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 | 國學入門讀他這一本書就夠了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號太炎。他曾是叱吒風雲的政治人物,倡導民主革命,先後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獄,其勇毅精神至死不撓,被譽為青年的楷范;他也是百年來最狂放不羈的國學大師,對中華民族文化遺產有精湛的研究,範圍涉及小學、歷史、哲學等,有經學大師的美譽。一生著述甚豐,有《章氏叢書》《章氏叢書續編》《章氏叢書三編》《國故論衡》《國學概論》《國學略說》等。

略論讀史之法作者 | 章太炎

本文節選自《回真向俗:章太炎國學講義》

史之優劣

一部二十四史,人皆以《太史公書》第一。宋人乃以歐陽《五代史》比《史記》。其實何可比也?非徒文章不可比,即事迹亦不可比。《史》、《漢》本並稱,六朝、隋、唐已有《史》、《漢》優劣之論,方望溪必欲推尊《史記》,壓倒《漢書》,實非通論。要知《史》、《漢》各有優劣,史公《樂書》全采《樂記》,優於何有?《漢書·禮樂志》,樂不過郊廟之禮,禮是空論,至若叔孫通之《朝儀》,應入《禮書》,而二家皆不載。至今一無可考,史公、孟堅皆不能辭其咎也。

有古史如此作而後人不應如此作者,如《天文志》。古代史官,兼掌天文。《史記》有《天官書》,《漢書》亦有《天文志》。測天之法不同,應著《天官書》以明之。若僅采護陳文,指明星座,則陳陳相因,何所用之?地理本史家之要,而《史記》不志。《五行志》亦《史記》所無,而《漢書》有之。其實董仲舒輩所言,於今觀之,不值一笑。其後《符瑞志》更無謂矣。《明史·五行志》載牛生馬、角生背、人有兩頭諸怪事,不載應驗之言,似已明悟,實則《五行志》載生物之變異,可為生物學之參考,要亦無大用處。又史公重視遊俠,其所描寫,皆虎虎有生氣。班氏反之,謂之亂世之奸雄,其言實亦有理。是故《史》、《漢》之優劣,未可輕易下斷語也。

《史》、《漢》之後,首推《後漢書》。劉知幾作《史通》,不雲《後漢書》有曲筆,於《史》、《漢》卻有微詞。實則范蔚宗之修《後漢書》,時隔數代,直筆無妨。且蔚宗於史有特識,不僅直筆可貴,如伴食宰相,僅載本紀,不特立傳。在野有名之士,王符、仲長統之流,皆為立傳。其他官位卑微而入傳者甚多。朱文公作《綱目》,即采《范書》所載,如曹操自為丞相,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曹操進號魏王,皆采自《後漢書·獻帝紀》。華嶠《後漢書》今不可見,疑嶠書本善,而范書襲之,觀蔚宗自序,稱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不稱敘事之善,而雲議論之美,恐敘事直筆,華嶠已然,故但稱己之序論而已。惟華歆破壁牽伏後,華嶠必不肯載。孔融臨死,二子圍棋,此事出吳人《曹瞞傳》耳。

陳承祚(陳壽)《三國志》,前人譏之,謂不應以魏為正統,清人為之回護。余不謂然。桓、靈之惡,甚於桀、紂。曹操代漢,政治修明。雖其初起時,孔融之徒有不滿之意,謂之正統,亦何不可?然司馬溫公謂劉備出於中山靖王后者,實亦如南唐之自稱出於吳王恪,則未必然。劉備之自稱宗室,若為詭說,曹氏應加反駁。曹氏不反駁,其為公認無疑。此蓋與光武為長沙靖王之後相同。惟光武世系明晰,中山靖王至劉備則不能數耳。然必雲正統,義有未安。桓、靈之當認為帝王與否?實為問題。而劉備之興,又與光武不同。光武名號官制,必復漢家之舊,謂之正統可也。劉備何嘗如此?故陳書三國鼎立,立意未嘗不公。然於吳、蜀尚有分別,稱蜀主死曰殂,稱吳大帝之死曰薨。吳夫人立為皇后,而稱之曰夫人,於蜀則稱曰後。此實不合史法,使後人為之,即成笑柄矣。

四史之後,人以南北史最佳。宋、齊、梁、陳諸史繁簡不當,《魏書》又有穢史之目。惟《北史》是非最為公正。唐人心理,以北朝為正統。以唐承隋,隋承周故。然南北史並立,南方帝王死,《北史》書之曰殂,北方帝王死,《南史》書之曰崩,此其病也。

唐人所修,前有《晉書》,後有《隋書》,其他尚有《梁書》、《陳書》等。《隋書》以志見稱,以其皆為專家所作也。《史通》雲撰紀傳者顏師古、孔穎達,撰志者于志寧、李淳風、韋安仁、李延壽、令狐德棻,皆一時之選也。《晉書》專記逸聞,體近小說,然後人亦有稱之者。蓋自《史》、《漢》以下,可於列傳之中看出其人性質產地者,首推《晉書》。觀《史記·司馬相如傳》,可知其為四川人。觀《屈原傳》,可知其為兩湖人。至於《晉書》列傳各人之性質風度,無不栩栩欲活,安得以輕薄而少之?

《舊唐書》、《舊五代史》體例本不甚佳,劉煦、薛居正伴食宰相耳,與雅擅文名之歐陽永叔、宋子京相較,寧止天淵?然吳縝作《新唐書糾謬》,駁正四百餘事,真所謂百孔千瘡矣。案子京《新唐書》文省於前,事增於後。唐人小說悉以為載筆之資,實則小說悠謬之詞,何足信賴?何如《舊唐書》之一依官書為可信哉?是以司馬溫公修《通鑒》采《舊唐書》多,采《新唐書》少。於《五代史》亦然。夫歷代史籍皆由官修,獨《新五代史》為私家著作。私家採訪,必不能普及,故至於清代,兩舊史仍列入正史。《新唐書》竭力摹擬昌黎,《新五代史》竭力摹擬《史記》、《春秋》。目標愈高,筆力愈不易到。論其事實,舊史實勝於新史。即以《新五代史》職方考、司天考而論,當十國錯亂之際,職方固甚重要,司天亦何用哉?

其後《金史》有元遺山手稿,尚足稱道。《宋史》繁瑣,凡宰相必列傳,官位稍高亦無不列傳,甚至一人兩傳,何其蕪雜也?《元史》僅修一年,蒙古人名氏易混,一人兩傳,尚不足怪。短中取長,惟《遼史》耳。

《明史》大半取諸萬季野《明史稿》。今萬氏原稿不可見,聞但有多傳,而無表志。近朱逖先買得原稿,其為真偽不可知。惟列傳多於今之《明史》。又王鴻緒《明史稿》傳後無贊,今通行本每一傳後有贊,事實與原本無異,恐亦如范蔚宗之書原本於華嶠也。

《明史稿》所以優於《明史》者,福王、唐王、桂王事為之特敘。《明史》則附於《三王宗室傳》中,先後倒置,眉目不清,此其一也。《明史稿》於府縣設置之沿革,備著年月,甚見清楚。重修《明史》皆刪去之,此其二也。

今之《清史》,袁金鎧、金梁等不知而妄作,更多著無關重要之事,體例至不純粹。且清室遺老秉筆修史,是非必不公允。即如皇太后下嫁一事,證據確鑿,無可諱飾,今一概抹殺,何以傳信?最大之病在不列世紀。紀清太祖之初起,壹似草澤英雄,有乖實錄甚矣。然則《清史》非重修不可。今以《清史稿》開罪聞人,禁不發行,不知史之錯誤有二。小節出入,錯誤之微末者也,不難加以修正。大體乖違,則錯誤之深重者也,非更張不可。如以努爾哈赤寫作草澤英雄,焉可以信今而傳後哉?要之《清史》較《宋史》、《元史》稍優,不致有一人兩傳之誤,然比《明史》尚不逮。余謂今人修史,如文章欲力追秦、漢,則古今人不相及。

無論《史》、《漢》,即范、陳亦不易及。前人稱南北史為優,其實《隋書》、《明史》亦尚可觀。如能與方駕,已為上乘。讀史不必問文章之優劣,但須問事實之確否。至於議論,各人有其特見,正不必以人之議論為己之議論也。

讀史之宜忌

讀史之士學力不同,識見亦異。高者知社會之變遷,方略之當否,如觀棋譜,知其運用,讀史之效可施於政治,此其上也。其次考制度,明沿革,備行政之採擇。正史所載,未必完備,典章制度,不得不參考《通典》、《通考》諸書,譬如地理、職官二門。職官須明許可權之異同,不得但據其名。地理應知交爭之形勢,道里之遠近,要知歷史上之地理,不與今之地質學、地文學相同。今人講地理,建置沿革尚能通曉,惟有一說疑不能明。《漢書》述諸夏區域東西一萬三千餘里,南北九千餘里。歷代相沿此說不變。宋土逼窄,猶作此語。漢尺短,用清營造尺比漢尺,則漢一尺得清營造尺七寸四分。漢一萬里為清七千四百里。今自蒙古至瓊州只六千里,焉得有九千里?明尺即今木尺,一尺等於營造尺九寸,則萬里當有九千里,數亦與今不符。漢人之言,猶可諉之測量未精,故有是誤。晉裴秀為司空,作《禹貢地域圖》十八篇,已知測量之法矣。六朝時遵用之,唐賈耽則有《禹跡圖》、《華夷圖》,劉豫刻之西安,今存西安府學,觀其里數亦覺過大。蓋當時雖知測量,仍不知北極測地之法也。《周禮》職方氏所云九州之內東西南北相去七千里,其外相去一萬里。以漢尺七四計,尚得五千一百八十里。本部南北相去斷無此遠,古今人皆以為疑。近人廖季平乃謂職方氏是指全地球而言。實則自漢至明,里數總不確實,凡為測量未精不知北極測地之法故也。

職官之學有職官沿革表可供參考,然有名同而實異者,不可不加審辨。如唐之六部與《周禮》六官不同,此前人已知之。《周官》冢宰乃唐之尚書令,非唐之六部也。《周禮》天官,大宗伯在漢為九卿,至清大理、太常、太僕則虛名耳。明太僕寺尚須養馬,清則無其事矣。光祿寺不知起於何時,清光祿勛本郎官,不知何以變為庖廚之職?漢之鴻臚如後之理藩院。此皆名同而實不同者。古今職官名實相同者僅有縣令,清之知縣猶是漢之縣令也。以知府比太守,即已不符。顧亭林謂太守如督撫,此語良然,以其有兵權也。日本人譯西洋官制之名,於台灣、朝鮮則曰總督,稱印度、香港之最高長官即曰太守,不知是否西洋文之本意如此?抑故意作此譯名也?實則守之大小,本無規定。明代總兵鎮守邊陲,亦稱曰守。以故印度總督可比太守,香港只可比巡檢司而已。漢之太守與後之知府,不但名不同,實亦不同。研究職故官不應取其名,務須稽核其實。古今官制,屢改不一改矣,決非但見其名相同即可謂是同一職掌也。

他如古今度量衡之變遷沿革,亦不易知。要之考制度以裨有政,乃讀史第二等事,其效已次於職方略知運用也。

讀史所最忌者,妄論古人之是非是已。宋人往往好以當時之是非衡量古人,實則古人之安危利害,不應以後人之目光判斷之。後人所應糾正古人者,乃如華歆,魏晉人均讚揚之,魏之代漢,歆顏色不悅,曰我本漢臣。此之矯揉造作,而曹子建信之,何也?又如古稱揚雄,幾於聖人,司馬溫公尚然,而後人訾之。以余觀之,雄不過常人而已。

複次借古事以論今事,所謂借題發揮者,亦讀史所忌。王船山《讀通鑒論》,於範文正貶官,歐陽修、尹師魯、余靖與之同去,以為好名。後之朋黨,即由此起。實則宋之朋黨起於神宗時,范、歐四賢曷嘗有此心哉?明懷宗時流寇猖獗,朝臣多議南遷,光時亨曰「國君死社稷」,以此而止。船山於時亨不加訾議,乃力斥李綱,以金人來侵,綱力主迎戰,與時亨同也。不知南宋遷亦亡,不遷亦亡。其時宗澤尚在河北,所以不能成功者,以黃潛善等沮之也。如船山之言,南遷而守東都,東都亦豈易保哉?船山史論常以宋事影射明事,後之讀史者往往以此矜誇。夫作詩有寄託,發感慨。原無不可,然非所語於讀史也。讀史當論大體,以為判案,豈可逞臆而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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