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綸:清流 淮戚
張佩綸往事
作者:去歲(閆紅)
張愛玲的家人,一說起爺爺態度就會變得曖昧。
父親和客人們高談闊論時,偶爾會提起「我家老爺子」,但是當少年張愛玲站在他跟前,細細打聽,他沒來由地就有了幾分悻悻然:爺爺有全集在這裡,自己去看好了。
張愛玲於是去翻她父親新近出錢翻印的一套冊子,小書頁,暗藍布套,薄薄的一本本詩文信札奏摺,「充滿了我不知道的典故,看了半天看得頭暈腦漲,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然沒那麼容易看懂,一個文官曲折的一生。
姑姑也不願意講,她不喜歡爺爺,她兩歲那年爺爺去世,她跟他不熟,但她嫌他老,嫌他不漂亮,好像是站在正義的立場上,由衷地認為,他配不上年輕美麗的奶奶,雖然那樁婚姻正因各種懸殊而成為浪漫傳奇,還作為故事原型被寫進《孽海花》,可是姑姑仍然煞風景地對張愛玲說: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
再朝深里問,姑姑又不願意說了,理由是跟小孩子說這個,不民主,「問這些幹什麼?」姑姑說,「現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她聲音一低:「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
我想了又想,還是沒法領會「不民主」三個字所為何來,「我們都受夠了」的嘆息之後,似乎更有深邃意味,看來那樣一個華麗家族,不僅是個人生命中的炫目光環,有時,還是某種不能承受之重,壓在當局者的肩背上,斟酌再三,不說也罷。
張愛玲因此對爺爺奶奶那些事一團漿糊,難免數典忘祖,比如她說她爺爺出身於只比三家村多四家的七家坨——實際上是河北豐潤「齊家坨」,又說李鴻章也被他彈劾過,致使「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真相卻是,張佩綸搏擊滿朝,唯獨不參李鴻章,張愛玲固然全說錯,但是她說起家事時,一改慣常的冷雋犀利,倒如孩童饒舌,自得其樂,暗自發笑,煞是可愛。
追究自己的家事,是否會使一個人變小變得童稚?彷彿躺在層層疊疊的記憶里,看祖輩們的身影依次飄過,貌似無關,卻血肉相連,他們的基因種在自己的性情中,漫漶的今生,便自有來歷。晚年的張愛玲,在美國,深居簡出,不履塵世,有了更多的時間與空間回望她的親人們,關於她那傳奇的祖父母,她如是說: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她還說,我愛他們。
(二)
許多關於張愛玲的名言,在她的祖父張佩綸身上也同樣適用,比如說,出名要趁早,張愛玲23歲這年發表了包括《金鎖記》《傾城之戀》《封鎖》《茉莉香片》等一系列力作,瞬時紅遍了上海灘;1870年, 23歲的張佩綸同樣收穫頗豐,考中進士,進入翰林院,雖貌似不如張愛玲華麗喧囂,可是在當時,卻為多少文人士子夢寐以求,就說咱們比較熟悉的范進同學,他五十三歲高齡才中個舉人,興奮得七葷八素,要挨上老丈人一巴掌,才能醒轉過來。
進入翰林院的張佩綸,繼續保持強勁勢頭,四年後,他因表現出色,被擢為侍講,可以單獨上書,在皇帝面前有了話語權。
這個27歲的年輕諫臣,在其位,謀其政,但凡有人不如他法眼,必彈之而後快,筆鋒過處,總有幾個紅頂子應聲倒下,最難得的是,張佩綸的彈劾還不是隨大流聽招呼,捎帶著痛打落水狗的那種,他知難而上,專喜歡啃最難啃的骨頭。
比如兩代帝師中樞要臣翁同龢的侄子,那年京察被列為一等,又有大學士寶鋆的弟弟,被四川總督特別保薦,官場上交集多多,晉陞需要各方提攜幫襯,就是一朝倒了霉,亦得以平時積攢的人脈托底,以上相互示好勾搭之事,原是官場上見慣的風景,偏偏張佩綸的眼睛裡就揉不得沙子,一紙奏摺遞上去,慷慨陳詞,一句句皆是大道理。這在他原不奇,奇的是翁同龢不怒反贊,「「張侍講原折甚切實,真講官也」,就我對翁大人有限的了解,實在難以相信他有這番心胸,只有冒著小人之心的風險猜測,一定是張侍講水平太高,那摺子寫得他駁無可駁,強詞奪理於事無補,不如乾脆做大度狀,把損失降低到最小。更有旁觀者亦在「公開的日記」里對張侍講高度評價,曰「風骨崚嶒,可謂朝陽鳴鳳」。
這位旁觀者也是當朝政要,軍機大臣王文韶是也,該仁兄也是奇人一個,16歲之前喜歡賭博,幾乎要敗光家產,16歲那年幡然醒悟,浪子回頭,直奔科考的光明大道,沒幾年,竟然就考中了進士,可見其智商之高。按說他位高權重,又深得上面的歡心,對於小小侍講張佩綸如此讚歎,張暗爽之餘,怎麼著也該感他一點知遇之恩,何況倆人還有一點不算太遠的親戚關係,他和王文韶的兒子是連襟。可是,張佩綸就是張佩綸,當王文韶的所作所為觸及他的底線,他也不憚於金剛怒目,死拉硬拽,一定要將王大人拉下馬來。
王大人觸霉頭是因為「雲南報銷案」,此案是清末四大疑案之一,牽涉既廣,內中曲折一時也很難說清,大致是當時地方費用尤其是軍費開支相當混亂,若不在京中托關係找路子,就無法順利報銷,於是雲南方面特地派人進京活動,輾轉相托里有一環就是這王文韶。上面當時對他眷恩正濃,多少御史彈劾都無功而返,直到張佩綸憤然出馬,四道奏摺一發,上面無法再為王文韶遮掩辯護,這位軍機大臣只好收拾收拾,離開了軍機處。
雖然我有點懷疑,張佩綸的那四道奏摺很可能是壓倒了駱駝的最後四根稻草,但這個世界的規則,是在乎結果而不那麼追究過程,扳倒了王文韶的張佩綸聲名大振,成為大眾眼中的牛人,一個細節可以說明他被人追捧的程度:連他愛的竹布長衫,都成為時人的流行裝扮。
當然,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所在的集體,被稱作清流。歷來,清流都是一個光榮的集體,他們與濁流相對,以清掃天下為己任,為人們的言行舉止設計規則,抨擊鞭笞各種醜惡現象,他們體現出一種共同的精神潔癖,且以這種潔癖為榮,儘管凡此種種都更多地體現在語言而不是行為上,但文化傳統向來把語言的力量看得無比強大,以語言為一切的基礎,因言獲罪和以言邀寵都屢見不鮮。
在張佩綸所處的那個清流團體里,他的位置非常重要,軍機大臣李鴻藻被比喻為牛頭,張佩綸和張之洞是牛角,另有幾位在歷史上頗為叫得響的人物被稱之為牛尾牛肚乃至牛鞭等等,這頭青牛(清流的諧音)動一動,即便不能引發一場政壇地震,也能撩起風雲無數。
清流和濁流的關係是批評者和被批評者的關係,濁流首當其衝者為合肥人李鴻章,長期以來,他一舉一動皆被清流指指點點,同樣,他對清流也沒好感,認為不過是些大言小兒,袖手旁觀,借題發揮,不管事實難度如何,高談闊論一番,賺取正義的名聲。這一看法自有個人意氣的成分,但也未必沒有道著清流的要害。
《孽海花》里,以張佩綸為原型庄侖樵的清流之路是這樣的:他寒窗苦讀,一路披荊斬棘,終於被授了翰林侍講學士, 然而清代的京官,薪水不高,若非身居要津,卻也寒酸可憐,這位庄翰林就窮得連飯都要吃不上了。他心中鬱悶,心想「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撫,有多大能耐呢?不過頭兒尖些,手兒長些,心兒黑些,便一個個高車大馬,鼎烹肉食起來!我哪一點兒不如人,就窮到如此」?又聽說「浙閩總督納賄賣缺」、「貴州巡撫侵佔餉項」、「還有赫赫有名的直隸總督李公許多驕奢罔上的款項」,便夾著—股憤氣,寫了一封奏摺。次日消息見報,轟動滿京城。」
「誰知侖樵自那日上折,得了個采,自然愈加高興。橫豎沒事,今日參督撫,明日參藩臬,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筆下又來得,說的話鋒利無比,動人聽聞。……上頭竟說一句聽一句起來,半年間那一個筆頭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目,個個驚心,他到處屁也不敢放一個。……人家愈怕,侖樵卻愈得意,米也不愁沒了,錢也不愁少了,車馬衣服也華麗了,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氣焰熏天。」
由此可見,做清流,表面上是一種精神追求,私下裡,未嘗不是脫貧致富的另類捷徑,就算點背,討了個晦氣,橫豎剛正的名聲是出去了,本國多年推行孔孟之道,以道德為取捨標準,一個道德人士縱然一時落魄,一旦改朝換代,新主人為顯示對於道德的愛好,也會將被貶之人重新啟用,眼下受苦便可視為一份收益長久的投資;二來就是在當時,也會有民間的道德愛好者給予贊助,比如當時有位因罵慈禧而揚名的安維峻,這邊剛被革職發配,那邊資助者就紛至沓來,其中竟有大名鼎鼎的大刀王五。
以李鴻章之聰明,當然不會被某些清流慷慨激昂的表面所忽悠,但他對於同樣是清流的張佩綸,卻另當別論,這一定程度上跟張佩綸的父親張印塘與他有些交情有關,張印塘做過安徽按察使,在鎮壓太平天國起義時,兩人同舟共濟,結下深厚情誼,而李鴻章,一向是非常看重「情分」的。
另一方面,估計也是張佩綸本人的魅力使然,這種魅力分為兩點,一是張佩綸學識紮實,才華出眾,多年之後李鴻章把愛女嫁給張佩綸之後說,以北學大師為東床快婿,深愜素懷;第二則是張佩綸的品德個性對於李鴻章頗有吸引力。李鴻章是俺們合肥人,很有合肥人不拘小節大海海的那股勁兒,朝廷派他辦洋務,曾國藩問及思路,李鴻章得意洋洋地回答,無他,打痞腔耳。曾國藩是個正經人,以誠為本,無法懂得「打痞腔」的精髓,很有些不以為然,其實,「打痞腔」未嘗不可以理解為舉重若輕,跟如狼似虎的外國人講究「誠信」,似乎有點迂腐。
應該說,李鴻章是個目的主義者,只為結果負責,張佩綸正相反,他是一個過程主義者,追究過程中的每一步都是不是合理,是不是很好看,這樣兩種性格理論上說水火不容,但是,不只是男女感情這方面才有互補一說,張佩綸的銳利、孤介、耿直尤其是純粹,那樣一種充滿理想主義光輝的品性,對於混沌圓通善於周旋妥協的李鴻章,未必沒有一種吸引力,李鴻章討厭清流,是因為某些清流「清」在表面,「濁」在背面,分明也不是什麼好鳥,還在他跟前人模狗樣地冒充大尾巴狼。
張佩綸則一清到底,他在信中對李鴻章說,做清流須清到底,猶公之談洋務,各有門面也。他下定決心「清到底」是其一,另外,他不把這種「清」,拔高為自己的道德修養,而是實話實說,稱之為「門面」,這種誠實,也應該為老江湖李鴻章所欣賞。
李鴻章對張佩綸不錯,那年張母下葬,李鴻章慷慨地贈予紋銀千兩,「窮京官」張佩綸十分感動,但是,張佩綸並不是一個非常顧忌情面的人,否則就不會對連襟的父親、同樣激賞他的王文韶窮追猛打了,亦不會為那點小恩小惠放棄原則。可他偏偏就對李鴻章網開一面,咱們前面已經說過,他搏擊滿朝,唯獨對李鴻章不發一言。
不但如此,作為清流的張佩綸還長期跟這位「濁流」大佬暗通款曲,三天兩頭寫信向李彙報思想,更有意思的是,這些他並不對恩師、李鴻章的老對頭李鴻藻隱瞞,甚至於,他和李鴻章的交往,是得到李鴻藻的支持與贊同的。
我必須糾正我的一個想像,「清」「濁」二流雖然經常互相抨擊,妖魔化對方,無所不用其極,但他們內心對於對方的認識和感覺,都未必像所表現出來的那樣,那種激憤,那種水火不容,可能都是一種姿態,一種秀,為了保全自己所在的陣營的「門面」,可悲的是,國家就在這種「門面保衛戰」中衰弱下去了,相對於比較務實的「濁流」,梁啟超認為滿嘴仁義道德的「濁流」要付更大的責任。
但不是每一個「清流」都只會說空話大話的,張佩綸就是一個比較理想的人物,他堅持清潔的道德,但也能從實際出發,看出李鴻章的才幹和努力,1880年,他和張之洞煮酒論英雄,推陶澍為道光以來的最優質偶像,大夥都在學習他,但都只能學到局部,李鴻章「學其大而舉措未公」。雖然張佩綸覺得李鴻章辦事不公道,但能學到幾十年來最為優秀的人物之「大」,仍可算一高度評價,張佩綸不是那種非此即彼的道德狂人。
可以想像張佩綸當時的風光,他年紀輕輕,聲名鵲起,清濁兩派大佬都對他青眼有加,前途不可限量,加上長得不錯(可惜後來有點走形),簡直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奇蹟,可是,正如多年之後,著名文學評論家傅雷勸告張佩綸的孫女張愛玲時所言:中國向來不缺乏奇蹟,只是大部分奇蹟沒有好的收場。
張佩綸不幸也正中這個咒語。
(三)
1882年4月,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李鴻章的母親去世了,按說李母又不是慈禧太后,能鬧出多大動靜?可是,誰讓咱們的文化傳統里有一個特殊現象,所謂丁憂是也。
在古代,官員的父母去世,做兒子的須放下一應事務,回鄉守孝三年,這項規定看似迂腐,然則關係重大,《四書》之一《大學》曰: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按照這個理論,假如一個人連修身正心的誠意都沒有,比如說在母親去世時,不願意顯示出悲傷到心神不寧的模樣,那麼不但不能治國平天下,根本就是一個惡棍。
明代權相張居正就陷入過「丁憂門」,他母親去世時,朝廷「奪情」挽留,就是說,皇上認為,我實在離不開您張大人,自古忠孝兩難全,對不起了,您就留下來幫幫我吧。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但是得不到大眾認可,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是張大人戀棧不去,而這一猜測如果成立的話,一個道德嚴重欠缺的宰相,將憑籍什麼率領文武百官,治理強大的帝國?為張大人自身計,一撥一撥的大臣登門前來,勸說他老人家趕快回家,張居正夾在「皇上「的挽留和同僚的苦口婆心之間,苦惱得無可如何,幾乎要拔劍自殺。
李鴻章沒有張前輩那麼激烈,雖然朝廷已經宣布「奪情」,但在同僚兼同道的勸說下,他似乎還是決定回去守孝。那麼他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到一個替手,比較靠譜的人選是張樹聲。張樹聲也是俺們合肥人,為了讓大家對他儘快熟悉起來,我還可以提供一個背景,他還是沈從文的老婆張兆和的先祖,從鎮壓太平軍時就跟隨李鴻章,是老李的自己人。
李鴻章應該對張樹聲做了某種暗示,張樹聲很高興,摩拳擦掌,躊躇滿志,作為一個胸懷大志的人,他不滿足於做一個機械中庸的替手,而是要甩開膀子干一場,首先要做的,是調整人事。他也很看好張佩綸,便由他的兒子,和張佩綸私交不錯的張華奎遞過眼風,希望張佩綸前來襄助。
前面說了,官場上的事,和男女之情常有相似之處,你有情,我有意,眉來眼去,投桃報李,一樁聯盟就此締結,自然是皆大歡喜。然而,這樣的美妙橋段並不能概括全部,時不時,還有另一種情況,楚王有心,神女無意,一方表錯了情,另一方不肯會意,只落得「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主動的那一方有些沮喪,但想來也能理解。張樹聲和張佩綸的一段關聯,與這兩種都不同,既不是「梁鴻接了孟光案」的前者,也不是客氣禮貌保持距離的後者,他的反應十分強烈,倒有點像無端被賈瑞調戲了的王熙鳳。
他回信拒絕了張華奎,對於張樹聲的保薦,又通過恩師李鴻藻以朝廷的名義駁回,說是此類封賞本該出於皇上的特旨,哪有你一個臣下插嘴的份,張家父子討了個天大的沒趣。
之後,張佩綸寫信給李鴻章,說這張樹聲沒有什麼本事,本應該蕭規曹隨,這上任才幾天,就想網羅清流,真是吞刀吐火,旁門左道。又說,他「竟不知鄙人身份意趣,可怪之極」。
有史學家說他做得這麼絕,是想掩飾之前與張家父子的勾搭,雖然張樹聲是李鴻章自己選定的替手,但是張樹聲小動作太多,走得稍稍遠了那麼一小步。不過我覺得評判歷史和斷案一樣,沒有確鑿證據,最好不要輕易做有罪推斷,其次,若張佩綸真是這麼個見風使舵的牆頭草,未必能瞞過目光如炬的李鴻章,即使暫時為利用計隱忍不發,日後也不肯把愛女嫁給落魄了的他。
我更願意相信,張佩綸就是個決絕的人,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這決絕,既是一種身段,也是他的生存發展之道,他就是靠著這麼一種不怕把人都得罪光的勇猛,獲得了名聲地位,自我認可,大佬期許,現在,為了將這身段進行到底,得罪個把無足重輕的人,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官場上,沒有誰是無足輕重的,心機深沉的人,連一個門子都會敷衍得很好,這些人就像棋盤上的小卒子,看上去是最底層,可是,一旦小卒子過了河,又巧不巧地走到了某個要害位置,那殺傷力,也是可以層層裂變的。
況且張樹聲並不是個小卒子,雖然,隨著李鴻章歸來,他灰溜溜地離去,但是,只要他還在江湖上一天,張佩綸都不能說是完全安全的,張家父子隱忍地緘默地等待著契機。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兩年後,一個契機來自於遙遠的大西南。1884年,法國侵略中國的藩屬國越南,中法兩國交鋒,和越南接壤的雲南、廣西兩地的總督皆是無能之輩,導致戰事失利。而這兩地的總督都是張佩綸李鴻藻保舉的,就給了張華奎可乘之機,他攛掇另外一位清流人物盛昱彈劾李張二人保薦不當。
盛昱不願意干這個事,又抹不下面子,遂想出一條折中妙計,與其具體地針對李張二位,不如籠統地罵全體軍機大臣,即便用詞激烈點,也不會太得罪人,當然,這麼一來,可能雷聲大雨點小,所謂法不責眾,以他一個小小的左庶子,也不可能搬到全體軍機大臣,可這正是他希望的,他從來沒有震撼整個政壇的野心。
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的這紙無的放矢的奏摺,正中慈禧太后下懷,她早就看軍機處那撥人不順眼了,正好拿這個奏摺說事,把軍機大臣全體開了缺。盛昱目瞪口呆自不必提,就是始作俑者張華奎,當此際,也只有大跌眼鏡的份吧。
這場驚變從表面上看,暫時與張佩綸無關,但它似乎刺激了慈禧進行人事改革的興趣,一個月後,又一道上諭下來,張佩綸和另外兩位清流系老兄被委以重任,派往各地辦理海疆事務,張佩綸分到的地盤是福建。
秀才造反,固然十年不成,讓書生用兵,也實在是兇險,面對朝廷這詭異的任命,張佩綸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出發前,他特地去天津拜訪了李鴻章,史料稱,李鴻章帶他參觀了北洋海軍,但我猜測,在史料的視線之外,李鴻章很有可能還告知了他一些江湖規則,比如說,怎樣從眼前的死局中脫離出來。
李鴻章一眼看出,福建戰場是個死局,清朝水師羸弱,法軍虎視眈眈,又有各方面掣肘,而張佩綸固然有才,一支利筆卻當不得千軍萬馬,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是一個隱藏已久的軍事天才。李鴻章認定,這次將張佩綸發落福建,是上面嫌他話多,「然未始非磨練英雄之具」。「磨練英雄」四字,應該不是指望張佩綸打贏這場仗,他從來沒有設想過這場戰爭能贏,在一切結束之後,李鴻章說,所謂「會辦」實系貶謫,「只合浮湛,乃如此勇於任事,又任不可任之事,遂為中外矢射之的「。他心中的「磨練」二字,應該就是「浮湛」之道,在複雜的境遇中,如何虛與委蛇,自我保全。
張佩綸開始也是這麼想的,打算到那兒先了解一下情況,奏明朝廷,如果能被很快召回,那當然非常好,如果不召,就「設辭乞病」。他想得很周全,卻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日後他的孫女張愛玲的一句名言: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一到福建,他的想法全變了,退路被丟到腦後,他平地生出一股勇往直前的英雄氣,不駐留福州,駐進了戰爭前沿船政局,殫思竭慮,仔細謀劃,大有藉此建功立業,「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架勢。
難道,親臨前線之後,他發現了生機所在,掌握了制勝秘笈,從而變得信心滿滿?應該不是,直到最後,我們也沒看出他掏出什麼秘密武器,那麼,他為什麼留下來,如李鴻章所言,那麼實在地「任」這「不可任之事」?
我並不是一定要把張佩綸和張愛玲牽扯在一起,但是,沒辦法,誰讓張佩綸這個不曾謀面的小孫女太擅長觀察人性呢?不但善於觀察別人,還善於觀察自己,她去菜市場,看見少年騎著自行車,兩手脫把,從人群中急速穿過,看似非常危險,但張愛玲分明地感覺到少年心中刺激的快樂,她感慨,人生的快樂,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間吧!
一撒手的快樂是什麼樣的?就是不管不顧,隨心所欲,任他兇險多多,只要快意江湖,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那場戀情,正是一場「大撒把」,她閉上眼睛,在呼嘯的風聲中,品味內心尖銳的喜悅。
我懷疑張佩綸所以改主意,也是因為他在福建水師面前,感受到了這種不切實際的豪邁的一撒手的快樂,也許有那麼一刻,天特別高,海特別藍,士兵小伙們特別精神,堅船利炮也閃耀著自信的光芒,無數的英雄像希臘諸神一樣站在他的上方,誘惑著他去體驗一種言官生涯里絕不會體驗到的自豪和榮光。和他的孫女張愛玲以為自己談得起這場戀愛一樣,驕傲的張佩綸以為,自己打得起這場戰爭。
這當然只是一廂情願,還是非常可笑的一廂情願,後面的事情就不用說了,都寫入中小學歷史教科書了,毫無懸念的一場失敗。張佩綸的一生就此急轉直下,牛市轉成熊市,高開低走,大幅跳水,傳說戰敗的那一刻,他是頂著銅臉盆逃跑的,一邊逃一邊還不忘大啃手中的豬蹄。
這種漫畫式的刻畫和譏諷,放到一個官場老油條比如李鴻章身上,可能傷害不會太大,可是,清流之牛角張佩綸,就是靠身段活著的,靠正義凜然的姿態活著的,失去了這些之後,他還有什麼呢?那所謂的學問,放在這場恥辱之上,不過是一種可以忽略之輕。
李鴻章也怪他不識時務,明明是死路一條,你偏就不信,中間居然還想借老爺子我的兵力,怎麼可能?李鴻章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啊,怎麼就有這樣單純認真不懂得迂迴之道的人,一言以蔽之,不識時務,可是,換一個思路,在那樣渾濁狡黠的官場眾生相里,這樣一個不識時務的張佩綸又是多麼可愛,李鴻章在深責之後,又發出這樣的嘆息:能毋痛心耶?
我一直覺得,與張佩綸打交道的李鴻章,其實也很可愛,他何嘗看不出這個人和官場水土不服,事到如今,優質股眼睜睜變成了垃圾股,不值得投資下注,可是,李鴻章還是一次次不計得失地幫助他,在張佩綸獲罪被貶,發配到張家口戍邊期間,李鴻章甚至特別派自己的親信任宣化知府,「為戍客添談助」。
且不說李鴻章用心良苦,只說戍邊的張佩綸,在日暮途窮之際,又有什麼話可以跟別人訴說?曾經,他的調子起得那麼高,原來只為這一瀉千里,他的小半生,不過是一個編織緻密的玩笑,造化弄人,這也不能算殘忍,只是,為什麼這麼晚才揭開謎底?
從這一點說,命運對張愛玲要寬厚得多,當年她也曾如乃祖一般心高氣傲,一心佔領制高點,在香港讀書時,她用心琢磨每個老師的心理,門門成績名列前茅,一口氣拿了兩個獎學金,還有機會被送到英國讀書,然而,一場戰爭,就讓個人所有的努力灰飛煙滅,當上進心遇到虛無感,就會變成深刻的反省,張愛玲起碼提早二十年比張佩綸窺破了生命的玄機,這算是幸或不幸呢?
(四)
張愛玲的《對照記》里,收入她祖母的三張照片,一張是「如花似玉」的十八歲——「如花似玉」這個詞,是張愛玲的用語,她錦心繡口,很少吐陳詞濫調,實在是這個被人用濫了的詞放在她祖母身上,前所未有的合適。照片上,李家大小姐亭亭然站在母親身邊,修長飄逸,眉目清婉,恰如一朵開放在晨風裡的白蓮花,而她眼角唇邊的一抹笑意,「也許是在笑鑽在黑布下的洋人攝影師」,少女的活潑忍不住地從大家閨秀的矜持下透出來,楚楚動人。
1888年,李鴻章把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了流放歸來的張佩綸,張大她二十多歲,此前娶過兩任妻室,皆已去世,留下兩個男孩。如此條件懸殊的婚姻,放在今天,一定是重磅的社會新聞,在當時,也引起了好事者的驚呼,有人做了一副對聯,說:老女嫁幼樵(張佩綸)無分老幼,西席變東床不是東西。這個對聯貌似做得俏皮,細想想不過是語言上的機巧,並沒有抓住什麼要害,說到底,該是時人嫉恨:你一個「勞改釋放分子」,怎麼就就撿了這麼個天大的便宜?
《孽海花》里說,李鴻章的老婆也不幹,跟老公哭鬧,還罵他是老糊塗來著,但是李小姐願意,說是相信爹爹的眼光。
據張愛玲尋根,《孽海花》的作者曾樸跟李家很有些糾葛,不知這「小說家言」的背後,可有幾分事實依據,我只是設身處地地想一下,覺得,當時的李菊耦,未必如她女兒想像的那樣「不願意」。
李菊耦訂婚時,已經二十三歲——跟張愛玲遇到胡蘭成的年紀差不多,舊時女子到這個歲數,如花已開到十分,李菊耦還待字閨中,一方面是因為她父親太看重她,想要多留她幾年,另一方面的天機,則由張愛玲在以她姨奶為原型的小說《創世紀》中道破: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即李鴻章)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多。
如果說,張愛玲是以她的曠世才華外加矜持冷清容易緊張的個性使得自己高處不勝寒,李菊耦則是因豪門背景變成了剩女,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怎麼著都會有點焦慮吧,現在,一個男人被指定給她,按照張愛玲的說法,她就會去想他的好處。
如果是這樣,那麼,張佩綸不見得就是一個不可愛的人,他是一無所有沒錯——2000兩銀子的流放費用還是李鴻章替他付清,但李菊耦這樣的千金大小姐對於權勢金錢是見慣了的,不見得如未經過者那麼愛好,他的潦倒仕途,與曾經激揚並張揚的生涯參差對照,亦有一種動人之處,彷彿是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淬火,一旦歸來,就如王者歸來,趟過命運湍急的河流,他知道,原來,我還可以這樣,我並不害怕這樣,人生的極限被拓寬,他遙望著那蒼茫的邊緣,心曠神怡,無憂也無懼。
我承認,這所謂的為李菊耦「設身處地」,很有可能是我自己的YY,也許是人生相對順利,也許是視野太過有限,我對於那歸來的流放者有著相當的好感,他的戍邊生涯,在我的想像中,亦有一種沉潛的寂寞的詩意,一如我讀過的詩:
百年前英雄系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流放者張佩綸,太適合扮演這樣一個滄桑的瀟然的身影了。
然而,在張愛玲的《對照集》里,我看到他唯一的一張照片,正是流放過來時所照,非但不像我想像中那麼清癯——我總有個偏見,清癯的人才能智慧——反而倒有點腦滿腸肥之相,目光獃滯地望著前方,張愛玲說,畫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隻腳往前伸,像就要站起來,眉宇間也透出三分焦躁……眼睛裡有點輕藐的神氣。也或者不過是看不起照相這洋玩意。
他的老友陳寶琛也對他容顏盡改而感到吃驚:夢中相見猶疑瘦,別後何時已有髭?想來他年輕時沒有這麼胖,也沒有這兩撇小鬍子,當然,肥胖和小鬍子都不能說明什麼問題,最多不過顛覆了我心中的行者形象而已,可是,除了外表,他的內心,也與往日迥然有異。
當初的他,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狂歌痛飲,飛揚跋扈,便是對他還算佩服的李鴻章,私下裡亦可以肆意針砭,畢竟他倆一清一濁,並非全然的同道。現在,他官場中箭,落魄歸來,投到李的門下,承他不棄,依舊對他高看一眼,還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是,內心張狂如他,如何能扮演一個馴服懂事乖巧周到的女婿?何況李家還有上下人等,不是所有人都有李鴻章的卓越眼光,李家的大少爺李經方就對這位妹夫十分地看不上眼,寄居在李鴻章的直隸總督府之中,置身於那樣的眉高眼低之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鴻章有時也會諮詢他對於時政的看法,開始,張佩綸還願意說說,但他很快就發現,他的說法絲毫不能影響李鴻章,他們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都截然相反。若是在意氣風發的過去,這些分歧也許不算什麼,他內心的強勢使得他能夠做到和而不同,而現在,不一樣了,他受李鴻章天高地厚的恩,應該扮演好一個優秀的幕僚,提出的主意不被採用,自然有種挫敗感,另外一方面,可能,還會感到某種恥辱。
他漸漸地沉默了,在李鴻章的府第里,刻意地將自己隱遁,甚至李鴻章的七十大壽,闔府上下張燈結綵,袞袞諸公絡繹不絕,連皇上和太后都送來了匾額賀禮,真箇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張佩綸卻躲在房間里,和李菊耦下了一天的棋。誰會喜歡這樣刻意反高潮的人,除了對他無比欣賞的李鴻章,李家的人很難喜歡這位「古怪女婿」。
最討厭他的,還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大舅子李經方,他倆觀點不同,張佩綸貌似低調,俯首斂眉之間,卻是一種讓人很不爽的堅硬,這就大大地激怒了李經方,以至於有他要「手刃」張佩綸的說法。此說的真偽且不必細辯,估計李大少知道在老爹面前說道沒用,索性輾轉到皇上那兒放水,光緒帝於是降下旨意,說「革員」張佩綸發遣釋放之後,又在李鴻章署中,干預公事,屢招物議,實屬不安本分,要李鴻章立即把他攆回老家去,不許逗留。
他已經在學著沉默了,卻還是因為多嘴而遭到貶斥,真難堪。
李鴻章上折辯護無效,張佩綸只好離開,不過他沒有回原籍,而是帶著老婆孩子去了南京,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花遮柳掩的江南,適合棲息疲憊的靈魂,張佩綸自言:從此浪跡江湖。
是有很多文人,經歷過這樣的路途,從「熱中」的朝臣,到淡定的隱士,比如詩人王維,亦有過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帥哥,才子,狀元,高官,站在人生的制高點上,應有盡有。然而,一場安史之亂,以及延伸出的變故,改變了他的走勢,他決然地從喧囂中轉身,與山水草木耳鬢廝磨。
張佩綸似乎也想走這條路,他和李菊耦感情之好是公認的,日記里亦常有兩人飲酒煮茶賭棋讀畫的記載,還合著武俠小說《紫綃記》及食譜一部,雖然在張愛玲眼中,那小說枯燥無味,食譜也乏善可陳,但舊時婚姻,能夠如此和諧,已經難得。不過,我總覺得這流露於筆端的「幸福生活」,有刻意為之的成分,他希望自己是這樣一個閑適形象,就努力扮演這樣一個形象,可是,到底,他也沒有因為這美滿姻緣而變得快樂強大起來,陰鬱的表情,幾乎貫穿了整個晚年。
張愛玲說她祖父母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流,「我姑姑對於過去就只留戀那園子,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杏花開了,她母親就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事實上,這宅子原是一座侯府,按現在的話叫二手房。民國時候,剛搭上張愛玲的胡蘭成感覺良好,也當自己是個「高幹子弟」了,興頭十足地跑去懷舊,卻見「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
這座宅子如今在南京航海職業學校院內,初夏時節我一路尋去,傳說中的三座小樓還剩下一座,曰「小姐樓」,掛著「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子,連廢池頹垣都已不見,四周皆是嶄新鋥亮的現代建築。我去的時候不對,大門緊鎖,從木格的窗子望進去,不過是一個個不算很寬敞的房間,也許是後來隔成的。
草草看罷,轉身離去,一回頭,隔著翠綠的濃蔭,看那朱漆斑駁的雲頭與闌干,在匝地蟬聲中一語不發,忽然有一種恍惚,想,很多年前,張佩綸是否就站在那雲頭與闌干之間,望盡斜陽?而他的命運轉折點正因為「海事」,舊居如今為「航海學校」徵用,也像是命運的諷刺。
張佩綸到底不是王維,雖然都是從高處跌下,但王維自小喜好佛教,他的生活方式是有哲學思想支持的,經過了那些歷練之後,他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他的淡泊是主動的選擇。
張佩綸起頭就在仕途上賓士,沒有給自己留下後路,爬得高跌得重,他毫無設防地跌下來,不能像王維那樣心如死水,他最初的抗拒與低調,未嘗不是一種撒嬌,只是,當撒嬌無人理會,就可以換一個名稱叫做自取其辱。
他後來變得那麼冷,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害怕再次被內心的熱情灼痛。來到南京的張佩綸幾乎不與故舊聯絡,他的恩師李鴻藻就跟李鴻章抱怨,張佩綸都不給他來一封信。李鴻章笑笑,其實張佩綸對他這個「恩師」岳父,同樣有所保留,李鴻章一度邀他出山,協助自己,張佩綸以需要避嫌推脫,實在躲不過,去了一趟,很快就找個理由溜掉了,我一點不認為他這是淡泊,而是,一個曾經那樣恣肆縱放的人,怕是很難心平氣和地在別人的帳下聽喝吧?他是鴻鵠,做不好燕雀。
張愛玲的晚年,同樣選擇了離群索居,那種心意如鐵的堅硬,與乃祖同出一轍。難怪她說,遺傳真是神秘飄忽。
1901年,李鴻章去世之後,張佩綸越發縱酒,當是在月光如水寒蛩細吟的夜晚,那個胖胖的中年人慢慢地浮上一大白,縱橫心事,如腳前枝椏的投影,欲說還休,不說也罷,斟酌處,便是一生。
1902年,張之洞代理兩江總督,住在南京。二十多年前,他倆分別是清流的兩隻「牛角」,命運卻推動著他們朝著不同的方向越走越遠,如今一個是封疆大吏,一個卻宦海潦倒,可想而知,張之洞很願意見張佩綸,那麼張佩綸對張之洞呢?換成別人,面對發跡了的故人,縱然心中不爽,可還是願意有所往來的,但張佩綸愣生生地就拒絕了,一連拒絕了好幾次,直到年底辭歲,兩人才終於見了面。
隔著二十年的光陰,隔著一重又一重的往事,還有彼此心中有數的芥蒂恩怨,四目相對的一刻,應該有淚盈睫吧?故人別來無恙乎?怎能無恙?時間的鑼鼓兜頭而下,充塞著四周的縫隙,「就談身世,君(張佩綸)累郗不已」,張之洞這樣回憶。
這是一次殘酷的見面,張之洞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張佩綸不如意的一生,仕途蹬蹭是其一,而且,他還是那樣的不徹底,從熱中,到頹唐,從清流,到淮戚,他說自己孑然孤立,一無倚著,我想,這倚著,指的應該不是某個人或某個集體,而是他在湍急的命運中,只能隨波逐流,逐漸丟失了自己。
不是所有人,經過命運的淬火,都能練成金剛不壞之軀,有的是焚毀,有的是夾生,張佩綸屬於哪一種?和張之洞談話時,張佩綸流露出了生不如死之嘆,看來,煙柳繁華溫柔富貴皆不能安慰一個負荷太重的靈魂,他黑暗中的掙扎,越發使自己傷痕纍纍。
和張之洞分別不久,張佩綸去世,死在大年初七,享年五十五歲。
張佩綸
張佩綸(1848.11.24-1903.2.4),字幼樵,一字繩庵,號 齋。祖籍直隸豐潤,生於浙江杭州。少年就學時,反應敏捷,數千字文章一揮而就。同治九年(1871年)中舉人,十年中進士,十三年(1874年)授編修。光緒元年(1875年)大考翰詹時,名列二等第三,擢侍講,充日講起居注官。因目睹外患日深,「累疏陳經國大政」,慷慨好論天下事,與張之洞同為當時的清流主將。
光緒五年至七年(1879-1881年)丁母憂期間,入李鴻章幕,在天津參觀海防工事,參議海防事務。守制期滿復職後,多次上疏批評朝政,彈劾大臣,講戶部尚書王文韶參奏罷免。光緒八年(1882年),署左副都御史,剛剛上任,立即彈劾罷免失職官員數人,上下震悚。由此成為「得名最遠,招忌最深」的清流黨人。次年五月,晉陞侍講學士。從光緒元年至十年(1875-1884年)間,共上奏摺、奏片127件,其中彈劾大臣和直諫的達三分之一。時,中法爭執已起,張佩綸上疏請求發展水師,設南北洋水師四鎮以防備;招致劉永福黑旗軍以增強兵力。清廷討厭他阻礙和議,命他到陝西辦事。回京後,在總理衙門行走,一再在對外交涉中據理力爭,與外國政府的無理要求針鋒相對。英國公使巴夏禮以「沙面事件」向總署施加壓力,不準中國懲辦兇手,並拍桌咆哮。張佩綸當即也拍桌質問「你已經引起兩國間的一次戰爭,難道還想再來一次嗎?」事後,中國向英國提出正式抗議。
十年(1884年),恭親王奕訢等人被西太后清理出軍機處和總署,張佩綸企圖挽回,由此與清廷意見相左,加上朝內樹敵過多,在政治上失勢。恰逢中法關係緊張,被派往福建會辦海疆事務,後又署船政大臣。
當中法爭執剛起時,張佩綸曾多次上奏,發表主戰論調,強調中越唇齒相依,越亡,中國必受其害。認為中國有三大理由取勝:一、普法戰爭剛剛結束,法國失敗後割地賠款,國力相當貧乏;二、中法間距遙遠,法軍由本土到達福建要二三十日,而清軍至福建快則三天,遲則十日即可到達,在人數上佔優勢;三、法國佔領越南後,施行暴政,只要派人進行號召,越南人民就會其而響應,陷法軍於四面受敵中。
張佩綸抵達福建後,立即查勘船政局及閩江沿岸各要塞形勢,主張沉船堵塞閩江口,使法艦不得入內,但清廷不許先發制人,結果坐視大量法國軍艦進入閩江。馬江之戰中,張佩綸視敵太易,臨戰怯敵,措置乖方,用人不當,結果導致福建船政水師幾乎全軍覆滅。
戰後,給事中方培上奏彈劾張佩綸,朝中一些人物也懷著各種目的群起而攻之。清廷後派與張佩綸平日意見相左的左宗棠等人查辦此案,復奏後,朝廷指責左宗棠等人為張佩綸開脫,十一年(1885年),下旨將張佩綸從嚴發往軍台效力贖罪,遣戍察哈爾察罕陀羅海、張家口等地。
三年後,返回北京,投入李鴻章幕下,主管文書,因原妻已死,娶李鴻章小女兒菊藕為妻。張佩綸於危難中得李鴻章施以援手,因此對李鴻章充滿感激。甲午戰爭爆發前,曾建議李鴻章先將駐朝清軍撤回,「示弱驕敵,再圖大舉」,御史端良彈劾他干預公事,於是被驅逐回籍。南下途中僑居南京。
二十六年(1900年),當聽到八國聯軍攻陷大沽口的消息後,張佩綸急得「咳血升許」,「累畫勤王和戎之策」。次年2月,李鴻章保薦其隨辦和約,張北上入李幕,但對官銜辭而不就。和約告成後,李鴻章復保薦張佩綸,清廷以四品京堂起用,張佩綸又堅辭不就。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正月七日,病死於南京,終年56歲。
張佩綸學問淵博,當時與張之洞並駕,畢生致力於研究《管子》,擅長奏議,著有《澗於集》、《澗於日記》。近代著名作家張愛玲即是張佩綸孫女。
馬江海戰中的張佩綸 戰敗到底怪誰?
鬼子六 發帖於:中國歷史
歷史劇《台灣1895》正在央視熱播,這是一部全景式地展現中國近代史,再現反侵略、反「割台」的鴻篇巨製,劇中塑造的100多個真名實姓的人物,既符合歷史真實,又不概念化。以「馬江海戰」為例,相比於同類題材的其他作品來就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
老福州人說起馬江海戰,都會大罵「兩張」、「兩何」,脫口而出兩句順口溜:「兩張沒主張,兩何無奈何。」「兩張」之一指的是張佩綸。《清史稿》載:「十年(光緒十年,即1884年),法人內犯,令(佩綸)以三品卿銜會辦福建海疆事。佩綸至船廠,環十一艘自衛,各管帶白非計,斥之。法艦集,戰書至,眾聞警,謁佩綸亟請備,仍叱出。比見法艦升火,始大怖,遣學生魏瀚往乞緩,夫至而炮聲作,所部五營潰,其三營殲焉。佩綸遁鼓山麓,鄉人拒之,曰:"我會辦大臣也!』拒如初。翌日,逃至彭田鄉。」《清史稿》認為馬江失敗完全是張佩綸剛愎自用、玩忽職守所致。
《台灣1895》卻沒有因循《清史稿》的記載,而是吸收了當代史學界的研究成果,比較真實地再現了歷史鏡頭:張佩綸視察馬尾港,發現法軍戰艦也停在港內,與福建水師近在咫尺,甚為擔憂,立即給李鴻章發電報,李卻堅持認為中法交涉尚存一線生機,不可自生事端,要張佩綸按兵不動。眼看中法之戰一觸即發,為掌握主動,水師各船的兵勇向張佩綸求戰,此事傳至北京,兩宮皇太后頒發懿旨:朝廷仁至義盡,釁不我開。法軍企圖全殲福建水師,張佩綸決定沉船堵江口,秘密要求停泊在馬尾的各中立國船隻迅速退至公海,各國均不配合,馬尾海軍失去抵禦法軍艦隊的最好時機。在清軍毫無防備之時,法國遠征軍艦隊率先開炮,福建水師半小時內全軍覆沒,馬尾船廠全部傾覆。張佩綸上書自劾,並參相關官員玩忽職守,但翁同和卻證實張佩綸所奏與事實大相徑庭,張佩綸被革職。
張佩綸在當時是與張之洞齊名的清流派人物,李鴻章的二女婿,張愛玲的祖父。對於張佩綸在船政這段歷史中的評價,歷史上頗有爭議。福建師大陳貞壽教授考證:在馬江海戰中張佩綸、何如璋都主張先發制人。1884年8月5日,張佩綸與時任船政大臣的何如璋去電請示清廷:法船再入數艘,我即塞河先發。8月8日,張佩綸再電軍機處:「互援是活著,先發是急著,舍兩者布置更難。」史學研究者認為,清廷和戰不定,貽誤戰機,是馬江之敗的根本原因。張佩綸固然咎無可辭,但把責任全部加在他身上,實非公正之論。
在光緒初年的政壇上,張佩綸是鋒頭極健的清流人物,與張之洞、寶廷、黃體芳合稱「翰林四諫」。1875至1884年間,張佩綸共上奏摺127件,其中彈劾和直諫的佔三分之一。張自幼寒苦,嫉惡如仇,且性情直傲,筆尖鋒辣,酣暢淋漓。他彈劾的對象,朝內上至尚書,朝外則有總督、巡撫,經他彈劾,好多的貪官污吏官帽落地。張佩綸為此也樹敵頗多,但他不顧個人安危,仍口誅筆伐,滿腔熱血豪情,名震朝野。他還積極為朝廷獻言獻策,如廣開言路、重用人才、屯田實邊、整頓礦務、改行海運、對外強硬等等。馬江失敗之後,朝中一些吃過「翰林四諫」虧的朝臣便群起而攻之,指責他「諱敗捏奏,濫保徇私」,認定「喪師辱國之罪,張佩綸實為魁首」。在一片唾罵聲中,士大夫中也有某些較為公正的評論。如唐景崧在《請纓日記》中寫道:「夫勝敗常之有?豈能以一敗遂概其人之生平?惟事前未能謙抑,事敗便授人口實,聲名太盛,責備益嚴,則不能不為豐潤(代指張佩綸,因張系河北豐潤人)惜矣。」李岳瑞在《春冰室野乘》中也說:「馬江之役,人多以咎豐潤。然豐潤不過會辦耳,書生不知兵,而受任於倉促之際,號令不專,兵將不習,政府又力禁先發,招招皆有取敗之道……斯時,閩中大吏,殆惟幸豐潤之敗,而藉手於法軍以取之耳,豈有絲毫為國之意耶。」
高拜石先生撰《古春風樓瑣記》,寫張佩綸在馬江戰役失敗之後,被褫去三品頂戴花翎,充軍戍邊。1888年獲釋,入李鴻章北洋幕府。某次李生病,張便進卧室拜謁,在案頭看到兩首詠馬江戰事的詩作:其一雲:「雞籠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一戰豈宜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焚軍我自寬房琯,乘障誰教使狄山;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其二雲:「痛哭陳詞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卿;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宣室不妨虛賈席,玉階何事請終纓;豸冠寂寞丹衢靜,功罪千秋付史評。」詩的作者就是李鴻章的幼女李祖玄小姐,即《台灣1895》劇中的鞠耦,也就是張愛玲的祖母。曾樸《孽海花》讚譽這兩首詩:「一起便得勢,憂國之心,盎然言表」,「責備嚴謹,的是史筆」!
清流·淮戚
——關於張佩綸二三事
姜鳴
一
時下喜歡張愛玲的讀者很多,但知道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的人極少,甚至連博學多才的張愛玲本人,似乎也不太清楚。在近代史上,張佩綸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猶如張愛玲在現代文學史上一樣。在後來的相當一個時期,他們祖孫二人都被冷落了,直到近年,張愛玲忽然被文學界熱絡地炒作起來,而張佩綸研究依然寂寞。朋友曾邀我寫本張佩綸的傳記,可惜我冗務在身,不敢貿然應允,但我內心中,卻是真想抽出時間做點深入的研究。
按《對照集》的說法,張愛玲僅僅知道祖父是李鴻章的女婿,而她得悉祖父的名諱,竟然還是來自她的弟弟:
我弟弟永遠比我消息靈通。……有一次他彷彿搶到一則獨家新聞似地,故作不經意地告訴我:「爺爺名字叫張佩綸。」
「是哪個佩?哪個綸?」
「佩服的佩,經綸的綸,絞絲邊。」
我很詫異這名字有點女性化,我有兩個同學名字就跟這差不多。
此外,她對祖父的了解,就完全局限在小說《孽海花》中的庄侖樵了,甚至以為李鴻章被張佩綸參劾過,因而「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使我驚詫不已,正好印證了一句老話:「文學家是不讀歷史的。」
張愛玲又說:「我祖父出身河北的一個荒村七家坨,比三家村只多四家,但是張家後來也可算是個大族了。世代耕讀,他又是個窮京官,就靠我祖母那一份嫁妝。」其實張佩綸之父張印塘早在1819年中舉人,鎮壓太平天國時,曾官居雲南按察使和安徽按察使,與李鴻章有著生死之交,這是李對張佩綸青眼有加的重要原因。雖說當時恰逢戰亂,張印塘又死得較早,但印塘的曾祖、祖父都是秀才,印塘本人,娶一妻二妾,生六子七女,想來張家應該不至太窮。此外,張氏老家,應是直隸豐潤的齊家陀,比三家村只多四家的荒村「七家坨」云云,也是張愛玲自己的想當然。
張愛玲把自己對祖先的無知,歸結為父母「在思想上都受過五四的影響」,對子女絕口不提上一代,我以為這個理由是勉強的。她又稱她對祖上的了解,都靠「自己"尋根』,零零碎碎一鱗半爪挖掘出來的,所以格外珍惜」,其實她只要抽空看看父親張志沂出資刻印的祖父全集《澗於集》,哪怕是父親在書後所附的跋語,就肯定會知道得更多且更準確一點。然而她既無興趣,更不在乎,這恐怕才是受過五四影響的世家子對前朝遺事的態度。
現在常見一些作者不經證,就按著《對照集》的說法去寫張愛玲的家世,結果在許多地方都搞錯了。
二
張佩綸,字幼樵,號蕢齋,直隸豐潤人,1870年中舉,次年聯捷進士、入翰林院,年僅23歲。當時人說他「長身偉干,天資聰穎過人,讀書目十行並下」。在光緒初年的政壇上,他是鋒頭極健的「清流」人物,與張之洞、寶廷、黃體芳合稱「翰林四諫」。所謂「清流」,是當時官場中的一批言官,取法儒家傳統,以剛正不阿、主持清議、議論時政、糾彈大臣出名。時人稱作「今日一章,明日一疏,專事彈劾,遇事風生。貪庸大吏,頗為側目。朝廷欲播納諫圖治之名,亦優容之。於是遂有清流之號」。以張佩綸為例,1875至1884年間,共上奏摺127件,其中彈劾和直諫的佔三分之一。崇厚擅簽《里瓦基亞條約》,割讓伊犁周邊土地予俄國,張佩綸上奏極言其非。尚書賀壽慈、萬青藜、董恂,皆因種種劣跡被其劾去。弄到後來,一疏上聞,四方傳誦,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連張佩綸愛穿竹布長衫,都有人競相模仿。
張佩綸的彈章寫得極好,這在當時是有公論的。他曾上《疏陳大員子弟不宜破格保薦折》,稱四川總督丁寶楨特膺保薦大學士寶之弟候補道寶森,恐以虛譽邀恩;刑部郎中翁曾桂系翁同侄子,京察列入一等,恐為奔競夤緣者引為口實。當日,軍機大臣王文韶即在日記中稱其「風骨,可謂朝陽鳴鳳,無形之裨益良多也」。而翁同也認為,「張侍講原折甚切實,真講官也」。這樣的評語由被批評的人講出來,可見其立論及文字的把握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但也有被罵得急了的時候,如張佩綸談論丁戊奇荒,說河南數百萬災民不死於荒而死於部臣之心術,翁同就抱怨,「吾輩何苦在此席為人指摘唾罵耶?」1882年,雲南報銷案起,案涉王文韶,御史洪良品、鄧承修連續奏劾不能動搖其地位。張佩綸旋上三折,終使王文韶掛冠而去。稗史中說,後來王文韶東山再起,出任直隸張佩綸此照為流放歸來後所攝,老友陳寶琛見照曾賦詩云:「夢中相見猶疑瘦,別後何時已有髭?」相貌大約和青年時代已有區別。
總督,「見文卷中有張手筆,自謂愧對」。王文韶是否有此雅量我不知道,但張佩綸在政壇上的殺傷力,一時間真是無與倫比。
一般認為,前清流奉軍機大臣李鴻藻為領袖,政治上趨於傳統保守,凡稍談外交、識外情者,咸斥之漢奸大佞,痛詆不遺餘力,是洋務派的主要對立面。然而,政治層面的實際運作遠非如此,從現存李鴻章與張佩綸間的數百封通信看,他們在關於朝廷政治的各個方面都有深刻而坦率的溝通。張佩綸曾對李鴻章說:「作清流須清到底,猶公之談洋務,各有門面也。」讀過張氏的這些信札,我確信所謂「清流」,恐怕真的只是他的門面而已。
鋒利無倫的張佩綸從來不攻擊李鴻章,這同張佩綸之父張印塘與李鴻章是早年舊識有關。李鴻章回憶,「方江淮鼎沸,獨君(張印塘)與鴻章率千百羸卒,崎嶇於擾攘之際,君每自東關往來廬州,轍過予里舍,或分道轉戰,卒相遇矢石間,往往並馬論兵,意氣投合,相互激勵勞苦。余謂古所傳堅忍負重者,君殆其人。」1879年夏,張佩綸丁憂去職,收入窘迫,李鴻章在給前江蘇巡撫張樹聲之子張華奎的信中說,張佩綸豐才嗇遇,深為惦念,不如到北洋擔任幕僚。張樹聲本是淮系中的第二號人物,張華奎在北京又同清流走得很近,人稱「清流腿」。李張接近,是他為之拉攏牽線。後來張佩綸出京赴蘇州遷庶母靈柩,李鴻章以資助營葬名義向其送錢。張佩綸在1879年9月10日日記中說:
申刻,合肥(李鴻章)來答拜。承假白金千兩,為營葬之需。並委四兄充津捐局紳士,月領三十六金。先世交情之耐久如是,孤兒真感德銜悲也。
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使得官場的人際關係錯綜複雜。1880年初,李鴻章在回復張佩綸給他的要求為張印塘作墓表的信中說:「鄙人與尊公為患難之交,承以表墓相屬,奚敢不以文辭?」不久張佩綸過津,李鴻章邀其小住兩旬。討論水師將才、進退人事及北洋水師規模,並周覽大沽炮台。從此他們私下走得很近。費行簡《近代名人小傳》謂:「佩綸初彈劾鴻章,鴻章以五千金將意,且屬吳汝綸為介,張李遂交歡。」此說依據何在?不詳。不過,李鴻章答應撰寫的「原任安徽按察使司按察使張君墓表」,倒是吳汝綸代的筆。1883年底,張佩綸出任總理衙門大臣,他兩三天就與李鴻章通一次信,署中大小事情都逐一報告,簡直就像是李派進去的眼線。
清人李慈銘說:「近日北人二張一李(指張之洞、張佩綸、李鴻藻)內外唱和,張則挾李為重,李則餌張為用。」這是當時官場的普遍看法。但張佩綸與李鴻章早在中法戰爭之前就結成了緊密關係,卻似乎從未為外人洞察,更沒有發現他其實是李鴻章同李鴻藻溝通的一座橋樑。張佩綸前述日記中還提到:「高陽師(李鴻藻)以余南下,囑合肥加意相待,可感也。」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張以二李為體,二李以張為用,才使得19世紀80年代上半段的晚清官場顯得色彩斑斕。
1880年1月2日,張佩綸與張之洞飯後高談闊論,他們認為:
道光以來人才,當以陶文毅(澍)為第一,其源約分三派:講求吏事、考訂掌故,得之者在上則賀耦庚(長齡),在下則魏默深(源)諸子,而曾文正(國藩)集其成。綜核名實、堅卓不回,得之者林文忠(則徐)、蔣礪堂(攸)相國,而琦善竊其緒以自矜。以天下為己任、包羅萬象則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直湊單微,而陶(澍)實黃河之崑崙、大江之岷也。今左恪靖(宗棠)雖大功告成,而論才太刻、相度未宏,絕無傳衍衣缽者。聞閻丹初(敬銘)得其精而規模太狹,李少荃(鴻章)學其大而舉措未公,不知將來孰作嗣音也。
這是一個宏大的角度,與今人所論頗有不同。在這個視野中,二張認為李鴻章學陶澍之大而舉措未公,可以說是有獨到識見的。
但在私下,張佩綸似乎跟定了李鴻章。1882年,李鴻章因母親去世,請假去武漢奔喪。行前,他安排張樹聲做自己的替手,在他丁憂守制期間,由張樹聲署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張佩綸私下同張華奎約定,協助張樹聲進行北洋海軍建設。但當張佩綸得悉李鴻章獲朝廷挽留,將奪情復出,而李對他與張家父子的接近頗不以為然的態度,就不惜與張樹聲翻臉,通過李鴻藻控制的軍機處,否定了張樹聲的提名,使張討了個老大的沒趣。
限於史料缺乏,有許多事情我還一時理不出頭緒。比如張佩綸1882年彈劾王文韶事件。張的原配朱芷薌的父親是大理寺卿、長期擔任軍機章京的朱學勤。朱學勤十幾年中深得恭親王的信賴,協助其處理大量政務,「聲氣灼甚,外吏爭走其門。」(李慈銘語)曾國藩謂之「學足論古,才足干時,樞輔之重器也」!張佩綸在京時,一直寓居在北半截衚衕朱家,這個地點與李鴻藻、陳寶琛居住的丞相衚衕緊挨,走動極為方便,陳氏詩中,有「十載街西形影隨」之句。而王文韶的兒子王慶楨1879年娶了朱學勤另一個女兒,張佩綸就與王慶楨成了連襟,張王二家結了「新親」。王文韶與張佩綸交談後,認為他「學識人品俱好,可敬也」,顯然,他也可以成為張佩綸攀附的又一座靠山。什麼原因使得張佩綸非要同王文韶反目呢?張佩綸在奏摺中表示:「臣與洪良品、鄧承修、景廉及其子治麟均無一刺往來,而王文韶究涉姻親,並無嫌怨,揆之人情,即不欲稍自貶損以阿附之,亦斷無從而下石之理。實以機務至重,時會方艱,若不決去貪人,無以儆惕有位。血誠披瀝,不敢顧私」云云,他是否就是這樣地堅持原則、堅持正義,內中沒有其他隱情?比如李鴻藻是否願意藉此機會搬掉同僚王文韶?張佩綸難道就不可以像對待李鴻章那樣,迴避批評王文韶嗎?
政治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利益場,恐怕沒有什麼單純的「清流」。同樣,李鴻章對張佩綸,既有欣賞的成分,又有利用的考慮,這是不言而喻的。
三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後,清廷下諭,委派36歲的張佩綸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張佩綸已刊日記中,本年記載全部闕如,使得後人難以知道他接獲任命時的確切心態,但從各種蛛絲馬跡分析,他的感覺未必是後人猜想的春風得意。
朋友們在陶然亭為他送行,清流健將寶廷作詩曰:
友朋久聚處,淡泊如常情。偶然當離別,百感從此生。
人生各有事,安得同止行?各了百年身,甘苦難均平。
古今幾豪賢,疇弗有友朋。離別亦習見,別淚例一零。
今日天氣佳,有酒且共傾,勿作祖帳觀,聯轡游江亭。
俯視大地闊,仰視高天青,餘生尚幾何,願醉不願醒。
寶廷本人,官至侍郎,卻在前年出學差返京的路上,買船妓為妾,自劾掛冠而去,論者多以為這是他自保的一種策略。晚清清流消長興衰,不可解的疑問尚多,此即未解之謎也,暫且不作討論,但從這篇詩歌的氣氛看,送別的氣氛是壓抑和低調的。
作為欽差大臣,張佩綸開始主持福建海防。當時閩省官場「十羊九牧」,疆吏大員,有閩浙總督何、福建巡撫張兆棟、福州將軍穆圖善、船政大臣何如璋。論資歷、論科名,張佩綸都比他們差,然而他是新貴,朝中大受寵信,於是大家對他恭恭敬敬,稱他「幼翁」,將大局交他主持。
關於這次任職,李鴻章曾私下分析「自系當軸忌其多言,然未始非磨練英雄之具」。張佩綸自定的方略是先「將船政、台事及各處防務查明復奏,靜聽朝命。召回,中途乞病,不召,設辭乞病」,這不失為在當時錯綜複雜的政治環境中謀求自保的一種選擇。但到了福建,卻又躊躇滿志,準備一展抱負。殊不知,此行正是他身敗名裂的開始。
清政府對於中法越南衝突在處置方案上一直舉棋未決,甚至當法國軍艦開進閩江,同中國軍艦交錯停泊的時候,依舊和戰不定。張佩綸雖是書生,也懂得先發制人的道理,可是軍機處愣不同意,卻又訓令他「法人如有蠢動,即行攻擊」,不可放法艦出閩江。這就註定了最後的悲慘結局。中法軍艦在雙方的火力圈中對峙了一個多月,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在頭頂,我想,無論誰都會絕望。依張佩綸之絕頂聰明,他自然預感到了。在給侄子張人俊的信中他說:南援不來,法船日至。閩已苦守四十餘日,止能牽制。而忽令阻其勿出,以至法不肯退;忽令如蠢動即行攻擊,以至閩仍不敢先發(此時先發亦敗)……澶淵之德不成,街亭之敗難振,命也!
果然,當法國人在8月23日開炮襲擊時,中國軍艦連同生產這些軍艦的福州船政局,頃刻之際便被摧毀(船政局的造船設備連同技術,全部是從法國引進的)。在法國大炮轟鳴聲中,張佩綸帶人上中岐山上觀戰,親眼目睹了江面上炮彈橫飛,水幕衝天的悲壯場面。開戰必敗的心理準備雖然早已有之,但敗得這樣快這樣慘卻是未曾想到。數月之前,京師之中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何等瀟洒氣派。如今,他卻體驗到身敗名裂、罪無可綰的絕望心情。後來,民間傳說他一聞炮響,放棄指揮,跣足而奔,一氣逃了幾十里,行抵鼓山,鄉人拒不接納,只能匿居廟中,而遭北京言官彈劾。雖經左宗棠奉旨查核,力奏無此情節,最終仍被流放軍台效力。福建人將他和另幾位大員何、何如璋、張兆棟放在一起,做詞諷刺:「兩個是傅粉何郎,兩個是畫眉張敞」,描繪得十分不堪。張佩綸從此結束了他的從政生涯。
馬江之敗是前清流趨於沉寂的轉折點。近代中國的不幸不是言官太多,而是具備實際操作能力的政治家、外交家、軍事家太少,國家尚未從封建專制中掙脫出來,綜合國力無法同發達國家抗衡。當然,書生典兵,本來含有以文制武,防止軍人專權的政治考慮,其在中法戰爭中的實際運用,卻是慈禧太后膩味清流們喋喋不休的高論而設的一條借刀殺人毒計。中法戰爭的外部結果,是中國失去了對越南的宗主權;從本國政壇的變化看,則是以恭親王奕為首,包括李鴻藻在內的全班軍機集體下野,和清流健將們的鎩羽而歸。
李鴻章拒絕了張佩綸要他派軍艦援閩的要求,張佩綸心中不滿卻也無處發泄。李鴻章認為張主動選擇駐紮船政局而不是駐紮在福州本身就是意氣衝動:「公會辦實系貶謫,只合浮湛,乃如此勇於任事,又任必不可任之事,為中外眾射之的,能毋痛惜耶?」事後給予張佩綸真實關愛的,僅有李鴻章,所以張佩綸只能苦澀地接受這份關愛。作為清流,他沒有「清到底」的氣度,依附李鴻章這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就成了他後半生的選擇。
一百多年來,關於張佩綸馬江之戰的故事,似有越描越黑的趨勢。張愛玲說他在「大雨中頭上頂著一隻銅臉盆逃走」,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表示,他讀了唐振常先生在《新民晚報》所寫「張佩綸徒事空談」,說張在馬江戰敗逃難時還攜豬蹄大嚼,感覺很是難堪。究竟有沒有頂銅臉盆或嚼豬蹄,恐怕現在難以考證清楚了。當年左宗棠上奏為張辯誣,陳寅恪先生《寒柳堂記夢未定稿(補)》中解釋,是左的幕僚謝章鋌與張的密友陳寶琛交誼甚篤。我不太相信這個推測,因為僅憑幕僚與陳寶琛友善,似乎還左右不了左宗棠,何況當時陳寶琛也受到攻擊,自身難保。後來我讀到李鴻章給張佩綸的一封信札,提到左氏出京時即面告李鴻章:「幼樵與彼交好,馬江之挫可惜」,李對張分析說:「此老尚顧名義,當不至媒孽顛倒」,顯然,左宗棠的面子是賣給李鴻章的(也不排除同時賣給李鴻藻的)。陳寅恪先生又說「馬江戰敗,豐潤(張佩綸)因之戍邊,是豐潤無負於合肥(李鴻章),而合肥有負於豐潤,宜乎合肥內心慚疚,而以愛女配之」,其實李鴻章在處理中法戰爭時的態度,完全是按自己的邏輯行事,愛女嫁張,決計不是「慚疚」的原因。官場的人際關係是複雜的,比如李鴻章在1886年春安排親信幕僚章洪鈞出任宣化知府,說是能與流放張家口的張佩綸就近走動,「為戍客添談助」,同時招翁同的舅子湯伯述入幕,李翁兩家的關係,局外人又豈能說得清楚?
四
從照片上看,中年的張佩綸略顯肥胖,脖子很粗,眼泡浮腫,留著唇髭,毫無精明強幹的樣子。倒是他的夫人,風姿綽約,儀態端莊,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肯定比孫女張愛玲長得漂亮。張佩綸一生三次婚姻,繼室邊粹玉的令尊邊寶泉從陝西按察使做到閩浙總督。第三位夫人就是李鴻章的女兒李經(小名鞠耦)。就丈人的地位而論,一個比一個高。邊夫人1886年故世後,李鴻章將女兒許配給他續弦,可見對他的看重。鞠耦是個才女,深得父親的鐘愛,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二十三歲方才定親,在當時屬於晚婚。1888年5月21日,張佩綸結束了流放生活,離開張家口戍所,李鴻章為他支付了2000兩銀子的流放費用。他返京後專程去天津見李,6月14日,李鴻章致電李鴻藻說,張佩綸在此小住十日,「秋後再來」。這次相見,他們估計談論了張的親事。同日,李鴻章在給駐德公使洪鈞的信中說,俾斯麥若生在中國,「必為清流所攻」,而在日本,則將成為伊藤博文。一天里說這兩番話,倒是很耐人尋味。
同年11月15日,張佩綸在天津舉行了第三次婚禮,正式娶鞠耦為妻。李鴻章對朋友說:「幼樵以北學大師,作東方贅婿,……老年得此,深愜素懷。」原信底稿上還有「回憶婚姻之約,原在十年之前,星紀已周,冰繩仍寄,固雲夙契,亦是前緣」數語,定稿時被李鴻章圈去。張佩綸的原配朱夫人歿於1879年6月24日。9月,張佩綸赴蘇州遷葬母親靈柩,途中與李鴻章在天津見面,建立起直接聯繫。此處婚約云云,不知二人究竟是如何確定,但李對張個人才華的欣賞,卻是貫徹始終的。野史記載,張佩綸自戍所回來後曾作鞠耦的家庭教師,由此擦出愛情火花,張愛玲說張佩綸是在李鴻章衙中做記室,某日「在籤押房裡驚鴻一瞥看見東家如花似玉的女兒」,李鴻章就通過別人,暗示張佩綸前來提婚,這些記載,顯然都不正確。倒是在1880年前後,張佩綸就做過李鴻章兒子李經述的私人老師。
張佩綸比鞠耦大十七歲,是個死過兩任太太且又「犯過嚴重錯誤」的刑滿釋放分子,因此在局外人眼裡,這場婚姻大為奇怪,各種議論紛至沓來。有人做對聯曰:「老女嫁幼樵無分老幼,西床變東席不是東西。」又有人做詩曰:「蕢齋學書未學戰,戰敗逍遙走洞房。」惟張李伉儷,感情尤篤,吟詠之樂,甚於畫眉。各種浮言,一概不予理會。在張佩綸日記里,常有「以家釀與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菊耦小有不適,煮葯、煎茶、賭棋、讀畫,聊以遣興」,「菊耦生日,夜煮茗談史,甚樂」這樣的記載。
婚後,張佩綸與太太住在天津直隸總督衙門,有時也給李鴻章出出主意。到了甲午中日戰爭爆發,李鴻章之子李經方企圖出任前敵統帥,為張所阻,郎舅竟成水火,當時有「小合肥欲手刃張蕢齋」之說。旋有御史端良上奏彈劾,光緒帝表示「革員張佩綸獲咎甚重,乃於發遣釋回後,又在李鴻章署中,干預公事,屢招物議,實屬不安本分。著李鴻章即行驅令回籍,毋許逗留」。李鴻章接旨後上密折,為張佩綸辯解:
張佩綸曾為翰林院侍講學士,以直言敢諫蒙皇太后、皇上特達之知。擢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並非捐納雜流毫無行檢者比。馬江之役,以船舊兵單為法所乘,獲咎遣戍軍台,人猶諒之。是年臣適入覲京師,召見時蒙皇太后垂問,臣即以張佩綸經此挫折,閱歷益深,人才難得,若竟廢棄終身,殊屬可惜等語奏對,瞻仰慈顏,似尚不以臣言為謬。其時臣未與締姻,無所用其袒護也。及該已革學士釋戍言旋,……臣察其意氣已平,學養益粹,留署深談,乃始妻以臣女。夫人無貴賤賢愚,孰不愛其子女,臣久忝兼圻,何難求一快婿?即張佩綸尚為學士,年齒相懸,申以婚姻,已不諧以俗見,況系軍台釋放回之廢員,使非臣深悉其立身之本末,安肯以愛女而畀之品行有虧之人?此臣區區憐才之苦心,不待自明,而可上白於朝廷,下質於天下後世者也。若如端良所云,先以夤緣,繼以姻戚,則臣雖衰朽之餘,不應不近人情老悖至此。
又說張佩綸雖住在直隸總督衙門,卻從不干預政事:
張佩綸在臣處杜門謝客,外人罕見其面。近日宦途擁擠,或因其與臣至戚,干求奔競,踵門投書,張佩綸崖岸過峻,一概拒絕。……至其常在署中,親戚往來本屬無干例禁。臣憂深責重,以張佩綸持論雖多偏激,心地極為忠誠,遇有疑難之事,間亦與之商榷,而張佩綸猶拘執姻嫌,竟至畏首畏尾,不贊一辭。臣心頗怪之,嘗告以胡林翼之於陶澍、沈葆楨之於林則徐,均以女婿在署襄辦公事,未聞有所避忌。汝曾任大員,留心時事,豈宜一蹶之後,遂于軍國要務漠不關懷,未免憂讒畏譏,太形偏隘。而張佩綸操心慮患,矢志不回。近年以來,臣亦聽其匿跡銷聲,不復與談世事矣。
李鴻章還說張佩綸現已病痊回里,無待驅逐。惟張是直隸人,凡在直隸境內,無不可以寄居,能否仍讓他住在天津?然而此時已是黃海海戰之後,李鴻章自己的處境也如同張佩綸當年經歷了馬江之敗,完全成為眾矢之的,所以光緒帝斷不同意。張佩綸不得不偕妻南下,定居金陵,自謂「從此浪跡江湖,與伯鸞賃舂、元節亡命無異」。此處「伯鸞」是著名成語「舉案齊眉」故事中的梁鴻,他是東漢初年的高士,隱居鄉間,為人舂米謀生。「元節」是譚嗣同絕命詩「望門投止思張儉」一句中提到的張儉,《後漢書·黨錮列傳》載:他的仇家「上書告儉與同郡二十四人為黨,於是刊章討捕。儉得亡命,困迫遁走」。兩個典故都是張佩綸述說自己的落魄。清流時代的密友張之洞此時代理兩江總督,以張佩綸為當軸不喜,為避嫌疑,幾乎不相往來。張佩綸自嘆「孑然孤立,一無倚著,清流以為淮戚而疏之,淮戚又以清流而遠之,清流不成清流,淮戚不成淮戚」。
遠離政治中心的張佩綸依然關心著政治。及至翌年戰敗,李鴻章被迫東渡,在日本簽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遭到輿論的一致唾罵,張佩綸也作二千餘字長信表示反對。作為政治上的失意者,他熟悉官場的世態炎涼,作為女婿,他更關注李鴻章的身後評價,故引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之例進行比較:
曾文正於豐大業一案所云:內疚神明,外慚清議。今之倭約,視法約何如?非設法自救,即疚慚不能解,而況不疚不慚?蕢恐續假嘩然,銷假嘩然,回任更嘩然,將終其身為天下嘩然之一人耳。此數紙,蕢中夜推枕濡淚寫之,非惟有淚,亦恐有血;非惟蕢之血,亦有鞠耦之血;非惟蕢夫婦之血,亦恐有普天下志士仁人之血。希公審察之,毋自誤也。
這幾句血淚交加的話語,寫得極為沉痛,為我們展示了李鴻章家族內部對《馬關條約》的強烈反對態度。李鴻章出國之前,便知此行必是一生名節的毀滅,回國後果然朝野上下,彈章紛飛,國人皆曰可殺。這份激情,宛如當年清流之於崇厚。
五
張佩綸的晚年是在南京度過的。從前的朋友,來往得不多。昔日的恩師李鴻藻在北京向李鴻章抱怨:「蕢齋不來一信,與我絕交!」李鴻章向他笑笑,卻不忘記把這個細節寫信告訴女婿。
張佩綸買下大中橋襄府巷的一座侯府,園中古木扶疏,生活過得頗為閑適,夫婦倆寫過一本食譜,還合著過武俠小說。柴小梵《梵天廬叢錄》中說,張佩綸「先娶某京宦女,女有兄,曾在曾忠襄公(曾國荃)幕,保至江蘇候補道,太平軍平後,飽搜典籍,至百餘箱,大半皆宋元舊本,未膺大任而歿,孤子七人,長者未成童,幼者尚在襁褓。其弟以撫孤計,亦由順天府治中改官道員,指省江蘇。張好讀,即移眷金陵,得飽觀其書。出李夫人奩金,數甚巨,畀其弟,盡得之。在京本有書癖,至此收藏彌豐富,收藏家所藏宋元版位於南京海運學校內的張佩綸住宅。後來,這座房子還成為民國政府立法院的辦公地點本,張特甲於天下。」按此說法,張佩綸曾用李夫人的陪嫁,收購前任舅子的宋元古籍以幫困,倒是兩全其美的雙贏買賣。
張愛玲回憶說:「我姑姑對於過去就只留戀那園子,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她母親就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這座宅子,民國年間曾被改為立法院,即今天白下路273號南京海運學校院內。據說當時有三棟房子,南側為主樓,東西兩樓各連一個院子,東樓專為鞠耦居住。現在,這座二層磚木建築的樓外豎著銅牌,叫作「小姐樓」。這真是奇怪的命名,李大小姐既然出閣,在此地便是主母,哪有將女主人居住的地方叫「小姐樓」的?抗戰之中,張愛玲的丈夫胡蘭成曾去看過張家老宅,他說那兒「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
對於祖母,張愛玲同樣了解不多。老女僕告訴她:「老太太那辰光總是想方法省草紙」,「老太太總是給三爺(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穿得花紅柳綠的,滿幫花的花鞋子」,在她的記憶里,只留下這些大煞風景的片段。胡蘭成還說:「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裡就解脫了興亡滄桑。」
其實有其父必有其女。鞠耦不僅是個聰慧的才女,而且關注投資,她在給父親的家信中曾提到「商局新股票已交仲兄存滬源豐潤、慶善兩處,候市價稍漲再售。電股遵諭不售」。她還深諳政治運作的秘密。八國聯軍之役,李鴻章奉詔北上議和,他的親信盛宣懷以電報局總辦的身份在上海居間聯絡。鞠耦給父親的信中就提到盛與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之間的勾結串通。她指出張之洞在內部討論求和方案時常常空發高論,「明知事甚棘手,即竭其才智,豈能辦到好處?無非巧為撥弄,以見其心思精密,高出全權(按,指全權大臣奕、李鴻章)之上,落得置身事外,以大言結主,知收清議而已」。李鴻章對此當然十分討厭,曾電告盛宣懷,電報每字收費四角,劉、張空論長電,轉報時要刪冗摘要,以免糜費。奕、李鴻章在給軍機處的電報中曾評論說:「不料張督在外多年,仍是二十年前在京書生之習,蓋局外論事易也。」盛宣懷立即把這個密電泄露出去。鞠耦則勸告父親:
聞大人電內有譏香(香濤,即張之洞)語,杏(杏蓀,即盛宣懷)即電鄂,香甚慍,以後乞留意。香杏交甚密,小人最不宜結怨耳。
這個判斷,同李鴻章在1897年告訴兒子李經邁,盛宣懷不過一個道員,家資已數百萬,官未顯而已反噬的看法完全是一脈相傳的。李家人早已看出盛氏的不忠,卻沒有拉破臉面,利用盛又防範盛。只是遠在南京的張太太,究竟如何在上海布下眼線的呢?
1901年2月10日,清廷致電李鴻章:「革員張佩綸雖經獲咎,其心術尚屬端正,辦理交涉事宜是否熟諳?」命李鴻章據實具奏。盛宣懷密告李鴻章:此事「聞出自慈意,因無人用,自可乘機切實奏保」。李鴻章立即致電軍機處:
張佩綸前在閩省,以船政木船當法國鐵甲快船,宜其敗績。嗣在天津,並未參謀戎幕,言者妄加誣陷,其獲咎實有可原。諭旨稱其心術尚屬端正,仰見知人之明。臣以至戚不便保薦。今蒙垂詢,該員曾在總署行走,交涉事宜,尚肯用心。現年逾五十,閱歷深穩,意氣已平,若及時起用,不致蹈書生迂腐之習,或於時局稍有裨助,請代奏。
次日,清廷賞張佩綸翰林院編修,隨同李鴻章辦理交涉事宜。張佩綸回電,稱翁婿例應迴避,且身體不好,予以婉辭。李鴻章回電:「內意似憐我老病,派來襄助,義不可卻。時艱交涉,有何迴避可言?」4月13日,張佩綸到京。不久,在處理交涉事務中,二人觀點不同,張佩綸遂乞假歸去,從此不再復出。
張佩綸死於1903年2月4日。他去世後,張之洞做詩《過張繩庵宅四首》,內有「劫後何曾銷水火,人間不信有平陂」之句。張之洞晚年寫了不少懷念清流舊友的詩篇,大約半是作秀,半是真情,歷史上的政治家大多如此,倒也無須深究。
如果說,像曾國藩、左宗棠可算是晚清知識分子入仕的成功者,張佩綸則遍嘗成功與失敗的酸甜苦辣。他的一生色彩斑斕,伴隨著歷史的波瀾起伏跌宕,遠較兒孫輩豐富得多。
所以我想,張愛玲聲稱對此一概不知,真是有點兒可惜。
1998年初稿
2005年改定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
2010-05-05 16:50:36 來源: 中國新聞網(北京)
兩年多前,李安導演拍了張愛玲的小說《色,戒》,那段時間,這部電影成了大眾的熱門話題,四面八方的文章鋪天蓋地在各報章出現;張愛玲的魅力,再次在讀者中延伸、發熱。
而前不久她的遺作《小團圓》也出版了,給愛護她的讀者再添一份喜悅。張愛玲的一生充滿傳奇,她的家世曾經顯赫一時,官宦背景的故事也頗令人津津樂道。
張愛玲的曾祖父張印塘,與當年的軍機大臣李鴻章原是好朋友。一八七九年,張印塘的妻子去世,李鴻章曾送千兩銀子給她的遺孤張佩綸。那時張佩綸正在戍邊充軍,也全靠這千兩銀度日,可見李張感情不淺。
張佩綸是同治進士,曾為都察院左副部御史,他長相俊偉,善言強辯。斯時正當「清流派」鼎盛時期,因有李鴻章的支持,他遂大膽抨擊時弊,糾彈失職官員,令士林們另眼相看。
一八八四年中法戰爭期間,張佩綸被派赴福建會辦海防,他曾向南洋和北洋商議支援船艦,但不受理睬,從此不再過問海事。同年,法艦突然發動襲擊,停泊馬尾港船隻全部沉沒,馬尾船廠遭毀,成為歷史上著名的「馬尾戰事」,張佩綸因此被革職充軍。
四年後,期滿釋歸,適逢李鴻章因朝廷醇親王與西太后之間不悅,正嘆人生滄桑,功名如浮雲,因而對張佩綸頗表同情,便收他為幕僚。
張佩綸的原配在他充軍時病故,後任李鴻章之幕僚而認識其女兒李菊耦,兩人不久隨成秦晉之好。自有秀麗端莊,又善詩詞的嬌妻相伴,張佩綸閉戶讀書,對政治和外交各方面較少接觸。但因為他與李鴻章有「半子」關係,實難以將一切置身事外。
一九 年,八國聯軍侵佔大沽,張佩綸是主張「勤王和戎」的一派。翌年,他應岳父大人李鴻章的推薦和邀請,一起辦理簽訂條約等事宜。
一九〇三年,張佩綸在南京逝世。
張氏家族經榮辱沉浮至張愛玲出生,已漸露蕭條端倪。但祖母陪嫁的金銀,尚有些盈餘可花,所以幼年時的張愛玲是一名嬌兒,甚受寵愛;她到底是張佩綸與李菊耦唯一的兒子張廷重的長女啊! (摘自加拿大《世界日報》 作者:索非亞)
(本文來源:中國新聞網 )
豐潤清末名臣張佩綸墓
作者:楓紅飄揚
張佩綸墓位於豐潤北黑山溝村西面的一個山坡上,本以為找起來不算難,可沒想到那天先是中途遇到斷路,繞來繞去繞瞎了,幸好碰到了好心人把我們帶上了正道。後來GPS又出來了問題,把我們帶錯了地方,而北黑山溝村距我們還有好幾公里。經過幾番打聽,得知北黑山溝村西建了一座水泥廠,張佩綸墓就在廠子院牆外東北不遠處。按照當地老鄉的指點,我們把車直接開到了山坡上。
張佩綸墓現在地面上僅存青磚水泥砌成的墓頂一座,也算是寶頂吧,矮矮的,看上去很像一座地堡。張佩綸1903年去世後埋葬於此,其夫人李菊藕1912年去世後與他合葬。此墓在文革中被炸開,陪葬品全部丟失,僅存墓志銘一方。張佩綸雖說是清末名臣,對現在的人而言,知名度還不算很高。但他的夫人李菊藕可是大名鼎鼎的李鴻章李中堂的小女兒,他的孫女更是中國著名的女作家張愛玲。可能正是由於這一原因,建於清末的張佩綸墓在2008年10月被公布為河北省文物保護單位。
張佩綸,字幼樵,豐潤縣歡喜庄鄉大齊坨村人,同治十年進士。他雖然自幼胸懷大志,才思敏捷,但他的一生並不得志,仕途也非常坎坷。張佩綸作為一位與張之洞,陳寶琛齊名的清流主將,一方面有中國傳統文人忠君愛國,敢於直諫,敢於彈劾的品格,博得滿朝讚譽,另一方面清談多於務實,以至於關鍵時刻栽跟頭,在中法馬尾之戰中用人不當,指揮有誤,結果被革職戍邊,飲恨終身。
張佩綸不肖孫女張愛玲2010-11-17 01:05:11 學海無涯 豐潤張簣齋佩綸,為光緒朝前期名震天下的清流主將,一枝健筆勁道十足,見神滅神,見佛殺佛。然鋒芒太露,被慈禧「始用終棄」,馬江一役,名聲盡墜,實李鴻章誤之也。故豐潤遣戌,李鴻章有愧於心,為之出錢贖回,以女妻之,聊作「補償」。野史所記因合肥女公子作「殺賊書生紙上兵」詩而結緣,乃好事者附會。 半個世紀之後,有女作家張愛玲者於滬上嶄露頭角,其時幾乎錯認祖宗,不知乃祖當年以雄健筆力名聞天下,亦以此賈禍。《古今》雜誌主編周黎庵,民國三十二年有一文「《孽海花》人物世家」,敘此事甚詳: 近頃有以女作家名海上者,有張愛玲女士,吾友《萬象》主者平君襟亞揄揚甚力,嘗見平君之文於報章,謂女士南海人,方返自香港,其先人為《孽海花》說部中人物云云。晚清政局粵人而張姓者,舍張樵野待郎蔭桓無他人,即《孽海花》中庄小燕(煥英)。侍郎為清季外交界中特出之人物,出身佐貳,敭歷八座,雖嚴譴新疆,卒致禍戮,然其人才學,實出儕輩,蓋紹通中西文化,侍郎之力居多。張女士返自天南,又夙攻西學,遂信侍郎繼起有人,不知南轅北轍,相去竟不可以道里計也。 既而某小姐介張女士來謁,貺《古今》以數文,均清麗可誦,詢其家世,初頗茫然,僅謂先祖父母在《孽海花》中頗有一段Romance雲。余大疑,南海侍郎於《孽海花》中初無戀愛事迹可稽,有之,其唯豐潤。乃詢其籍貫,則河北也;詢其父之外家,則合肥也。遂告女士以豐潤之後,亦既恍然,蓋與子閑為同輩孫而異祖母之所出也。 女士求學於香港大學,戰後方來滬,其母則與父仳離,近方浪跡南洋,不通音訊,女士與姑居於滬,僅恃鬻文自存雲。 女士又言,其姑蓋即豐潤僅存之女,頗悉豐潤合肥兩家故事,思與能知天寶故事者一談,亟盼於余過其所居。而余塵事鞅掌,競未一踐夙諾,頗為憾事。何日得有清暇,與河間、善化諸君同詣,一談同光清流馬尾僨釁故事,豈不人生之一大快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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