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札記
關於「聖地」
大半個世紀以來,人們習慣於稱延安為「革命聖地」。一提「聖地」,便令人肅然起敬,從心裡湧起一股神聖感,還不免要產生這樣的聯想:如潮水般涌動著的人群,他們的靈魂向「聖地」飛翔,在「聖地」凝聚,並由此得到純潔、得到提煉、得到升華。
「聖地」凝結著巨大而崇高的精神力量。「聖地」放射著光華,澄凈圓融,至高至尊,藹藹撫四方,赫赫出塵冥,給所有朝聖者注入強大的虔誠和忠貞。
「革命聖地」更應該是獨一無二的。它是革命的搖籃,也是信仰的中心。當人們革命意志衰頹,發生了道德乃至信仰危機,到「革命聖地」接受一番洗禮,便會重新恢複信仰和理想,燃起生活的熱情和勇氣。
我從藝術作品中和歷史資料里,了解的是過去的延安。曾經越看它,越想它,它就越像「聖地」。
延安先天就具備「聖地」的光環。從地理上說,三山(寶塔山、清涼山、鳳凰山)鼎峙,它居其中;兩河交匯,風水通達,它被擁戴。延安從來都是「三秦鎖鑰,五路襟喉」,從歷史上說,被尊為「人文初祖」的軒轅黃帝的陵寢,就安卧於延安境內的橋山之巔。誰敢不拜?誰敢說這兒不是「聖地」!還有吳起、蒙恬、范仲淹、沈括等古代名將、名臣,在此展示文韜武略,居功至偉,留下無盡的傳說和佳話。
此後盡人皆知,革命在此卧薪嘗膽,發展壯大,最終一舉成功,執掌大政。然而,眼下的延安城卻說不清是什麼誤導了我的感覺。
是延河缺水,失去了昔日的風光?是地產商密集的高樓,如尖刺般破壞了「三山鼎峙」的格局,遮擋了延安四周的天際線?抑或是我讀了太多的關於「聖地」的文藝作品,與現實脫節?
帶有宗教信仰的「聖地」,因其宗教不變,「聖地」的光環也不變。而「革命聖地」不同,革命在不斷變化、「與時俱進」,其「聖地」也必然是現實的、變化的。
革命成功後,革命本身也並未刻意把延安打造成自己的「聖地」。因此它是自然的,是平實的,至今引以為榮的仍然是兩個「點」:「長征的落腳點,抗戰的出發點」。若沒有這兩個「點」,長征不知道還要征多長、征多久?抗戰的勝利和全國的解放,自然也要往後推……凡世界上被稱做「聖地」的地方,都不是因為現實,而是因為它的過去。
延安是「革命聖地」,是歷史賦予的,是革命的命運決定的,不是現實形成的。無論社會如何發展,它都是「革命聖地」。革命者及其後人,要「朝聖」就得到延安來。
大生產
在棗園毛澤東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塊粗糙的鐵條,長約20多公分,寬不足3公分,磨得有些發亮。講解員說,1942年陝北革命根據地開展了「大生產運動」,從煉出的第一爐鐵中,裁選了這麼一塊,送給毛主席留做作紀念。
毛主席果然喜歡,當做鎮尺一直用到離開延安。我忽然聯想到,16年後毛澤東發動「大躍進」,舉國上下大鍊鋼鐵,其創意很有可能就來自這根鐵條。
1941年,中國革命面臨雙重壓力:一是日本侵略軍瘋狂推行「殺光、燒光、搶光」政策;二是國民黨對陝北根據地實行鐵桶般的軍事剿殺和經濟封鎖。在「要麼餓死,要麼解散」的嚴峻情勢下,陝北革命根據地展開了以自救為目的的「大生產運動」。當時喊出的口號也很單純:「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自己動手的目的,就是為了吃飽穿暖。生存的需求,加上背水一戰,同仇敵愾,「大生產」有了大回報,革命隊伍不僅沒有「餓死」,沒有「解散」,反而強壯了筋骨,獲取了「東征」的資本和時機。因此可以說,陝北的「大生產運動」,取得了振奮人心的成功。
新中國成立後,受到以美國為首的強權世界的孤立和封鎖。後來在跟蘇聯的關係交惡之後,毛澤東有延安「大生產運動」所提供的膽氣和經驗,藉助朝鮮戰爭和反右派的勢頭,一鼓作氣發動了「大躍進」。
「大生產」煉出的鐵條,還可以給毛澤東當鎮尺用。「大躍進」煉出來的成千上萬噸廢鋼渣,卻留下後遺症至今還經常會泛起「泡沫經濟」。
歷史就是這樣曾反覆地向人類證明:經驗是不能重複的。
周恩來的右臂
關於周恩來的右臂是如何受傷的,至少有三個版本。
有不同的版本,就給民眾和歷史留下了可以想像和創造的空間,更便於流傳,形成佳話。古今中外的許多神話,就有兩個或多個版本。
但,我還是相信另外一種說法:1939年7月的一天,江青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遵守規定向有關部門報告,就私自帶人出去了。這在當時很不安全,有人報告了周恩來,他立刻帶人騎馬去找。不想中途遇險,坐騎受驚,將他摔於馬下,右臂受傷。
——這合情合理,也符合周公的性格。他向來以「主席的管家」自謙,不管江青是出於任性,抑或是負氣出走,既然周恩來得到了報告,就一定會去找的。
無論是哪一種說法,周恩來右臂受傷都跟江青有關,這成了他們關係的一種標誌。
周恩來的右臂摔得很重,小臂的骨頭從肘關節處支了出來。先由中央衛生隊的醫生做了治療,後又經三名印度醫生做了手術,卻總是不能復原。他是僅次於毛澤東的風頭人物,到處奔波,東跑西顛,常常比毛澤東還要活躍,卻挎著一條傷臂……毛澤東還曾叫他去蘇聯重新做了手術,結果依舊不理想,那條傷臂再也無法伸直了。
共和國成立後,周恩來出任國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長,風度優雅,謙和睿智,很快成為國際舞台上的風雲人物。那條彎曲的右臂不僅沒有給人以殘疾感,反而成為一種風度,一種魅力和個性。
然而,這條曲臂,又成了某種政治關係象徵,老是理不順,總有點擰巴著。所以才有了「文革」中「評水滸」、「批投降派」等公開指向周恩來的一次次政治運動。即便在他處境艱難的時候,那條能彎能曲的右臂,仍舊醒示著一種韌力,激發人們聯想。
——就這樣,周恩來這條驚世駭俗的「曲臂」,凝聚了一段歷史,形象地代表了一代政治偉人間,極其錯綜複雜的微妙關係。
這種關係又遠遠地超出了個人間的恩怨。個人恩怨會影響政治選擇,但政治利害永遠大於個人恩怨。為了政治利益,生活中恩將仇報的事情太多了,過去有,現在也還時有發生……
毛澤東的洒脫
中央的領導集體,是在延安形成並成熟的。甚至可以說,在延安時期的中央領導集體,是歷史上最好的一個階段。團結一致、富有成效。否則就不會有後來的全國解放和共和國的建立。這自然取決於領導集體的靈魂——毛澤東。
他除去具有令人無法比肩的才華和定見之外,還相當的洒脫、隨和,富有浪漫的詩人氣質。這無疑增加了他的個人魅力與親和力。當時他欽敬和喜歡的人很多,喜歡誰就能夠由衷地稱讚誰。他贊朱德:「朱毛朱毛,沒有朱哪有毛?」詼諧而親切。
他贊彭德懷:「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還有他贊女作家丁玲:「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昔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當時的毛澤東,既能夠接受鋪天蓋地的頌揚,也承受得起批評和咒罵。有一次參加群眾集會趕上了雷雨,聽到身邊一個農婦惡毒地詛咒:「咋不讓這雷把毛澤東給劈了!」他扭臉問道:「你認識毛澤東?」那農婦說:「不認識。」「你不認識他,為啥這麼恨他?」「自從他來了以後租子多了,稅也重了,俺們苦得沒法活了嘛!」
陝北是窮地方,人口也不多,紅軍的到來自然給當地百姓增加了很重的負擔。毛澤東沒有還嘴,沒有發怒,也沒有詢問那農婦的姓名,回到窯洞就召開會議,在根據地掀起了減租減息的土地革命。隨後又發動了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大生產運動」。
在待人接物上,他的坦然隨意,常常變成佳話流傳開來。1940年初夏,著名愛國華僑陳嘉庚,帶著海外華人捐助的財物回國支援抗戰。先到重慶,受到國民黨一擲千金的「熱情款待」。卻讓他的心裡大不以為然,抗戰那麼艱苦,重慶竟然還這麼奢華。後來陳嘉庚又輾轉來到延安,毛澤東就在楊家嶺自己的窯洞前擺了小桌招待他。從坡下自己的小菜畦里拔來新鮮青菜,主菜是鄰居大嫂送來的一隻雞,這頓飯卻讓吃過見過大世面的陳嘉庚大為感動。他正是通過這頓平時很難吃得上的飯菜,看到了革命的希望,看到了中國的希望。
斯諾在《西行漫記》里也記述了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時的情景。當時陝北高原上的氣候還有點涼,但窯洞外面的陽光倒很溫暖,毛澤東就和他對坐在小院的太陽地兒里,開始了中國歷史上非同尋常的一次長談。
幾乎沒有什麼客套,毛澤東就進入正題,談話直截了當,又生動多智。隨著他的談興越來越旺,身上開始發熱,便不經意地解開了褲腰帶,一邊說著話,一邊將手伸進褲腰裡捉虱子。捉到吸滿了血的虱子,就用指甲擠破,啪啪作聲。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極其自然,就像是交談中必不可少的動作,能給談話助興,還可以加強話里的意味。
俗云:「窮生虱子富長疥」。黃土高原本就乾旱缺水,又處於異常艱苦的戰爭環境,連毛澤東也沒有條件經常洗澡,身上不可能不生虱子。令對面的美國人大為驚奇的是,在毛澤東生平第一次接見外國的記者的時候,竟能這麼無拘無束、坦坦蕩蕩地處理自己身上的這些寄生蟲,格外洒脫自如,顯示出一種特殊的魅力。難怪會有那麼多人追隨他,紛紛從四面八方投奔革命,投奔延安……
毛澤東身上有種東西能使人的靈魂著迷。也真難為這位美國記者,毛澤東不拘小節地當著他的面捉虱子,反倒征服了他,令他著迷。看來人只要放得開,「土」有土的魅力,「洋」也會有洋的味道。
毛澤東要去重慶跟蔣介石談判,卻沒有一身稍微能看得過眼的行頭,大家幫著跟一個剛從內地投奔到延安的人借了件中山裝,找蘇聯軍事代表借了皮鞋和帽子……臨上飛機前穿戴起來,「總導演」周恩來卻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問他自己感覺如何,他也覺得不大自在。
周恩來靈機一動,回窯洞翻出自己在法國戴的博士帽,往毛澤東的腦袋上一扣,效果登時大變,這頂帽子竟然把整個人都給抬起來了。
眾人一說好,毛澤東自己感覺也自在了許多。他有一張著名的照片,站在飛機的舷梯上揮動著白色博士帽。從此,那頂帽子便成了他鄭重其事時一個標誌。
單從人文角度說,以毛澤東為靈魂的中央領導集體,在延安期間或許才是鼎盛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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