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古詩（選自07年書信）

　　我們談詩吧。以前我只是以詩談禪，未敢輕易談詩。現在可以啦！

　　想來我大量地讀詩還是從那以後開始的。那會兒我對詩歌還止一知半解，認為唐詩高妙的意境都是因禪而起的，詩意就在禪境中，禪詩是詩歌藝術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上以王孟詩歌宗，下以禪師拈唱為峰，前者如「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後者如「風送水聲來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一篇古詩文檔，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這部詩集按順序從遠古時代的歌謠一直選編下來，展示出中國詩的發展歷程。我越讀越有味，以致迷上了古詩。

　　我沒有一直往下讀，而是把目光集中在唐前詩歌上。為了保證完備，我找了許許多多其它選本對照來看，刪去一些晦澀次要的詩篇，再給它添上一些漏選的精品，反覆校驗，合為自己的一部古詩選集，列印成一本小冊子，隨身攜帶，反覆品讀。工夫不負有心人，最近我終於讀通、讀透了古詩，並有許多新發現，這就向你細細道來。

　　你知道詩歌是怎麼作出來的嗎？如果我現在就要你作一詩，你能作嗎？你會怎樣作呢？

首先，你不能憑空作詩，你開始尋找題材。你找到了某一景物，然後遣詞造句，構造一首詠物詩或詠景詩。但大都沒有真情實感，基本上是千篇一律。這樣作詩顯然是不好的。你最好向內尋求一種情感、一種胸臆，以一種詩意的方式抒發出來，作出一首詠懷詩1）。你可以直接抒情，說你心中如何如何，並適當地用兩句寫景來烘托一下，這是言情詩1.1）。你也可以間接抒情，托物言志，說某物怎地怎地，最後又怎地，這就是寓言詩了1.2）。而如果你捉摸不定，以致無病呻吟，那麼你作出來的詩就會是雜詩2.3），屬於雜擬詩2）一類。要知道，詩是言情述志的，如果你自己既沒有生離死別，又沒有雄圖覇業，實在無情可言，無志可述，而又想作詩的話，那麼你就會去借情來擬詩，你可想像一批戰士征戰沙場，從而構造一首邊塞詩；也可以想像一位少婦獨宿空房，從而構造一首閨怨詩；還可以想像蜀道難於上青天，從而構造一首《蜀道難》，如此等等。這樣的詩都是樂府詩2.2），如《關山月》、《長相思》、什麼什麼行，什麼什麼歌之類的。樂府詩就是用已有的題目或題材而擬作的詩篇。樂府舊題相當多，但很大一部分其原意都失傳了，樂調更不可知，所以後人多借古人體制，寫自己胸臆。當然，如果你不用舊題，而能自作新題，那就是新樂府了，這需要有很高的才氣。曹植有此傾身，後世白居易則大大加以推廣，遂有《賣碳翁》《長恨歌》《琵琶行》等諸多作品。李白的《靜夜思》也是自題的新樂府哦！（題而後作，這是樂府詩的特色。其它詩一般都作而後題，差不多可以算是無題（詠物詩除外）。）

　　以上列舉的兩類詩都屬於古調，而如果你不是個古典派的詩人，而是追求新意，那麼你會怎樣作詩呢？首先你不屑於詠懷，其次你也不甘於雜擬，你會展開想像的翅膀，打破沙鍋問到底於心境之中，作一些游心詩3）。如果你在幻想中游心，作出來的就是遊仙詩；如果你在哲理在游心，作出來的就是玄言詩；如果你在家中游心，作出來的就是田園詩；如果你在曠野中游心，作出來的就是山水詩。等到你游心游累了，你就乾脆不管心怎麼游，而是直接在詞句上下功夫，為作詩而作詩，於是就形成了唯美詩4）。像齊梁體呀、宮體呀都是這類詩，送別詩、奉和詩、詠物詩也多採取此種形式。

　　這就是我讀唐前古詩所悟到的，詩歌的發展歷程：詠懷詩（漢魏）－雜擬詩（魏晉）－游心詩（晉宋）唯美詩（齊梁）。

　　除了民謠之外，最早誕生的是詠詩中的感興詩，它們即興而唱，多為「兮」字斷開的騷體詩，如荊軻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後來產生了寓言詩和言情詩。前者現存最早的可能要數楚狂人接輿的《鳳歌》，再就是漢高祖的《鴻鵠》，建安詩人也作了不少，阮籍的《詠懷》八十一首中最多。言情詩最純正的是漢末無名氏的幾組古詩，後世文人雖也能作抒情詩，但總難免雜擬味道。曹操已經開始擬作樂府詩了，建安七子的雜詩所佔份量也著實不輕，西晉單以《雜詩》命名的詩作就不佔少數，直到南朝，像《擬古》《擬詠懷》這樣的詩篇仍是屢見不鮮，唐初還有《古意》呢。游心詩中有一些和雜擬詩挨得近。曹操、曹植都寫過游詩，嵇康的四言詩是游心詩中的上品，東晉的玄言詩是垃圾，而其自然派的游心詩卻是難得的佳作。南朝自從永明聲律詩歌理論興起之後，唯美詩風大行。最先謝靈運創作山水詩就有唯美傾向，謝朓的山水詩則完全屬於唯美的韻味詩了，再發展下去就到了情調詩，臭名昭著的宮體詩就是其中的敗類。

　　下面舉例來說：

　　詠懷詩之騷體詩：孺子歌 春秋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灌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詠懷詩之言情詩：古詩　漢無名氏

　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

　　詠懷詩之寓言詩：七步詩　曹植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雜擬詩之樂府詩：樂府（擬明月何皎皎）　曹叡

　昭昭素明月，暉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沖閨闥，羅帷自飄揚。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

　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

　　雜擬詩之雜詩：雜詩（擬明月何皎皎）曹丕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鬱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游心詩之自然派：蘭亭詩　王玄之

　松竹挺嚴崖，幽澗激清流。消散肆情志，酣暢豁滯憂。

　　游心詩之隱逸派：歸田園居其三　陶淵明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游心詩之山水派：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謝靈運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

　　唯美詩之韻味詩：【暫使下都】謝朓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唯美詩之情調詩：子夜四時歌之春歌　蕭衍

蘭葉始滿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憐意，摘以寄心知。

　　唯美詩之宮體詩：玉樹後庭花　陳後主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

　出帷含態笑相迎。嬌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瞧！詩歌發展的脈絡！是不是越來越有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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