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靜夜思」到「黃鸝鳥」:詩里故鄉是月亮在的地方

原標題:鄉愁與春望:從「靜夜思」到「兩個黃鸝」

如果一個中國人只會背誦一首古詩,那一定是李白的《靜夜思》。一旦吟誦起「床前明月光」,全世界的華人就找到了心靈家園。因為我們來自同一種文化母體,這個母體中最美好、最柔軟、最溫暖、最讓我們神往的家園,無疑是由中國古典詩歌構築的。詩歌,在中國文化中佔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她喚醒我們心裡美好的回憶,喚起我們的家園之感,甚至,喚醒我們心靈深處的某種無意識。

從「床前明月光」談起吧!這首詩,很多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會背了。這首詩非常簡單,天真而純凈,天真得像一個童話,純凈得像孩子的目光;但是它也非常神秘、神奇,包含著我們中國文化的某種密碼。當我們想到這首詩時,就會感覺到某種特殊的魔力;當我們去往海外或者其他地方時,悄悄湧上心頭的往往也是這首詩。

古典詩歌在長期的反覆吟誦中,一方面悄然進入了我們內心,進入了我們的日常無意識,另一方面也正因為這樣的熟悉,久而久之,我們往往忘記了它真正的含義,慢慢對它失去了感覺。我們的審美、情感教育,核心就是要喚醒我們原來對詩歌的這種感覺,把詩歌的語言變成我們心頭的語言,變成我們感受世界的一種方式,變成我們深層次的、內在的某種神秘的情感。對一首詩,我們可能當時不能明白它的含義,但在某個時刻,特定的人生閱歷、人生遭遇會使我們突然對這首詩產生感覺,在一剎那,突然理解了其中包含的全人類共通的某種含義。這是古典詩歌的魅力。詩歌把我們內在的修養在某個時刻、某種情況下突然打通,把我們的情感提煉、升華到了新的境界。

宋徽宗竹禽圖(暗合兩個黃鸝鳴翠柳)

《靜夜思》,我們讀得太熟了,往往就會忘掉它的特別。我們不妨嘗試著重新來讀,重新來想,看這首詩裡面是否有某種奇怪的地方。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當我晚上醒來時,突然看見了床前的月光照在地上,懷疑是鋪了一層霜。「疑」表現了懵懵懂懂、不確定的狀態,一剎那間的懷疑,一剎那間的感覺。當我們讀完第一句,我們已經明白那是「明月光」了,但詩人最初的反應是地上的霜,為什麼「疑是」霜呢?在古人心中,在中國文化中,有一種強烈的審美傾向,那就是用自然來感受事物,常常把人比擬為自然界中的事物,比如形容一個女人長得美,我們常常說櫻桃小嘴、楊柳細腰等等,都是用植物來比擬一個人。在中國文化中,自然之美是最高的美,古典詩歌很重視人作為「自然人」對大自然的感覺。當我們像植物一樣感受大自然的變遷時,當起霜、起冰雪時,在我們心裡喚起寒冷的感覺,喚起生命受到寒冷的侵襲、遭受到嚴重的打擊開始枯萎的感覺。所以我們常說一個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沒有生命力了。霜降之後,作用於自然界的植物、作用於人的心靈,古人稱之為蕭條、肅殺。所以李白的這首詩,在一開頭、一剎那,就喚起了我們的凜冽之感,讓我們感覺到生命力受到威脅的、慘淡的、覆滅的感覺,感覺到一股寒意,這股寒意讓我們心裡所有的花都枯萎、凋零了。所以一開始,在我們念完這句詩的時候,就有了一種寒冷的、肅殺的感覺。

但是念到後面又不一樣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裡面是否有某種矛盾、某種悖論呢?我們仰頭向上看,知道了地上的不是霜,是「明月光」。這首二十個字的詩中「明月」出現了兩次,「床前明月光」,「舉頭望明月」,這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是很犯忌諱的,哪怕讀音相同的一個字我們都是要盡量避免掉,何況兩個字原封不動地重複?但這首詩讀來卻非常自然親切,因為它重複得非常好,包含了一個動態的過程。一開始看見的是地上寒冷的月光,再抬頭看見月亮本身,感情基調變了。最初的月光是人在寒夜中被驚醒的寒意、凜冽,擴大到人的孤獨、寂寞、冷清,以「冷」為基調。後來抬頭看到天上的月亮,看著月亮讓我們想家、想回家,月亮與家、與故鄉聯繫在了一起,勾起了我們的思鄉之情。這裡有一種故鄉情結、家園情結。「我要回家」在任何文化中都是非常神聖的語言,所有人在某個時刻都會有「我要回家」的念頭,家的觀念在每個人心中牢牢地纏結。當我們進入現代社會後,從農業文明進入工業文明,人從「植物人」變成了「動物人」,變成了移動的、流動的人。人可以自由流動了,就會改變「家」、「家鄉」的觀念。家在哪兒,哪裡「好」,我們能在哪裡立足,那裡就是「家」。但這不代表「家」的觀念就沒有了,我們所有人還是「想回家」,哪怕我們住的地方離我們原初的故鄉已很遙遠,但我們在某個時候還是想要回去,尋根。從根本上說,我們是想要回到母親的懷抱。甚至可以說,我們根本是想回到母親的子宮裡,子「宮」啊!因為在這座宮殿里,我們是王子,是太陽。所以,念起「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們心裡會突然湧上來一種柔軟的、溫暖的、親切的感情。我們所有人都需要有個家。

這首詩前兩句的「月亮」,給我們的是凜冽的感覺,喚醒了我們的冷清寂寞、孤苦無依;而後兩句「月亮」與故鄉相連,給我們的卻是溫馨的感覺。與李白同時代的大詩人杜甫有這樣一句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從「露白」說到「月明」,說這裡的月亮卻不如故鄉的美。李白是從「霜」寒說到月亮與「故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都是把月亮與故鄉聯繫起來,從月亮之中,找到了故鄉。這是否說明,月亮與中國文化深層次的感情基因相關,她代表了我們的家,我們的心。有首流行歌叫《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月亮為什麼能代表我的心呢?因為月亮與中國人親切的情感相關,在李白這首詩中月亮代表我們的故鄉。但是,我們應當注意,這首小詩是否出現了一種分裂、一種悖論呢?前面的月亮給人一種寒冷感、異鄉感,後面的月亮給人一種溫馨感、家園感、故鄉感。所以這首天真而天才的小詩包含了很複雜的情感,是很難分析清楚的。

那麼,既然這裡的月亮如霜般清冷,不如家鄉的好,為什麼不回去呢?我們都知道詩人李白一生好游山水。古代詩人或具有詩人氣質的人,是否願意在故鄉終老一生呢?一個詩人,一個富有才華的人,一個具有浪漫氣質的人,一個有創造性的人,他一定不滿足於待在一個地方,他一定有一種漫遊的、浪遊的精神,就像三毛所寫的一首歌,「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任何人都不願意永遠待在家鄉,都渴望著異鄉;但我們心裡又永遠都念著家鄉,在家鄉又會覺得家鄉是異鄉,這是很複雜的。《紅樓夢》中說,「甚荒唐,反把他鄉作故鄉」,可是,誰又能夠真正分清「他鄉」和「故鄉」?!德國詩人彼特拉克說,靈魂是「大地上的異鄉者」,你在大地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你都是在異鄉,因為你心裡永遠有一個「什麼」地方,你認為那兒才是你的家。在李白這首詩裡面,我們找到了詩人的故鄉,其實是在月亮所在的地方。

這樣的一首詩,我們是否能夠把它還原成最初的一霎那的感覺?我們讀的遍數多了,聽別人轉述的遍數多了,「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我們能否讓它變得新鮮起來?其實,所有偉大的詩歌都是永恆的、永遠新鮮的,只是我們的心不新鮮了,是我們用陳腐的心來對待它,忘掉了在最初的一剎那它給我們的感覺。如果我們認真地、深入地來分析它,我們會發現其實這裡面蘊藏著無數的奧妙。這樣的一首詩,裡面其實蘊含著很深的中國文化的、人類情感的某種秘密。我們為什麼不說看到太陽會想家,而是看到月亮會想家?等等諸如此類。納蘭性德有一句詞「人生若只如初見」,是第一次相見時一剎那心頭的顫動的美好。一切偉大的詩歌就是把初見的、陌生而驚喜的感覺永恆地保留下來。我們所要做的就是重新回到那種感覺當中。

其他古典詩歌是否也如此呢?中國的古典詩歌看起來非常簡單,但小小的一首詩裡面往往包含了情感的迴環和跌宕、矛盾和發展。在這種矛盾和落差之中,我們感覺到一種特別的衝擊力。《靜夜思》如此,孟浩然的《春曉》也如此。「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我們仔細想想,會覺得很迷惘,孟浩然這首詩到底是說春天美,還是春天給我們的哀傷、悲涼感?前兩句詩是一種春天的喜悅的感覺,到處都是小鳥在叫,醒來時心裡很開心,但後兩句聽到夜裡的風雨聲,想到「花落知多少」,突然一種感覺襲上心來。「花落知多少」看起來像一個疑問句,但我們也可以為它加一個驚嘆號,一個省略號,這後兩句詩與前兩句形成一種情韻的跌宕,這種跌宕卻又轉換得如此自然。當詩人說「花落知多少」時,是否有黛玉葬花的心情呢?春天、青春、最美好的時刻,當所有這一切到來時,是那麼的令人喜悅。但這種時光卻又如此短暫,容易失去。一陣風雨之後,很多花在我們的睡夢中凋零了,被吹落、被打濕了。詩中到底表現的是春天的生機勃勃給人的喜悅歡欣,還是青春易逝的哀傷悲涼呢?其中是否包含了生命的領悟和啟發呢?這首詩其實存在兩種感覺,這兩種感覺同樣重要,同時作用於我們的內心。當我們懶洋洋地醒來發現生機盎然的美好時,我們也會發現更美好的東西已經在黑夜的風雨中凋零了。這首詩給了我們如此複雜微妙甚至明顯矛盾的感覺,我們需要回到詩最初給定的情境中,才能有深切的感悟。

從這首「不覺曉」的《春曉》詩,我們很容易想到,也是寫春天,同樣膾炙人口的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首絕句,對仗十分工整,像從律詩中截下來的中間兩聯。這點是很奇怪的,因為絕句沒必要對仗得如此工整,看起來像「截句」,把律詩中多餘的東西砍掉,變成了「絕句」。這就像契訶夫教人寫文章,要求他試著把小說斬頭去尾——把開頭砍掉,就直接進入了文章的情境中去,把結尾砍掉,文章就有了餘韻,不把它說完,不把它說滿,留下一個「未完成」,反而比「已完成」要好得多。這首絕句為什麼好?不是因為它做不成律詩,做不成長詩,這四句其實就是把其他東西砍掉所剩下的。這樣做在藝術上更加精美,但在形式上就顯得有些奇怪,它是一首像律詩的絕句。

杜甫寫的是初春,和孟浩然的《春曉》一樣,表達的都是春帶給人的「初見」,一種陡然的喚醒。古人用字考究,表達同樣的事物有時用不同的字,如表示「綠」可以用「青」、「翠」、「碧」等。這裡為什麼用「翠」柳呢?「翠」是一種嬌嫩的綠色,是春天剛剛到來、柳樹剛剛發芽時微黃的綠,還沒有變成「碧」,沒有變成「青」。「兩個黃鸝鳴翠柳」原意是兩個黃鸝在翠柳上鳴叫,但是「鳴翠柳」這種語序卻有意無意給我們一種錯覺,翠柳好像也發出了聲響,也在鳴叫。杜甫特別擅長通過語序造成某種特別的感覺。

「兩個黃鸝鳴翠柳」,與孟浩然的「處處聞啼鳥」也有相似之處。孟浩然的「啼」字,與後面的「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有某種深層次的情感的對應,似乎這個「啼」字在慢慢地勾引出後面的情感。啼叫的聲音,像是小孩哭的聲音,既讓我們感覺到開心,又讓我們感覺到某種溫柔的揪心,一種嬌貴的、嬌嫩的感覺。但杜甫寫的不同,「兩個黃鸝鳴翠柳」,都是形容小鳥叫,一個「鳴」與一個「啼」的感情色調就有了明顯的差別。在中國文化中,「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大鳴大放」等,都表現出一種主動的、積極的態勢。春天來了,黃鸝很開心地發出充滿生命活力的鳴叫,寫出了一種嬌媚的、溫馨的、女性化的甚至情調旖旎的景象。但是第二句「一行白鷺上青天」,把我們的心帶到了高遠之處,把我們的眼界呼啦一下提升、提高了。春天來了,它不僅使我們的感情變得溫柔了,同時也使我們的心氣變得高遠了,讓我們有一種奮發努力、積極向上的態勢。所以,這兩句詩對仗雖然板滯,但兩句的情調有了一種錯位、差異,於是我們進入了高遠之境。「白鷺」、「青天」和前面的顏色迥然不同,「白」有一種特別的明凈,讓我們的心體會到一種超越的、純粹的東西。

後兩句詩特別重要:「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千秋雪」,在古代原生態環境中,可以真的是千秋不化的雪,不是詩人的誇大,但「千秋」二字不在於是否真的是「千秋」,而是灌注了杜甫強烈的時間感。在這樣的一個春天,詩人往窗外一看,感受到了時間,在這一剎那,他的心通向了千秋萬代。杜甫看到春天來了,看到千秋雪,於是想到了冬,想到了千古永恆的循環,所以說詩人看到的春天只是千秋萬代之中的一個春天。人們當然可以幻想「四季減去夏秋冬」,但是,初春卻反向提醒著「冬」。前兩句詩中的春天,讓我們感覺到一種騷動、躍動,一種心靈的飛翔和超越,但是在一剎那,往窗外一看,我們感覺到了一種冷靜。原來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我們的人生是很短暫的,只是一瞬。杜甫有句詩叫「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這一聯其實就可看作這句詩意境的一種擴展。「時序百年心」,時間不斷地變化,讓我們有了一種百年的心態。有人說中國文化是一種史官文化,特彆強調時間感、歷史意識,中國人往往會注意在歷史的坐標中掂量自己。杜甫用「千秋雪」提示了一種滄桑感,提醒我們春天的短暫,像我們的人生一樣短暫,不變的只是千秋的雪,讓我們在陡然之間感受到某種冷靜,給了我們一種冷峻的、理性的刺激。讓我們在時序的變化、大自然的滄桑巨變中,重新掂量眼前的景物。在這樣長時段、大歷史的對照之中,我們再來看黃鸝、白鷺、翠柳等等,從哲學上來說,是否有一種荒涼、荒謬、渺小和存在的虛無感?在這種變化中,一下子使得前面描寫的春天似乎沒那麼重要了,喚醒了我們生存意識中短暫、渺小、偶然等情感。

但第四句情調又變了,打開了「乾坤萬里眼」。「門泊東吳萬里船」,儘管春天短暫、人生短暫,但是春天來了,堅冰破了,船可以向東吳出發了。「萬里」賦予了船某種精神、某種動態,把詩人主觀的情感加之於船。這艘船,雖然現在泊在這裡,但它即將開往萬里之外的「東吳」——江南。江南在中國人心中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是人間天堂,停泊門口的船即將開往更加春光無限的江南。因此這首詩有一個統一的基調,「一行白鷺上青天」與「門泊東吳萬里船」兩兩相對,一個是已經上青天,一個是停泊在此。為什麼船還沒有開動卻是「萬里船」?這就是詩歌的表現方式,用反向的方式來引發我們的情感,雖然它現在在這裡,但它註定會開向萬里之外。所以我們在分析詩歌時,不能呆板地固定它字面的意思,字面的意思其實反向地揭發了我們另一個方向的理解。

因此在杜甫這首詩中,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春天的主基調,充滿了嫩綠的、生機勃勃的、積極向上的意境,但是也充滿了對人生、對世界、對時間的滄桑的一種感慨。在這種感慨中,我們仍然保持著進取的、待發的、潛藏的、蓄積的精神,蓄勢待發的態勢。

如果從更深層次分析,杜甫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具有一種時間的意識和遼闊的胸襟,即我們的人生註定不會局限在一個地方,當春天到來時,它引發我們向廣闊空間進取的一種精神,引發我們嚮往人間天堂那樣一個美好的地方的心愿。在古今的變化中,人生儘管渺小,春天儘管短暫,但當我們把心放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當我們有了人生的目標和追求,當我們有了某種人生願望、某種夢鄉、某種烏托邦的向往時,我們的人生還是值得的,春天還是美好的。杜甫有一首《春望》,我們以為,這首絕句,寫的是思想意義上的「春望」,是哲學的也是詩的「春望」!

德國大哲學家謝林曾把人類精神比作兩個部分的史詩,一個從中心出發而遠離,一個是回歸,正如古希臘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最具有遠遊精神的「詩仙」李白,在《靜夜思》中寫的是希望「回歸」的「鄉愁」;而「詩聖」杜甫在這首《絕句》中,表達的卻是「春望」的心靈遠遊。悖反么?從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悖反、悖謬,在詩歌的文本中就深刻地體現著,它展示了人類精神的複雜、微妙和深沉……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註:本文刊於《文史知識》2010年第4期「講堂實錄」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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