們總說母親是一個不見老的人,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這個模樣,沒有變得更老,也沒生什麼大病,可她做為一個個體,我們真的心疼過她嗎?

只要我跟父親在一起,沒有人說我們不像的。母親說連我的性情其實跟父親都很像。母親老說:「莫像你爸那樣說話不過腦子。」父親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天真幼稚,還有點懦弱,同時又衝動敏感。反觀我自己,處處看見父親的影子,都是小孩子一般,本性良善,卻很自我,又很難體察到別人的情緒。而母親卻是一個深沉內斂、疑慮多思的人,一件事會在她心裡反覆揣摩,各個方面都要顧及,生怕得罪人。這兩種性格的人生活在一起,當然有互補的一面,可是也很難完全融洽地交流。

● ● ●

當年我們還小,兩個人都在為了孩子四處奔波勞累。可孩子長大了,父親和母親的時間和空間都一下子空了出來,他們之間的裂痕也逐漸呈現。我相信早在搬進新屋之前,母親就想過要有自己的空間。到了新屋後,她終於得償所願。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看這個事情的,或許他根本就不在意。以前父親還會小聲咕噥道,「你媽老是管著我。」現在母親已經完全不管他了,他吃蘋果吃香蕉喝可樂,母親已經不再說他,看到了也只是眉頭一皺。反正這些年來,不管她說破了嘴,父親也沒有改變分毫。

我想起我的外婆和外公。母親常說她跟我父親的婚姻,完全是外婆外公的翻版。

到了晚年,外婆和外公也是分床睡,兩人也說不上什麼話。吃飯時,外公說了一些話,外婆會不耐煩地說:「不要瞎說!事情么會這樣?你說話過過腦子行不行?」外公會爭執道:「你想太複雜了,事情本來就很簡單。」

在我母親和父親之間,有著同樣的對話。幾十年來,拉拉扯扯,誰也沒有什麼變化。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母親有一天突然不在了,父親該怎麼辦?我跟外婆很親,她去世時,我曾嚎啕大哭。外婆不在後,我很少去她家,因為實在太難過了。偶爾去,外公一個人木獃獃地坐在堂屋,袖著手,叫他,他半天才反應過來,完全沒有外婆在時那個精氣神。第二年,外公就去世了。

外婆那種雖然不斷抱怨卻精心照料的日子,如水流一般,讓外公得以像魚兒一樣遨遊其中。一旦外婆離去,外公就是乾涸河床上的魚,雖然有晚輩拎上幾桶水來搶救,也無濟於事。

那如果是父親不在了,母親會怎麼樣?我卻不太擔心這個問題,我相信母親會為失去父親而難過,但不會像是失去主心骨一般,因為她自己就是家裡的主心骨。家裡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她打理出來的。父親離去,她依舊會沿著過去的軌跡往前滑行。

有一天,大侄子和小侄子吃完早飯,圍著母親打轉,一個要這個,一個要那個,母親說這個罵那個。我說:「哎呀,都快變成了少年,嗓音開始變粗,也有小鬍鬚了。」母親說:「是啊,他們長大了,再過幾年就不會再需要我了。」

母親有自己的生活嗎?她生活的全部精力都投放到這個家裡來,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再需要這份操心,她該怎麼辦?她怎麼打發這漫長的時間?這很可能是個偽問題,這也不是一天之間的改變,日子一點點地流逝,母親也會一點點地隨著生活的改變,走出她自己的路來。母親不會跳廣場舞,不認識字,也幾乎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可言。有一段時間,她也喜歡打牌,忽然有一天她覺得打牌是不好的,就再也沒有打過。忙完了,她就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看著侄子們寫作業。下雨天,偶爾有嬸娘們過來聊聊天。

她的生活,大概也就是這樣平平靜靜地流淌。

7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在哥哥家的客廳看央視的春節晚會,九點左右,電視信號突然沒有了,我便回到二樓我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打算看書。過了一小會兒,父親和母親也到我卧室里來了,分坐在我左右,問我工作和生活,我詳細地跟他們講我生活得很好,不用為我擔心,家裡有什麼事情我都能承擔。他們點點頭說:「那就好。你生活得好,我們做父母的就不用擔心了。」

我看著他們,那一刻他們才像是一體的,不分彼此。

年復一年,我一直在外地,雖然電話中,父親說起收成不好欠債未還諸如此類的壞消息,母親埋怨父親越來越固執越來越作踐自己的身體,但我總是置身事外,清清爽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煩悶和憋屈,於他們是切身的,於我卻是旁觀。

我常跟父親說這些都沒事的,別擔心,我這邊會支援的;我也常勸解母親,不要陷入情緒中出不來,抽身出來看看每個人是怎麼想的,不要活得那麼心累……我努力做他們之間的調和劑,雖然他們的人生格局已定。

在家的短短几天又要過去了,我收拾行李再次準備離開。最後一天的晚餐吃完,大家都沒走。父親、母親、哥哥,還有我,坐在一起。談起侄子們讀書的事情,大侄子馬上就要上初中了,需要在市區有人專門照顧。哥哥說他打算在市區買套房子,父母都搬過去住,照顧侄子們的飲食起居。母親的神情有點兒錯愕,很快她就鎮定下來,一隻手搓著另外一隻手,「那這個新屋么辦?」哥哥說:「就這麼放著唄。」

我也錯愕,哥哥在安排這些事宜時,為何不問問父母是怎麼想的?他們願意搬到市區嗎?他們在這個垸里生活了一輩子,突然把他們塞到陌生的市區,所到之處都是陌生人,他們會適應嗎?

但母親沒有說話,感覺她內心裡百味雜陳;父親也沒有說話,臉看著門外。

如果那一天到來,我知道父母還是會搬過去的。為了孫子們,他們願意犧牲自己。可此時我自私地想到我自己:那我呢?當我從外地回來,屋子裡已經空無一人,我只能寄宿在哥哥買的房子里,跟父母相處幾天。可那不是我的家,不是嗎?我的家就在這裡,這裡的桌子、椅子、蛇皮袋、碗筷、床單、棉被、竹篙……如果沒有父母在,這些都毫無意義。

沉默了半晌後,母親說起種地賠償金的事情,又一次說起父親的不靠譜,父親又氣憤地抗議道:「哪裡有你想得這麼複雜?事情明明是這樣的……」母親越說越氣,「你就是頭腦太簡單!」我跟哥哥默默聽著他們為了這件事扯來扯去,直到最後我也繞糊塗了——他們之間的事情,我常常是糊塗的。

門外有人放起了煙火,一朵一朵,在黑沉沉的夜裡綻開。侄子們跑下樓來,也要放煙火,哥哥起身帶了他們去外面。父母的爭執停歇了,我們靜靜看著侄子們手中的煙火「咻」地一下,射向天空。

母親忽然轉頭跟我說:「明天路上注意點兒。」

父親隨即說:「是的,一定要小心。」

我說:「曉得曉得。我都這麼大了,會自家照顧自家的。」

母親點點頭,「這個我跟你爸曉得。」

說完起身往後廂房走去,「累咯,我先困醒了。」

而父親也起身,往前廂房走,「我去看電視。」

他們都離開,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堂屋。明天此刻,我已經在北京了。

編輯:侯思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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