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好茶，謙謙君子

「峨嵋多藥草，茶尤好，異於天下。」峨眉山上盛產茶葉，唐代李善所寫的《文選注》里就已經給了評價，而來自峨眉山海拔800米到1200米的竹葉青茶是整個峨眉山產茶區的頂級綠茶。跟人們傳統的概念里龍井、碧螺春這樣高級綠茶的一芽一葉不一樣，竹葉青全部是還沒有長葉的獨芽茶，芽頭飽滿壯實、泛著油潤的光澤。眉州人蘇東坡提到，茶具備純潔無暇的力量，猶如剛正不阿的有德君子。他家鄉的竹葉青茶，沖泡於水中，根根直立、上下沉浮，最為符合他的描述。

君子愛春茶

詩人石光華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茶酒相濟、喜歡吃食，是多年以來三種快活的事情，喝酒能從月上西樓喝道日出東方，做菜，總愛劍走偏鋒，不在正經川菜的體系里。「胡喝亂做，整了一個膽子大，唯獨對茶，我很謹慎。」石光華說。

茶和酒都是中國的國飲，酒喝了亂性，茶是養性的。從唐朝開始，中國文人就與茶聯繫起來。君子求好愛美，講究飲茶，除了茶的形態、湯色、香氣之外，還要講究茶的神韻、領悟禪機、求得大道。白居易被貶謫江州，孤寒一人，忽然收到朋友從蜀地寄來的春茶，連忙煎煮，品茗之餘，寫下了「紅紙一封書後信，綠芽十片火前春」的詩句。石光華告訴我，唐朝蜀地的名茶，大概就相當於現在的竹葉青了。

中國的許多名茶都源自寺院，竹葉青茶也不例外。最好的嫩芽出自峨眉山著名的萬年寺附近，那裡的海拔在800米左右，是峨眉山風景秀美、氣候宜人的核心地帶，也最適宜於茶樹的生長。石光華告訴我，20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他曾經跟幾個朋友去峨眉山上玩，晚上就住在萬年寺里。因為廟裡不能用酒待客，守廟的老和尚給他們泡熱茶驅寒。「我接過茶碗，剛近嘴邊，就覺得清氣入鼻，喝上一口，滿嘴溢香，三口之後，恍惚之間，神思竟然被縷縷茶香牽去。」石光華說。

石光華當時只有20多歲，平時只喝白開水，偶爾喝成都老百姓家裡常備的三級花茶，喝到廟裡的這種茶，感覺算得上神仙了。他告訴我，另外幾個朋友算是見過一些世面，也都說茶很好。和尚卻說，這是隔年茶，春天再來，喝明前新茶，才是有口福。直到許多年後，石光華才知道，這茶叫竹葉青，很有些歷史了，唐宋時叫雪茶。竹葉青的名字是上世紀60年代，陳毅元帥在萬年寺喝茶時，覺得茶葉形似竹葉、清秀悅目，所以取名竹葉青。

清明前採摘的竹葉青茶是峨眉山產區的頂級綠茶，跟其他產區的頂級綠茶龍井、碧螺春講究一芽一葉不同，製作竹葉青採的是還沒有長葉子的獨芽。王沖霄因為拍攝關於茶的系列紀錄片而成了一個茶葉專家，他告訴我，綠茶是中國歷史最悠久、出產範圍最廣的一種品類，幾乎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綠茶，它的地域性很強、各地都有自己的口味偏好，具有全國聲譽的龍井、碧螺春除了色、香、味外，還因為豐厚的歷史文化積澱。而同在這個頂級綠茶的範圍里的竹葉青茶，在品質上跟龍井、碧螺春其實是不相上下的。

中國人講不令不時，吃春是飲食之愛。春天是一個喜悅的季節，王沖霄告訴我，一年四季當中，只有春天完全是積極的情感，幾乎沒有壞的形容詞。古代文人對春天的嚮往，對自然的嚮往，一個是到大自然里去、到園林里去，一個就是品茶，綠茶的鮮度、顏色、生長製作的節氣都迎合了古人對春的美好情感。踏青嘗新，在飲食之中春心蕩漾，一年便有了夢想和精神。

老饕石光華對春天的飲饌自然也是重視的。他告訴我，自從年歲漸長愛上喝茶之後，春茶就被他排在了春天吃食的第一位，特別是喝竹葉青。最高等級的竹葉青茶，茶葉的形狀像縮微的竹葉，兩頭尖，中間略鼓，像包了什麼東西在裡面，顯得飽滿壯實，茶色嫩綠油潤有光澤。有味道的喝法最好到峨嵋山去，用峨嵋山泉泡峨眉山茶，再徜徉于山水之間，那種曲徑通幽、柳暗花明，只能自己親身親心去體會。

家常的喝法，石光華也不含糊。他告訴我，喝竹葉青一定要拿玻璃杯，先倒入大半杯的新鮮開水，然後用小勺給杯子里舀上一勺茶葉，清水中新綠潤散、似乎比枝頭嫩芽更體現出春意來。一會兒的功夫，茶葉徐徐下沉，簇立在杯中，煞是好看。「這時候端起杯子聞一聞，有一股清冽的、似乎透明的香氣從鼻孔漫溢出來，神思一清，清香縈繞於腦際。茶湯，水色黃中帶綠，黃是淡淡的鵝黃，綠是嫩嫩的碧綠，猶如這三月春光，透著萬物的新亮，天地的清明。」石光華告訴我，茶水雖然溫燙、可又感覺些許清涼，這是頂級綠茶才有的茶骨。因為高山綠茶經過了冬天霜雪的洗礪，冰清玉潔，清明前新摘新泡，就會感受到這種特有的溫潤中的涼沁。如果過了夏天，這股清冽就散了。

作為詩人，石光華也把喝茶作為一項內省和領悟，不僅是難得的口福之享，也是自然給予的精神恩賜。「人本有一顆天真素凈的心，飲一口好茶，才能明白什麼叫醍醐灌頂，三飲之後，心思清靈、天地明凈。在萬丈紅塵中、在匆忙奔波時，用這日月雨露的精華，體會到人生追尋的境界和詩意。」石光華說。

文人茶相交

拜訪成都的文化圈繞不過女作家潔塵，她成名很早，夫妻二人都熱情好客，是成都文人聚會的一個中心。潔塵家生活很講究，布置了兩個屋頂花園和一個院子花園，種著石榴、櫻桃和核桃樹。除了園藝，潔塵愛喝茶在文化圈裡很知名，花園裡專門布置了喝茶的區域，房間里也有茶室。潔塵告訴我，自己從小就跟著家長喝茶，成都人把茶作為日常必需品，去任何人家做客都是以茶待客，沒有倒白水的習慣。她小時候玩得口渴，總有泡好的茶水喝。只不過當時生活條件一般，普通市民家庭喝的都是一種簡稱為「三花」的三級花茶。

經濟條件好了，喝茶也講究起來，潔塵家有很多非常好的茶具，也有不少朋友們送的綠茶、紅茶、普洱茶、烏龍茶等各品類的好茶。「春夏兩季，我習慣喝綠茶。綠茶講究喝新茶，也就是明前茶，因為清明前天氣冷、蟲害少，對茶葉的破壞小，茶形更完整、而且不需要打葯殺蟲，從茶葉的外形、口感和健康角度來講都是上佳之選。」潔塵告訴我，雖然外地朋友每年都會送好的龍井和碧螺春，可是對於四川人來講，這兩種綠茶的口味都偏淡了。四川人吃菜麻辣、喝茶也要喝耐泡、有勁的川茶。

成都的好茶之人，備春茶一般都選峨眉山。「這些年逐漸的，開春時喝峨眉山的竹葉青就成了習慣。」潔塵告訴我，她還曾經專門到竹葉青的茶葉基地體驗過採茶。「我從前一直以為茶是長在平地上，自己采才發現非常不容易，茶樹下面有溝壟，站在上面腳無處受力，選出嫩芽摘要往前使勁夠著，非常累，采了半天芽心還沒有鋪滿竹簍底。」潔塵說。不過基地之行讓潔塵懂得了竹葉青的好，「頂級竹葉青茶顆粒飽滿、均勻，弧型完美，色澤純一勻凈、嫩綠鮮潤。茶湯是嫩香透著天然蘭花幽香，嫩綠鮮亮，鮮爽甘醇，芽頭完整而且鮮活勻亮。」潔塵說。

春天也是社交活躍的季節，對成都人來講，春天比其他地方人更顯的珍貴。成都冬天陰霾濕冷，很少有陽光，再外向活躍的人也盡量減少外出，蟄伏一個冬天甚至略有些抑鬱。春天意味著陽光，天氣好的時候就會家人朋友一起，開車到郊外去，在油菜花和桃花的簇擁中，喝上一杯春茶。

茶空間里的竹葉青

成都人喝茶，除了約在家裡，更多的是泡茶館。在成都的歷史上茶社是個成都市井匯聚的地方，既有官商百姓在這裡談生意、調節糾紛，也有學者名流在這裡消遣交流，謝無量、蒙文通、劉伯量、韓文畦都是茶社常客。茶社一般是露天的，沿著水邊往岸上排開，方桌、竹椅、蓋碗茶，水邊的位子很緊俏，人們都愛鄰水喝茶的情景，叫一杯蓋碗茶坐一下午，很是悠閑愜意。

詩人何小竹是重慶人，上世紀90年代定居成都，他對成都的茶館很有感情，還專門寫了一本書來考證。何小竹告訴我，茶館對於成都人來講，就像咖啡館對於歐洲人，是一種生活方式、城市裡的公共空間。讓外地人覺得有趣的是，成都人不但在這裡消閑，甚至把茶館當作辦公室。何小竹告訴我，成都人開公司，可以在茶館裡辦公。臨近中午時候到茶館裡，喝茶，吃一碗面，然後在茶館的藤編沙發上睡個午覺，下午起來就開始打電話約人到茶館裡談事情，在這種平等、輕鬆的環境里，把不好談的生意談成，不好說的話說明白。

因為茶館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它也隨著生活水準的提高而更新換代。從前普通市民全部都喝三級花茶，可逐漸的成都人在茶館裡喝竹葉青就越來越普遍了。竹葉青是成都茶館裡點擊率最高的茶，甚至成了綠茶的代名詞。

從「三花」到「竹葉青」除了因為生活水平提高、消費水準升級的原因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竹葉青」本身在形、色、味上給成都人帶來一種全新的感受，讓人們覺得喝茶不僅僅是喝水和解渴，茶品本身也能體現出一些精神、文化和趣味的東西。這無異於在講求實惠的成都人內心深處激發起一種超越實用功能的審美追求。

何小竹也跟著大眾的成都人一樣，把竹葉青茶當作了成都茶的代名詞。2011年6月，他應邀到保加利亞聖索菲亞大學做詩歌講座，專門給那裡的朋友準備了竹葉青茶作為見面禮，他告訴我，竹葉青茶現在是四川的知名品牌，相當於本土茶葉的一張名片，而且竹葉青有「君子」一般的形象，中國文化里有君子之交的整套禮儀，送竹葉青茶又雅緻又敬重，體現送禮者的品位，也是對受禮者的尊重。

竹葉青茶，產於峨眉山最好的區域，包裹著自然的精華，經過層層歷練，精心的製作，根根直立、上下沉浮，宛如君子的一生，具有君子的氣節。它優雅而精緻，在杯里呈現的是一派峨眉風光，它是一杯中國最美的綠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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