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必須在學術上「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 人物周刊 | 閱讀時間
受訪人簡介:秋風,本名姚中秋,當代「大陸新儒家」代表性人物、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長、弘道書院山長。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封建》、卷二《天下》及《重新發現儒家》《國史綱目》《儒家憲政主義傳統》《嵌入文明:中國自由主義之省思》《為儒家鼓與呼》等。
「儒教」主張,已構成儒家復興的重大觀念障礙
新浪歷史:儒學復興和「大陸新儒家」的出現,是當下非常突出的思想文化現象。在許多重大問題上,您與作為儒門同道的蔣慶先生意見相左。例如,蔣慶先生認為儒學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但您不這麼認為,至多認可儒學是「文教」。但據亨廷頓對各大文明分析後所指出的:世界上的文明基本上是在宗教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偉大的宗教是偉大的文明建立的基礎。您怎麼看?
秋風:亨廷頓錯了。我覺得,過去一百多年來最可怕的事情是,中國人,尤其是讀了二三手西方知識的人,總是以神教文明中產生的概念和思維方式來思考中國、思考世界。西方整個思想都是神教式的,儘管其現代思想採取了世俗化版本。今天,我們要負責任地思考中國的前景和世界的前景,必須走出這種思維的牢籠。
我認為,中國文明比西方文明最為高明的地方就在於,早早走出了虛幻的神教迷信。中國文明在其起步之時,也就是五帝時代,尤其是堯舜時代,完成了一次精神的躍遷,那就是「絕地天通」。神不再行走於大地,不再鬼混於人世。中國人走出了神靈迷信、神人雜糅的狀態,確定了對天的信仰,而天沒有人格。由此,中國人走出了虛幻的神教迷信,這樣的中國文明是高級文明,相比之下,西方神教文明還停留在原始狀態。
人應當法天而生,但天沒有人格化存在,「天不言」,那麼,人如何法天而生?這就有了「觀乎天文」。天不言,天只是呈現為文。人觀乎天文,而把握人生之道。由觀乎天文,而得到「人文」。這就是道德、道理、禮樂,以及各個領域中的法度,總而言之,文。也就是說,經由天的信仰之確立,「文」成為中國文明的核心。順便說一句,只有中國有文明,西人或許有「神明」,但沒有「文明」。
這就是儒家之為文教的淵源。中國從一起步,就是文教天下。孔子承上啟下,將文教發揚光大。孔子之教就是「學文」,《論語》的第一個字是「學」,這與其他主要文明完全不同:他們的關鍵字是「信」,信神。但孔子從沒教人信神,孔子之教就是「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因此,在孔子那裡,人的成長就是通過學文,「下學而上達」。孔子之後,儒家的主要任務就是興學,施行文教。
據此,我認為在孔子那裡,以及孔子之後,儒家都不是宗教。主張儒家是宗教,既沒有任何義理基礎,也沒有任何歷史依據。文教是儒家存在的基本形態,歷史上如此,今天也必然如此。事實上,今日初現之儒家復興正是採取了文教的形態,而不是儒教的形態。
主張儒教,在我看來,是把儒家看小了。儒家本來可以在諸教之間又在諸教之上,儒教只能在諸教之中廝混,而儒教在這個方面是沒有任何競爭力。你本來就沒有神,怎麼跟別的神競爭?
事實上,在我看來,今日主張儒教,已構成儒家復興的重大觀念障礙。你主張儒家是儒教,那憑什麼政府推動儒家經典進入學校教育體系?很多自由主義者正是基於政教分離原則反對儒家經典進校園的,「儒教」說恰恰坐實了這種質疑和反對。所以,為了儒家復興,不要再說儒家是宗教了。
儒生當然可以入黨
新浪歷史:您在闡述儒家的「文教」特性時,曾經說過儒生可以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即可以成為儒家佛教徒或儒家基督徒等,那麼儒生可以入黨嗎?您的「文教」論是否隱含著體制依賴?
秋風:儒生當然可以入黨。可以有儒家佛教徒,也可以有儒教基督徒,也就可以有儒家自由主義者,儒家左派,儒家馬克思主義者,儒家社會主義者等等。
這裡涉及儒家作為文教的一個非常奇妙之處。我前面說了,中國文明之主體從一開始就是文教,儒家也是文教。但這絕不意味著中國就沒有神教了。當然有,而且相當多。恰恰因為儒家不是宗教,儒家主導的中國才可以出現各種各樣的宗教共存之格局,我將此稱為「一個文教,多種宗教」。
在這種格局中,存在著文教與神教的雙向滲透:一方面,儒生可以信奉各種宗教,而並沒有什麼不妥:儒生可以信奉佛教,可以拜祖先,可以拜城隍爺,可以信奉基督教、伊斯蘭教,也可以信奉各種現代意識形態。比如,現代歷史上介入政治較深的儒者,梁啟超、張君勱等人,差不多都是西方意義上的社會主義者。
另一方面,儒家價值也滲透到各種宗教中,比如,唐代佛教完成中國化,其實就是解決了與儒家的衝突,此後這一過程持續,到人間佛教,其核心價值與儒家已沒有多大差異了。歷史上,基督教、伊斯蘭教也都有儒家化過程。今天,對於這兩種宗教的信徒,對於共同體的團結和繁榮而言,至關重要的事情就是繼續這一進程。
我相信,「一個文教、多種宗教」是世界上相當獨特的文明現象。這是中國得以在歷史上持續生長的根本原因,中國也因此而充分,而多樣。在中國,宗教寬容已是幾千年的歷史事實。由此,中國人是世界上心胸最為開闊的。中國就是好世界的雛形,這個天下是「和而不同」。所有神教文明及其世俗化版本所構想的世界秩序,比如黑格爾、福山編造的歷史終結論,其要旨都是「同」,消滅人世間一切差異,建立一個同質世界。這是讓人返祖,重回前文明狀態的野蠻力量。和而不同,才有文明天下。
通過文化認同,建立政治認同
新浪歷史:習近平一年內三次親近儒家文化,您也曾提出「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這一個命題,請問您如何看待執政黨提出的「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這個目標?
秋風:2012年秋冬,我提出「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命題。我認為,中國正在極大地改變世界,並必然從根本上改變世界秩序。世界將因為中國而進入大調整時期。但我也追問:中國做好準備了嗎?我的回答是沒有。
最根本的問題是,中國沒有文化。過去一百年來,中國人,主要是各色精英,不遺餘力地破壞中國文化。左右各派在政治上可能殺得你死我活,但在一點上是相同的:破壞中國文化。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在反對國家博物館前立孔子雕像問題上,毛派和啟蒙自由派堅定地站在一起。很奇怪,其實很正常。兩者共享著同樣的進步主義和歷史終結論觀念。
當中國強大之後,中國就成了問題。很多「公知」將此歸結為制度。但富裕起來的中國人在全世界旅遊,到處遭遇恥笑。這與制度無關,僅僅因為沒有文化,沒有溫良恭儉讓。
問題還不止此。沒有文化,中國就沒有能力提出具有道德感召力的世界秩序想像。中國人只能重複西方人發明的國家間弱肉強食法則,這恰恰印證了西方人對中國的擔心,其結果將是衝突甚至戰爭。可以預料,在這樣的戰爭中,中國必然失敗。
因此,在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不論對於中國還是對於世界而言,最為重要的問題其實是中國之「更化」,也即中國自身的文化重建。通過文化重建,中國將會變好。中國人將會具有道德意識,發現自己老祖宗提出的「和而不同」的世界秩序構想。這樣的中國將給世界帶來觀念的增量,帶來好處而不是壞處。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在我看來,關鍵就是文化復興、文化重建。把多樣的人群聯結為中華民族的紐帶,就是中國文化。在中國,靠暴力,不能維持中國這個共同體。靠憲法,也不行。所謂憲法愛國主義,只可以解決西方小國寡民的共同體之凝聚問題。在中國,文化是紐帶,通過文化認同,建立政治認同;通過文化身份,確定國家身份。
時間永遠在儒家一邊
新浪歷史:董仲舒的「更化」方案是在對漢代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問題提出全面解決方案的基礎上提出的,您認為當下能否提出類似的方案,以推動一場儒家式的新「更化」?
秋風:今日中國正在「更化」中。這場「更化」,正是儒家過去三十年來不懈努力的結果。
漢代之更化,從高祖時代就開始了,陸賈作《新語》,叔孫通為漢家製作禮儀,諸多儒者也以教育養成精英。同時,幾代儒者依據經學,發展出諸多理論,提出「更化」方案。比如,賈誼就曾在漢文帝時提出過一套完整的「更化」方案。在董仲舒之前,推動漢武帝「更化」的儒生,是魯申公的兩位弟子,王臧和趙綰。董仲舒是推動「更化」的漢代儒者中較為突出的,但絕不是唯一的。
因此,儒家從來都是群體發揮作用。因為,儒家影響政治一定是緩慢的、漸進的,需要經過相當長的時期。儒家的道理不能立刻帶來看得見的好處,短視的統治者常嗤之以鼻。他們更願意尋找立竿見影的捷徑,就好像今天的富豪,不耐煩聽儒生講道理,更願意相信裝神弄鬼的「大師」。只有當統治者把所有的捷徑都試了一遍,都走不通,走投無路,才會被迫轉到儒家。而儒家對自己充滿信心,所以儒家不急,時間永遠在儒家一邊。
今日中國之歸儒就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1950-1970年代,儒家被徹底打倒。1980年代,儒家終於不再挨打。梁漱溟、馮友蘭等老先生開始講儒學,尤其重要的是「港台新儒學」迴流大陸,滋潤中國學界。儒家慢慢恢復元氣,並在社會各個領域具有影響力。儒家的地位不斷提升,今天,知識界所有人再也不能無視儒家了。同樣,精英們也認真對待儒家了。正是在這種大勢之下,執政黨歸向儒家。
但我不相信,有誰能夠提出一攬子方案。漢代的「更化」不是董仲舒一人的方案所造成的。比如關於「興太學」,公孫弘貢獻極大。我想,生當這一時代,儒者是幸運的。但據我觀察,儒學界對於自己的使命,還缺乏清楚認知,也沒有做好準備。比如,今天,沒有發展出一套新的經學體系,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儒學體系。這樣的儒學,無力引導這個時代、「更化」當下的制度。這是我十分憂心的。希望同道多多努力。
尤其是,希望有更多從事人文社會科學各門學科研究的學者歸儒。當年宋明儒出入佛老,今日經學、儒學發展,也需要出入西學,化用新知,以成新學。
國家的作用是輔助社會治理
新浪歷史:您在《華夏治理秩序史》中提出「家—國—天下」的概念,你認為應該如何劃定國家治理與社會治理的界限,藉以保障個體的權利不受公權力和資本的侵害?
秋風:對「個體」這個詞,應當有所反思,有所保留。人當然是分別地出生的,但人生而在家中。你不可能沒有父母,有父母的前提是有夫妻,有父母,則有父母與子女、兄弟等人倫。因此,個別的人生而在人倫中,這才是人存有之基本狀態。家中的個人,這應當是關於人、關於秩序的思考之原點。所有撇開這一點展開的討論都把人野獸化,而鼓勵人們脫離家的信仰、觀念,都是非人的。
這樣,社會治理必然始於群體中的個體,而以家的治理為基礎,進而向更大的群體擴展,也就是《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文明人治理之普適原理,不可能有第二個。
從而也就確定了國家與社會的界限。「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個體自治其身,這是社會治理的原點,自治其身的個人發動和參與自己熟悉領域的治理,進而進入更廣泛的領域,這就是社會自治。在此基礎上,國家發揮作用。也就是說,國家的作用是輔助社會治理。
但需注意,這樣的國家不是「必要的惡」,而是不可或缺的善。國家提供一些社會自治體無力提供的公共品,沒有這些公共品,社會自治將無法運轉。因此,對國家,不能只想著防範其侵害。這種敵對意識無助於公共之善的達成。相反,應當激勵官員自治其身,應當選賢與能。
同樣,對資本,也不應以敵意看待。有資本積累,才有投資,才有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文明的積累。對掌握和使用資本的人應予以教化,讓其「富而好禮」,富而愛人。
總而言之,相互疏離的原子化個人預設必定讓人始終停留在叢林狀態,即便自以為進入文明狀態,也必定充滿敵意,充斥階級鬥爭意識。擺脫原子化思維方式,天地自然寬。
平等、自由不是「現代」價值,「仁」才是普世價值
新浪歷史:有人認為平等與自由等現代價值已深入人心,儒家卻強調尊卑貴賤的禮制。您認為儒家憲政是否與平等精神兼容?
秋風:這裡的「有人」,也就是半瓶子醋的知識分子,他們根本沒有研究過儒家思想,而是道聽途說了一星半點,就開始以終極審判者的口氣說話。這些人其實也不知道平等和自由是什麼含義。至於說平等、自由是「現代」價值,這簡直就是笑話。分出現代、古代,然後審判古代,這種巫術式思維方式經常出現在哄孩子的童話中。
儒家的核心道理是「仁」。「仁」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是人,其他人都是人。每個人把自己看成人,也把他人看成與自己完全相同的人。這裡面同時涵攝了平等、自由、愛,而可以避免光禿禿的平等、自由、愛必定造成的嚴重弊端。所以,我主張,「仁」是普世價值,可以普適於人間所有人。
儒家憲政就是仁政,仁政就是每個人相互對待為人之「政」,就是創造條件讓每個人成就為真正的人之「政」。這樣的「政」必定可以做到平等、自由、互愛,但比這些更多、更好:仁政讓人平等,而不是同質,依然保持不同;仁政讓人自由,但不疏離;仁政讓人互愛,但不必先拋棄親親之愛,而是親親而仁民,由近及遠地愛。
所以,仁政是大道,中國當走仁政之大道。
人民儒學並不主張人民主權論,而是主張「民本」
新浪歷史:看到您和幾位學者探討「人民儒學」的問題,有些人本能地聯想到了民粹主義,您怎麼看?
秋風:對人民的警惕,失之於過。美國政治的基礎原理就是「人民主權」。當然,人民主權論確實很容易導致民粹主義。尤其是民主,跟民粹主義之間,只是一張窗戶紙。民主之所以在有些國家沒有墮落成民粹主義,僅僅因為,它被置於共和框架中。美國就是這樣。所以,二戰後,美國人說其國家是民主國家,讓人驚訝。因為,聯邦黨人設計憲法就是為了防範民主,而建立了共和制。今天美國學界神化民主,要麼是無知,要麼是別有用心。
人民儒學並不主張人民主權論,而主張「民本」。一個美好的人間,不應存在主權者,本來也不存在,只不過神教思維者喜歡想像出一個主權者。「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所有人共同治理天下。人民就是所有人,人民共同治理天下,這是天賦之義。天下人都是人民。其內部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差別,但萬民一體,天下一家。階級鬥爭理論是非人的理論,把人變成物,變成禽獸。「四民」不過是職業之別,而非等級之差。四民中每個人都在人格上平等,都有治天下之義。
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意願,都有這個能力。所以,要「選賢與能」,最好的制度就是天下由人民中最為賢能的人治理,真正的賢能治理就可以避免民粹主義。
由此就有了「治人者」、「治於人者」之別,「治人者」要對「治於人者」負責,「民為邦本」。但兩者不是敵對關係,「治人者」要生產和供應公共品,要維護秩序,更要養民,其中包括教化民眾。經由教化的民眾皆自治其身,通情達理,也就不會有民粹主義情緒。
民粹主義的泛濫,皆因為政治的物質化。現代西方政治理念基本上都把人當成動物,最多只是高等動物,其本質就是慾望和追求滿足慾望之物的理智。這樣的人必定讓民主墮落成民粹。黑格爾、科耶夫、福山所謂歷史的終結,就是人終結於動物狀態。
只要學君子之道,都可成為士紳
新浪歷史:政府現在推動「鄉賢」群體的重新構建,聽說您也參與了浙江德清的鄉賢參事會建設,您在探討儒家的治理秩序時,多次提到「君子」和「士紳」,甚至想塑造現代士紳,那麼現代士紳的主體應該是誰?
秋風:現在政府推動「鄉賢」參與基層社會治理,很好。不再迷信國家控制,也不再迷信民主投票,總算走回正道,讓各個領域中的精英在基層社會中發揮作用。但現在的鄉賢,未必稱得上「賢」,因為大家普遍沒有學過君子之道,因而對於參與公共事務,缺乏熱情。所以,在推動鄉賢參與社會治理時,需要同步建立精英學習機制,學習君子之道,喚醒公共精神。浙江德清推動成立「鄉賢參事會」,我只是提了些建議,具體如何激活鄉賢資源,發揮「本土、外出、外來」等各類精英作用助力基層社會發展,目前已在積極探索中,值得肯定和期待。
兩千多年來,中國社會治理的主體都是士君子,經由儒家興辦的教育養成庶民為士君子,其中一部分進入政府,成為士大夫;其餘仍在社會,或者由政府返回社會,成為士紳。士紳在基層社會組織各種自治組織,創建和維護公共生活。宗族就是自治組織,祠堂就是公共空間。其實,這種制度是十分現代的。
20世紀以來,這套秩序鬆動,而後被國家權力摧毀,20世紀中期形成「新秦制」,由黨化的國家權力直接統治每個人。結果行不通。1990年代以後,又引入村民民主選舉制度,結果仍然行不通。
兩種西方現代統治術都試過了,都行不通。還是得回到中國治理之道。今日中國欲重建基層社會秩序,就必須重建以士紳為中心的基層自治制度。這不僅適用於鄉村,也適用於城市。城市基層根本就沒有社會,比農村更差。在這樣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理模式中,士紳是核心。有了士紳,就可以創建出制度。沒有士紳,一切無從談起。
那麼,士紳從何而來?孔子興學,開放包容,任何人都可通過學成為士君子。因此,任何人,只要學君子之道,都可成為士紳。教師,官員,企業家,白領,所有人,只要有道德自覺,學君子之道,積極發起和參與公共事務,就可以成為士紳。中國的士紳不需要貴族身份,這也是中國文明特別高明的地方。
這也提醒我們,目前的精英培養體系須加入君子養成內容。各級黨校、行政學院,各大學的法學院、商學院,要開設中國經典研讀課程。官員、企業家群體中也應當形成學習機制。政治局學習,黨委中心組學習,各種單位、企業的學習,這是很好的社會治理機制。中國式治理,基礎在學。但學習內容應當有所調整,必須加入君子養成內容。這樣,基層社會所需要的士紳,就會源源不斷地生成。
立法者和司法者需要具有教化意識
新浪歷史:最近,習近平在講話中指出要禮法合治、德主刑輔,引發熱議。今天依法治國迫切需要解決的是哪方面的問題,未來的方向或趨勢是什麼?
秋風:法治很重要,但法律之治之於優良治理的意義,在中國(也許還有別的文明中),不同於閃族文明——至於其理由,比較複雜,在此無從展開。
因此,儒家向來認為,德禮政刑並用,方可通往通往優良治理。重要的是,德禮刑政其實都涉及規則,在儒家看來,用於治理的規則完全可以是多元的。法律之治是重要的,但對於優良治理而言並不完整,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還有更多規則可以發揮更為基礎的作用。如果忽視這些,也即忽視教化,忽視風俗的養成,法律將會因為缺乏必要的基礎而無效。
話說回來,法律本身也是一種教化手段。但法律發揮這種作用,需要立法者和司法者具有教化意識。令人無法理解的是,中國的法學家普遍具有排斥道德的強烈傾向,他們相信,現代社會就該用法律治國,道德、倫理根本不應當涉入法律中。比如,《婚姻法》的修訂就越來越荒唐,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破壞人倫的傾向。婚姻法的名目本身就是荒唐的,應當制定《家庭法》。
法官也受到這種毀人倫傾向的影響,做出一系列有悖情理的判決,比如南京彭宇案,以及類似案件。這就導致了法律之治與民情的緊張。這個時候,我會問:法治讓人放心嗎?人們之所以對法律不信任,對法院不信任,不僅僅因為司法腐敗,也不僅僅因為司法不獨立。
中國建立法治,恐怕需要對兩個根本問題進行思考:第一,法律之治在整個社會治理體系中的地位究竟是什麼樣的?明白本分,才有可能演好角色。第二,法律之治內嵌於多個構件組成的治理體系中,它如何與其他構件相匹配?
沒有比儒家更完整的治理理論體系
新浪歷史:傳統中國的治理經驗與智慧,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為「治理現代化」提供思想資源和現實助力?
秋風:傳統中國的治理體制本來就是現代的。歷史終結論童話的編造者福山說,秦朝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現代國家。漢武帝大幅度地改進了秦的制度,那豈不是更現代了?
具體地說吧,「治理」這個政治現象,在中國,至少已存在兩千年了。治理相對於統治而言,儒家對於社會秩序的思考,恰恰形成了一套治理思想體系,而不是統治的思想體系。漢武帝以後,儒家塑造的社會管理模式就是治理,而不是統治,也即,不是依靠國家權力統治民眾,而是以民眾的自治為秩序之基礎,國家權力發揮輔助作用。這足夠現代吧?
所以,今天推動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就該回到儒家義理,回到傳統中國的治理實踐。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儒家更完整的治理理論體系了,再也沒有比中國更豐富的治理實踐了。進入儒家義理,進入中國治理實踐,面對現實,可以發展出最為高大上的現代治理理論。撇開儒家談治理,就是在繞開西施找美女。
我們必須在學術上「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新浪歷史:清華大學國學院劉東教授在最近出版的新著《再造傳統》中呼籲:激活「中體西用」路徑,思考中國文明新立場,熬出中國文化新傳統。甘陽先生也在最近有關「新康有為主義」的討論會上強調:張之洞才是現代中國的立法者。您也曾經表述了「中體西用,資相循誘」的路徑來會通古今中西,建立「中國式現代性」。您和甘陽在這一問題上的同和異主要有哪些?
秋風:的確,張之洞是現代中國歷史上奠基性的人物,至少可與康有為並肩而立。康有為提出了現代中國不能不處理的所有問題,但他提出的解決方案基本上都是荒唐、甚且具有破壞作用的,比如他的儒教說、孔子創教說。張之洞則第一個發展了現代中國的保守主義思想,從而既為改制拓展出空間,也堅守了中國之道。張之洞所設計的「癸卯學制」貫徹了這一思想。如果堅持下來,也許可以避免20世紀的諸多災難。可惜,蔡元培之流掌權,迅速摧毀了這一教育體系,讓中國教育走上反中國文明之路。
我化用陳寅恪先生評價張之洞的一句詩,「中西體用資循誘」,提出「中體西學,資相循誘」的命題,我認為,這是中國在開放的世界建立優良秩序之不二法門。在這一點上,我與甘陽先生沒有什麼不同。
只不過,到了今天,光做張之洞是不夠的。南皮的時代,中國文化之體尚在,經史之學仍為主脈,故南皮只需守「中體」即可,更重要的工作是化用西學。過去百年,中國文化遭到嚴重破壞,經史之學基本中斷,西學已反客為主,大喇喇地坐在中國之堂,對中國文化吆五喝六。這時,我們沒有什麼可堅持之「中體」了。我們必須重建「中體」,在學術上「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也就是說,今天,負責任的中國學者要做思想學術上的孫文,要進行一場概念的革命,思考方式的革命,學術範式的革命,總而言之,學之革命,以恢復中國之學的主體地位。
應該說,蔣慶先生20年前的《公羊學引論》、10年前的《政治儒學》,也許就是這場革命的第一槍。左右各派共同反對北京大學的「燕京學堂」項目,則是一場思想上的大規模起義。接下來,這場革命將會繼續擴展到各個學科。在我看來,哲學、政治學等學科的革命態勢是比較明朗的。
就好像當年孫總理在革命成功之後並沒有排斥滿蒙,而是讓其回歸正位而已,我們說思想學術上的「驅逐韃虜」,也不是自我封閉,而是讓西學歸到「用」的地位。否則,中國在思想觀念上永遠都是殖民地,而偌大中國在這個世界上做思想觀念的殖民地,不僅十分可笑,對世界也是大災難。
中國有良心的學者最終都必歸於儒
新浪歷史:您以前是以自由主義學者著稱,後來卻轉身為儒家,讓很多人感到意外,也是很有象徵性的現象。您心目中的儒學與自由主義是什麼關係?有些左派認為你從自由主義轉到儒家,是「儒家之賊」,你如何回復?而有些儒者認為您把歷史上的儒家治理描畫得太好,是否對儒學復興的現實困難過於低估?儒家、自由主義、左派之間未來可能的會通在哪裡?
秋風:一百多年來,中國有良心的學者最終都必歸於儒。
當然,這本身是很可悲的。中國人本來天生就是儒家,我們在家庭生活中如此,而一旦我們接受教育,就進入了一條強有力的「去中國化」流水線中。過去一百年多年的中國教育,從幼兒園開始,都在不遺餘力地去中國化。結果,受教育程度越高,越不是中國人。中國學者滿腦子都是一些半生不熟的西方價值、觀念,甚至信仰,比如神教思維方式根深蒂固。
有了一定閱歷,有了一些反思之後,我們不能不轉型,不能不「背叛」。但其實這是回歸。可悲的是,大多數學者仍在虛幻的觀念牢籠中,拿著西方的真理,居高臨下地判斷中國。他們看我,當然不解。但我坦坦蕩蕩。我們本來是中國人,卻蹩腳地用別人的方式,思考別人的問題,這很可鄙。比如,左右派之爭,就是很可憐的事情。某人主張階級鬥爭,有些人大聲反對。但他們的言行其實就是在與自己的敵人進行階級鬥爭。這種左右派之爭,就是神教思維導致的觀念和政治現象。中國知識分子不幸傳染了這種思想的「埃博拉病毒」。中國被他們撕裂。所謂的左右兩派都崇尚鬥爭,他們的方案都是通往地獄之路。他們爭論的問題其實是,怎麼惡才好看,怎麼死才美麗。
由他們去爭吧。我對此沒有任何興趣。我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我是儒者。但我相信,他們中會有一些人幡然悔悟,因為,儒家是正道。我看到,過去十年,左右兩派都有不少人回歸正道,成為儒者。如果越來越多的人成為儒者,左右兩派的死法之爭就消散了。如果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成為儒者,世界就有救了。至於歷史會怎麼樣,咱們走著瞧。但我相信一點,時間永遠在儒家一邊。(受訪時間/2014年10月28日,感謝杜吹劍先生對此次訪談做出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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