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嶺《吼 水》(短篇小說)

吼 水

秦 嶺| 文

誰聽過這樣的吼聲呢?那天的尖山人紛紛豎起耳朵,拉直了追尋的目光。吼聲分明走樣了,像曲里拐彎的老藤,一網子過去,把尖山兜了。

早先的尖山人習慣了吼,但咋吼也到不了這嗓子。日子裡的吼聲往往是這樣的:「哎——娃他大——回來吃飯來——」。這是女人們站在村口、崖畔、溝沿的吼法,一吼,准有男人從莊稼地里冒出來,曉得飯熟了。後來旱象重了,吼飯慢慢變成了吼水:「哎——娃他大——回來喝水來——」。男人就曉得女人找著水了。人這東西,像極了腳下的莊稼,缺肥,蔫也就蔫著,可一旦缺水,身子上下就沒了形。人活一口氣?不對,人活一口水。老子訓斥懶漢小子:「你簡直是個飯桶。」小子態度誠懇:「大大,我是飯桶,但更是水桶,渴!」再後來,連吼水也稀罕了。你敢吼?試試,女人麻繩一樣的尾音還在崖畔繞呢,准有人翻牆竄進廚房,水缸里那麼點稠泥漿,准被搜颳得不見一絲濕氣。

「啊——吁——啊——」。

那天的吼聲來自董球,真格是慘透了!像尖銳的鐵鉤子。——事情是這樣的,當時,習慣了吃草的馬,突然搶前幾步,大嘴一張,從董球身後發起了襲擊,目標很明確:董球的左耳。只一口,像是一片汁滿肉厚的嫩葉沒了。

正午的空氣瞬間拉緊了弦。那天的日頭,噴火的意思。天旱已經讓尖山村傷痕纍纍,日頭一毒,等於傷口上鋪了厚厚一層鹽巴。當時,幫董球修建水櫃的幫工們渴得要命,都歇了手,眼巴巴期待董球從山下背來的水呢。一頂頂草帽,寬檐兒,像嘴臉的掩體,抵禦著紫外線狂躁的掃射。董球和他的馬終於從山坳里探出了頭,像平地冒出來一個泉眼兒,清亮亮的,由小變大,越來越近。「水!來了。」包工頭鄧念泉悲壯地喘了一聲。好像董球和馬都不是真的,只有水才是真的。幫工們一個個伸長黝黑的脖子,像一隻只困在旱地的黑鵝。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從天而降。

有那麼幾秒鐘,董球像是木了,呆了,一隻手照樣攥著韁繩,另一隻手朝身後攬著裝滿水的塑料桶,半邊臉像崖畔的樹茬上鉤住了一塊濕漉漉的紅綢布,在沒有風的正午飛流直下。幾秒鐘後,董球才被自己的慘叫驚醒,撒手,慌忙光顧自己的腦袋。塑料桶自殺一樣從他佝僂的背上一躍而下,轟然開裂。水逃命似的竄出來,尚未形成流竄的態勢,就被枯焦的大地合圍吞沒,只剩几絲殘留的蒸汽。蒼天在上,不可一世的日頭,在那個瞬間一定愣神了,頭重腳輕,一個倒栽蔥要翻到人間來的樣子。

倒栽蔥的只是董球。陡然升騰而起的干塵瀰漫開來,這是驢打滾時才有的雲遮霧罩。董球的兩手死死捂著左耳部位——左耳早已告別了腦袋。顯然,馬用的是毀滅的力量。面對驚愕的幫工們,這匹馱著水泥和石料的馬目空一切地昂起它乾瘦的頭顱,目光輕蔑,下巴上揚,慘白的牙齒鎖成了地牢,上下唇誇張地外翻,托出一團熊熊燃燒的紅色火焰,那是鄉親董球的血。

只有麻雀狐疑不定地從頭頂掠過,從這個樹梢,落到那個樹梢,從那家屋檐,落到這家屋檐。群山一如既往地凝重、蒼白、肅穆。家家戶戶的泥瓦房呈階梯狀懸掛在層層疊疊的崖畔上,每戶人家院外正在修建和剛剛建成的水櫃,高高矮矮,肥肥瘦瘦,都說像抗日影片里的半截炮樓,可是,從對面坡上望過來,像是院外多了一隻大眼睛。這幾十隻眼睛似乎睜得很大,目光射向董球家的水櫃工地……

「快!」幫工們彷彿從大夢中醒來。

當務之急,解救耳朵。幫工們走南闖北,都是鬼精。耳朵離開人體,趁緊些,能接上的。鄧念泉和幾個村民合圍了馬,鋼釺都用上了,馬嘴被撬得鮮血淋漓,但就是不鬆口,一雙失神的大眼睛眺望著山外。

「牲口咬人耳朵,盤古開天頭一遭,這是為啥嘛?」

「這混賬東西的心,還在山外呢。」

「要不是董球把它從騾馬市場救出來,它早成城裡人餐桌上的馬肉了。」

過去的騾馬市場,是給種田人選幫手呢,如今的騾馬市場,是給城裡的餐桌上選肉呢。幾月前,董球來選馬,賣主說:「這馬又聰明又善良,真捨不得讓它上餐桌。」董球說:「不是的,我是買個幫手。」

「幫手?這年月,你不去打工,還種地?」

「不,建水櫃,馱建材。」

董球成了馬的救命恩人。得救的馬,眼淚像花兒一樣綻放。董球牽著馬,翻山越嶺往尖山趕。馬像個溫順的女人,時不時用嘴唇輕吻董球的手背、肩膀和背。馬的輕吻,挾裹著一股熱流,痒痒的,陌生,新鮮,刺激。董球回頭看了馬一眼,馬收回了嘴,大眼睛撲閃了一下,羞怯地低了頭。明明是一匹純種公馬,卻像個相親中的大姑娘,慌亂、緊張,非常不好意思了。馬頭再次抬起來的時候,羞怯像雲一樣從目光中飛走,這是一雙明亮的眼睛,烏黑的瞳仁飄溢著一層溫熱的光亮,蓄滿女人一樣的柔情。女人,是女人。那天的董球,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想到離他而去的女人。一興奮,就吼起了秦腔:「本為王走四方微服私訪,懲貪官察民情坐穩江山……」

女人是從後梁嫁到尖山的。用村裡知識分子的話說,女人嫁給董球,是鄧念泉最為傑出的、足以彪炳史冊的偉大貢獻。本村的姑娘都留不住,一個個從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腿長了,胸滿了,進城一打工,就跟上外地人去有水的地方過日子。小媳婦們也跑了好幾茬,跑了,又來了,來了,又跑了,跑了的終歸比來了的多。後梁比尖山還要缺水,別說水櫃,連水窖都沒有。都傳呢,說是後梁人早上的第一泡尿,一半兒給茅坑漚肥,一半兒留給自己洗臉。是不是真的,沒人考證過。誰要是較真,那就是烏鴉笑豬黑、羅鍋笑瘸子。山裡人缺水,不缺心眼兒。都傳,當時的姑娘與董球見第一面之前,直言不諱地問媒婆子:「對方——就是董球家,有水櫃沒?」

「當然……有哩。」

於是有了第一次見面,不是見人,而是見水,見的就是鄧念泉家建在崖畔後的水櫃。姑娘問董球:「這水櫃,真是你家的?」

「真的。」

姑娘帶著對水的夢想,一夜之間變成了媳婦。年輕的媳婦每次挑著擔子去水櫃打水,一臉的燦爛,腮幫子上浮泛著山丹花的花瓣兒那樣的光亮。細細的腰肢一閃一閃的,風吹楊柳的意思。打水,也不忘走顛步,變秧歌了,口氣又大方又自豪:「喂——如果用水急,就不用一大早下溝了,用我家的水吧。」。

女人吼水的音嗓,吼秦腔一樣:「哎——我的球哎——回來喝水來——」

滿村人偷著樂。董球只想哭,半晌跨不出地頭。

鄧念泉靠這全村唯一的水櫃,騙來了後梁、後寨、後窪一帶的許多姑娘,姑娘們理所當然成為尖山光棍們的女人。騙,是個難聽的字兒,山裡人把這種騙不叫騙,叫哄。哄來一個,等日子上了路數——生米煮成熟飯後,娃兒快鼓搗出來了,再亮底兒。女人們嚎啕一夜,只能忍氣吞聲。為了哄下一個,當年的被哄者繼續幫著瞞天過海,謎底再次滿世界封存。就像一段麻繩,系死,又解開;解開,又往死里系。全村的光棍、新郎們誰不巴結鄧念泉?捱個下雨天,寧可讓自家的缸空著,也要朝鄧念泉的水櫃玩命,把屋檐水一擔擔往鄧念泉的水櫃里灌。雨地里,滑,人人不惜摔一身泥。

有個簡單的邏輯,當初如果不是鄧念泉的催逼,董球就不會重返尖山,就不會買那匹要命的馬,就不會失去一隻耳朵。當時,在蘭州打工的董球接到鄧念泉的電話,瓮聲瓮氣地回應:「我女人和娃娃都跑了,即便建了水櫃,也不像個家。」

「家家戶戶的水櫃該開槽的開槽、該起樁的起樁、該埋管的埋管,就剩你了。怪不得女人要領著兩個娃兒離開你,像你這慫樣兒,娶個母豬,人家也得挪窩。」鄧念泉的口氣像鐮刀刃子,一割,一個疼。

都說月是故鄉明。明,有啥用?除了過大年,誰敢還鄉?如果不是修建水櫃,鬼才還鄉呢。鬼是要還鄉的吧?誰曉得鬼到底喝不喝水。「靠天吃飯」。老話了。一年到頭,從娘胎裡帶來的一點力氣,全耗在了找水上。過去,只有鄧念泉家有水櫃,一櫃水能支應三五個月。這些年旱得緊,下雨像掉眼淚似的,鄧念泉家的水櫃就成了金櫃。這次政府給尖山村安排的水櫃建設項目,公家補貼,農戶自建,一年集流幾次雨水,所有的光陰就有指望了。千年等一回,天南海北打工的尖山人候鳥似的「撲稜稜」往回飛。

董球像個不爭氣的小學生,太遲到了。在董球眼裡,人人彷彿都變成了民辦教師,但沒有人批評他。

不少人主動提出義務為他投勞。董球的任務是去山外鎮子上馱建材。天麻麻亮,董球就牽馬動身,天麻麻黑,董球牽著馬回來。每天往返六趟,每一趟,馬背的一側五花大綁地馱著幾塊石料,另一側五花大綁地馱著幾袋水泥。鎮子距村裡二十里地。六趟是啥概念,一百二十多里。生產隊時沒這麼馱過,土地分到戶時沒這麼馱過,如今為了建水櫃,馱了,破天荒了。

事情,就出在那天的第四趟上。

「老天說旱就旱咧,女人說走就走咧,牲口說咬就咬咧……」人們的感嘆,像一曲古老的甘肅花兒。

2

「一頭牲口半個妻」。老說法了。

平日里,沒人發現董球和馬的關係有多麼糟糕。董球自己也認為,對馬,他從來是真心的。開工前,董球每天不忘翻山越嶺到麻子溝割草,順便找一桶水回來。草和水,不夠填馬的肚子,就另加兩碗玉米和黃豆。疼馬,疼女人的意思。

董球後來曾告訴過村裡人,那天,也就是咬掉耳朵之前,馬其實曾兩次靠近過他,不是咬,是吻,吻了他的耳根。董球說:「我早已習慣了馬吻我,一直以為是表達救命之恩呢。」董球說,「這年頭,要說知恩圖報,牲口比人還懂。」話一脫腔,董球意識到失口了,臉憋成了紅籃球。要說牲口比人懂得知恩圖報,那村裡人為他義務投勞,圖個啥?人家鄧念泉堂堂一個包工頭,光賠不賺,又是為個啥?啥東西最能見人心,水!就是個這——水。

當天的第一吻來的時候,真正的人困馬乏,極限了!羊腸小道像斬不斷的青煙,讓人心煩意亂。但一想到要建水櫃,董球快要散架的身子像注入了雞血,灰暗的眼珠子就有了亮色。他前面牽著馬,塑料桶像山一樣壓著他。董球能報答幫工們的,只有水了。飯是管不了的,一個男人煙熏火燎做出來的飯,誰忍心端那個碗?

一看前後無人,董球就回頭對馬說說真心話:「馬啊馬啊!你是公的,我是男的,公的男的,總歸都是一個性。我是個有良心的男人,將來咱水櫃建成了,我絕不會卸磨殺驢,不,是殺馬,不會把你買給城裡人吃掉。我給你找匹母馬,讓你弄弄愛情。咱這裡母馬少,不過母驢倒是有的,愛上了,都差不多。」

馬打了一個響鼻,也許是聽懂了吧,也許,根本就沒懂。

日頭挪到了頭頂,毒,像敵敵畏。男人和馬渾身上下像開鍋的饅頭,熱氣蒸騰。——第二吻來的時候,感覺不僅是癢,還有幾份麻。馬用的不光是嘴唇,牙齒也搭上了,牙面黏糊糊地貼住了他的耳根,真正的異樣了。這讓董球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扭過頭,發現馬伸長脖子,正在舔他背上的塑料桶。舔得執著,舔得明確,舔得不卑不亢,帶著一種情緒。情緒里,有一種不加掩飾的委屈、慎怪和責備。一滴濕漉漉的東西掛在馬的睫毛上,不是汗,是淚,晶晶地亮,是一種折射了陽光的亮度,像蓄滿了水的塘壩,那麼大,蓄得了整個世界。

董球這才醒過盹兒來,馬是圖水呢,吻裡面有求援的意思。在幫工和馬的天平上,水朝哪邊傾斜,好像不是一個多麼複雜的難題。董球遲疑了足足有一袋煙工夫,最終選擇了拒絕。董球輕輕拍了一下馬嘴,說:「忍一忍,再忍一忍吧,將來……」

手掌上黏了一抹抹的血,是馬的。馬嘴上的裂痂,一道道的,滲血絲兒。

一股熱浪從心頭湧上來,溢滿了董球的眼眶,他一拽韁繩,轉身,再也不敢正視馬的眼睛。為了表示和馬同甘共苦,同病相憐,董球堅持不喝一口水,任憑肺火攻心。背上的塑料水桶光滑冰涼,在陽光下浮泛著水一樣的光芒。水桶里好像有萬頃波濤,「嘩嘩嘩」的。馬吃力地跟在後面,像在大海的彼岸。馬絲毫沒有放棄舔塑料桶,並不時延伸力量,舔,上升到了拱。拱的力度,像電流一樣一遍遍傳導進董球的身體,讓每一寸神經地動山搖,山呼海嘯。董球淚流滿面,不敢回頭。

快進村了。大老遠,董球能看到自己的水櫃工地,混凝土澆築了一半,瘦骨嶙峋的鋼筋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幫工們目光中充滿期待。當時鄧念泉那一聲悲壯的「水!來了」,沒人曉得董球是否聽到,但馬分明有了反應,它不再拱塑料桶,悄悄拉開了距離,然後……

那天的事件現場,血,糊了董球一身,糊了人們視野里久違的家鄉。

大家來不及評頭論足。鄧念泉當機立斷:「兵分兩路,第一路,扶上董球奔鄉衛生院。第二路,拽上馬,跟上。等人馬都到了衛生院,請醫生撬馬嘴,接耳朵。」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馬算。第一路早已開拔,第二路卻舉步維艱。馬,就是不撒蹄。有人急了,輪起鐵杴,照準馬屁股猛拍。「啪——啪啪——啪啪啪——。」馬渾身抽搐,屁股都爛了,就是不挪步,像是老樹生根了,根扎到十八層地獄了。硬的不行,村民們就來軟的。「撲通撲通。」給馬跪下了,還磕了頭,當老祖宗了。可是,老祖宗像神龕里的一尊雕像,淡定,從容,還有那麼一點說不清楚的莊嚴。

董球的傷口在衛生院縫了十針,到第四天出院,偌大的衛生院也沒見馬的影子。

「耳朵,被馬吞進肚兒了。至於馬,你放心,大家替你養著哩。」

「不要對馬計較,你要像理解你女人一樣理解牲口。」

「女人還從四川給你寄錢呢,馬的心眼也沒有完全壞透,它要真害你,半路上一個急轉身,就把你掀翻到懸崖下去了。何況,馬選擇了進村才咬你,選擇了人民群眾。」

拆線後的董球,半邊腦袋光禿禿的,反而讓右邊的耳朵突兀得有些扎眼,像一個塵封幾千年的單耳陶罐出土了。鄧念泉送了他一頂寬邊長檐的鴨舌帽。從沒戴過帽子的董球,鴨舌帽往腦袋上一扣,活脫脫一個背運的鍊鋼工人。

夜晚的月光下,董球獃獃地看著馬,馬獃獃地看著董球。一人,一馬;一馬,一人。啥話都不用說,還能說啥呢?那個空空洞洞的耳朵眼兒,像一個永遠合不攏的小嘴巴,無聲勝有聲。「我曉得,你和我,都是為了一口水。」董球終於開腔了,「我一直把你當我女人看待呢,你還……」緩緩的,馬把嘴伸了過來。董球嚇得跳了起來,吼:「你個畜生,想咬我的另一隻耳朵嗎?」

馬立即耷拉了腦袋,像理虧的女人。董球想起女人說過的話:「你看那大雁,如果不離鄉背井,該多好啊!」春去秋來,尖山的天空總有雁群飛過,一會兒飛成一個人字,一會兒飛成一個大字。假如,假如不飛呢?

女人是被一個在蘭州經營餐館的四川老闆黏走的。當時董球每天登著三輪車給餐館進貨,女人給老闆收拾餐桌。兩口子混蘭州有兩個目的,一是打工掙錢,好歹有水喝;二是躲計劃生育。第二個閨女就是在蘭州生的,取名董隴華。隴是甘肅省的簡稱,華是中華的意思,認準了,縱算超生,也是共和國的人。四川老闆在老家有好幾幢別墅,妻子兒女都在老家享福呢,還不忘在蘭州包個女人什麼的。老闆待董球一家不薄,老闆說:「你董球真有福氣,娶了這麼好的一個妹子,真是深山出俊鳥啊!你發現沒有?讓城裡的自來水一滋潤,妹子至少年輕了十歲。」悠閑的時候,老闆喜歡給兩個娃兒講他的家鄉,他告訴娃兒,他的家鄉有長江,還有嘉陵江。是說給娃兒的,卻聽得兩口子心痒痒,像進入一個水氣氤氳的夢幻世界。江,那是多少的水啊!准比水櫃里的死水好喝吧。

那樣一個夜晚,說來就來,遲早要來的。女人吐出了憋久了話:「曉得不?許多有錢的城裡人,都把娃安頓到國外了。咱沒本事去那,但咱有本事把娃安頓到有水的地方。祖國,也號召關心下一代呢。」女人給四川老闆開出的條件是:「包我,行,但必須捎帶上我的娃兒。」

女人就領著娃兒跟四川老闆走了。「我的球,無論四川的傢伙把我包多久,我也會給你寄錢的。」女人說。

董球親自幫女人和娃娃打理行囊。董球不想讓分別的時刻陰雲密布,像死了人似的。他給女人唱了一曲甘肅花兒《下四川》:

「腳踩上(者)大路(喲噢),

(喲嗬嗬)心(喲噢)(喲嗬嗬)牽著你,

心牽著你(喲),

(吆嗬)喝油也不長(者)肉了。

……」

唱花兒時,董球調動了全身的力氣,讓擠出來的笑堆積如山。

女人也笑了,但她是哭著跟四川人走的。四川人大為掃興,冷冷地說:「算了吧,好像我拐賣婦女兒童似的,法治社會,咱要的是和諧。」

「我不哭了,不哭了行吧。」

女人就這樣走了,董球就這樣回了,耳朵,就這樣沒了。

董球養傷的日子,誰也不敢使喚那匹馬。建材短缺,董球家的水櫃成了半拉子工程,像剛挨過炸的炮樓,醜死了。

3

一個大霧瀰漫的早晨,有人看見董球牽著馬,出村,下山。一隻右耳孤苦伶仃地閃了一下,人和馬,沒了影兒。

「董球一定去騾馬市場了,他容不下這匹要命的馬。」看到的人嘆,「馬,要變成馬肉了。」

董球在前頭,馬在後頭,中間是一根鬆鬆垮垮的韁繩。馬從容不迫,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豁出去了。馬顯然非常清醒,它的未來,在城裡人的餐桌上。

誰也沒有想到,董球南轅北轍,東繞西拐,去了依山傍水的下河寨。鄉諺說:「十里不同水,十水不同質」。下河寨的水,真正的瓊漿玉液了。無論地下水還是河水,新鮮得像一刀見血。尖山水櫃里的水再好,畢竟是死水,差輩呢。下河寨離風景區仙人崖不遠,馱送遊客的馬幫,生意火得很。董球送上門來的馬,等於送給了買家砍價的資本。買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抑著興奮,忽視了這個腦袋上捂著寬檐草帽的男人,比他少一隻耳朵。

「要高價,你去騾馬市場吧,我只給一千五百元。」

這筆帳,禿子頭上的虱子擺那兒了:當初二千七百元買的,如今一千五百元賣的,還賠了一隻人類的耳朵,倒貼了一千二百元醫療費,耽擱了建水櫃的工期……

董球沒有回村,揣著錢,南下幾千里去了深圳。錢,真是個要命的東西,以往鄉下人打交道,送力氣,幫營生,從來不講錢的,慢慢的,就變了,特別是自從農民的尾巴稍上綴了個「工」字,錢就像伸到枯井裡的一根井繩,沒綁得住水,倒是把心眼綁住了,捆小了,一出手,錢說了算。董球一定不會想到,他再次離鄉背井以後,家家戶戶的水櫃開始了雨水集流,山外還搞了個水泵站,作為應急水源。不少農民工開始陸陸續續返鄉,把水管延伸到了田間地頭,搞起了種植業。馱糞的馬,耕地的牛,又多起來了。跑掉的女人,也回來了幾個。

董球再次接到鄧念泉電話的時候,是第二年的穀雨前後。鄧念泉電話中說:「來吧!你的水櫃,村裡人給你建好了。」

董球「啊」了一聲,說:「替我感謝鄉親,但我不來了。」

「水也蓄滿了。」

「一個缺耳朵的人,回家鄉,丟不起這個臉。」

「……你女人和娃娃回來了,你還不來?」

最後一句,天然的吸引力。董球怔了半晌,瘋子一樣爬上了開往甘肅的列車。董球沒有進村,徑直爬上村口的崖畔,那裡可以眺望到東坡、西坡的幾塊承包地。女人和娃娃如果在視野里露頭,八成會在承包地里。放眼望去,不少人家的承包地破天荒地栽上了蘋果樹苗、梨樹苗、花椒樹苗。指頭粗的輸水軟管像羊腸一樣繞來繞去,浮泛著銀白的光芒。只有他家的承包地一如既往地荒蕪著,老黃風戲耍著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他曉得被鄧念泉騙了,不!被哄了,就像當初哄後梁的姑娘。

院外。董球看到了夢中的水櫃,飽滿,盈實,像女人十個月的大肚子。夜半三更,鄰居們聽到了董球吼水的聲音:「哎——我的女人——我的娃娃——你們喝水來——」。都曉得這是夢話,不!是夢吼。吼……就吼吧。

吼了一夜水的董球,第二天直奔鄧念泉家。「泉哥,我要去看看我的馬。」

「你這是何苦呢?馬換了主人。」

但董球執意出發,背著塑料桶、拎著飲馬盆上路。塑料桶里裝滿了取自水櫃的水。村裡自從有了水櫃,背水、馱水的場面早已像夠壽的老人一樣逝去,有些人甚至像打發纏身太久的瘟疫一樣把馱水用具扔進了溝底,還不忘追下去踩幾腳。一腳比一腳踩得狠,踩得猛,踩得准。董球背桶、拎盆上路的身影,從一個個水櫃前繞過,像一段遙遠往事的投影,像一斷過時的黑白片,久久地印在村裡人的記憶。

夕陽西下。視野里的下河寨,流水潺潺,遍地青草,無憂無慮地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兒,十幾匹馬悠閑自在地在坡上吃草。董球一眼就認出了那匹馬。這裡的水滋潤了它,這裡的草滋補了它。它已經恢復了狀態,體態魁偉,精神抖擻,渾身上下像綢緞一樣光亮。馬揚起頭的時候,遠遠的,只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缺耳朵的男人。馬輕輕收了蹄,鎖住了身子。夕陽撫摸著整齊而流暢的馬鬃,清風拂動著瀑布一樣的尾毛。馬有些局促,有些不安。黑亮的瞳仁里安放著兩個男人:一個缺耳朵的男人,正朝一個長著兩隻耳朵的男人靠近,靠近……

「老哥,我是這匹馬原來的主人。」

「傳說,你的耳朵被馬……」這次終於看清了。

「不是傳說,是真的。」

新主人呆了許久,說:「那……你今天找上門來,是要幹啥嘛?」

「不幹啥,只求你一件事。」

「啥事?神兮兮的。」

「讓馬喝一口我家水櫃里的水吧,馬在我家的時候,沒喝過一次飽水。」

對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話題,新主人顯然不願接受。再說,馬是靈物,喝慣了這裡的鮮活水,怎能咽得下水櫃里的死水?談判到僵持階段的時候,董球說:「老哥,我給你跪一次吧。」新主人只好扶住了董球。董球選擇一個平坦的地埂,安穩了盆子,小心翼翼地解下塑料桶,旋開了蓋兒,把水「嘩嘩嘩」地往盆子里倒。飛瀉而下的水,亮亮的。董球輕輕朝馬揚起了手,招一招,再招一招。

「來吧!我的……馬,喝!喝!」

馬遲疑了一下,走出馬群,打了一個響鼻,一口氣喝了三大盆,像離開娘胎就沒見過水似的。「我的天哪!沒想到它還真喝。」新主人自言自語。馬抬起頭,看了董球一眼,看了新主人一眼。「咴兒——」突然長嘶一聲,撒腿就跑。二人還沒反應過來,馬已經像颶風一樣卷到了對面的山樑。馬在山樑上立定,回頭,在晚霞的背景下,定格成一個漂亮的剪影。只一瞬,馬頭一擺,四蹄騰空而起,尾巴一閃,不見了蹤影。

「沒事兒!在我家,這傢伙不愁吃,更不愁喝,晚上會回來的。」新主人說。

日頭已經縮了脖子,起風了,「嗚嗚嗚」的,萬馬奔騰的樣子。夜幕把大地糊得天衣無縫。太晚了,夜路不好摸,新主人留董球喝了一夜的酒。董球聊了許多大山裡的奇聞逸事,聊了馬的這個好那個好,唯獨不聊馬咬耳朵的事,這讓新主人有些失望。兩瓶酒,算是白搭。在新主人看來,這匹馬溫順善良,如果是個人,都夠著知書達理的份兒了,咋會製造咬人耳朵的血腥傳奇呢?第二天一早,新主人陪同董球進入馬圈向馬告別。呆了,其它的馬安然無恙,唯獨那匹馬一夜未歸,夜草,分毫未動。

「壞了,壞了!」新主人大驚失色,「在我這裡,它頂好幾個農民工呢。」

煞白漫上了董球的臉,當場給新主人發誓:「老哥,馬是我嚇跑的,我回頭喊上尖山人給你找,一定給你找回來,我是個說話算數的男人。」

新主人盯著董球背上空蕩蕩的塑料桶,目光最後落到董球比例失調的腦袋上,說:「你不用發誓了,我曉得馬跑哪兒了。」

「你曉得?那,跑哪兒了?」

新主人的表情突然古怪起來:「我好像懂這匹馬了,你找到它後,別……別……」

「別啥?」

「別送來了。」新主人說到這裡,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耳朵。

馬比董球提前到了尖山,當天夜裡來的。馬繞著董球家的水櫃「咴兒咴兒」地長嘶了半夜,把全村人提前拽進了早晨。鄧念泉二話沒說,把馬牽到自己家裡,給它上等的苜蓿草。

晨霧深重。全村人都在村口等董球,就像當初等背水的董球和馱建材的馬。馬站在人群前面,嘴唇合攏,四蹄並立,昂首,像尖山的一個老主人。霧開處,董球從山坳里閃了出來。他一定老遠看到人群中的馬了。董球的步履突然就慢了下來,一慢,再慢,乾瘦的身子由小慢慢變大,由遠慢慢變近。

很近了,到了。董球和馬,二目相對。

「走吧!去你的新主人那裡。」

風靜了下來,東山樑上分娩出了一輪明亮的日頭。任憑董球拽韁繩,馬卻死活不走。董球飽含熱淚,順手奪過一把鐵杴,高高舉過頭頂。「你再不走,我……」馬左右回首,看看圍觀的人群,最後,目光就落到了董球的單耳「陶罐」上。馬低下了頭,前蹄緩緩拔起,第一步,邁起。

鈴鐺作響。馬和董球再一次離開村莊。翻過山樑,橫七豎八的山道就成了牽扯著四鄉八鄰的蛛網,時不時能撞上出山、進山的人。有男人、女人,還有娃娃。馬蹄聲佔領了董球的全部注意力。他在前頭,馬在後頭,韁繩被董球拽得直溜溜的,像杵進他和馬之間的一截鋼筋。

「你……單耳,是尖山的董球吧。」

董球裝作沒聽見。路人又追了一句:「路上碰著一個女人和兩個娃娃,娃娃張口閉口,有點四川腔兒,我琢磨……」

這實在是個太意外的消息。女人和娃娃遠道而來,今後的光陰是啥成色,董球似乎來不及走心,但這個消息立即讓董球的腳步有些慌亂。手裡的韁繩抖一抖,鬆了,又直了。董球一聲不吭,只顧趕路。

但是不久,半個月的光景吧,有個外鄉人在地頭堵住了董球,董球認得來人。來人說:「我只是想它了,你放心,我看看,就走。」

「老哥你大老遠來,到底想看啥?它是個啥?」

「馬。」

「不是還給你了嗎?」

「它又跑了。」

「啊?跑哪達了?」

「你問我,我問誰呢?」

「……」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一樣的狐疑,一樣的目光,一樣的表情,彷彿把對方當成了鏡子里的自己。那一刻,兩個曾經的馬主人,如果不是一個雙耳齊全,一個單耳,真像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弟兄。來人不知說啥才好,其實他想要說的是:這些天,馬在他那達拒絕喝水,多好的水也不喝,包括桶裝的純凈水。他一氣之下差點打了它,可剛剛舉起鞭子,他突然發現馬的眼睛裡有一道奇異的光芒,他沒見過這種光芒,這種光芒讓他唯一聯想到的,居然是自己的耳朵。

「哎——我的球哎——哎——娃她大哎——回來喝……」

村口突然傳來悠悠的吼聲——但沒吼出水字來,像樹丫上的高音喇叭在最關鍵的時刻斷了電。吼聲帶著一絲四川味兒。董球曉得是女人的吼聲。女人一定意識到返回尖山的日子裡,早就沒人吼水了。那一瞬間,女人准捂了嘴。

但那吼出的半截兒是收不回去了,全村人都聽到了這久違了的吼聲。吼聲像受驚的夜鳥群一樣在屋頂上、樹梢上、崖畔上飛竄,並像炊煙一樣向滿山滿窪擴散、瀰漫、纏繞……

來人說:「女人在吼啥呢?」

「吼水。」

2014年12月於天津觀海廬

2016年8月改於天津觀海廬

作家簡介:秦嶺,甘肅天水人,現居津。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在《人民文學》《當代》《鐘山》《中國作家》等數十種期刊發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小說集、電影劇本《皇糧鍾》、《繡花鞋墊》、《借命時代的家鄉》、《透明的廢墟》、《不娶你娶誰》等10多部。中國作協先後在北京、寧夏兩次召開「秦嶺作品研討會」。小說40多次收入全國年度選本或選刊,短篇小說《硌牙的沙子》《殺威棒》《女人和狐狸的一個上午》《尋找》先後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獲《小說月報》百花文學獎、梁斌文學獎等10餘種,根據「皇糧」系列小說改編的多種劇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

采 薇 散 文

采才情靈動 書文學周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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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採薇 南黛 大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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