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中國在抗旨
朝廷一意孤行
1900 年6月的一個悶熱的夏夜,剛從頤和園返回皇宮的慈禧,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議題仍是那個困擾了帝國數月之久的心病——如何處理愈演愈烈的義和團運動。主撫 派在會上佔據了上風,最重要的是,他們說服了態度一直搖擺不定的老太后。會議最終得出一個結論:義和團是忠於朝廷的,如能配備上等武器,加以操練,必可為 朝廷所用,為國家抵禦外侮。持有異議的榮祿、王文韶等人見慈禧聖意已決,也不再表示反對,主剿派自此成為朝中「沉默的大多數」。
老太后雷厲風行。次日,總理衙門的最高領導就換成了載漪。在列強眼裡,載漪是清政府內部排外、仇外勢力的典型代表,由他出任這一要職,意味著北京搖擺不定的政治風向,已經完全明朗化了。這一人事變動顯然讓列強深受刺激,同日,海軍中將西摩率軍從天津出發,直趨北京。
朝廷對義和團的支持,讓許多地方大員憂心忡忡。張之洞得知義和團摧毀鐵路、電線,並正向北京蔓延的時候,曾急電榮祿,催促他對這幫「亂民」格殺勿論。張之洞 在電中認為:義和團會挑撥清政府與各國之關係,使本已岌岌可危的局勢陷入不可挽回的深淵。這位晚清重臣,實在是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將「愛國」與毀壞 「公共設施」的行為聯繫起來——當然了,義和團始終在宣傳那些鐵路和電線破壞了泱泱中華的風水。
不久,張之洞又聯合兩江總督劉坤一,一起給總理衙門發電,稱朝廷再不迅速行動,國家將遭遇滅頂之災。當時主撫派已在朝中佔據優勢,針對企圖利用義和團來對抗 列強,同時消弭民亂這種「一箭雙鵰」的主流論調,兩位大員痛陳道:「從來邪術不能禦敵,亂民不能保國。外兵深入,橫行各省,會匪四起,大局潰爛,悔不可 追。」
時任山東巡撫的袁世凱,在這一問題上也與朝廷口是心非。他擔心嚴懲義和團會有丟官的危險,但 放任甚至扶持,又會得罪列強,於是採取了「中立」政策。袁世凱命下屬在各州縣張貼布告,鼓勵山東義和團「北上助戰」。布告宣稱:真正的義和團,現在都聚集 在京津地區,真正有志報效國家的,都應該趕緊往北方走,千萬不要再停留在山東了。袁世凱的意思很明白,真正的「愛國者」應該去北方,仍在山東擾亂秩序的, 自然是「不愛國」的匪徒,既然是匪徒,自然可以肆無忌憚地剿殺。對此,史學家楊國倫不無「欽佩」地評論道:「袁世凱在這一問題上表現出了政治上的敏銳,這 種敏銳使他在民國初年上升到了總統的地位。」
直到正式向列強宣戰的前一日,朝廷還接到了兩廣總督李鴻章的一封電報,稱:「眾議非自清內匪,事無轉機」。意思是東南地區的督撫們已經達成了共識,不剿滅義和團,便無法扭轉危局。他們請求慈禧在這一問題上應當「獨裁」,不要受人蠱惑,只有「先定內亂」,才能「再弭外侮」。
然而,地方督撫們紛至沓來的反對意見卻絲毫不能影響深宮中的決策者。庚子年之夏,北京的空氣中夾雜著無知的狂熱與莫名的憤怒,戰爭陰雲籠罩著巍峨的宮城。
膽大包天盛宣懷
從天津出發的西摩部隊,遇到義和團的英勇阻擊,不得不暫時撤退。這一小小的勝利,使得朝廷內的主撫派們更加堅信:道德人心是可以戰勝船堅炮利的。朝廷陷入了一種興奮狀態,主撫派們決定擴大戰果,他們迅速向東南各省督撫下達了「召集義民」的命令。
時任帝國電報局督辦的盛宣懷,可以說是當時中國信息最為靈通的人士。地方大員和朝廷之間、朝廷和列強之間的絕大多數電報往來,都要經過他主管的電報局,都瞞不過他的眼睛。這道讓各省督撫在東南召集義民的電報,自然也得讓他首先過目。
這位與李鴻章、張之洞關係密切的實業家,有著朝中「清流」們所鄙視的一切特徵:經商致富、與洋人關係密切、非科舉出身、重實利而輕道德。但恰恰是這些特徵,造就了他務實的行事風格,這種風格在庚子年所產生的積極影響,也許是無法估算的。
盛宣懷在上海接到電報之後,做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決定:扣下電報,讓地方官們暫時無法接到命令。隨後,他緊急發報給李鴻章,分析了當前形勢,並提出了「聯絡 一氣,以保疆土」的建議。盛在電報里請求李鴻章的裁決,他說道:朝廷以一國之力抵抗數個強國,理屈勢窮;目前,俄國已佔據榆關,日本萬餘部隊已從廣島出 發,而英、法、德等國也必將發兵;國家即將瓦解,已無法挽救;要保全東南地區,各督撫必須即時採取措施,聯絡一氣。
此後,盛宣懷又接連給張之洞、劉坤一去了急電,提出了「上海租界歸各國保護,長江內地歸督撫保護,兩不相擾」的具體措施。
盛宣懷的這些電報,勾勒出了庚子年「東南互保」的基本雛形。
其實,盛宣懷的「犯上之心」早已有之。年初,同樣經營電報業務的經元善致電盛宣懷,請求他上言反對慈禧廢帝,而盛的複電僅一語:「大廈將傾,非一木能支。」此一語,道破了戊戌維新後一些官員對時局的悲觀情緒。
督撫外交
義和團運動起于山東,活躍於華北,南方則相對和平。張之洞治下的湖廣、劉坤一的兩江,是清政府的主要財稅來源地。同時也被看作是英國的勢力範圍,長江流域關係著英國人的商業利益。故而,早在盛宣懷倡議「東南互保」之前,敏銳的英國人就嗅到了北京政治空氣中所蘊含的危機。
所以,當西摩的部隊在北方陷入苦戰時,英國政府卻已悄然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南方。駐上海領事霍必瀾電告首相索爾茲伯里,建議立即派遣艦隊,協助東南督撫們保衛 長江中上游安全,不久索爾茲伯里便回電,認同霍必瀾對局勢的判斷。英國人擔心呈燎原之勢的義和團蔓延到南方,破壞商業活動;同時還會給其它國家派軍隊深入 長江流域「分一杯羹」的借口。英國海軍部早在6月13日便已得到指示:務必趕在列強幹預之前有所行動。據當時新聞報道,英國的二級巡洋艦「赫爾邁厄尼」號 正駛向南京,戰艦「林奈」號正開赴漢口,而「無謂號」亦已從香港啟航。
6月16日,英國駐南京領事 孫德雅拜訪了剛從北京回來的劉坤一。在事後給上級部門的報告中,孫德雅聲稱:他看到的這位兩江總督,對主戰勢力的擴大感到非常沮喪。劉坤一私下裡坦誠地告 訴孫德雅:慈禧的政府已經完了,她已經不能繼續維持帝國秩序。劉坤一向孫德雅表示:希望英國在南非戰爭問題解決後,能將精力放在處理中國問題上。他還對英 方希望派艦隊前來維持秩序的想法表示歡迎,盼望能立即執行。唯一條件是,英國不能以此為借口佔領江陰要塞。劉坤一的這一表態,成為了他日後被指責為「賣國 賊」的「鐵證」。
幾乎與孫德雅會見劉坤一同時,英國駐漢口領事法雷斯也會見了張之洞。法雷斯 說:「如果長江流域發生動亂,英國可提供切實的軍事支持。」對英國人的表態,張之洞顯然比劉坤一更有警惕性,他意識到,任由英國艦隊進入長江流域,危害甚 大:一方面,此例一開,各國也會有類似要求;另一方面,這無異於明目張胆的賣國行為。老練的張之洞用一種謹慎的口氣告訴法雷斯:「如果需要援助,會和英國 領事協商。」他還表示,自己十分重視和英國的友誼,並決心用自己的能力給予外國人應有的保護,言下之意是:我們有能力管好自己的事情。
與法雷斯會見後,張之洞給劉坤一發電,表明了自己對此事更為強硬的態度,劉坤一接受了張之洞的建議:他們不希望外國軍隊進入非領事區。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 見,假如戰後清廷垮台,將面臨各國在華利益的重分配,而擁有對東南地區的控制權,才有爭取利益的話語權;如果戰後清廷還能苟延殘喘,他們將面臨「違抗聖 旨,賣國求安」的指控,正如楊國倫在《英國對華政策》一書中分析的,「此時這些東南督撫們唯一還能為自己辯護的,是維持了領土的完整。」 縱橫宦海多年的張之洞,在每一次政治決策之前,總會利用遍布朝野的關係網收集各方信息,權衡厲害關係。他當然知道,自己和劉坤一的態度,並不能讓英國人就此罷休。「互保」進程仍然荊棘密布。
此時,北方局勢也進一步惡化,各國駐京使館遭到了軍隊炮火的攻擊。上海各界紛傳列強也要對吳淞口採取行動,以保護僑民安全。英國人意識到這可能會對自己的利 益造成損害,於是,霍必瀾再次向劉坤一建議,由英中兩國聯合佔領江陰要塞。劉坤一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霍必瀾,如果他真的同意這麼做了,英國是否會使用 武力制止任何國家的船舶從要塞通過——由此可見,這位一向被視為「親英派」的兩江總督已經開始對英國人的野心有所顧慮。
總督們的態度促使英國人開始考慮「霸王硬上弓」。為了「武裝保衛上海」,霍必瀾在給索爾茲伯里的電報中稱:「如果有必要,即使未獲得他們的同意也要實行佔領。」
這個赤裸裸的計劃遭到了一些國家的反對,法國外長便對英國駐法大使說:「他不了解有什麼樣急迫的危險,以致於必須要派遣英軍在上海登陸」,法國人說:「如果 英軍在上海登陸的話,法軍也將登陸」。法國的態度,給英國人破了一盆激靈靈的冷水,同時也讓張之洞和盛宣懷等人意識到了利用列強們的彼此牽制而解決危機的可能。
盛宣懷向劉坤一、張之洞二人建議,應當告知各國領事:從吳淞口岸到長江中游地區,由各督撫自行保護,外方不得干預。注意,此處是「告知各國領事」,而非單獨知會英國。聰明的盛宣懷意識到,只有「多方參與」,才能制衡英國——即使是「賣國」,也不能單獨賣給英國一家。
隨後,張之洞便致電清廷駐英、美、日公使,要他們轉告各國,「目下長江沿岸一帶,各督撫歷任保護之責。諸國洋人,均無庸顧慮。」張之洞還準備邀美國總統出面,「與各國磋商,保全東南大局」。
由此,一個涉及中國東南地區、英國以及其它列強的合作框架,漸漸成熟,各方似乎都找到了利益平衡點。
集體抗旨
就在張之洞們慶幸保護東南有望時,紫禁城的空氣中聚集已久的「狂熱」與「憤怒」終於無可逆轉地徹底爆發。1900年6月21日,慈禧以光緒皇帝的名義,頒布了《宣戰詔書》,同時向12個國家宣布開戰,史無前例。
漸趨明朗的「互保」進程頓生陰霾。這一次,還是盛宣懷率先得到消息,他指示下屬「但密陳督撫,勿聲張」。隨後得到密報的各省督撫,立即開始了緊急磋商。在朝 廷已經正式宣戰的情況下,他們似乎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與各國簽署任何互保協議。而且列強們對於南方督撫們在清帝國明確宣戰之後,是否還有決心和能力來維持 南方地區的和平局面,也缺乏足夠的信任。
規避的辦法總是有的。接到《宣戰詔書》的同時,盛宣懷就提 出了一個大膽的觀點:朝廷的《宣戰詔書》是偽詔!朝廷之所以做出如此荒誕、昏庸,竟做出同時向12個國家開戰的決定,是因為朝廷內部里出了拳黨,暴民脅迫 了政府。《宣戰詔書》根本就不是出自皇上的本意,因此,東南各督撫們完全有理由抵制不合法的詔書。
心領神會的張之洞立即給被「挾持」了的朝廷發電報,要求朝廷嚴密保護使館及其人員的生命財產安全。他提醒朝廷,值此千鈞一髮之際,只有保住使館才有挽回局勢的可能。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宣戰詔書》剛剛頒布,朝廷要求各地立即派兵「北上勤王」的聖旨又到了。如果說《宣戰詔書》還只是一個「宣示性」的文件,那麼聖旨卻是任何中國傳統士大夫所不能違抗、也不敢違抗的東西。
考驗東南督撫們的時刻真正地到來了,他們總不能說印著皇帝玉璽的聖旨也是假的吧?當張之洞、劉坤一,還有盛宣懷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兩廣總督的李鴻章悄無聲息地站了出來,獨自給朝廷去了一封電報,可以說,正是這份電報,挽救瀕死於襁褓之中的東南互保。
在電報里,李鴻章如此定位朝廷要求各省派遣兵力「北上勤王」的聖旨:「此亂命也,粵不奉詔」。「亂命」二字意味深長,一方面,它否定掉了朝廷聖旨的正確性, 另一方面,又避免了徹底與朝廷撕破臉皮。儘管有所保留,但這句「此亂命也」,還是徹底暴露了庚子年中央和地方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帝國最資深的大佬李鴻章 的挺身而出,堅定了張之洞、劉坤一等人謀求「互保」的決心。而在北方,陷於慌亂中的慈禧,已經沒有能力再來懲治臣子們的「不忠不孝」。
東南互保成型
多方斡旋下,「東南互保」終於有了實質性的進展。6月24日,張之洞致電列強駐上海領事,稱「上海租借歸各國保護,長江內地各國商民產業,均由各督撫保護,本部堂與兩江劉制台(劉坤一)意見相同,合力任之,已飭上海道與上海各領事迅速妥議辦法矣,請尊處轉致各國領事。」
6 月26日,由張之洞、劉坤一、盛宣懷等人牽頭,江蘇、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各省巡撫均派代表參加,終於在上海與各國駐滬領事議定出了「東南互保」條約。 各國對此條約頗為讚賞,美國駐上海領事在給美國國務院的報告中,稱讚該協議使得外國人的權利得到了有效保護,維持了東南地區和平。只是英國因未能達到自己 的要求,一直不願簽字。
儘管各國與東南督撫的代表們已經坐在了談判桌上,接下來的簽訂協議,只是履行最後一道手續。然而列強的擔心並未消失,畢竟此時的清帝國還是一個統一的國家,外交權理應掌控在北京的中央政府手裡。嚴格地說,這個協議沒有合法性。
會議當天,盛宣懷的好友,《新聞報》老闆卡爾文·弗格森還問他:「今日定約,倘貴國大皇帝又有旨來殺洋人,遵旨否?」為打消各國顧慮,督撫門指示談判代表向列強謊稱:今日所定之約,是要向北京奏明的。
然而,就在議定協議後的第三天,督撫們一直秘而不宣的朝廷的《宣戰詔書》突然在上海正式公布,輿論瞬間嘩然。朝廷的態度與南方督撫們簽訂的「東南互保」協議,完全背道而馳。
盛宣懷再次在人心洶洶之際致電劉坤一、張之洞,請求他們堅持原議。劉、張二人也向洋人表態:「無論北事如何,仍照原案辦理,斷不可易」。為了擴大互保範圍, 劉、張二人還致電各督撫,請予支持。李鴻章、袁世凱紛紛公開表示贊同。浙江、四川、陝西等地,亦公開表示支持。而閩浙總督許應騤甚至比劉坤一們走得更遠, 他表示要與俄、美、日等6國按照《東南互保條款》的精神,訂立一個《福建互保協定》。「互保」的範圍和影響逐漸擴大,甚至到了內陸省份。
慈禧的妥協
地方督撫們之所以敢於在庚子年如此大膽地違抗中央命令,與他們對時局的清晰認識顯然是分不開的。張之洞、劉坤一等人常年經營地方,與列強交往頗深,對國事 的積重難返也更有感觸。朝廷希望藉助義和團的力量,用大刀長矛、馬桶穢物去挑戰列強的堅船利炮,而且還是一次性地挑戰十二個國家,顯然毫無勝算。故而他們 在戰爭初期便已料定朝廷必敗,這也就促使他們不得不另做打算。議定「東南互保」協議當日,劉坤一與張之洞就上奏朝廷為「東南互保」辯護,他們的說法是:一 旦「全局瓦解,不可收拾」,這樣的委曲求全之策,或許可以「保存疆土」。
從結果上看,東南督撫們的「曲線救國」之策也確實起到了張之洞們奏摺里所說的「保存疆土」的效果——從事實上保住了大清的經濟命脈和領土。使得這艘腐朽的帝國巨輪,得以繼續苟延殘喘。
事實證明,東南督撫們的見解是明智的。就在朝廷宣戰後的第三天,慈禧的態度就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她讚揚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等人「剿滅義和團、與洋 人求和」的主張是「老成謀國之道」。在批複張、劉二人關於「東南互保」的奏摺中,還表示劉、張二人的意見與朝廷的意見恰恰相同。次日,慈禧還向劉、張二人 解釋宣戰的原因,稱「此次之變,事機雜出,均非意料所處」,並稱自己正在儘力維持秩序,保護使館。
然 而慈禧從內心裡,對劉坤一、張之洞等人的行為卻顯然是極其憤怒的,但在這種關鍵時候,她又不得不依靠、籠絡這些握有實權的地方督撫們。從兩江到閩浙,從兩 湖到兩廣,再到川陝內陸,如此多的地方大員一致違抗中央命令,顯然很讓慈禧始料未及、手足無措。讚揚劉坤一們老成謀國的時候,恰恰是她對這些督撫們恨得牙 根痒痒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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