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禪詩集錦【2】
隋唐五代第二
☆李白(701-762)
後世稱為「詩仙」。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今甘肅秦安,出生於碑城(今吉爾吉斯斯坦國境內)。「五歲誦六甲(道教典籍),十歲觀百家(諸子百家)」,「十五好劍術」,25歲時仗劍遠遊,結識天下豪傑。42歲時詔至長安為唐玄宗禮遇,供奉翰林,後遭讒請歸。安史之亂期間奮力報國。晚年受累流放,困苦漂泊,病逝於安徽當塗。
李白是唐朝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想像豐富,構思奇譎,氣勢雄壯,風格豪邁、奔放,承前啟後,推陳出新,是唐代詩歌藝術寶庫中的精品妙構。杜甫譽之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聽蜀僧浚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賞析】
天府山水培育了詩人李白壯闊的情懷,亦為我們帶來了無數「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般的清新自然的詩章。
本詩首二句寫來自故鄉的琴師抱琴下山,將這位樂師寫得很有氣派。次二句寫蜀僧彈琴,但見琴師一揮手,琴聲便鏗鏘震耳,彷彿大自然中的萬壑松風,令人革心洗面,心境煥然。琴聲止後,卻餘音裊裊,與薄暮的寺鐘一起共鳴,將人帶入無限渺遠的虛空境界。不知不覺,聽琴會心之餘,暮色四合,時間如逝!
本詩用典精當,「揮手」、「洗流水」、「霜鍾」均有典故。提起鼓琴、聽音,無人不會想起琴師伯牙與知友鍾子期,伯牙揮手,鍾子期聽聲。一個善奏,一個善聽,高山流水,你心我心。李白借用典故,表達自己與蜀僧的知己之感。全詩起筆不凡,《唐宋詩舉要》表舉此詩「一氣揮灑,中有凝鍊之筆」。
古詩中描寫琴樂的名篇不少,白居易除《琵琶行》中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等精妙表現外,還有一首晚年所寫的《好聽琴》,詩中滿是禪韻:「本性好絲桐,塵機聞即空。一聲來耳里,萬事離心中。清暢堪銷疾,恬和好養蒙。尤宜聽三樂,安慰白頭翁。」將聽琴之妙用形容得無以復加。另一首《船夜援琴》,將平淡與寧靜的禪意畢現無遺:「鳥棲魚不動,月照夜江深。身外都無事,舟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間無古今。」
古往今來有多少禪子、詩人,亦如李白、白居易般借琴抒懷、言志。唐代著名女詩人薛濤的《聽僧吹蘆管》以細膩的筆法抒發了一種清悠空明的禪境。詩云:「晚蟬嗚咽暮鶯愁,言語殷勤十指頭。罷閱梵書聊一弄,散隨金磬泥清秋。」唐代名僧齊已則以詩作《秋夜聽業上人彈琴》表達自心的良好願望與對友人的仰盼:「萬物都寂寂,堪聞彈正聲。人心盡如此,天下自和平。湘水瀉寒碧,古風吹太清。往年廬岳奏,今夕更分明。」其「古風吹太清」句與「如聽萬壑松」句,有妙手偶得之奇趣。
宋人蘇軾亦作《琴詩》一首,以手指月,寓琴於理,飽蘊禪趣。(詳見203首)宋僧雪竇重顯的《贈琴僧》更是出手不凡:「太古清音髮指端,月當松頂夜堂寒。悲風流水多嗚咽,不聽希聲不用彈。」宋僧止翁的《無弦琴》,則將浩茫靜謐的禪意通過空靈的想像表現得詩意盎然:「月作金徽風作弦,清音不在指端傳。有時彈罷無生曲,露滴松梢鶴未眠。」
元僧梵琦(1296-1370)的《琴峽》以寫琴峽的天籟之聲表現以天然為美、超然物外的禪寂境界。詩曰:「目送歸鴻手五弦,嵇康合向此中仙。水如玉指彈秋月,星作金徽散曉天。盡洗伊涼方可聽,不名韶濩若為傳。君王莫愛霓裳曲,艷舞嬌歌失自然。」詩歌寫琴峽如一位美麗的處子,揮動纖纖玉手,撥弄五弦,目送鴻歸,她撫弄用疏星做金徽的寶琴,令擅長音律的《廣陵散》彈奏者嵇康也為之傾倒。它的美妙,超越了世俗的音樂如《伊州曲》、《涼州曲》、韶音、古樂給你的感受,即使宮廷名曲《霓裳羽衣曲》也黯然失色。 明人高啟《夜聽張山人琴》則意境蕭然:「虛堂夜靜理冰弦,別鶴驚啼月滿天。一曲秋風少人聽,滿庭黃葉自蕭然。」
同族侄評事黯游昌禪師山池
遠公愛康樂,為我開禪關。
蕭然松石下,何異清涼山。
花將色不染,水與心俱閑。
一會度小劫,觀空天地間。
【賞析】
性好山水的李白與名山大川中的不少僧衲亦有往來。在清麗平和的山水之中,他那顆豪放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並進而感受宇宙自然的空寂。
當他與同族侄人游昌禪師的庵池時,他深受感染,慨然賦詩。「遠公」一詞,是借廬山慧遠之名以表自己對昌禪師的節操的稱頌。 當他與這位喜愛平靜生活的禪師一起蕭然而坐於松下的石上,相對無言,彷彿心領神會時,他深感此情此境與天上神宮何異!這裡,花自清純,水同心閑,滌塵心眼豁,標指性情高,令人何等忘情而不知返。雖只相晤片刻,卻彷彿過去了千百餘年,令人感嘆時光悠悠,天地靜虛。
李白留下不少描寫佛教勝地的詩。有名的如《題峰頂寺》:「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是極盡誇張之能事的讚歌。峰頂寺在今湖北黃梅縣。另外還有一首《廬山東林寺夜懷》,其中名句「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髮」,常為歷代詩家引用,表明了詩人對一種寧靜空寂、物我一體的境界的不懈追求。
☆金地藏(705—803)
俗姓金,新羅(今朝鮮)國王子,出家遊方後來唐,擇九華勝境結茅而居,後擴為天台寺。宋高僧宗杲贊此寺曰:「踏遍天台不作聲,清鍾一杵萬山鳴。」現正殿後巨岩上,仍有一金地藏留下的腳印。佛教傳說他是地藏菩薩轉世。唐高宗時至九華山開地藏王道場,使九華山成為與峨眉、五台、普陀齊名的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全唐詩》中存詩一首。
送童子下山
空門寂寞汝思家,禮別雲房下九華。
愛向竹欄騎竹馬,懶於金地聚金沙。
添瓶澗底休招月,烹茗甌中罷弄花。
好去不須頻下淚,老僧相伴有煙霞。
【賞析】
此詩通過送童子下山的有趣題材,表達了自己將一生相伴煙霞、聚金積沙的宏願。
童子耐不住山院清寂想回家了,也許是因緣不合吧,也許是他童心未泯,懶得在寺中修習,禪師也沒勉強他,只是在他於雲房辭別時叮囑他:勿招惹風月,好酒弄花,而要以茶代酒,保持凈心。尾聯囑其無須流淚,好生去吧,老僧有煙霞相伴,無須牽掛。
全詩語辭懇切,情長意真,飽含惜別之情,而無訓斥與遺憾之意,體現出佛門高僧的長者風範、寬容大度,令人欽佩。
☆劉長卿(709—790?)
字文房,河間(今河北)人。733年進士。仕途多難,因「剛而犯上」、「多忤權貴」而兩遭謫貶。詩作圓熟精到,清秀淡雅;尤長五律、詞旨深婉,自詡為「五言長城」。
送靈澈上人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
【賞析】
這是一首如詩如畫、膾炙人口的送別詩。與「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同為五言極品。
靈澈上人是中唐時的一位著名詩僧,鎮江竹林寺是他此次遊方歇宿的寺院。本詩描寫了詩人在夕昏時分送詩僧靈澈返寺時的情形、
竹林寺在蒼茫山林之中,從遠處傳來靜穆的寺鐘,時近薄暮,亦在鍾催上人歸寺,「蒼蒼」與「杳杳」二疊詞,用得極當,給人以空曠渺遠之感;後二句寫靈澈頭戴斗笠,身披夕暉,獨自向著遠處的青山,越走越遠,既展示了詩人對上人的真摯情誼,也展現了上人清寂的風度。
精美如畫,是本詩在藝術上的最大風格。前兩句詩是一幅畫,後兩句詩又是一幅畫,一幀是動人的山水圖,一幀是勾人的意境畫,均烘托出令人遐思的美妙意境。
尋南溪常山道人隱居
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屐痕。
白雲依靜渚,春草閉閑門。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賞析】
這是一首訪友記游詩,非但無訪友未遇之失望惆悵,反而獲得了暢然的禪悅。
一路幽尋,只見蒼苔密布,屐痕歷歷,可見其路之僻,隱居處之深;尋久而不遇時,回頭望碧天白雲,白雲依著靜靜的湖渚飄遊;終於到了隱處,但見春草封住了禪門。白雲、靜渚、春草、閑門,給人以靜穆淡逸的氛圍。山中氣候多變,一陣凈雨洗濯,松色愈加青翠,傍山而行,繼續尋蹤,峰迴路轉,竟抵達溪流的源頭。此處進一步點出山之幽深,也點化出詩人尋游的樂趣。尾聯的「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是點晴之筆,亦為千古名句。見溪花而現禪意,如同拈花微笑的故事,給人默契無言的妙悟.使人進入「相對亦忘言」,唯有心領神會的精神境界。
☆杜甫(712—770)
後世尊為「詩聖」 字子美。叉稱杜少陵、杜拾遺、杜工部、祖籍湖北襄樊,後遷舌河南鞏縣。少時漫遊吳越齊魯。35歲時入長安求仕。屢試不第。安史之亂中追隨肅宗,後遇貶官。遂棄官入蜀,築草堂於成都。768年出川,輾轉漂泊於荊湘之間,生活貧儉,後病死於湖南耒陽的敝舟上。
杜甫是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其作品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後社會的動蕩不安、百姓的流離失所,後人譽其詩為「詩史」。其詩承繼前賢,刻意求精,無體不工,形成了「沉鬱頓挫「、「律切精深」的藝術特色。故又享「詩王」之聖譽。
望牛頭寺
牛頭見鶴林,梯徑繞幽林。
春色浮天外,天河宿殿陰。
傳燈無白日,布地有黃金。
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賞析】
傾心於禪宗的一代大詩人,通過描寫牛頭寺的景色,表示自己對禪居生活及心境的嚮往。
鶴林寺在牛頭山的深處,經過層層幽林,如林的石徑,方可抵達。三、四句「春色浮天外,天河宿殿陰」句意在表現鶴林寺彷彿仙宮瑤闕,在極樂世界而非人間世界。亦再現了春色之濃,殿宇之深。在這裡,衲子們不舍夜晝,佈道傳燈,嚮往那黃金敷地的琉璃世界。是啊,如此清修凈境,誰不嚮往?我年紀也大了,別再作狂吟之事了,曾經「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是該收收心了。其實,收住自己的清凈心不是更加自在么?
杜甫寫有禪詩數十首,中多論禪禮佛之句。如《大雲寺贊公房四首》、《太平寺泉眼》、《法鏡寺》、《大覺高僧蘭若》與《嶽麓山道林二寺行》等。《太平寺泉眼》中有道:「取供十方僧,香美勝牛乳。」《夜聽許十二誦詩》中有「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句;《秋日夔府詠懷》中自稱:「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表現詩人曾欲師事禪和,許身寺宇,心系禪悅的心跡。
☆岑參(約715—770)
荊州江陵(今湖北)人。天寶三年(744)進士。初為小吏,安史之亂前後任西北庭節度使判官及嘉州刺史等職。大曆五年客死於成都。
岑參是盛唐時期較負盛名的詩人,他的詩以邊塞詩著稱,成就與高適齊名。他的詩歌風格雄健,氣勢磅礴,想像奇特,節奏明快,工七言與五律。
與高適薛據同登慈恩寺浮圖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蹬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
連山若波濤,奔走似朝東。
青槐夾馳道,宮觀何玲瓏!
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蒙蒙。
凈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
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賞析】
唐人題詩,有競詩之雅興。752年,岑參、高適、杜甫、薛據諸人同游西安大雁塔(即慈恩寺塔)。素有「詞麗格雄」之稱的岑參一展筆下風華。他的這一風格有詩為證:「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趙將軍歌》)
首句「塔勢如湧出」。便發語突兀,吐句驚人,下筆不凡!接著四句寫登塔。登上塔頂彷彿置身天外,踩上旋梯就像行在半空,給人以奇幻飄渺的錯覺。到了接近樓頂的高處,所感則更為神奇:這高峻突兀的寶塔,彷彿不是從地上湧起,而是借了鬼斧神工,從萬里雲層壓向了神州大地。接下寫登上塔頂之所見所聞:自身彷彿高居半天中,可俯窺高鳥,竦聽驚風,何等暢懷!當他俯覽四周之山野陵苑時,氣勢一發不可阻擋:連綿的遠山奔走起伏,一如萬馬奔騰,一如洪盪的波濤,呼嘯澎湃,滾滾而東。而最令人嘆賞的是「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二句。秋色好像一支浩蕩的大軍,擁擁攢攢,滾滾西來,一下子就佔領了關中大地,何等氣勢磅礴!接下來寫漢家王陵靜卧雲煙中,昔時煊赫的文治武功,不復存在。由歷史的變遷,詩人轉寫人生宜持曠達心境。既然人生有限,何必留戀身外的功業、名祿,不如掛冠棄官,以超然之心體味佛家無窮的妙悟。
全詩寫景恣肆奇詭,氣勢恢宏,由寫景至悟道,表達了詩人曠達無羈的情懷。
在數詩人競詩中,值得一提杜甫的《同諸公登慈恩寺塔》。除「高標跨蒼穹」等句描繪寶塔的雄風外,尾句「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切中時弊,飽蘊詩人憂國憂民之心,常為後世志士針砭時弊時引用。
景雲(生卒年不詳)
唐代詩僧。約為安史之亂時人。尤喜草書,初學張旭,書藝大進,亦工詩畫。
畫松
畫松一似真松樹,且待尋思記得無?
曾在天台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
【賞析】
這是一首藝術魅力獨特的題畫詩。
畫上的松樹就像真樹一樣,可謂開篇奇詭,給人新鮮、強烈的感受,畫中之松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麼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呢?他細細品味,反覆揣想,哦,想起來了,作者不竟驚呼:「曾在天台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生長在天台勝境中的蒼松,其翠媚遒勁無須贅言。這種以虛托實、虛處傳神的寫法,令人一則嘆服畫家非凡的藝術造詣,二則更為欽佩詩人詩在言外的高超技藝。
此處不妨將元稹的《畫松》一詩對照一讀:「張繇畫古松,往往得神骨。翠帚掃春風,枯龍戛寒月。流傳畫師輩,奇態盡埋沒。纖枝無蕭灑,頑干空突兀。巧悟塵埃心,難狀煙霄質。我去淅陽山,深山看真物。」有塵埃之染的元稹為慕畫家的傳神之筆要親自去深山看真物,無纖芥之沾的景雲記得畫中松是「石橋南畔第三株」。真所謂無獨有偶,相得其妙。
張繼(生卒年不詳)
湖北襄陽人。唐玄宗天寶十二年(753)登進士第。曾漫遊吳越,與皇甫冉、劉長卿等友善唱和。代宗大曆(766—779)末年,卒於江西洪州。其詩自然流利,清韻悠遠,多道風禪韻。
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賞析】
這是一首歷代描寫夜半鐘聲的詩作中最為成功的佳作,是屈指可數的歷史名篇。
首二句運用鋪陳的手法,通過對落月、啼烏、霜天、江楓、漁火五種或明或暗、或近或遠、或動或靜等景物的描寫,烘托出「愁眠」二字。一位舟中人,懷著細縈輕纏的旅愁,輾轉難眠,就在這時,在這難消的永夜、寂寥的靜夜中,鐘聲娓娓步來,充滿了他的耳鼓,滌盪著他清冷的心,把他連同他周圍的一切都帶入疏遠、空闊的渺遠境界中。在他耳目一新之際,他想起那鐘聲許是來自城外的寒山寺吧!啊,我現在置身於風流俊逸的古城姑蘇,聽到的是古剎寒山寺綿綿不絕的清音。於是在他的周遭,一切都飄灑著風流的清韻,一切都點染著歷史的回味。就連先前那一個不怎麼了得的「愁」,也顯得彌足珍貴,融匯進夜半的鐘聲中,滲流進歷史的長河中,浸潤在宗教的超脫里。
後兩句白描式的小句子,卻是全詩的詩眼,作者也在此打開了第三隻眼,留下了千古絕唱。縱觀詩壇,描繪夜半鐘聲之詩,無一能出其右者。
司空曙(約720—790?)
廣平(今河北省)人。「大曆十才子」之一。安史之亂時避難南方,後任左拾遺及郎中等職。長於五律,其詩多寫自然景色、送別贈答與羈旅鄉情,善以樸實真率之句抒異鄉流落之感與窮愁失意之情。人稱其詩「婉雅閑淡,語近性情」。有禪詩數十首。
經廢寶慶寺
黃葉前朝寺,無僧寒殿開。
池晴龜出曝,松暝鶴飛回。
古砌碑橫草,陰廊畫雜苔。
禪宮亦銷歇,塵世轉堪哀。
【賞析】
這是一首詠寺詩,通過描寫寺院破敗,折射時光流轉,塵世多舛,暗喻自己時運不濟,飄然無著。
全詩緊扣一個「廢」字,層層遞進。首聯點明時令,古寺因無人住持,荒涼凄寒,此為無人則廢;頷聯通過反襯的手法,以長壽而吉祥的龜與鶴,襯托寺宇的短命與荒廢,仙苑寶院竟成了鳥獸的樂園;頸聯繼寫寺內文物之廢,歷史悠久的碑刻與壁畫無人問津,令人痛惜;尾聯直抒悲嘆身世之真意,蘊言外之音。
兵荒馬亂,時局動蕩,使國不安寧,民不聊生,哪裡還顧得了香剎寶宇。溫庭筠(812—866)的一首《開聖寺》也是借傷景以抒懷之佳作。詩云:「路分溪石夾煙叢,十里蕭蕭古樹風。 出寺馬嘶秋色里,身陵鴉亂夕陽中。竹間泉落山廚靜,塔下僧歸影殿空。猶有南朝舊碑在,敢將興廢問休公。」
懷海(720-814)
福建長樂人。 出家後師事禪宗英雄馬祖道一,為馬祖道一席下最著名的入室弟子;後住江西新吳百丈山(又稱大雄山),人稱「百丈禪師」。 門徒奔湊,法席隆盛,其弟子黃檗希運、溈山靈佑、古靈神贊等為禪宗著名驍將。創製《百丈清規》,倡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並以身作則,久為宗林傳唱。
溈山牛
放出溈山水牯牛,無人堅執鼻繩頭。
綠楊芳草春風岸,高卧橫眠得自由。
【賞析】
這是一首內蘊深刻、情趣斐然的禪理詩。
懷海是「天下第一馬」馬祖道一的高足,因「野鴨子」之事而悟明大事,以「昨日哭,今日笑」自證心得。而溈山則為懷海之愛徒,受「深撥得火」之啟發而幡然有醒,因曾言「老僧百年後,向山下作一頭水牯牛」,博得宗林中「溈山牛」之雅號。師徒之間如許的佳言趣事,為後人提唱不絕,譜寫了禪史中的無盡風流。
本詩是師尊懷海對徒兒所修證得的禪境的一首褒讚詩,肯定了溈山自由無礙、閑適自得的禪境。這頭水牯牛已無須人管,且偏尋那山清水秀的所在去橫眠高卧。其實水牯牛就是禪境的象徵,是溈山自在、無心的精神境界的體征。
「幸為福田衣下僧,乾坤贏得一閑人。有緣即住無緣去,一任清風送白雲。」是懷海大師的另一首風流倜儻的小詩,其詩意之美與禪境之高,著實令人傾羨不已,留待讀者細加斟酌。
錢起(722—780)
字仲文,吳興(今浙江湖州)人。玄宗天寶十年(751)進士。歷任校書郎、考功郎中、翰林學士等職。錢起詩才清逸,居「大曆十才子」之冠。詩歌眾體兼善,尤長於五言,風格清華流麗,工緻渾樸,頗為人稱道。
哭空寂寺玄上人
凄然雙樹下,垂淚遠公房。
燈續生前火,爐添沒後香。
陰階明片雪,寒竹響空廊。
寂滅應為樂,塵心徒自傷。
【賞析】
這是一首情深意摯的哀詩,借景抒情的好詩。
首聯自然無痕地採用「雙樹」與「遠公」二典,暗喻詩人對亡友高風亮節之敬慕。頷聯與頸聯,對仗工整,音韻悠美,飽含言外之意。青燈燭光常明,銅爐檀香久續,其間閃爍出上人生前殷勤事佛、宏隆聖種的虔敬身影,一則是因為上人之辛勤維護才後繼有人,暗示佛教之歷久不滅;二則是詩人通過對習佛時最熟為人知的兩種典型行為的簡單勾勒,歌頌了上人常存不朽的精神。那陰階片雪與空廊清響,又何嘗不是上人清亮明潔、空寂孤寒的精神世界之寫照?寥寥四言,著實藝術地展示了一位深諳「常樂我凈」之精神三昧的高僧的形象。生死無常,生滅滅己,仙寂於佛子來說是一種解脫,然而對於凡俗中的詩人而言卻難以釋懷。斯人常已矣,托體同山阿,卻有一顆塵心怎得解脫?
談起哀歌,近代詩僧敬安(1851—1912)的兩首傷吊詩不可不讀:
「一度傷師一斷魂,不堪憑弔向孤村。至今破布袈裟上,猶有雙林舊淚痕。」(《吊精一禪友》)
「不敢高聲痛哭君,憐君老母不堪聞。暗將數點交情淚,灑向茹峰山下雲。」(《哭社友徐酡仙》)
懷素(725—785)
長沙人。著名書法家。幼時出家為僧,喜愛草書。家貧無紙,遂廣種芭蕉以其葉練字;用漆盤練字時,磨穿了盤底,且禿筆成冢,學習非常刻苦,書藝大進。後入京求學,進益有加,顏真卿、張渭、戴叔倫、錢起等皆作詩稱其草書。他書承「草聖」張旭並加以發展,狂逸放縱,與張旭齊名,有「顛張狂素」之稱。懷素嗜好飲酒,酒後乘興運筆,皆成書中極品。
題張僧繇醉僧圖
人人送酒不曾沽,終日松間掛一壺。
草聖欲成狂便發,真堪畫入醉僧圖。
【賞析】
這是一首形神兼到的題畫詩。
題畫詩之要旨在於通過對圖中形象的精妙描述,透視出畫中深蘊的境界。頭兩句勾描圖中情形。松枝懸酒,興來即飲,至酣方休;醺後作甚?詩人想像一代草聖在斗酒之後,如同李白有斗酒詩百篇之雅興,草聖往往是狂呼大叫,癲狂萬態,走筆如龍。這種恣肆不羈的形象,真可以畫一幅如妙如肖的「醉僧圖」啊!
草聖張旭之癲狂意態,高適曾作詩云:「世上謾相識,此翁殊不然。興來書自聖,醉後語尤顛。白髮老閑事,青雲在日前。床頭一壺酒,能更幾回眠。」而對狂素之狂態之翰香,有貫休《觀懷素草書歌》為證:「張顛顛後顛非顛,直至懷素之顛始是顛。師不談經不說禪,筋力唯於草書妙,顛狂卻恐是神仙。」「我恐山為墨兮海為水,天為筆兮書大地,乃能略展狂僧意。」
狂素性狂,書狂,詩也狂。詩境狂在青冷、高寒。《寄衡岳僧》中便可一覽他的風采:「祝融高座對寒峰,雲水昭丘幾萬重。五月衲衣猶近火,起來白鶴冷青松。」亦狂亦寒之僧,世間出其右者無多。錢起謂之「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送外甥懷素上人歸鄉侍奉》)
靈一(728—762)
廣陵(今江蘇揚州)人。幼年出家,師事律宗,兼長禪趣。遍游江浙、湘贛諸名寺寶剎。常與陸羽、張繼、皇甫曾、靈澈等高士名僧酬唱應和。名僧貫休贊之「經論傳緇侶,文章遍墨卿」。其詩風清雋淳和,聲律流暢,用意精妙。
項王廟
緬想咸陽事可嗟,楚歌哀怨思無涯。
八千弟子歸何處,萬里鴻溝屬漢家。
弓斷陣前爭日月,血流垓下定龍蛇。
拔山力盡烏江水,今日悠悠空浪花。
【賞析】
這是一首佛教意味甚濃的詠史詩。
動蕩不安的唐代中後期,「詠史」成為一時風尚。詠史以言志寄情,是才子文士們別無選擇的道路。空門中的詩僧也難免有應和之作。兼風流與英氣於一身的西楚霸王給了詩人無窮的題材。晚唐詩人杜牧的《烏江亭》便是其中名作:「勝負兵家不可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期。」「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馬革裹屍還,東山還再起」,是名士們的提唱主旨;而在詩僧筆下,唯有一句「今日悠悠空浪花」的慨嘆。浮生如夢,富貴煙雲,委實應於軒冕功名淡泊一點才是。
提起詠史,還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約1330—1400)兼諳兩者之妙,且豪氣壯闊:「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
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題僧院
虎溪閑月引相過,帶雪松枝掛薜蘿。
無限青山行欲盡,白雲深處老僧多。
【賞析】
這是一首昭示禪境的示法詩。
閑月相引過虎溪,便到了青山無限雪滿松的幽靜境界之中,白雲下多的是德勛名宿,何等清雅絕塵。過虎溪象徵悟禪入道;天心閑月喻清皎晶瑩的禪心;松枝掛雪喻示清寒虛境;青山無限句喻示道途渺遠,須久持不懈;有行盡青山之志,則可臻抵老僧棲雲卧霧之達境。
在此,靈一的《贈靈澈禪師》一詩值得一錄:「禪師來往翠微間,萬里千峰到剡山。何時共到天台里,身與浮雲處處閑。」言為心聲,閑逸之情溢於言表。
皇甫曾(?—785)
字孝常,丹陽(今江蘇丹陽)人。天寶進士。一生任小吏。工詩善制,文藻新奇,情發於外。詩出王維之門,詩名遠播。集中不乏酬送僧友之佳作。
送普上人還陽羨
花宮難久別,道者憶千燈。
殘雪入林路,暮山歸寺僧。
日光依嫩草,泉響滴春冰。
何用求方便,看心是一乘。
【賞析】
這是一首禪意盎然的贈別詩。陽羨位於今江蘇宜興市。
小徑、疏林、殘雪、暮山,一位僧人愈行愈遠,漸漸融入落日斜暉之中,多像一幅寫意的山水畫。芳草在暖陽下舒展,薄冰奏出清脆的泉響,這質樸的自然躍動著何等活潑的生命力。這一切昭示著什麼?這不正是靈動和諧、柳暗花明、清新質樸的禪意么?此情此境,助長禪心,詩人穎悟到:看心是最大的方便,自家寶藏便是一個完整、靈透的生命體。
全詩不著一送字,依依情懷卻溢於言表;沒有普上人一字一句的描寫,卻力透出一位與自然的生命融為一體的高僧形象,言盡而意遠,餘韻縷縷。
皎然(730—799)
湖州(今浙江吳興)人。南朝宋謝靈運十三世孫。少顯異才,廣獵佛典,精通經史。與靈澈、陸羽、顏真卿、韋應物、周賀等友善。其詩恬淡自得,語言精鍊,意境空靈,清機逸響,為唐代最著名的詩僧之一。所撰詩論《詩式》、《詩評》、《詩儀》等,對詩歌理論的發展具重大影響。
湖南蘭若示大乘諸公
未到無為岸,空憐不系舟。
東山白雲意,歲晚尚悠悠。
【賞析】
這是一首充滿盎然詩意的禪理詩。
「無為岸」即真如佛性便是參禪的目標,達不到這一境界便會一生飄然無著。要抵達這一至境,其實最自然輕易不過。你只要琢磨透那東山白雲「歲晚尚悠悠」的輕靈高致的意態,就水到渠成了。它孤雲高潔、縹緲遠引、無拘無束、安閑自在,不正流溢著自由恬適、靜澄空澹、率性無機的禪悅之意么?好一句「歲晚尚悠悠」,絲毫不見「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原》)的蕭然,有的只是禪者的瀟洒。
皎然還有不少平易自然的禪理詩。如《戲呈吳馮》:「世人不知心是道,只言道在他方妙。還中瞽者望長安,長安在西向東笑。」以輕鬆幽默的手法展現了「平常心是道」的至理。後世蘇軾亦不甘寂寞,代答一首:「寒時便具熱時風,飢漢哪知食葯功。莫怪禪師向西笑,緣師身在長安東。」
溪雲
舒捲意何窮,縈流復帶空。
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
莫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
【賞析】
這是一首詠物言志詩。
詩人賦溪雲以禪意,一取其意趣,舒捲自如,縈流回蕩,仿若長帶橫空,何其瀟洒、逍遙;二取其空幻,即「有形無跡」,時去時消,不留痕影,象徵空幻的真如實性;三取其自在,無心累物,來去隨風,閑適自由。正因為白雲有如此高潔的意態,所以詩人請世人莫笑他與云為伴,長相隨逐,因為它具有悠閑飄逸的禪意,與禪子契闊融融。
皎然是一位擅長狀物抒情的高手,常借風、水、雲、雪、月、松、竹、菊等四季風物以觀照自心,表明心性。如《南池雜詠》五首:寫《水月》,「皎潔意難傳」;書《溪上月》,「秋水月娟娟,初生色界天。蟾光散浦漵,素影動淪漣。何事無心見,虧盈向夜禪」。寫寒竹:「鳧鳧孤生竹,獨立山中雪。蒼翠搖勁風,嬋娟帶寒月。狂花不相似,還共凌冬發。」寫《寒山》:「侵空撩亂色,獨愛我中峰。無事負輕策,閑行躡幽蹤。眾山搖落盡,寒翠更重重。」均清高雅緻,風流自適。
聞鍾
古寺寒山上,遠鍾揚好風。
聲余月樹動,響盡霜天空。
永夜一禪子,泠然心境中。
【賞析】
這是一首空靈含蓄的禪意詩,是清境派禪詩的代表作。
詩中描寫了一位衲子安坐禪定時寧靜空明的心境。一個萬籟俱寂的月夜,古寺鐘聲隨風長吟,餘音裊裊,消散在布滿秋霜的渺遠夜空中,就連那寺宇中的古樹也不禁為之動容。那鐘聲的清韻,也融入永夜禪子的泠然心境之中;靈境與禪心,渾然無痕地合為一體。這靜穆的鐘聲,將虛實、動靜、因果乃至時空都融匯到一起,彷彿在鐘聲中也沒有了過去、現在與未來,那鐘聲便成了一切,除含有無窮的宗教意味外,也蘊有無限的藝術美感。這鐘的世界即是禪的世界,也是詩的天國。
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賞析】
國之不幸詩家幸,尋友不遇詩有幸。每每訪友不得,而得好詩,故詩壇有「不遇詩」不少,如孟浩然、王維、李益、賈島等均有提唱。最著名、最具特徵的莫過於賈島的《訪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崔道融的《訪僧不遇》也清涼透骨:「尋僧已寂寞,林下鎖山房。松竹雖無語,牽衣借晚涼。」清人趙關曉的《踏雪》則極有情韻:「踏雪訪山樵,山樵踏雪去。一路草鞋痕,尋入松深處。」
詩的首聯便具「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陶潛風韻,尾聯則有「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之風采。因為茶仙陸羽便是一位終身不仕、生性不羈的隱者。他的居處靜僻,籬邊菊花未開,柴門無聲吠之聲,鄰人只知道他去了山裡,每天要太陽下山時才回來。未遇好友,卻通過對友人居廬及四周景物的描寫,以及鄰家對友人的行蹤的回答,勾勒出一位洒脫絕塵的高人逸士的形象。語言清新平實,意出章句之外。
李端(?—785?)
趙州(今河北趙縣)人。大曆進士,為「大曆十才子」之一。李端「少時居廬山,依皎然讀書,意況清虛,酷慕禪侶」(《唐才子傳》),長於律詩,意境方雅。
同苗發慈恩寺避暑
追涼尋寶剎,畏日望璇題。
卧草同鴛侶,臨池似虎溪。
樹閑人跡外,山晚鳥行西。
若問無心法,蓮花隔淤泥。
【賞析】
慈恩寺為長安名剎。詩人與同為「大曆十才子」之一的苗發游寺避暑,旨在尋覓一方佛國心境的清涼。
首聯即點題,因「畏日」,為「追涼」,兩人來到了名寺寶剎。頷聯寫兩人投機同趣游賞休憩的樂趣。頸聯「樹閑人跡外,山晚鳥行西」,深得陶王之妙,其間風情,意適性澹,絕塵離染。尾聯寫他們深味到無心大法就是如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一般,清純絕塵,不為任何一絲雜念、妄念、俗念所染。
本詩特色在於巧妙化用典故、舊詩及佛典。虎溪、蓮花取自佛禪典故,「山晚烏行西」句化自陶潛的佳句「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風流才子盧綸也做過一首游寺避暑詩:「寺涼高樹合,卧石綠陰中。伴鶴慚仙侶,依僧學老翁。魚沉荷葉露,鳥散竹林風。始悟塵居者,應將火宅同。」(《同崔峒補闕慈恩寺避暑》)塵居如同火宅,而涼寺內不僅有高樹、綠陰,荷露、竹風,還可伴鶴依僧。嚮往之心,高逸之致,妙手拈來,自不待言。正如李洞所言:「定里無煩熱,吟中達性情。」(《避暑莊嚴禪院》)
李端的另一首詩《感興》,亦兼詩禪之妙:「香爐最高頂,中有高人住。日暮下山來,月明上山去。」
韋應物(737—791)
京兆長安人。少年時即事玄宗。後為滁州、江州、蘇州刺史。性行高潔,虔敬佛教,與皎然、顧況等友善。其詩閑淡簡遠,韻律生動,有陶淵明之風,世稱陶韋。有《韋蘇州集》。
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
鑿崖泄奔湍,古稱神禹跡。
夜喧山門店,獨宿不安席。
水性自雲靜,石中本無聲;
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
貽之道門歸,了此物我情。
【賞析】
自詡「道心淡泊隨流水,生事蕭疏空掩門」的詩人深具感悟妙力,常於平常處見偉大,《滁州西澗》中的「野渡無人舟自橫」常為宋代禪師們引來說明神秘的悟道體驗,這也頗合禪門「平常心是道」之理。
本詩首二聯寫縱貫秦蜀的嘉陵江優美險峻、鬼斧神工的氣勢與江水咆哮如雷的聲勢,為下面的思載千里作下鋪墊。水柔如情,靜莫過山,本來都是無聲無響的,這是詩人對「聲響」獨特的見解。正如他在《詠聲》一詩中所言:「萬物自生聽,太空恆寂寥。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自生聽」,就是本詩中的「兩相激」;大自然中既然本來是沒有聲音的,故終將歸於靜,歸於寂寥。聲音都並非真實的,只有靜寂才是永恆的真實。故他認為「喧靜兩皆禪」。(《題琮公》)有了這層感悟,已足可了物我之情。
全詩情景交融,偏重議論,故意味深長,言外意濃。
他還有一首不言禪而字字入禪的名詩,即《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野渡無人舟自橫」句最受後人推崇,它表現出寧靜、淡泊的情致,清幽淡雅的禪味。
靈澈(746—816)
會稽(今浙江紹興)人。自幼出家,少即從詩人嚴維學詩。與皎然、包佶等交遊後,詩名日盛,遠播京邑,為白居易、劉禹錫推崇。劉禹錫言他「以文章接才子,以禪理悅高人,風儀甚雅,談笑多味」;詩人權德輿稱其詩如「松風相韻,冰玉相叩」、「語甚夷易」、「淡然天和」。
天姥岑望天台山
天台眾峰外,華頂當寒空。
有時半不見,崔嵬在雲中。
【賞析】
天姥與天台都是浙江名山。全詩緊扣「高寒」的意境而展開,蘊含著禪宗超然世外的孤寒高潔的境界。
天台獨出眾峰之外,比其他的山峰「高」峻;它的山頂「高」頂寒空。山頂已寒,山頂之上的天空白是更寒。「有時」只看得到一半,那另一半到哪兒去了呢?它高聳入雲,與充滿禪意的雲融為一體。「有時」二字不著痕迹,用得極妙,從另一角度說明詩僧常常注目於天台華頂,陶醉於大自然的悠悠禪韻。
歸湘南作
山邊水邊待月明,暫向人間借路行。
如今還向山邊去,只有湖水無行路。
【賞析】
靈澈在詩名盛極一時之際,曾因人誣陷,貶徙湘楚。以親身經歷,深味人世苦海茫茫,解脫不易。難得的是,靈澈運用他入神的詩筆,不著纖痕地將此意糅融入其中,難怪皎然如此盛讚:「此僧諸作皆妙,獨此一篇,使老僧見,欲棄筆硯。」(《贈包中丞書》)
佛教認為,「苦」與生俱來,有四苦、八苦。人的臉就是苦字形的,「艹」頭就是人的眉毛,「十」字是鼻子,「口」是嘴巴。月不明,法王無濟筏之願,就只好向人間一借修行之路了。奈何命運多艱,身陷法網,所以只好再去歸隱修道,雖然「湖水」漫漫「無行路」,但僧家之責便是濟世渡人,馭慈航以救眾生,故不輕言放棄!
東林寺酬韋丹刺史
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
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賞析】
這是一首廣為傳誦的言簡意賅的諷世詩。東林寺為廬山名剎,韋丹是洪州(今江西南昌)刺史。
首二句寫作者自己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墊也無妨,安於窮約清苦的生活,心閑意寂如同古井無瀾。後二句說你們這些仕途中人、軒冕之士,談禪性濃,嚮往清幽靜遠的林下風流,人人都說辭官歸林好,「朝衣脫去更悠然」(明人吳曾羽語);可是說歸說,就是沒有一個人起而行,只是在「進與退」、「仕與隱」之間彷徨復彷徨,連官場失意者都無一例外。可見要達到真正的「心閑身適」,絕非易事!相比之下,那些光說不練,口口聲聲說休官好,實為「又得浮生半日閑」的人,與堅守清寂、只做不說的禪者,境界孰高孰低,明者一目了然!
李益(748—829)
隴西姑臧(今甘肅武威)人。大曆進士,初因仕途不順,棄官優遊燕趙間。後官至禮部尚書。「大曆十才子」之一,長於七絕,其詩音律和美,風格悲怨。
哭柏岩禪師
遍與傍人別,臨終盡不愁。
影堂誰為掃,坐塔自看修。
白日鍾邊晚,青苔缽上秋。
天涯禪弟子,空到柏岩游。
【賞析】
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的弔祭詩。首聯寫禪師行將就木之際,視死如歸,沒有任何落寞之感,何等坦然自若!頷聯繼續描寫禪師生前的生活百態:親自督修埋骨坐塔,日日清掃供佛影堂,一刻不曾鬆懈修持。頸聯以嚴謹的對仗與平實的筆墨寫禪師的風骨:日夜聞鍾參坐,春秋托缽修心,展現了一代大師「平常心是道」的精神風範。遊方的禪子們,將「空」游柏岩了,他們到達柏岩會真正體會到「空」的底蘊。全詩層層迭進,表現了詩人對禪師的崇敬之情。
賈島也做過一首《哭柏岩禪師》,可參照一讀。詩云:「苔覆石床新,師堂占幾春。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塔院關松雪,經房鎖隙塵。自嫌雙淚下,不是解空人。」
常建(生卒年不詳)
長安人。與王昌齡為同榜進士。大曆年間曾任盱眙(今江蘇省盱眙縣)尉。一生仕途頗不如意,遂放浪琴酒,游名山勝景以自娛,後隱居鄂州武昌(今湖北武漢市)。常建的詩多以山林逸趣、寺院為題材,也有部分邊塞詩。盛唐人對他的詩評價很高。其詩佳句常得,律韻獨到,境幽言凈,不拘一格。
題破山寺後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
【賞析】
這是盛唐最為著名的一首題寺詩,前人評之「通體幽絕」,(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興象深微,筆筆超妙,此為神來之候」。(《唐宋詩舉要》)
首聯用工整的對仗,省凈的筆法,破題而入,又借「清」、「古」、「高」三詞,無意間透露詩人對清靜高潔的古寺高林的傾慕;頷聯為傳世絕唱,由竹徑見幽處,由幽處見花木,見禪房,層層深入,這一踏徑穿花至禪房的過程,與其中所引發出的「曲徑通幽」的意趣,成為後世園林藝術與文學藝術的美學追求。由「曲」、「幽」、「深」而至別有洞天,這一洞天便是「悅」與「空」的禪境,便是令人驚嘆、陶醉、流連忘返的「常樂我凈」的宗教境界。進入這一境界之後,彷彿萬物之音都歸於消匿,回到了原初的大荒,來於靜還歸於靜,唯有那悠揚宏亮的鐘磬之音,把整個世界都包容成一體,將人帶入忘塵絕俗、純凈怡悅的永恆禪境。
唐代還有不少優美的題寺詩。如韋應物的《神靜師院》:「青苔幽巷遍,新林露氣微。經聲在深竹,高齋獨掩扉。息樹愛嵐嶺,聽禽悅朝暉。方耽靜中趣,自與塵事違。」「大曆十才子」之一的崔峒《題崇福寺禪院》:「僧家竟何事,掃地與焚香。清磬度山翠,閑雲來竹房。身心塵外遠,歲月坐中長。 向晚禪堂掩,無人空夕陽。」前詩意在「方耽靜中趣,自與塵事違」;後詩妙在「無人空夕陽」,世界靜寂得連夕陽斜暉都「空」無了,那是一個何等美妙的禪悅境界。
法常(752—839)
號大梅,湖北襄樊人,少時出家。初參馬祖道一,聞「即心即佛」之說,立即大悟。後隱居浙江鄞縣大梅山。
幾度逢春
摧殘枯木倚寒林,幾度逢春不變心。
樵客遇之猶不顧,郢人哪得苦追尋?
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餘。
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
【賞析】
大梅法常是馬祖的得意弟子,深諳「即心即佛」之妙,馬祖詩意地認可他的禪境時說:「梅子熟了。」當他隱居深山後,有人入山遇見他,問他出山之路時,他答道:「隨流去。」好一個「隨流去」。有道是路在腳下,這出山之路,人生的出路,不就在於隨流任運么?旨同大梅的遺言「來莫可抑,往莫可追」。如此機鋒,足見功力非淺。於是又有人入山探訪,大梅便留下這首詩,遷到人跡更罕的大山深處。
心即是佛,所以歷經寒暑也不變心。孤寂清寒的禪者,持遁世隱淪之念,荷葉為衣,松花為食,已同俗界的煙火絕離隔世,已同大自然渾為一體,同道者又何必苦苦追尋,將世俗之濁氣帶進山中來呢?無奈他又只好另遷他處了。全詩坦白真率,語言平實,「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餘」聯,對仗工整,語言樸實,常為後人提唱。
清江(生卒年不詳)
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人。少年出家。大曆、貞元(766—804)年間,詩名與皎然(字清晝)齊,合稱「會稽二清」。土詩,與嚴維、章八元、姚南仲等時有交往唱酬。詩僧法照讚許他「一國詩名遠,多生律行高」,被譽為「釋門千里駒」。(《宋高僧傳》)
小雪
落雪臨風不厭看,更多還恐蔽林巒。
愁人正在書窗下,一片飛來一片寒。
【賞析】
這是一篇較為別緻的詠雪詩。全詩表現了禪和子「慈悲為本,方便為門」的慈悲心。
本來是臨風不厭看的雪景,可是「以慈為本」的禪子在賞景之際卻擔心落雪過多會給翻山越嶺的行人帶來麻煩;還替寒窗苦讀的書生著想,他們能耐得了這一片接一片的雪花帶來的酷寒么?由「不厭」到「恐」發展到「愁」,層層轉遞,這裡的「恐」與「愁」,實為「憫」、「慈」。尾句的兩個「一片」,以小見大,渲染了那一絲絲擋不住的清凜之氣,烘託了衲子真誠的慈心。
唐僧乾康的《詠殘雪》則意旨不同:「六齣奇花已住開,郡城相次見樓台。時人莫把和泥看,一片飛從天上來。」分明是述懷之作,表現不同凡俗、清凜高潔的禪趣。
七夕
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
月為開帳燭,雲作渡河橋。
映水花冠動,當風玉佩搖。
唯愁更漏促,離別在明朝。
【賞析】
心如古井的禪僧情意酣暢地詠嘆情短恨長,委實不多見。
首聯以時間上的一遠一近,突出了「只」有「一宵」之短;頷聯與頸聯,以歡暢、濃烈的感情,盡鋪陳之能事,渲染了相會之喜之歡,充滿了和樂與幸福的氣氛。可是愛河渺渺,恨海茫茫,誰都逃脫不了「四苦」、「八苦」,相愛的人更是免除不了「愛別離」苦。尾聯與首聯相照應,突出了一個「愁」字。這裡的「愁」字,有警醒世人之用心。
反觀世子詠七夕,則避其時短重其情長。首推秦觀(1049—1100)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在一串串柔情似水的佳句中,沒有一個「愁」字! 至於杜牧的《七夕》則表現的是人間的歡樂圖:「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法振(生卒年不詳)
荊州(今湖北江陵)人。唐代大曆、貞元(766—804)間高僧。曾誓志西行求法,遂同僧人乘悟、乘如從海路前往,不幸於途中夭亡,年僅40歲。
月夜泛舟
西塞長雲盡,南湖片月斜。
漾舟人不見,卧入武陵花。
【賞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自稱「煙波釣徒」的唐代詞人張志和一首《漁父》,將多少代人帶入清新超脫的境界。詞中的西塞山,位於今浙江湖州界。而此詩中的西塞山,與韋應物的《西塞山》一詩所指相同,位於今湖北大冶縣境內。
首二句以工整的對仗,勾畫出一幅深夜的美景,意境清明空澄;後二句以實襯虛,如夢如幻,那舟中客到哪裡去了呢?原來他靜卧素舸,枕月夢花,神遊天外,進入了世外桃源般的夢境之中。
全詩如畫如幻,著筆不凡,給人清幽渺遠的禪悅意境。
隋唐五代第三
劉禹錫(772—842)
字夢得,祖籍河北中山,生於江蘇彭城。進士出身。「弱冠游咸京」,「結交當世賢」。因與柳宗元參加王叔文的永貞革新,失敗後遭貶謫。仕途幾經沉浮,遂寄情佛門,「靜見玄關啟,歆然初心會」。作有禪詩數十首。
贈眼醫婆羅門僧
三秋傷望遠,終日泣途窮。
兩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
看朱漸成碧,羞日不禁風。
師有金篦術,如何為發矇?
【賞析】
這是一首借疾問道的禪詩。
前六句均寫眼疾之苦:長期患疾,兩眼昏花,羞日怕風,中年之際就衰敗得如同枯朽老翁一般。眼疾實為心疾,「傷望遠」與「泣途窮」,均暗喻詩人對前途與仕途的無望與無奈。所以,詩人寄心佛門,希望把佛教從天竺帶來的婆羅門醫僧能治好他的眼病,同時療好他內心的創傷。正如姚合在《寄默然上人》所言:「天下誰無病,人間樂是禪。」
同時代的詩人陸暢在《下第後病中》一詩中也略述了病與禪之間的哲理:「獻玉頻年命未通,窮秋成病悟真空。笑看朝市趨名者,不病哪知在病中。」當詩人悟空之後,他體味到「不病哪知在病中」的至理,實為可貴的醒悟。明代徐渭《贈醫僧》曾言:「窗含絕壁從天落,門繞長江入海流。手綰葯囊醫世上,前身可是藥師不。」詩人劉禹錫所追求的「金篦術」,實為了「醫世上」,讓世界多一線光明,多一分智慧!
劉禹錫的禪詩,通俗清新,且工於對仗與音律,意境雅俊。如《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中的頷聯「小池兼鶴凈,古木帶蟬秋」句,《題招隱寺》中的「地形臨渚斷,江勢觸山回」句,《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中的「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情敵少年」句,均兼詩禪之妙,常為後人引用。
白居易(772—846)
字樂天,晚年皈依佛門,自號香山居士。祖籍太原,貞元進士。為一代詩壇宗主,詩風淺切平易,以寫諷刺詩和新樂府名聞朝野。作品在唐代詩人中數量最多,今存詩三千首。常與元稹唱和,世稱「元白」。青年時期好佛慕禪,因宦海沉浮,大志難舒,更促使他投身佛門,故後期創作偏向於佛禪信仰,在數百首禪詩中反映了不務虛名、不憂生死、隨緣任遇的精神。
寄韜光禪師
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
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
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鐘聲下界聞。
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
【賞析】
這是一首對韜光禪師高光大德的贊詩。
首聯寫禪師開山立寺之功德;頷聯與頸聯通過對「吾師行道處」 的描寫,渲染「吾師行道處」的空闊、幽靜。在一處水流雲起、花發鐘鳴的所在,在一塊桂花繽紛的行道宴坐處,禪師所行之道的清逸、廣渺也便不言自明,而其人格之魅力也昭然畢現。
詩歌的前三聯,對仗工整,六句中連續使用疊字,環環緊扣,給人擊節叫絕的藝術享受;同時運用了東、西、南、北、前、後、上、下八個方位詞,給人無比空曠的超越之感,令人感受到佛禪之性如天香裊裊,無所不包,那雲、水、花、鍾連同天香、桂子都折射出佛性的光輝,同時也折射出與這一切水乳交融的禪師的幽雅閑適的精神風貌。全詩渾然天成,禪韻氤氳,是一首技巧圓熟、禪味兼到的好詩。
韜光禪師也寫過一首詩名為《謝白樂天招》。全詩如下:「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種金蓮。白雲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城市不能飛錫去,恐妨鶯囀翠樓前。」從此詩中,我們不難看出禪師的高風雅緻。
白雲泉
天平山上白雲泉,雲自無心水自閑。
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
【賞析】
蘇州天平山上的白雲泉,自此詩問世後方揚名於世,由此可見本詩之妙。
首二句描寫了白雲泉中自由自在的白雲與無牽無掛的泉水,表明了詩人對自然純樸的山林生活的嚮往。一句「雲自無心水自閑」,看似閑來之筆,實為著筆不凡。尾二句起伏跌宕,一改前句沖和平淡之風致,以「奔沖山下」與「添波浪」兩處富於動感的動態描寫,看似埋怨泉水多事,為紛繁的世間再添煩苦,實為表現泉水自由奔瀉的自由個性,同時暗喻自己對世俗生活的厭倦,對自由曠達的禪境的傾慕。「遇客多言愛山水,逢僧盡道厭囂塵」,(《夜題玉泉》)便是詩人對此詩的絕妙註腳!
全詩以實襯虛,寓情於景,擬物抒情,意理斐然,是一首高妙的詩作。類似的以寫溪泉來表現禪韻的佳作尚有不少,如宋僧可遵的《題湯泉》:「禪庭誰作石龍頭,龍口湯泉沸不休。直待眾生塵垢盡,我方清冷混常流。」歌頌了湯泉願洗盡天下塵垢的誠摯、熱忱,以及作者清冷不同常流的孤高心境。 明人王士熙的《寒月泉》亦取意清峻:「泉清孤月現,夜久空山寒。不用取烹茗,自然滌塵煩。」
一代才子文豪,同時也是一代以詩言禪的「廣大教化主」。他敬僧禮佛,誦經坐禪,諳熟禪理,安貧樂道,以平易淺近的近乎偈頌的詩句,任情揮灑,留下了數百首詩禪兼得的好詩,表現了詩人對禪宗真髓的穎悟與自在無礙的曠達心境。
正如詩人在《閑吟》中所言:「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一閑吟。」如《秋池》一詩,表現人生無處不道場、行住坐卧儘是道的清峻的醒悟:「洗浪清風透水霜,水邊閑坐一繩床。眼塵心垢見皆盡,不是秋池是道場。」而《在家出家》一詩則表現詩人虔心事佛修心不問世事的清幽心境:「衣食支吾婚嫁畢,從今家事不相仍。夜眠身是投林鳥,朝飯心同乞食僧。清唳數聲松下鶴,寒光一點竹間燈。中宵入寂跏趺坐,女喚妻呼多不應。」《閑卧》一詩則表現詩人悠閑自適、樂為佛子、厭為仕徒的泰然心境:「薄食當齋戒,散班同隱淪。佛容為弟子,天許作閑人。唯置床臨水,都無物近身。清風散發卧,兼不要紗巾。」《游悟真寺》詩云:「我今四十餘,從此終身閑。若以七十期,猶得三十年。」小詩通俗平易,將游寺時對人生安閑意態的感悟通過算日子這一方式表現出來,表現了詩人知悟物理天命的曠達心境。
陳羽(773—?)
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唐貞元八年進士,歷官東宮衛佐。常與寺僧靈一及詩人戴叔倫往來。詩風清遠。
送靈一上人
十年勞遠別,一笑喜相逢。
又上青山去,青山千萬重。
【賞析】
這是一首意境疏曠的贈友小詩,展現了上人瀟洒不羈的風采。
闊別十年,不可謂短,一笑則別,又何其短。一「勞」喻十年相思之深;一「喜」謂兩位久別重逢的物外之交內心難言的喜悅,與難盡的深摯的友情;以「勞」襯「喜」,反覆加深了二人的友情。
詩人孟郊也作有一首較為別緻的送別詩:「蘭泉滌我襟,杉月棲我心。茗啜綠凈心,經誦清柔音。何處笑為別,淡情愁不侵。」(《送玄亮師》)同為以笑為別,淡愁不侵,但清新曠遠,別有禪趣。
柳宗元(773—819)
字子厚,河東解(今山西運城縣)人。唐代著名詩人,為「唐宋八大家」之一。793年進士,官至禮部員外郎。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謫外放,任永州司馬、柳州刺史。因仕途多舛,壯志難酬,幾經風霜,而心寄佛門,以求心靈妁撫慰,但始終未遁空門。文「深雄雅健」,與韓愈齊名;亦工詩作,其詩風格清峭,含「寄至味於淡泊」之意韻。著有《柳河東集》。
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賞析】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意境枯清空靈的禪趣詩。
潔白晶瑩的冰雪覆蓋著綿延起伏的千山萬壑。在廣漠空曠的蒼穹底下,沒有一絲鳥飛的蹤影,雪地上沒有一行路人的腳印。只有一葉漁舟孤獨地飄泊在近乎凝止的清江上,一位身披蓑笠的漁翁,定定地凝望著江面垂釣。這是一幅何等清寒、曠遠的畫面,個中力透自然山水枯清寒徹的禪韻。
小詩起筆不凡,以誇張的手法,從大處著筆:「千山」與「萬徑」展示了一卷空茫渺遠的空闊雪景,「絕」、「滅」二處則暗喻「生滅滅己,寂滅為樂」的萬籟俱寂的空無境界。以人鳥滅絕反襯孤舟獨釣,以遠景襯近景,前二句為後二句的鋪陳,烘托出孤舟獨釣的清寒境界。全詩通篇描繪雪景,實為襯托詩眼「寒」字,通過塑造一個無比靜寂無染的塵外世界,寄託詩人寓情山水的空寂心境。
漁翁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崖上無心雲相逐。
【賞析】
這是詩人任永州司馬期間所寫的一篇陶然山水的禪趣佳作。
首四句展示了極富動感的四組畫面:夜宿西岩、汲水燃竹、煙銷日出、船行綠波,彷彿電影中的蒙太奇;尾二句則採用了一個定格:白雲在夜宿曉行過的西岩上空,不經意地相逐嬉戲。通過對毫無機心、不帶紛爭的無心白雲的定格、著力刻畫,表白了詩人對脫俗無心的大自然的陶醉之情,抒發詩人「行歌坐釣,望青天白雲,以此為適」的生活情趣。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
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
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
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
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賞析】
此詩展示了詩人誦經悟禪、如飲三昧的禪趣,表現詩人精神解脫後的出塵心境,是一首輕鬆淡然、寓理於景的禪詩。
首四句寫詩人誦經之誠、之認真;中四句寫詩人求道之切、之精到;後六句寫他誦經悟理之後,放眼庭宇,從環境的清幽中感悟到淡然忘言、心滿意足的禪悅心境。
上述三首詩都是詩人貶謫後所作。畢竟禪悅只能是一時的精神解脫,無法排解詩人心中鬱結的各種愁悶。從他的《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一詩,可看到他思鄉的身影:「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詩人想像自己能像釋迦那樣有千百億化身,以便登峰望鄉,以解割腸般的愁思,聯想奇絕,寓意悲遠。他的其他禪詩亦神情高峻,詞旨幽雋,如「風窗疏竹響,露井寒松滴」,(《贈江華長老》)「萬籟俱緣生,宵然喧中寂」(《禪堂》)等。
李涉(生卒不詳)
自號清溪子,洛陽人。憲宗、文宗年間(806—840)曾為京官,後因事罷官,浪遊桂林。長於七絕,語句俗易,意境深遠。
題鶴林寺僧舍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語,又得浮生半日閑。
【賞析】
這是一首家喻戶曉的體現悠閑禪趣的名詩。
一位飽受塵世之苦的士人,受凡俗打擾,竟然連春來春去都無心去理會;當他得知春天就要遠去時,方感時光荏苒,有負春光,便懷著懶倦的身心,強去登山。「強」字用得極妙!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他無意間經過幽幽竹院,與內中的僧人暢談了一番方外之事後,頓然感覺到這一生總算得到了半天的安閑,感覺到真正的春天在深山禪林之中,亦正如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中所言「長恨春盡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僧院中有一股悠久恆長的春韻,這就是俗子們所嚮往的身心安泰的無事境界。
對於佛禪的感悟,詩人還留有數十首詩歌。如一首《偶懷》:「轉知名宦是悠悠,分付空源始到頭。待送妻兒下山了,便隨雲水一生休。」便寄託了詩人願隨雲水過一生的向佛之心。
晚唐詩人蔣吉的《題長安僧院》也是士人對僧舍禪林之閑靜的嚮往之作:「出門爭走九衢塵,總是浮生不了身。惟有水田衣下客,大家忙處作閑人。」
從諗(778—897)
曹州(今山東菏澤)人,唐代著名禪師。幼年出家,後參師南泉普願,歷時20載,得證心法。晚年住持趙州觀音院,大揚禪風,其玄言法語遍布天下,著名之句如「狗子佛性、庭前柏樹」等,又得證道三訣:「吃茶、珍重、歇」。世稱趙州從諗。享壽120歲,卒謚賜真際大師。
魚鼓頌
四大由來造化工,有聲全貴裡頭空。
莫嫌不與凡夫說,只為宮商調不同。
【賞析】
這是禪詩史中屈指可數的對僧家法器的頌歌之一,且哲理性強,語言平實,闡發了有與無、體與用的空無之理,是一首不可多得的意趣斐然的禪理詩。
一切都是由地、水、風、火四大和合而成,魚鼓也不例外,只不過大自然對它情有別鍾,造化更為工緻而已。有道是「大象無形,大聲希音」,一切精妙全在有無之間。魚鼓有聲,就全在內無。這種內中的空無所有,是最彌足珍貴的。正因為禪心空靈,所以能生大智慧。人們常常驚嘆於禪和子的智慧,卻不知其智慧之源,委實奇謬!最質樸的往往是最真實的,「有聲全貴裡頭空」一句著實令人回味無窮。
最珍貴的往往是最難得的。兼詩禪之妙的對僧器法規的禮讚之辭常使人如獲至寶。唐僧齊己的一首《剃髮》,散發出無限的清涼,只因內中有「金刀閃冷光,一剃一清涼」的妙句;元僧棲賢的一首《鐵缽盂》,何等古樸蒼勁:「鐵缽溪頭洗,冰花六月寒。山僧偶彈舌,引得老龍蟠。」
明人高啟的《千人石》,亦取境孤清:「池上盤陀石,千人列坐曾。如今趺夜月,唯有一山僧。」
明僧瞿佑的七律詩《木魚》,則表達了衲子對寺院生活與安泰心境的謳歌:「長廊懸掛發鯨音,鱗甲光芒欲倍尋。跳躍幸離生死海,虛空已斷去來心。闍黎課密鍾常早,長者恩多水共深。龍象有靈能拱護,不隨波浪去浮沉。」全詩大意為:懸掛在長廊上的魚,發出渾厚的聲音;鱗甲光芒即佛光須加倍努力地去追尋。所幸的是鯉魚跳龍門、已過生死海,進入了清虛之境,斷除了執著世事的俗心。僧家授課頻繁晨鼓早敲,禪師們誨人倦深,共沐恩河。羅漢有靈能拱護興佛大業,不隨波浪在世間浮沉。
明末高僧真可(1543—1603)的《琉璃燈》,可謂對佛法心燈的極贊,意境虛靜,予人以光:「誰把冰輪擲下方,老禪拈取掛虛堂。升沉雖復憑他力,內外從來本白光。未點金容猶冷淡,才然寶座愈輝煌。莫將龍燈堪相比,不照人王照法王。」
從諗的另一首詩《蓮花頌》,以生動的形象展示了「煩惱即菩提」的境界。詩曰:「奇異根苗帶雪鮮,不知何代別西天。淤泥深淺人不識,出水方知是白蓮。」
賈島(779—843)
范陽(今河北涿州)人。曾為僧,名無本,後還俗。屢舉進士不第。為官至普州司倉參軍。與孟郊以苦吟齊名,人稱其風格為「郊寒島瘦」。工詩,詩作多寫閑居生活,或詠景感懷,清奇苦澀為其特色。長五律,重以詞句錘鍊,有「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之自述,為苦吟詩人深感肺腑的生動寫照。著有《長江集》。
宿山寺
眾岫聳寒色,精廬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雲。
絕頂人來少,高松鶴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聞。
【賞析】
這是一首對長壽老僧的虔誠禮讚之辭,以精妙的藝術表現力展現了老僧不聞世事潛心習道的孤清高峻的精神風貌。
首聯寫山寺的位置,透出高寒之氣,暗示老僧的孤寒氣質。頷聯最為令人讚不絕口,它採用無比工緻的對仗,符合宇宙因果的規律,展示了生命的靈靈躍動。「疏木」對「流星」,以靜襯動,顯示不同個體蓬勃的生命;「走月」對「行雲」,展示宇宙生生不絕的脈搏,個中透露出禪宗旺盛的生命跳動。在如此生機勃勃的自然中,卻有一位高僧住在人跡罕至的孤峰絕頂上,與蒼勁的虯松為友,與不群的仙鶴為鄰,從不問世事,心靜如古井,卻讓人覺得精曉宇宙與自然的精奧。他之所以年臘八十卻久坐不勞,樂此不疲,是因為他精通禪理,他的內心世界已經與自然宇宙達到了完美的和諧與統一。此一境界後人有詩為證:「不向人間留姓名,草衣木食氣崢嶸。」(清人趙關曉《贈友》)
送無可上人
圭峰霽爭新,送此草堂人。
塵尾同離寺,蛩鳴暫別親。
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
終有煙霞約,天台作近鄰。
【賞析】
這是一首情深意摯的贈別詩,個中不存絲毫秋日送友之蕭寒意,歷現了禪者曠達的襟懷。
一個雨後初霽的秋日,詩人送隱士無可上人前往遠遊。「草堂人」之稱暗喻詩人對無可上人隱淪境界的仰慕。上人云游只隨身帶一柄拂塵,何其洒脫不羈;別於秋日蟲鳴之際卻不傷別,又何其曠達。無論是獨行時還是小憩時,時刻不忘觀影悟道、數息觀心,對禪道的追求,可謂孜孜不倦。跟這種志同道合者,詩人願結煙霞之約,他日在天台聖境做同道的伴侶,表明詩人發志求道的心跡。
全詩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襯托出無可上人風流俊雅的禪者形象,顯示了詩人不凡的筆力。真正的禪者當「言歸文字外,意出有無間」,(《送僧》)詩僧賈島確實深諳其中三昧。
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賞析】
這是一首詩史傳唱的名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句,伴隨著「推敲」二字的風流韻事,世代流傳。
首聯著力描寫隱士的廬居之「幽」,不惜用了「閑」、「荒」二宇。頷聯用無比工整的對仗,與富於動態的描寫,以動襯「幽」,抓住「鳥」與「僧」兩種生命,說明幽居無塵世人事的攪擾。頸聯描述戶外的風致:小橋毗連著無際的原野,雲腳飄轉,讓人覺得彷彿山石在遷移,暗示隱者野曠不羈的風采。此次雖尋訪不遇,但決不有負佳期,誓同高士一同歸隱幽處。
姚合(約779—846)
陝州(今河南陝縣)人。元和十一年進士,任武功主簿,世稱姚武功。官終秘書少監。擅五律,其詩多以自然景現、悠閑生活為題材,以苦吟著名,類賈島之風,世稱「姚、賈」。有《姚少監詩集》,並編有《極玄集》。
閑居
不自識疏弊,終年住在城。
過門無馬跡,滿宅是蟬聲。
帶病吟雖苦,休官夢已清。
何當學禪觀,依止古先生?
【賞析】
本詩通過對閑居生活的描寫,表現了閑居的禪趣,表白了一位閑士對古禪的嚮往。
不識自性是因為他不解禪觀,但他的自性中有對禪的體悟。他以門無車馬喧為樂,以滿院蟬聒為靜;以帶病苦吟自傲,以休官不仕為清,可見是一位上根之器。當他靜心皈依,自會識自性而悟大法。
另一首禪詩《謝韜光上人贈百齡藤杖》可資印證他向禪之心:「衰病近來行少力,光公乞我百齡藤。間來杖此向何處,過水緣山只訪僧。」
其友人朱慶餘的《與賈島顧非熊無可上人宿萬年姚少府宅》一詩則講述了寒士們閑居時詩禪會友的融融氣氛:「莫厭通宵坐,貧中會聚難。堂虛雪氣入,燈在漏聲殘。役思因生病,當禪豈覺寒。開門各有事,非不惜余歡。」
無可(生卒年不詳)
唐范陽(今河北涿州)人。名詩人賈島之從弟,與賈島青龍寺同出家,詩名與賈島齊。與詩人姚合、李洞、薛能、項斯、馬戴等友善。姚合稱他「麻履方袍一少年,懶讀經文求作佛」。詩作多為五言,律調嚴謹,比物以意,曾被稱為「象外句」。
新年
燃燈朝復夕,漸作長年身。
紫閣未歸日,青門又見春。
掩關寒過盡,開定草生新。
自有林中趣,誰驚歲去頻。
【賞析】
「人生石火花,四季倏往來。偷人面上花,奪人頭上黑」,(唐僧子蘭《短歌行》)時光是何等無情。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但對悟道求禪的智者,對暢曉生命遷流不息的道友而言,卻是另一番穎悟與意趣。
全詩充滿無比的禪悅之感,沒有絲毫的感嘆與傷悲。詩人或燃燈坐定,或安享林下意趣,新年過後,是「草生新」、「又見春」的喜悅,全無「歲去頻」的慨嘆,表現了一位達者淡泊至澹的意趣。誠如詩人李端所言,上人「得道輕年暮,安禪愛夜深」。
翻開歷史的篇章,到處可見禪子對時光流逝疏曠的感悟,讓人從中有無窮的啟迪。如齊己的《除夜》(「夜久誰同坐,爐寒鼎亦澄。亂松飄雨雪,一室掩香燈。白髮添新歲,清吟減舊朋。明朝待晴旭,池上看春冰。」)、明僧示寂的《小除夜示學人》(「一靜消諸累,多能即是頑。不因平日簡,焉得此宵閑。竺典當尊重,凡情莫浪攀。老夫疏野甚,生長只知山。」)、明僧大健的《除夕》(「顧余無事客,歲去豈關情。贏得梅花看,何妨白髮生。青山今古意,流水去來聲。 曾不異常夕,人偏惜此名。」),均表現了樂筒享閑的禪趣與「青山今古意,流水去來聲」的對自然規律的體味。
暮秋宿友人居
招我郊居宿,開門但苦吟。
秋眠山燒盡,暮歇竹園深。
寒浦鴻相叫,風窗月欲沉。
翻嫌坐禪石,不在此松陰。
【賞析】
本詩通過對友人暮居景色的描畫,表明了詩僧安禪樂道的心跡。
一位苦吟詩人面對友人居處美妙的秋景,以禪者的安寧心態,描繪了自然界生命的律動,彷彿一幅意趣盎然的秋居寫意圖。尤其是頷聯與頸聯,通過對一遠一近、對所聞所見的傍晚與夜晚景色的淡淡勾畫,蘊含了無比的禪趣。晚霞漸漸收斂了天光,竹園顯得更為幽深;遠處傳來寒渚鴻鳴,月沉窗下,風聲漸微,這裡是何等安謐的養道之所啊!
唐詩人張籍的一首《晚秋閑居》,禪氣亦力透紙背。詩云:「獨坐高秋晚,蕭條足遠思。家貧常畏客,身老轉憐兒。萬種盡閑事,一生能幾時。從來疏懶性,應只有僧知。」
隕葉
繞巷夾溪紅,蕭條逐北風。
別林遺宿鳥,浮水載鳴蟲。
石小埋初盡,枝長落未終。
帶霜書麗什,閑讀白雲中。
【賞析】
這是一首飽綻禪韻的對落葉的禮讚。
首聯寫隕葉生命之燦爛;次聯寫落葉生命之律動;頸聯寫落葉生命之強韌;尾聯寫落葉生命之美麗。詩歌層層遞進,感情步步深化,不是對生命有無限感悟的高士,斷不至於有如此語辭平易而意境俊遠的詩篇。
詩人留有禪詩數百首,無不體現了詩僧對自然生命與風骨的褒讚。如《菊》詩:「東籬搖落後,密艷被寒催。夾雨驚新拆,經霜忽盡開。野香盈客袖,禁蕊泛天杯。不共春蘭開,悠揚遠蝶來。」寫松:「枝幹怪鱗皴,煙梢出澗新。屈盤高極目,蒼翠遠驚人。待鶴移陰過,聽風落子頻。青青寒木外,自與九霄鄰。」贊蘭:「蘭色結春光,氛氳掩眾芳。過門階露葉,尋澤徑連香。畹靜風吹亂,亭秋雨引長。靈均曾採擷,紉佩掛荷裳。」均詩意雅俊,有過人之筆,令人玩味無窮。
秋寄從兄賈島
暝蟲喧暮色,默思坐西林。
聽雨寒更徹,開門落葉深。
昔因京邑病,並起洞庭心。
亦是吾兄事,遲回共至今。
【賞析】
這是一首思友勸道詩。
從黃昏到深夜,再到翌晨,詩人在暮色蟲鳴中於廬山西林寺靜坐時思念從兄,在夜半落葉聲中懷念詩友。他徹夜不眠,通宵達旦,以至於將落葉聲錯聽成秋雨聲,其思念之情呼之欲出。頷聯為前人激賞佳句。宋人魏慶之言:「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謂之象外句。」(《詩人玉屑》)寫的是「落葉」,偏說是「聽雨」,而名為聽雨,實在懷念從兄。俗語道「落葉歸根」,可惜從兄迷航不悟,遲回至今。
龐蘊(生卒年不詳)
衡陽人,在家居士。德宗至開成時人。初謁石頭希遷,豁然有省,且與丹霞天然為友。後參馬祖道一,言下頓悟玄旨。元和(806—820)年中,遊歷至湖北襄陽,愛其風土,遂攜妻女躬耕於鹿門山下。太和(827—835)年間去世,世稱襄陽龐大士。有語錄與三百餘篇詩偈傳世。
雜詩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
頭頭非取捨,處處勿張乖。
朱紫誰為號,青山絕點埃。
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搬柴。
【賞析】
這是一首禪林傳頌的哲理禪詩。
在宗門中,日常之事無非行住坐卧,沒什麼特別的,只要從心所欲,隨緣任運便罷。但是不可執著於兩端,不取是非凡聖,不可違逆自性。要明白朱紅與紫色只是名相上的區別,其本質本來自空,只是表現不同罷了;正如青山本來沒有一絲塵染一樣。悟得大道之後,禪道的妙用以及神奇之處,無外乎搬柴運水,平常處事。
全詩設喻巧妙,述奧理於平實,闡明了佛性真如的本質與日常習道的修習之法。
龐大士的許多禪偈均寓至理於乎實,如「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為。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闡明了心空即無為的禪理。
項斯(生卒年不詳)
台州寧海(今浙江寧海縣)人。武宗(841—846)時進士。曾持詩謁見國子祭酒楊敬之,深受器重並得贈詩《贈項斯》:「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於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因而名噪長安。後隱居林下30年,與山僧交往密切。詩作風格以體微清麗、情味雋永見長。
日本病僧
雲水絕歸路,來時風送船。
不專負後事,猶坐病中禪。
深壁藏燈影,空窗出艾煙。
已無鄉土信,起塔寺門前。
【賞析】
這是一首表現外國僧侶在中國安貧樂道、病老而終的禪詩,昭示了宗教力量的偉大,它賦予人以超脫病痛、家國之別的精神境界。唐代詩歌中有不少表現外國僧人在中國求道訪禪以及跟中國的禪僧、名士交往的詩歌。著名的如李白的《哭晁卿衡》、錢起的《送僧歸日本》、詩僧法照的《送無著禪師歸新羅》、劉禹錫的《贈日本僧智藏》、周賀的《贈胡僧》等等。
在此特錄周賀的《贈胡僧》:「瘦形無血色,草屨著行穿。閑話似持咒,不眠同坐禪。背經來漢地,袒膊過冬天。情性人難會,遊方應信緣。」它活龍活現了一位栩栩如生的胡僧形象。
龍山(生卒年不詳)
唐代禪師,潭州(今湖南長沙)人。又號隱山和尚。馬祖道一的弟子,一生隱跡山中,終身不入世。
示法偈
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
莫把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關。
【賞析】
洞山與一禪友經過龍山,見溪中有菜葉流逝,猜想山中必有道人,就撥草沿溪而行。走了六七里路,看到一位羸形異貌的僧人。這位僧人便是龍山。龍山問:「這座山沒有路,你們從哪裡進來?」洞山答:「先不講什麼路,我問你是怎麼進山的。」「我不從雲水處來。」「你住此中多久了?」「不關春秋之事。」洞山又問:「你悟懂了什麼道理才住進此山的?」龍山回答:「有一天我看見兩隻泥牛頂架頂到海里去了,到今天還沒有回頭。」洞山等辭別時,龍山以上述詩偈相贈,並把舊庵一把火燒了,進入大山更深處,從此無人見過。
這是載於《五燈會元》中的一段宗林逸事,可參照本詩一閱。龍山此詩示萬境安閑之心法,述「浮生穿鑿不相關」之清懷,一段風韻,躍然紙上。詩中的「三間茅屋」暗喻過去、現在、未來三界。
李翱(798—841)
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東)人。貞元進士,官至山南東道節度使。曾從韓愈習文。與澧州葯山惟儼素有交往。在思想上,主張融合儒釋兩家。並撰有《復性書》。詩作有《李文公集》。
贈葯山高僧惟儼二首
練得身形如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
【賞析】
士與僧的交往,為禪林平添了不少風流。此詩記述了詩人向一代高僧問禪訪道的逸事,表現了高僧悟道之精妙與風骨之清傲。此詩的詩眼在於「無餘說」與「嘯一聲」。大道無言,故無餘說,既無餘說,便於月下長嘯,讓一個人的身、心、聲與大自然的峰、雲、月完全融合為一體。詩中的「雲在青天水在瓶」乃一名播千秋的絕句,引發了不少後世學人與禪子的褒讚。極有氣勢的當推宋僧北海心的吟偈:「雲在青天水在瓶,平生肝膽向人傾。黃金自有黃金價,終不和沙賣與人。」好一句「黃金自有黃金價」,其豪情干天,可謂深得禪趣。
披雲月下,崇岡長嘯,一直是前人悟證天地至理而無法言說時所鍾愛的一種抒懷方式。無論禪者還是道家亦或儒子,均明曉天人合一之大道,並從中得到法悅。元人葉頤有首詩便深具禪韻。詩中有小記,云:「七月望夕,予曳杖步月,直造峰頂,高吟朗詠,豁然長嘯,興盡而返。 明日山下居人,咸言聞清嘯,驚醒塵夢者數十家。予因賦詩以紀其事雲。」下面便是其詩:「藜杖策風輕,芒鞋步月明。鶴翻青徑影,猿度翠岩聲。草露沾衣冷,松泉漱石清。崇岡髮長嘯,塵世夢驚醒。」無獨有偶,不僅東土的智者,便是大洋彼岸的覺者也深諳其中醍醐灌頂之妙。美國禪宗詩人加里斯·奈德(1930—),深得東方禪趣,他的一首《面對群山》用現代詩句詮釋了他對中國古代高僧們的禪趣的嚮往:「他爬到泛著泡沫的小河邊。他攀著峭壁而上。他把一根手指頭伸進水裡,一直探到水池的深處;接著把雙手全部沒入水中。他把一隻腳伸進池子。他扔石子兒進池。他雙手在水面拍擊。他起身,昂首高呼,面對急流、群山,雙手上舉,狂嘯三聲。」如此筒筆白描卻如此細膩入神,真可謂三昧之作。
呂洞賓(798—?)
名呂岩,號純陽子,自稱回道人。河中府(今山西永濟)人氏。三舉進士不第,功名無望後攜家歸隱終南山,效法老子修道,遍歷四方名川。相傳其擅劍術。為民間傳說「八仙過海」中的八仙之首。詩亦不乏仙風道骨。
悟禪偈
棄卻瓢囊撼碎琴,如今不戀水中金。
自從一見黃龍後,始覺從前錯用心。
【賞析】
佛道同源,所修鍊的都是宇宙的大法。少時飽覽儒、墨之學的呂洞賓,在求功名無望後,遍歷江湖,習得延命大法。在他對禪理未悟其精奧之先,過廬山歸宗寺時留有一首《題歸宗寺壁》:「一日清閑自在仙,六神和合報平安。丹田有寶休尋道,對境無心莫問禪。」自詡丹田有寶,大言無心問禪。一日過黃龍山問法,這位自恃可長生不老的道子遭到了黃龍禪師的當頭棒喝:「饒經八萬劫,終是落空亡。」並於黃龍禪師的反詰「半井鐺內煮山川即不問,如何是一粒粟中藏世界?」下契悟,並作了上面的悟禪偈。從前呂洞賓以為空即是禪,禪師點化他將落空而亡。於是他感嘆道:「達者推心方濟物,聖賢傳法不離真。」只有真空才是聖賢所傳之大法呀!
一「棄」一「碎」與「不戀」,著實反映了詩人對從前琴酒周遊生活的重新認識,表明自己不再留戀金丹,對一切無貪戀之心。有此一認識,他便覺悟到以前的自負,即「丹田有寶」、「對境無心」所示的匯通佛道兩道的自傲,均是用錯了心。世界本空,談什麼有寶無寶、有心無心。這種落空而亡,不是同樣悲慘么?
常達(801—874)
字文舉,海隅人。詩僧。曾遊學江淮諸郡,住持吳郡破山寺。《全唐詩》收入其詩作《山居八詠》。
山居詩
身閑依祖寺,志辟性多慵。
少室遺真旨,層樓起暮鍾。
啜茶思好水,對月數諸峰。
有問山中趣,庭前是古松。
【賞析】
本詩為《山居八詠》中的第一首,語辭簡白,意趣淡然。
詩僧一身清閑,乖僻多慵,瀟洒自在地依止於禪宗祖庭少林寺。他不由想起當年的宗門趣事,感悟著自身閑適的身心。當年,便是達摩祖師傳下安心法門,標榜這「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風,於是普天下一呼百應,蔚然成風。沉湎在思古之情懷中,不覺暮鍾已響,山居生活中又是安寧的一天過去了。入夜品茗,若有那好水相配,該有多好啊!常達的《山居八詠》中記有「敲冰煮茶」的逸事。詩人心靜如水,他在月色中邊飲茶,邊數點著遠處起伏的群峰。這樣的參修生活是何等與大自然合契,與宇宙親近。
尾聯詩僧寫道:如果誰來問我山居的佳趣,我會借用古宿趙州的名句「庭前柏樹子」來回答他說「庭前是古松」,隱喻著詩僧已進入古宿大德們一般高渺清虛的靈境。
杜牧(803—852)
陝西西安人。曾任刺史至中書舍人。秉性剛直,仕途不得意,也因此而放跡形骸。他的詩豪邁清麗,意味悠長,七絕尤為人稱道,賦也頗住。與李商隱齊名,人稱「小李杜」。著有《樊川文集》。
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
【賞析】
曾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自嘲的風流才子杜牧是一位好禪樂道的雅士,「閑愛孤雲靜愛僧」便是他喜禪好佛的寫照,也是社會不寧的晚唐無數文人學子的內心寫照。在紛亂的世風面前,詩人雖有執麾之志,卻難遇明君如唐太宗者。
於是他題山唱水,在題宣州開元寺時留下「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的佳句。而《題揚州禪智寺》則名噪一時:「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江南春絕句》因生動地描繪了江南佛國的盛景而成為千古絕唱。詩云:「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贈漁父》一詩,深諳寒禪之妙:「蘆花深澤靜垂綸,月夕煙朝幾十春。自說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獨醒人。」
智閑(?—898)
青州(今山東)人。溈仰宗著名禪師。嗣法於溈山靈佑禪師。住鄧州(今河南鄧縣)香岩山,法化盛行。教化僧眾,不拘聲律,隨緣對機,有偈頌200餘篇,諸方盛行。歸寂後謚號襲燈禪師。
擊竹悟道偈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道,不墮悄然機。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
【賞析】
這是香岩智閑禪師最為有名的一首悟禪偈。
香岩早先在百丈處遍讀經書,而不得悟道。至溈山處,給溈山一句「父母未生時,試道一句看」,問得目瞪口呆。他深感平日的文字酬對均是畫餅充饑,於道無益。於是他經常去請求溈山為他指點大道。溈山告訴他:「我如果說給你聽,你肯定會罵我一輩子。再說,我說的是我的體驗,與你不相干。」香岩於是一口氣將平時所看的文字燒掉,泣辭溈山,心灰意冷,一心只想做個「飯粥僧」。一天他路經南陽,前去瞻仰慧忠國師的聖跡,在院內芟除草木時,無意中撿起一塊瓦片,擲到篁竹上,但聞泠泠有聲。他頓感清涼,方有徹悟,於是留有上偈。以前打坐念經總是不能開悟,可是在無意中用瓦片擊打竹節,那清泠的聲響使他忘卻了從前所有的雜念、所有的執著,於是他豁然開悟了。大道雖然在聲色界之外,可是因緣到來時,聲色界的聲響照樣能啟人開悟。正因為他忘卻了一切,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所以了徹上上機,成為達道者。
悟道之後,他廣行教化,使得門徒奔湊。連唐宣宗李忱(810—859)、著名詩評家司空圖(837—908)均是他的弟子。這裡僅錄一段佳話。一次李忱與他一道唱山頌水,觀瀑聯詩。首二句「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為智閑禪師所作,表現出世求道之艱與所達境界之高,表面詠瀑實為表現禪者的情趣。李忱接句為:「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自由倜儻的高瀑豈會留戀於小溪,它要到大海中去奔騰翻卷。李忱的聯句同樣以物喻人,表達他不留戀深山而決心治世濟國的決心。一僧一俗,一出世一入世、一法王一人王之酬唱,可謂佳趣良多。明代皇室亦有一名悟者名朱有燉(1370—1439),其《悟道吟》自有見地:「自從悟得真如理,今古空談善有因。撒手往來還是我,點頭問訊屬何人。安閑常樂勝中勝,自在頻觀身外身。大笑西來緣底事,等閑識破便休論。」
希運(?—850)
福州閩縣(今福建福州)人。幼時於江西洪州黃檗山出家。曾游天台山,終嗣名僧百丈懷海。世稱黃檗希運。名相裴休對他禮敬有加。842至848年裴休任職時皆邀希運隨往論道。卒於洪州黃檗山。謚斷際禪師。他的門人臨濟義玄,開拓「臨濟宗」一派,光揚了禪宗大業。
塵勞迥卻
塵勞迥卻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
不是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
【賞析】
這首偈頌重點闡述參悟之法與得道之悅。
塵事紛繁,各種名聞利養,令人心暗智昏。要脫離俗務,卻非尋常。但是還有比耽於塵事更重要、更有價值的事要做,那便是修禪練佛,尋找到真正的自己。這樣就必須緊緊把住意馬心猿,靜心養性,歇卻狂心,隨方任真。作為「唯傳一心,更無別法;心體亦空,萬緣俱寂」的一代宗師,他開示弟子的名言是「大唐國內無禪師」、「不道無禪,只是無師」,直截了當地教示禪衲們看重自己的心性,不假外求。
他的宏法義行深得方內方外人士的敬重。裴休曾作頌偈表示對他的敬慕。詩云:「自從大士傳心印,額有圓珠七尺身。掛錫十年棲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濱。一千龍象隨高步,萬里香花結勝因。擬欲事師為弟子,不知將法付何人。」從禪偈史而言,這位唐宣宗大中年間的著名宰相的頌偈,是最早一首以七律為體的禪偈。
神贊(生卒年不詳)
中唐時禪師。福州人。初於福州大中寺受業,後至洪州,嗣百丈懷海而得法。後棲福州古靈寺,故稱古靈神贊。後代書志僅錄其詩偈1首。
空門不肯出
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痴。
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
【賞析】
這首禪偈出自一則著名的禪林趣事。
當神贊從百丈處得法後回歸受業寺福州大中寺。一天他幫業師洗澡擦背時說:「好一座佛堂,只是佛不聖明。」他的老師回頭看他。神贊又說:「佛雖不聖明,卻還能放光。」又有一天,業師在窗下讀經,一隻蜜蜂撲撞著窗紙想飛出去。神贊見此情形說道:「世界如此廣闊,不從空處出去,偏要鑽故紙堆,何年才出得去!」於是他的業師請神贊替眾人說法。
這則逸事形象而生動地顯示了禪門靈活機變、情趣盎然的宗風,同時闡述了修禪的大法。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扇空靈的門,而大多數人卻或投窗或鑽故紙堆,勞心累形,往身外去求法求悟,於是愈求愈遠,哪裡會有穎悟的機緣呢!
務請善自珍重你的空靈之門!
良價(807—869)
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少小出家,聰穎過人。初參南泉普願禪師,次謁溈山靈佑禪師,後得法於雲岩曇晟禪師。住江西筠州洞山寺,法席隆盛,弟子眾多。與弟子曹山本寂一起共創曹洞宗,為中國禪宗五大宗派之始祖。世稱洞山良價。歸寂後謚號悟本禪師。著有《寶鏡三昧歌》、《玄中銘》。
過水偈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憑么會,方得契如如。
【賞析】
一天,雲岩的弟子洞山在渡過一條小河時,陽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水中。看到自己水中的影子,他穎然開悟了。於是一首名偈問世了,一代宗師誕生了。他的悟禪經歷與他的這首偈一道成為禪宗的一道著名風景,傳為佳話。
前兩句講求道之法。即禪門常講的「看取自家寶藏」,「溪畔披沙徒自困,家中有寶速須還」,「退步就己,萬不失一」。接著講我獨自前往,與佛性相遇,與那個「乾坤未開」、「混沌未分」、「父母未生之前」的我即佛性——一塵不染的如赤子般的真相遇。佛性就是我,但是我尚有形累,所以還不是佛。這樣去體會大道,就能修成正果。「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包含了「人與道」的辯證法。
一代宗師悟後廣弘萬品,善接三根,與弟子曹山一道將洞上玄風傳播天下。他的禪語「寒時寒殺闔黎,熱時熱殺闍黎」、「銀碗盛雪,明月藏鷺」萬世傳唱。他的警語發人深省——地獄不是最苦,「在此衣線下,不明大事,是名最苦」。他的另一首頌偈亦催人開悟:「學者恆沙無一悟,過在尋他舌頭路。欲得忘形泯蹤跡,努力殷勤空里步。」
慧寂(807—883)
韶州(今廣東韶關)人。唐代溈仰宗開山祖師之一。17歲出家南華寺,初謁耽原道真禪師,得悟玄旨,繼而嗣師溈山靈佑禪師,得傳心印。後居袁州(今江西宜春)仰山,法徒雲集,極盛一時。世稱仰山慧寂。與師父溈山靈佑禪師共創溈仰宗。啟悟學眾常佐以手勢,謂為「仰山門風」。圓寂於韶州,謚智通大師。
滔滔不持戒
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
釅茶三兩碗,意在钁頭邊。
【賞析】
仰山禪師通過這首偈表述禪者自在的修持境界。禪門的修鍊無須滔滔不絕地持戒誦經,也無須兀兀不動地打坐枯修。而是要任運自在,隨自性而動;尋靜而棲,遇安即止;看住凈心,不生妄念。這樣修持恆久,便可成佛。
仰山禪師自幼喜佛,曾自斷二指,誓求正法。他於溈山一番言下契悟。當仰山問溈山哪裡是真佛的居處時,溈山回答:「思想沒有思想的妙處,反思靈性的無窮;思盡後則回歸本源,佛性常住。」這段玄奧之旨,著實令人玩味。
隋唐五代第四
李商隱(813—858)
祖籍懷州河內,生於鄭州滎陽(今河南滎陽縣)。少年才俊,進士出身。因捲入牛、李黨爭,遭受排擠,坎坷潦倒,終致皈依佛門。詩與杜牧齊名,是晚唐傑出詩人。尤長七律,以情詩、無題詩為著,風格深情綿密,婉麗清雅。著有《玉溪生詩》、《李義山詩集》等。
憶住一師
無事經年別遠公,帝城鍾曉憶西峰。
煙爐銷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
【賞析】
京城中佛寺鳴鐘時,詩人就想起了遠在西峰中的住一禪師。全詩通過佛寺曉鍾、煙爐寒燈、雪壓青松等一組融動靜聲色於一體的畫面,表現了住一禪師清凜冷峻的禪風與冰清玉潔的節操。「童子開門雪滿松」一句,令全詩陡增亮色。詩人也彷彿從別緒、憶情和有關青燈爐煙的晦暗感受中解脫了出來,倏然進入了住一禪師所修持不懈的禪境。首句言「無事」,其實是反語,只有住一禪師才是真正的無事之人!
華師
孤鶴不睡雲無心,衲衣筇杖來西林。
院門晝鎖迴廊靜,秋日當階柿葉陰。
【賞析】
世事擾擾,何來清靜,只有痛苦與煩惱。詩人中年喪妻後,便刻意事佛,嚮往「閑雲野鶴」的意趣,希望找到一處清凈安寧的憩身之所。華師的西林寺無疑是詩人心儀已久的寶地。
首二句寫詩人懷著凈心,衲衣筇杖前來訪師;後二句寫詩人所見的佛地景色。一「靜」一「陰」,實寫景物,暗喻人品、心境。而詩名「華師」,卻不著華師一字,未晤禪師一面,可見詩人烘託人物、描摹心境的筆力。
青蘿
殘陽西入崦,茅房訪孤僧。
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
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賞析】
這是一首訪僧寄性詩。
首聯寫詩人於夕陽西下時分興緻勃勃去北青蘿山的茅房去拜訪一位孤僧。黃昏訪僧,說明詩人心境之沉抑與淡靜。其性情之沖淡,躍然紙上。訪晤孤僧的詩人,其實也是孤身一人。頷聯續寫「訪」時所遇:但見落葉飄飛,寒雲漫空,山路崎嶇,卻不見高僧的身影。頸聯寫孤僧的風采:獨敲磬與閑依藤。一「獨」一「閑」,將僧人悠閑自在、清凈無事的心境畢現了出來。於是詩人穎悟道:世界何其渺小,人如芥子何等微不足道,何必心存愛憎,自尋煩惱呢?於是詩人由此得到了解脫。
慧忠(817—882)
泉州仙游(今屬福建省)人。住龜洋山。唐武宗廢佛,例為白衣。迄宣宗中興,亦只為白衣,過午不食。不宇而禪,跡不出山達三十餘年。
松柏操
雪後始知松桂別,雲收方見濟河分。
不因世主教還俗,哪辨雞群與鶴群!
【賞析】
這是一首意氣風發、擲地有聲的護法詩。
武宗廢佛(853年),是歷史上有名的事件。有不少僧侶在世俗的壓力下成為佛的逆子。而悟道的慧忠禪師則保持了高凜的節操,弘法傳燈而不鬆懈。
人在災難與挫折面前,如果迷了自性,就成了行屍走肉,變成了強權的奴隸。只有覺悟者時刻保持著清醒,護守著節氣,心源不昏。其實強權並不足懼,可怕的是泯滅了自尊。畢竟雲霧籠不住江河湖漢,皚皚大雪埋不住青松。
下面是禪師的續偈:「多年塵事謾騰騰,雖著方袍未是僧。今日修行依善惡,滿頭留髮候然燈。形跡雖變道常存,混俗心源亦不昏。試讀善財巡禮偈,當時豈例作沙門。」
德誠(820—858)
四川遂寧人。得法於葯山惟儼禪師。隱居於秀州華亭(今上海市松江縣)吳江畔。常以小舟渡人,故稱船子和尚。詩作多以歌詠漁人生活為主。《五燈會元》說他「節操高邈,度量不群」,「率性疏野,唯好山水」。
船居寓意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賞析】
這是一首意境優美、膾炙人口的喻道禪詩。
月明星疏,風平浪靜的湖面上,只有一隻小小的孤舟和一位孤寂的垂釣者。夜是那麼地靜謐,月華如水銀傾瀉在清冷的水面上。他將釣鉤垂入深深的水中,魚是不會吃釣的,那麼他在釣什麼?醉翁之意不在酒,如同「獨釣寒江雪」的舟翁,他意在魚而又不在魚。那麼,他意旨何在呢?他是太陶醉於這一寧靜空寂的自然境界了,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令人何等愜意。他是那麼意趣盎然地、心滿意足地載著滿船的月輝,輕弄棹槳,沉浸於明月天心的空靈世界裡……
「千尺絲綸」喻禪道之深,萬波相隨喻道界之廣,夜靜水寒喻道之靜寂清凜,滿船月明喻道之光華圓滿。這一空幻無際的禪境,便是一處才情橫溢的詩境。覺悟的詩人留給後人的,便是千古的傳唱。
船子和尚清峻的禪風留下無數的風流,世人清譽他為「河上禪子」。元人蔡玩珪的佳作《華亭圖》描繪的便是他卓絕的風采:「頭無片瓦足無土,不犯清波過一生。釣得金鱗便歸去,依然明月大江橫。」他的禪語「釣盡江波,金鱗始現」,引發了後人幾多提唱。
泠然(生卒年不詳)
唐憲宗、穆宗間僧人。《全唐詩》中存其詩1首。
宿九華化成寺
佛寺孤庄千嶂間,我來詩境強相關。
岩邊樹動猴下澗,雲里錫鳴僧上山。
松月影寒生碧落,石泉聲亂噴潺湲。
明朝更躡層霄去,誓共煙霞到老閑。
【賞析】
香山居士白居易曾有詩言:「勝地本來無定主,大都山屬愛山人。」
人是愛山人,山美如詩境。化成寺坐落於著名的風景勝地九華山上,詩僧泠然行宿於此,詩情大發,描繪了這一佛寺寶地。頷聯通過對聽覺的描寫,以動襯靜:樹動與錫響清晰可聞,可謂寂靜之極。頸聯通過對視覺的描寫,表現環境的清雅與潔凈。天上的月亮灑下清寒的光華,無處不在的石泉曲折奔瀉。聲與色,光與影,烘托出一個靜穆岑寂、超凡脫俗的詩意禪境。無怪乎詩僧決意在余年要相伴煙霞了。
貫休(832—912)
婺州蘭溪(今屬浙江)人。七歲出家,日讀經書千字,過目不忘。天復間入蜀。蜀主王建賜號「禪月大師」。晚唐五代著名詩僧,與時士斐說、盧仝、羅隱、吳融、王鍇,名僧棲白有詩畫往還。時人有謂「詩名畫手皆奇絕」(歐陽炯語)、「書似張顛值萬金」(張格語)。自稱詩作「風調野俗」、「概山謳之列」、「十載獨扃扉,唯為二雅詩」(《偶作》)。
野居偶作
高淡清虛即是家,何須盡佔好煙霞。
無心於道道自得,有意向人人轉賒。
風觸花好文錦落,砌橫流水玉琴斜。
但令知此還如此,誰羨前程未可涯。
【賞析】
這是一首抒懷述道詩。
彷彿一篇精短的隨筆,詩人在這篇偶作中詩意地表述了自己野居修道、清虛寧靜的禪境。首先禮佛參禪不一定要佔盡天下名山,只要有一個清虛的家,一個高遠淡泊的家就行了。最關鍵是要無心習道,切莫刻意求人。無心處道自現,求人則無異於捨近求遠。大道本來現成,觸目皆菩提,處處皆是道,落英流水無不是佛性的顯現。「但令知此還如此」,悟時佛性是如此,悟後佛性還是如此,一句詩中兩個「此」字,強調了佛性的常在。明白這一人生根本,哪裡還會羨慕什麼塵世前程呢!
天台老僧
獨居無人處,松龕岳色侵。
僧中九十臘,雲外一生心。
白髮垂不剃,青眸笑轉深。
猶能指孤月,為我暫開襟。
【賞析】
這首詩是晚唐名詩人對禪衲淡泊清靜、超然世外的境界的熱情禮讚,字裡行間,流露出令人開懷的禪悅。
天台老僧彷彿是佛性的化身。他孤獨而自在地居住在一個無人侵擾的深林中,已經度過了九十個春秋;他的心已與雲外的天地融合為一體,不再有人間的煙火。然而他的意態是那樣靈動、瀟洒:長長的白髮披垂在肩上,他開懷一笑時,明亮的眸子閃閃發光,顯得十分自在、曠達、樂觀。那對著孤月敞開胸襟的舉動,又是何等的暢快。老僧簡直就是一位活佛,顯示了任運自在、自由暢快的禪境。
對僧人的禮讚詩著名的還有《終南僧》。詩云:「聲利掀天竟不聞,草衣木食度朝昏。遙思山雪深一丈,時有仙人來射門。」描寫了山僧淡泊名利、無欲無求、與仙人為伴的自在生活與純凈的心境。
貫休是一位精於詩作、為得好詩而嘔心瀝血的詩匠。他曾在《偶作》中述懷道:「無端為五字,字字鬢星星。」從本詩中讀者自可尋覓芳蹤。
元安(834—898)
唐代禪僧,陝西鳳翔人。初為臨濟義玄侍者。後參夾山善會,言下服膺,依住多年,悟得心要。後遷澧陽(今湖南)洛浦山下卜築宴處,接化四方僧眾,酬答請益,詞句華美,頗多警策辭句,廣為四海流傳。
示法偈
決志歸鄉去,乘船渡五湖。
舉篙星月隱,停棹日輪孤。
解纜離邪岸,張帆出正途。
到來家盪盡,免作屋中愚。
【賞析】
這是一首禪意斐然的示法偈。
歸鄉是一個禪子精神世界回歸本原的借用語。回歸精神的家園,必須經過一個孤獨的、與自然契合的凈化過程,必須歷經五湖四海才能抵達彼岸。為了回家,他解纜、張帆、舉篙、停棹,終於回到了那個一無所有的美妙清虛的樂園。這是怎樣一個自由自在的境界呀,又是何等充滿靈性與智慧的所在。再也不是凡夫愚子,叫人何等心情舒暢!
韋莊(836—910)
京兆杜陵(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人。早年屢試不第,直至年近六十才中進士。工詩,著有《浣花集》,與溫庭筠齊名,世稱「溫韋」,花間派代表詩人。其詩錄入《花間集》48首。
送日本國僧敬龍歸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
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
【賞析】
這是一首詩意盎然的送別詩,語言清麗,意趣高雅。
首二句層層推進,描述鄉關路途遙遠,簡直遠得難以抵達。將詩人的挽留之情,難捨之意,盡展其中。於是詩人的關切之情在第三句中躍然紙上:那麼遠的路程,誰來跟你做伴呢?哎呀,真是多慮!「一船明月一帆風」,不是最好的伴侶么?這句詩既表達了詩人願友人平安抵達的祝願,也反襯了日本僧人明心凈慮、心若明月的禪境。
中日兩國人民的文化交往源遠流長。唐詩中有不少送別日本友人的佳作。僅錄兩首,供讀者賞閱:「浮杯萬里過滄溟,遍禮名山適性靈。深夜降龍潭水黑,新秋放鶴野田青。身無彼我那懷土,心會真如不讀經。為問中華學道者,幾人雄猛得寧馨?」(劉禹錫《贈日本僧智藏》)「懸帆待秋水,去入杳冥間。東海幾年別,中華此日還。岸遙生白髮,波盡露青山。隔水相思在,無書也是閑。」(賈島《送褚山人歸日本》)
李洞(生卒年不詳)
京兆(今陝西省西安市)人。家貧不濟,好詩苦吟,唐昭宗年間三試不第,因而投心禪宗。作詩師效賈島,風格奇峭。有禪詩50餘首。
送僧清演歸山
毛褐斜肩背負經,曉思吟入竇山青。
峰前野水橫官道,踏著秋天三四星。
【賞析】
苦吟詩人李洞的這首送行詩,寫人繪景,平中出奇,詩趣橫溢,可謂絕句極品。
清晨詩僧清演負經入山,青山碧水,撩發了他的詩興,他一路行一路歌,何等洒脫。忽然山前有一道溪水橫漫了道路。溪水清亮,秋空澄靜,有幾顆疏星還倒映在水中。他涉水而過,彷彿踏著藍天和星星。
詩人與僧衲有著不解之緣,他深深了解一個衲子自由自在、飄逸無拘的心靈世界,所以他展開了想像的翅膀,把一個佛子的精神境界展現於他普通而平常的背經歸山的行為中,以寄託自己對禪宗的仰慕。
他的另一首詩《贈僧》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不羨王公與貴人,唯將雲鶴自相親。閑來石上觀流水,欲洗禪衣未有塵。」好個「欲洗禪衣未有塵」!
本寂(840—901)
泉州莆田(今福建莆田)人。洞山良價法嗣,與師父洞山良價於撫州曹山共創曹洞宗,是開山宗主之一,晚唐著名禪師。著有《撫州曹山元證禪師語錄》、《撫州曹山本寂禪師語錄》共三卷。
焰里寒冰結
焰里寒冰結,楊花九月飛。
泥牛吼水面,木馬逐風嘶。
【賞析】
這是一代禪宗驍將曹山本寂所作的著名的意念派妙偈。
禪師們個個都是意念派的大師,也是大寫意的師匠。有一個大生命在宇宙中飛翔,把人帶進另一個時空。一顆圓滿的禪心使一切都具有了生命。水火本不相容,卻水火交融;楊花本屬春時,卻在秋日飄飛;泥牛在水面發出生命的震吼,木馬在好風中長嘶。似幻似真,卻比真實更加真實。這就是生命覺醒後的大發現,是第三隻眼的傑作,是大能量的進發。這樣我們的生命就迎來了另一個燦爛的彼岸。
匡仁(?—870)
又稱光仁,洞山良價法嗣,曹洞宗傳人。住撫州疏山,宏揚曹洞宗風。因其身材短小,稱之為矮師叔。又因辯才機敏健談,常使得他人無插舌之機,故有「疏山嚙族」之稱。
示寂偈
我路碧空外,白雲無處閑。
世有無根樹,黃葉風送還。
【賞析】
人哪,你從哪裡來?你往哪裡去?
覺者說:「我的歸宿在九霄雲外,那裡白雲無處不悠閑自在。」何等光明、輕鬆、自在,哪有一絲死亡的陰影,哪有半點對人世的留戀!
覺者還說:「生命就是一棵無根的樹。黃葉凋零時,自有好風送還。」生命這棵靈樹永不枯朽,長存萬古。當黃葉飄零時,秋風會吹走它,不久春風又會把它送回來。
為什麼?因為生命悉有佛性,佛性是永恆的大生命。
人哪,覺醒吧! 守護你的生命樹,像新州古樵一般!有詩為證:「空劫已前無影樹,撐天拄地赤條條。新州有個賣柴漢,收拾將來一肩挑。」(元僧石屋清珙)
契此(?—916)
明州奉化(今屬浙江)人。自稱契此,號長汀子,五代禪僧。蹙額大肚,笑口常開,出語無定,隨處而卧,常以杖背一布袋,供食之具,均貯於袋中,人稱「布袋和尚」。能示凶吉。於岳林寺盤石說偈而終。「彌勒真彌勒,分身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世人以為他是彌勒佛的化身,稱其為「彌勒佛」、「歡喜佛」。佛寺里的大肚笑彌勒相傳就是他的造像。
手把青秧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賞析】
這是一首十分形象生動的喻道詩。
首二句實寫插秧,虛寫禪者的修持。唐代以後,農禪盛行。僧家蒔秧插田,亦是禪悟之門。當我們在生命的福田裡不斷耕耘,播下種子時,低頭看見了水中的青天,那麼明澈清靜,於是參學者悟道了:我的這一顆不染雜念一心求道的心,不就跟青天千般澄明寧靜么?原來當心地清凈得一塵不染時,就獲得了佛性,回歸了本來面目。退步求己,萬不失一。退後一步,竟然得到了大自在。
這個佛性到底是什麼呢?契此說:「我有一軀佛,世人皆不識。不塑亦不裝,不雕亦不刻。無一滴灰泥,無一點彩色。入畫畫不成,賊偷偷不得。體相本自然,清凈非拂拭。雖然是一軀,分身千百億。」嗯,真的很玄妙!
下面再列舉一首明僧濟水以插秧為題材的禪悟詩:「疏陋無能處市廛,問農學稼為爭先。近來已得真三昧,豎擲橫拋真似弦。」好一個豎擲橫拋的大自在!
懷浚(生卒年不詳)
唐末五代間詩僧。善草書,又善言未來之事。秭歸郡僧人。《全唐詩》存其詩2首。
家在閩山
家在閩山東復東,其中歲歲有花紅。
而今再到花紅處,花在舊時紅處紅。
【賞析】
這是一首極富表現力的禪趣詩,是禪詩中的極品。
首句的「家」,指的是精神家園,即理想國、彼岸。這一境界非常遙遠。次句寫那裡景色優美,無比絢爛,喻示著佛性的完美。這是悟前的見地。
第三句喻示著體證了佛道,抵達了彼岸,看到了佛界的爛漫。那麼他看到了什麼奇異景象呢?「花在舊時紅處紅」,這是本詩中最富禪意的詩句。往日的花依然紅艷艷的,好像往年沒有凋落過一樣。其實花開就有花落,這是自然之理,這一自然之理就是佛性,它是不生不滅的。這就是本詩的詩眼。
承寒山、拾得之詩風,多「歌詩鄙俚之詞」的詩僧懷浚還有另一偈:「家在閩山西復西,其中歲歲有鶯啼。如今不在鶯啼處,鶯在舊時啼處啼。」旨趣與本詩相同。只不過借代物由色換成了聲而已。這是智閑禪師所謂的「聲色外威儀」的最生動佐證。
唐詩僧知玄有一首妙趣橫生的《五歲詠花》,可相照一讀:「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唯餘一孕在,明日定隨風。」
韓偓(842—923)
字致堯,號玉山樵人,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龍紀元年(889)進士。曾官任兵部侍郎、翰林承旨。有《香奩集》。詞多艷麗悱惻,後期則多為感時傷亂之作,變化以深婉之風。
醉著
萬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煙。
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
【賞析】
這首詩表現了江湖之中一個舟子醉著的清醒,飽含禪韻。
首句以廣焦鏡虛寫寥廓的江天景色,次句以特寫鏡頭實寫漁村的近景。一遠一近,一廣一窄,一虛一實,以萬襯一,筆力非凡,表現了宇宙的廣渺與無限生機。
正是由清江、遠天、桑柘、墟煙組成的完美的自然、浩瀚的宇宙,使漁翁醉了,他的心醉了,他孤獨地沉醉,沒有人來攪擾他,使他覺得儼然與宇宙融為一體,自身的靈性與宇宙的靈犀相通,是一介自然人,是一位宇宙中的自由人,獲得了大自在。
第四句如江波湧起,更顯生氣。「醒來雪滿船」,其中的禪趣,不正好比「銀碗盛雪」、「烏雞帶雪飛」的境界嗎?晶瑩的白雪鋪滿了船艙,也浸潤了舟子的靈性。那顆原本自由自在、空渺無際的心靈竟是如此晶瑩剔透,純凈無瑕!這是多麼令人淋漓酣暢的禪意!
詩寫得好,意境高,詩名也不同凡響!
有關醉中的禪意,我們還可參考明人錢澄的佳作《飲僧》:「佛前日醉兩三場,莫笑山僧是酒狂。醉里觀心無一事,看人妄想坐禪床。」
杜荀鶴(846—904)
池州石埭(今安徽石台縣)人。杜牧之庶子,早年即有詩名,屢試不第,至46歲昭宗時進士及第。後梁時授官翰林學士。他的詩承襲了杜甫、白居易的現實主義手法,多反映唐末的社會黑暗及民生苦難。語言淺白,曉暢易讀。《全唐詩》錄其詩3卷。有《唐風集》。
聞子規
楚天空闊月沉輪,蜀魄聲聲似告人。
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
【賞析】
這是一首生動形象、內蘊深厚、充滿象徵的哲理詩。
月沉楚天。這一寥闊的背景象徵著現實世界的陰暗凄涼,即佛家所說的充滿生老病死的苦界。如泣如訴的蜀魄聲,就好像沉迷於苦海的人們的怨訴。杜鵑哪,你就是啼到流血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緘口忍耐以過殘春。人哪,你們老是在苦海中掙扎又有什麼意思呢?不如放下痛苦,回頭是岸。這樣你的餘生又會充滿嶄新的意義。
試看下面三首小詩,便明白在禪詩中杜鵑啼血代表著勸人歸鄉即回歸精神家園的含義。那亂峰深處,白雲山青,便是子規的歸處,也是人的歸宿。
洞山良價的《五位頌·功勛頌詩》其二:「凈洗濃妝為阿誰?子規聲里勸人歸。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
宋僧白雲守端《子規》:「聲聲解道不如歸,往往人心會者稀。滿目春山青水綠,更求何地可忘機。」
明僧梵琦《聞子規》:「啼來啼去一聲聲,卻笑離人不解聽。何處故鄉歸來得。白雲空鎖亂山青。」
贈質上人
櫱坐雲遊出世塵,兼無瓶缽可隨身。
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
【賞析】
本詩是詩人對「無事人」質上人的白描與讚譽詩。
你看這位質上人或打坐或雲遊,行蹤無定,何等超塵出世;他連喝水吃飯需用的瓶缽都不帶,真正地一無所有,心無掛礙。他不說一句與俗世俗人有關的話,徹徹底底地成為絕學無為閑道人。他的行為與精神都達到了超凡出世、悠然自適的境界,是一個大自在、大逍遙、大解脫的方外高人。
詩人生活在戰亂頻仍、民生凋敝的晚唐,人間事比太平時期更為令人煩惱,故而本詩在對質上人進行由衷的讚美時,也有畫外音,有作者複雜情感的流露,有詩人內心對世事紛擾的無奈。
悟空上人院夏日題詩
三伏閉門披一衲,兼無松竹蔽房廊。
安禪未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
【賞析】
本詩既是對悟空上人的禮讚,也是對「自我心凈」的禪家境界的感悟。
三伏酷暑之際,上人自披福田衣,關門獨坐,修持禪法。雖然沒有松竹擋住炎熱的侵襲,他絲毫不為暑氣所動,他身安心凈,沉浸在禪宗的清涼世界之中。
「參禪未必須山水」與「無須佔盡好煙霞」(貫休)意趣相同。參禪重在凈心,滅除心頭的妄念、慾念,進入無心的境界,就能進入永恆的清涼。
這首詩常被方內方外人士引用,尤其是「滅卻心頭火自涼」句更是飽含哲理。比起洞山的機鋒語「寒時寒殺闔黎,熱時熱殺闍黎」,更為乎白簡直一些。
談起清涼,說起無心與清涼的關係,世人自宗風中各有妙悟。唐人白居易作《苦熱題恆寂師禪室》云:「人人避暑走如狂,獨有禪師不出房。可是禪房無熱到,但能心靜即身涼。」元人朱希晦的《納涼》也不乏一番禪境:「無事解衣坐,超然心境空。深林翳炎日,萬壑來天風。間停白羽扇,試拂朱絲桐。醉罷不知夕,月生滄海東。」
鄭谷(約851—約910)
字守愚,宜春(今屬江西省)人。光啟三年(887)進士,官至都官郎中,人稱鄭都官。以《鷓鴣詩》得名,又呼為鄭鷓鴣。詩多以寫景詠物之作,風格清新,下筆清麗。著有詩集《雲台編》等。《全唐詩》錄入其詩計4卷。
慈恩寺偶題
往事悠悠添浩嘆,勞生擾擾竟何能。
故山歲晚不歸去,高塔晴來獨自登。
林下呼經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
吟余卻起雙峰念,曾看庵西瀑布冰。
【賞析】
這首詩描寫了一個不想回家的學子對禪境的感悟。
正因為往事悠悠,來事紛紛,沒得安寧,給人的惟有喟嘆與無奈,所以詩人無心返鄉,倒來了到名寺慈恩寺登大雁塔以望遠的興緻。獨自登臨,天清氣爽,令人心靜氣暢。除了松林蔥鬱,夕陽沉江,給人以寧靜之感外,更有那經聲唄語,僧掃落葉,給人以佛國的虛清。於是詩人頓起歸山出家之念,想起了往日留戀於庵西冷瀑的情景,想起了與禪林的內在因緣。
詩人另有一首小詩《短褐》,表達他對禪林的嚮往。詩云:「聞披短褐杖山藤,頭不是僧心是僧。坐睡覺來清夜半,芭蕉影動道場燈。」
棲白(生卒年不詳)
越中(今浙江)人。常與李頻、許棠、姚合、李洞、賈島、無可等詩人往來贈答。唐宣宗大中年間住京城薦福寺,為內供奉,賜紫袈裟。工詩,尚苦吟。時人張喬謂其「篇章名不朽」。《全唐詩》共錄其詩16首。
尋山僧真勝上人不遇
松下棲禪所,苔滋徑莫分。
青山春暮見,流水夜深聞。
不坐看心石,應隨出定雲。
猿猱非可問,岩谷自空曛。
【賞析】
這首詩記述了暮春訪僧友不遇時的感懷。這感懷無一絲世俗的紛擾,全是佛國的馨香。
首聯描述真勝上人的庵居之野趣。古松籠翠,苔綠層層,小徑莫分。頷聯寫青山、綠水,襯托出春末山中的寧靜。頸聯,詩僧展開想像的翅膀,勾勒出一個安禪樂道,與大自然化為一體的高僧的形象:石是看心石,雲是出定雲,那石那雲就是僧家的至友,是禪子禪心的歷現。尾聯把筆觸輕收回來,與首聯相呼應,再次描寫幽靜的景色。
詩僧的另一首詩《寄南山景禪師》也是難得的佳作。詩云:「一度林前見遠公,靜聞真語世情空。至今寂寞禪心在,任起桃花柳絮風。」
可止(860—934)
范陽房山(今北京房山)人。12歲出家。唐昭宗時賜紫袈裟。後住持洛陽長壽寺,號文智大師。長於近體詩,其作《贈樊川長老》流傳一時。《全唐詩》存詩9首。
精舍遇雨
空門寂寂淡吾身,溪雨微微洗客塵。
卧向白雲情未盡,任它黃鳥醉芳春。
【賞析】
這既是一首優美的風景詩,也是一首美妙的喻道詩。
本詩是詩人在行腳途中,遇小雨而進精舍避雨所作,為作者即景抒懷之作。靜寂的空門與「我」的淡泊心境正好呼應,正是「我」心靈的居所;那微微的小雨與清潺的溪水正好洗卻遊歷時的風塵。進而,詩僧想到,在這清靜潔雅的自然中,高卧雲林間,聽黃鳥鳴春,該是何等心曠神怡,安然自在。
說它是喻道詩,是因為全詩都是雙關詞和雙關句。首句的「空門」不僅指精舍之門,也指佛門;次句的「溪雨」既指山溪之雨,也指佛的智慧甘露;「客塵」既指旅程灰垢,也指蒙蔽自性即佛性的無明、煩惱。三、四句實寫自然的美妙芳香,亦指身心淡泊、客塵盡失後的心靈進入美妙無比的佛禪勝境。
齊己(864—9377)
湖南益陽人。晚唐詩僧、棋手。少時出家大溈山同慶寺,復棲衡岳東林寺,自號衡岳沙門。他性格放逸,愛樂山水,「骨瘦神清風一襟」。與貫休、方干、鄭谷、徐仲雅等詩人常相交往酬唱。其詩多以詩寓禪,或為登臨題詠、送別答贈之作。時人徐仲雅謂之「格古、意新、調雅、語奇」。門徒采輯其詩800佘篇,《全唐詩》存詩10卷,並著有詩論著作《風騷旨格》。
片雲
水底分明天上雲,可憐形影似吾身。
何妨舒作從龍勢,一雨吹銷萬里塵。
【賞析】
這是一首豪情萬丈的述懷詩,藉以表達他普度眾生的信心。
水中的雲影分明是天上的行雲的倒影,那輕盈之態正如衲子的身心。它自由舒展,如佛性一般空幻虛渺。可是沒有什麼能妨礙它化成奔騰的蛟龍,灑下智慧的雨露,蕩滌萬里紅塵,洗去愚者的無明與煩惱。
怪不得時人徐仲雅在《贈齊己》一詩開首即贊:「我唐有僧號齊己,未出家時宰相器。」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賞評道,「齊己詩清潤平淡亦復高遠冷峭」。
聞尚顏上人創新居有寄
麓山南面橘州西,聞道新齋與竹齊。
野客可曾將鶴贈,江僧未說有詩題。
窗中罨靄雲千嶂,枕上潺湲月一溪。
此處正安吟榻好,松蔭冷濕壁新泥。
【賞析】
齊己與尚顏上人是詩禪之交。「還憐我有冥搜癖,時把新詩過竹尋」(《酬尚顏上人》)。 聞上人有新庵落成,齊己即賦詩寄興。
首聯點明新居的所在及清幽的環境。頷聯寫江僧野客們肯定有詩鶴相贈吧。頸聯具體描寫新居如詩如畫的景緻。尾聯點出上人是一位好詩安禪的雅人。使一個喜山好水、結交高士、志趣清雅、風標超卓的詩禪形象活脫脫躍然紙上。
登祝融峰
猿鳥不共到,我來身欲浮。
四方空碧落,絕頂正清秋。
宇宙知何極,華夷見細流。
壇西獨立久,白日轉神州。
【賞析】
這是一首氣勢磅礴的山水詩。祝融峰是南嶽衡山七十二峰的最高峰。南嶽衡山是禪宗祖庭重地、聖山。南嶽懷讓於此住持,馬祖道一於此得道,石頭希遷在此弘化,此後歷代皆有高僧輩出。
首聯寫祝融峰的高峻奇拔。頷聯點明時節與高峰的空渺。頸聯運用誇張與想像的筆法,描寫登峰望遠時所見所感的壯麗奇偉:宇宙是何等無邊無際,流過中華大地的滔滔江河就好像是涓涓細流。如此壯美的景色,怎不令人流連駐足!
杜甫的登泰山詩《望岳》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而詩僧登祝融峰的所見所感懷「宇宙知何極」、「白日轉神州」,境界孰高,眼界孰遠,斷然分明!
南嶽名山上的祝融峰,歷代多有高僧題贊。如宋僧虛堂智愚的《題祝融峰》便是眼界開闊、氣勢卓絕的佳詠。詩云:「南嶽諸峰七十二,唯有祝融峰最高。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視寰海如秋毫。岷峨華頂遠俯伏,九華五老來相朝。上方老僧日無事,興來以手摩雲霄。」
劍客
拔劍繞殘尊,歌終便出門。
西風滿天雪,何處報人恩?
勇死尋常事,輕仇不足論。
翻嫌易水上,細碎動離魂。
【賞析】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壯士荊軻的故事,激發著多少偉男子的壯志。一代詩僧齊已借劍客以抒懷,其大義大勇、超脫生死更與俗詩不同。
詩的首聯便開頭開得大氣磅礴:壯士酒酣,擊劍作歌,歌罷出門,揚長而去。將一個大義報恩、超然赴死的勇者形象通過寥寥數字全然烘托。頷聯描寫肅殺的氣氛,從另一個角度襯托壯士的凜然正氣。頸聯是全詩的詩眼:「勇死尋常事,輕仇不足論。」原來他慷慨赴難,並非為了輕仇小怨,而是為了大義、正義、真理,表現了勇士崇高的精神境界。在這樣的凜然大義面前,那擊築悲歌、細泣碎語,也顯得太小兒女氣了。
劍客在禪詩中,多用來表現探索真理的大義者的形象,其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也正是禪者凜然風標的寫照。在此,我們不妨將另外三首唐人描寫劍客的名詩相照一讀: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駱賓王《易水送別》)
「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孟浩然《送朱大入秦》)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賈島《劍客》)
明代高僧道衍(1335-1481)作有《壯士吟》二首,或表達未遇知己之苦悶,或寫既遇知己之激昂,均是悲烈之辭,熱血之詩,可相照一閱。其一為:「寶劍直千金,曾將托生死。不知燕趙間,何人是知己。」其二為:「相見各知心,時聞擊築吟。懷恩在一飯,不用酒杯深。」
明末志士陳子龍(1608-1647)的《渡易水》一詩,傷時懷古,自有一股沉痛、慷慨之氣:「並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雲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
掃地
日日掃復灑,不容纖物侵。
敢望來客口,道是主人心。
蟻過光中少,苔依潤處深。
門前亦如此,一徑入疏林。
【賞析】
掃地是禪子的三大功課之一。釋迦牟尼的弟子周特盤利就是因為明曉「除垢」的道理而悟道。可見掃地正是禪心的體現。
首聯寫掃地需日復一日不斷地清掃,不容絲毫塵垢沾染上,其實是喻示著禪心的修持。可是又有多少世間過客,知道這就是一片禪心的任運呢?正因為勤於清掃,才與自然契合,迎來一片寧靜的凈土,院內院外一片蕭然清朗的凈境。
以掃地入詩,以掃地蘊禪,是本詩的標新處。其語辭簡白、淺直,亦顯示出詩人駕馭語言的才華。
齊己還有一首詩名《落葉》,可相照一讀:「落多秋亦晚,窗外見諸鄰。世上誰驚盡,林間獨掃頻。蕭騷微月夜,重疊早霜晨。昨日繁陰在,鶯聲樹樹春。」掃落葉而不悲秋,浮現在腦海中的反而是春天的綠陰與鳥語,不能不令人嘆服禪和子們的境界。
早梅
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
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艷來。
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台。
【賞析】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詠梅述志詩,辭氣清麗,對仗精緻,風韻素雅,風格高遠.
首聯以「萬木」對「孤根」,描寫梅花不畏嚴寒的秉性。一「孤」一「獨」,雖顯清寂,卻獨有生機,這正是禪心佛性的體現。第二聯中的「一枝開」是全詩的詩眼,在一片清凜的山村野外,在無人留心的昨夜,一枝早梅悄然獨放。「前村」、「深雪」、「昨夜」、「一枝」,均標示著禪的風骨。第三聯寫梅花的丰姿與風韻。一「幽」一「素」,透露出早梅清幽、素雅的禪韻。末聯寫早梅應時而開,也會早艷於群芳,表明禪者的自信與宏願。
梅心即是禪心,它是如此獨立不羈、卓然超群,如此美麗清絕。明僧道源之《早梅》:「萬樹寒無色,南枝獨有花。香聞流水處,影落野人家。」傳遞的也是同樣的禪者的消息。
齊己以詩入禪,以詩述志,在他的詩中詩情與禪韻完善地融合在一起。他在詩中得到禪悅,「覓句如探虎,逢知似得仙」,(《寄鄭谷郎中》)便是這位詩僧風流的佐證。
文偃(864—949)
嘉興(今屬浙江)人。唐代雲門宗開創者。幼懷出塵之志,參道明禪師得道,謁雪峰義存契證。後於韶州(今廣東韶關)雲門山創建光泰禪院,創立雲門宗,世稱雲門文偃。道風愈顯,四海僧俗雲集。以「函蓋乾坤、截斷從流、隨波逐浪」三句話概括雲門宗要,又以一字猛然截斷學人妄識,謂為「雲門一字關」。賜匡真禪師。有《雲門匡真禪師廣錄》。
金屑眼中翳
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塵,
己靈猶不重,佛祖為何人?
【賞析】
這是一首喻法詩,昭示學人在悟道後,須破除法執,方得徹悟。
「金屑」與「衣珠」,均喻示學人已開始悟道。但是如果執著於此,則成執障。就好像金屑雖貴重入眼則成病,就是華珠在求道者眼中亦不過如塵土一般。這些金屑、衣珠跟自己的靈性比起來都無足輕重。佛祖指示求道者的,就是要珍重自己的靈性。宗門有言「直饒親見釋迦來,智者咸言不是佛」,即是此理。
景岑(生卒年不詳)
長沙景岑,法號招賢,約晚唐五代時人。得法於南泉普願禪師。初住長沙鹿苑,大宣教化,人稱長沙和尚。機鋒峻峭,應對禪機時喜作大蟲(老虎)撲噬之狀,故號岑大蟲。卒謚招賢大師。
示僧偈
百尺竿頭坐底人,雖然得入未為真。
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現全身。
【賞析】
這是一首在叢林中流傳極廣的名偈。
端坐於百尺竿頭的衲子啊,你們雖然有所了悟,但還沒有抵達至境。你們以悟為真,其實悟只是手段,空才是真諦。只有把悟都拋棄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徹底地粉身碎骨,什麼都沒有,徹底地空,才能在整個宇宙顯示佛性。這時,你就是佛,你就是禪,你就是真!
志勤(生卒年不詳)
本州長溪(今福建霞浦)人。五代禪師。參長慶大安得法。後得溈山靈佑契證。因居福州靈雲寺,世稱靈雲和尚。僅存悟道偈1首。
見花悟道偈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賞析】
這是一首著名的見道詩。
幾十年來,尋道的勇士,歷經多少寒暑,幾度灰心喪氣又重新振作,可是那個大道總是難以找到。詩中的「三十年」、「尋劍客」、「落葉」、「抽枝」均有隱義。可是自從看到桃花灼然開放之後,就不再有任何疑惑。 因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個悟空之人,哪有什麼疑惑呢?!
見桃花而悟道,這是禪林中的一件勝事。花中蘊含的道理,著實耐人尋味。宋代詩人黃庭堅的一首題畫詩無疑與見花悟道後內心寧靜虛明的禪境相契合:「凌雲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後,亂隨流水到天涯。」
明人朱一是的《桃葉歌》詩將佛家的因果解剖得可謂入骨三分。詩云:「桃葉含桃花,花落子稠疊。子熟生桃蟲,蟲還食桃葉。」
玄泰(生卒年不詳)
唐末五代僧。沉默寡言,從不以帛為衣,時謂之「泰布衲」。初謁德山宣鑒,後參石霜,為入室弟子,為他執掌翰墨二十年。與貫休、齊己交友互往。居衡山蘭若後,趨者依附,皆用交友之禮。他的《畲山謠》促使政府下令禁止山民斬伐燒畲。65歲時火化收有舍利,建塔於迎雲亭側。
遺偈
今年六十五,四大將離主。
其道自玄玄,個中無佛祖。
不用剃鬚,不須澡浴。
一堆猛火,千足萬足。
【賞析】
玄泰是一代名僧,他的遺偈表現了一個覺者超然的生死觀,表現了一個悟道者的真空無有。一個四大和合的皮囊哪用得上凈身剃鬚,一堆猛火則千足萬足矣!人本自空,終歸於空。這個空是玄而又玄的,既然一切是空,又何談什麼佛!僧人之於生死的瞭然態度,難道於世人沒有啟發么?下面再摘錄僧人的兩首詩偈:「我有一間舍,父母為修蓋。住來八十年,近來覺損壞。早擬移住處,事涉有憎愛。待他摧毀時,彼此無相礙。」(五代曹洞宗禪師重雲智暉《辭世並戒門人偈》)「道我狂時不是狂,今朝收拾臭皮囊。雪中明月團團冷,火里蓮花辦辦香。好向棒頭尋出路,即從業海駕歸航。滿爐榾柮都煨燼,十字街頭作道場.」(清僧大悲庵僧的《絕筆詩》)
玄泰的一生是觀空的一生。從他的僧友們對他的贈詩中我們可以透見他的風骨:「宿處林聞虎,行時天有星。」(僧友修睦《送玄泰禪師》)「曹溪入室人,終老甚難群。四十餘年內,青山與白雲。松和巢鶴看,果共野猿分。海外僧來說,名高自小聞。」(詩僧棲蟾《贈南嶽玄泰布衲》)他的著名的《畲山謠》,又反映了他是一位卓越的環保人士,也給後人以無限警示:「畲山兒,畲山兒,無所知。年年斫斷青山嵋。就是最好衡岳色,杉松利斧摧貞枝。靈禽野鶴無因依,白雲迴避青煙飛。猿猱路絕岩崖出,芝術失根茆草肥。年年斫罷仍再鈕,千秋終是難復初。又道今年種不多,來年更斫當陽坡。國家壽岳尚如此,不知此理如之何。」
張拙(生卒年不詳)
唐末進士。石霜慶諸法嗣。曾舉秀才,受貫休指點謁石霜慶諸而悟道。
悟禪偈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
斷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隨順世緣無掛礙,涅盤生死等空花。
【賞析】
張拙舉秀才後,聽從禪月大師的勸教,前去參謁石霜慶諸禪師(807—888)。石霜問:「秀才何姓哪?」「姓張名拙。」「世人覓巧尚不可得,你拙從何而來?」張拙於是有省於道,做了上面這首悟禪偈。
這是一首禪理詩。首聯闡明佛性無所不在,萬物皆有佛性的道理。第二聯講佛性即空就是一念不生,只要一動念佛性就會被浮雲遮蓋。第三聯講述了修持的玄妙:用心去斷除煩惱與刻意追求真如都不是真正的修持之道。只有隨緣任運,心無掛礙,才能超越生死,到達高遠的境界。
神祿(872—976)
唐末五代禪僧。福州人。師事瑞岩師彥禪師,為侍報恩。師化寂後,於浙江溫州開創瑞峰院,激揚玄旨,學侶湊泊,德譽遠播。
示徒頌
蕭然獨處意沉吟,誰信無弦發妙音。
終日法堂唯靜坐,更無人間本來心。
【賞析】
這是一首玄妙的示道偈。
蕭然獨處時,意在深思沉吟,它發出了人間少有的妙樂,誰能相信這是無弦琴奏出的清音呢?首二句講述覺者獨處時的禪悅。既然如此,靜坐獨聆就足夠了,哪還有誰來問什麼是本來心,問這種東西不是多餘嘛!全詩表現了禪者的空寂、清靜與法悅。
師鼐(生卒年不詳)
唐末五代時高僧。雪峰義存法嗣。居越州(今浙江紹興)越山後,號鑒真禪
清風樓上
清風樓上赴官齋,此日平生眼豁開。
方信普通年事遠,不從蔥嶺帶將來。
【賞析】
《五燈會元》載:「師鼐應閩王之邀,於清風樓齋,坐久舉目,忽見曰光,豁然朗悟。作以上謁歸呈雪峰,始受衣缽。」這就是這首偈的由來。於是禪林中又一則盛事開始傳唱。
我們普通人看太陽不知看過多少次,而一個禪僧卻能睹日光而開悟,這確實太奇特了。那麼他悟到了什麼呢?他說:「我相信達摩祖師到中華東土來傳法,這事確實是有的,雖然年代已經久遠了。不過,佛法卻不是他從蔥嶺那邊帶過來的。」原來佛性古已有之,人皆有之,日光難道沒有佛性么?就是睹日打開了師鼐的金剛慧眼。
文益(885—958)
餘杭(今屬浙江)人。法眼宗開山鼻祖。參桂琛禪師契悟,嗣其法緒。後於金陵(今南京)清涼院傳法,開創法眼宗,世稱「清涼文益」,亦稱「法眼文益」。大興法門,學眾逾千。其始創法眼宗深受華嚴宗影響,主要特色為「一切現成」,即處處是禪,無須離開世間去找。卒謚「大法眼禪師」。著有《宗門十規論》。得意法嗣有德韶、文遂等。
擁毳對芳叢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
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
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
【賞析】
這是一首詩意盎然的示道詩。
史書記載:宋太祖將問罪江南,李後主用謀臣計,欲拒王師。法眼禪師觀牡丹賦於大內,作此謁諷之。這就是這首偈的由來。
史書又載:後主不識其意。有意思的是當時的李後主不識,等他成為階下囚,「羅衾不耐五更寒」時,他作的詩詞卻飽蘊禪意空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首二句講僧家與花冠大氅的俗士觀花的情趣是不一樣的。那觀空之士是如何觀花的呢?頭髮是從今天才開始發白的,但牡丹花哪一年不是一樣紅呢?花兒在朝露中艷麗地綻放,馨香隨晚風四處飄散。可見花事亦匆匆。何必要等到花兒凋零後才明白一切本空的道理呢?詩人在一首詩中一共用了四個表示時間的詞:「今日」、「去年」、「朝」、「晚」,就是強調時光荏苒,無常迅速,宜儘早知空,早日歸鄉。
文益大師還寫有一首很有意思的詠蓮詩:「一朵菡萏蓮,兩株清瘦柏。長在僧家裡,何勞問高格。」(《庭柏盆蓮》)在覺者眼中,四大本空六塵不有,什麼名節高格,真是多事。
幽鳥語如篁
幽鳥語如篁,柳搖金線長。
雲歸山谷靜,風送杏花香。
永日蕭然坐,澄心萬慮忘。
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
【賞析】
這是一首意境圓融的禪趣詩。
前四句描寫春日美好的風光。這種風光最適合做什麼呢?它帶給覺者何許心境呢了當然最適合坐禪靜心,把一切都放下。當然這樣講你還會覺得有什麼意猶未盡,那麼好吧,我們到林中去好好商量!
當然,這林下商量,無非還是對坐默然。
清海(生卒年不詳)
五代禪僧。師事招慶道匡禪師得法,居郴州(今屬湖南)太平院。
開悟詩
實際從來不受塵,個中無舊亦無新。
青山況是吾家物,不用尋家別問津。
【賞析】
這首詩表現了一個禪者安然自適、無事清純的禪心。
禪心,佛性,我們人本來的靈性,從來就是清凈的,根本就沒有一點塵埃,就好像初生的赤子一般。而且,它無所謂新舊、古今。它無生無滅,是永恆存在的。青山、大地無不是佛性的顯現。既然如此,又何必多事,何必找它的歸宿,何必向人問津呢!
宋代第一
延壽(904—975)
杭州人。法眼宗傳人。曾入仕途,命運多舛。30歲出家,後於天台山國清寺參謁德韶國師,嗣其宗法。建隆二年,吳越忠懿王建成永明寺,請延壽住持,故世稱永明大師。倡禪雙修之道,指心為宗。四眾欽服,僧徒逾千。是宋初法眼宗傳入高麗國的重要弘法者。卒賜智覺禪師。有《宗鏡錄》、《萬善同歸集》傳世。
閑居
閑居誰似我,退跡理難過。
要勢危身早,浮榮敗德多。
雨催蟲出穴,寒逼鳥移窠。
野徑無人翦,疏窗入薜蘿。
【賞析】
天台德韶禪師,法眼文益法嗣。一日法眼上堂,僧問:「如何是曹源一滴水?」眼曰:「是曹源一滴水。」僧惘然而退。師坐於側,豁然開悟。平生凝滯,渙若冰釋,述偈以表其性匙曰:「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
這是一首閑居敘趣詩。首二句以對比的手法講述閑居與退跡的心境區別。退跡而心系廟堂俗塵並非真正的閑居,這等人內心難以平靜也是可以理解的。接著,作者以哲理化的詩句,闡明了一個覺者對要勢浮榮、利祿功名的深刻認識。地位越是顯赫,越是早早自顧不暇;為了浮榮虛祿,往往做出許多見不得陽光的敗壞自己的德行的壞事。這幾乎是一種自然規律,就像春雨催醒冬眠的小蟲,鳥兒因寒氣相侵移巢南飛一樣。認識到這是一種宇宙理法後,無怪乎詩人陶然於野徑疏窗的清淡境界。
他的許多風標俊秀的詩偈均高蹈了禪者清純的禪悅、空境。如示法偈:「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殘半夜燈。此境此時誰得意?白雲深處坐禪僧。」亦有《山居》一首:「真柏最宜堆厚雪,危花終怯下輕霜。滔滔一點無依處,舉足方知盡道場。」
清豁(?—976)
泉州(今福建泉州)人。年少聰穎,素蘊孤操,志探祖道。禮鼓山神晏國師,落髮稟具。初參大章契如庵主,次謁睡龍山和尚而穎悟玄旨。悟道後住漳州保福院。晚歲將寂,囑言勿置墳塔,遂入山坐化。刺史陳洪進表奏,賜號性空禪師。
感懷詩
行不等閑行,誰知去住情。
一餐猶未飽,萬戶勿聊生。
非道應難伏,空拳莫與爭。
龍吟雲起時,閑嘯兩三聲。
【賞析】
一天,清豁禪師與沖煦長老相伴而行,前往訪晤從未照面的大章山契如庵主。庵主禪風逸格,不務聚徒,不畜侍童,剖一大朽杉為庵,且機鋒尖峭,開示世間,名聞閩浙。這天正好庵主在山間采粟,清豁便問他:「道者契如庵主在什麼地方?」庵主答道:「你們從哪裡來?」「從山下來。」「為什麼到這裡來?」清豁反詰道:「你這裡到底是什麼處所?」契如作揖道:「那還不吃茶去!」二公才知道此人就是大章,於是共詣庵所,晤坐於大章左右,闊論高談,興味良高,不知不覺間已到夜晚。不時有豺狼虎豹來到庵前,全都馴服地繞樹三匝而遁去。清豁因此而感悟大章庵主的道者風範,便作了如上的感悟詩。
一生塵世游,本來就不是一件等閑的事,世間有多少人明白為什麼要到人間來,又怎樣安度這一世的情緣呢!渺小的一個人,老虎把他吃掉,一餐連肚子都不能填飽,可想而知,千家萬戶又怎麼能得安寧!這隻猛虎,非大道難以使它馴服,赤手空拳是怎麼也鬥不過它的。但是你一旦體悟大道,便具備了自然的偉力,具備了超能量。當雲起龍吟時,也會閑嘯三兩聲,跟它進行交流。
佛家認為,佛魔本同體。只要降服了妄心這隻猛虎,便可獲得超脫一切的偉力。
王隨(生卒年不詳)
丞相王隨居士,謁首山省念(923—993),得言外之旨。自爾履踐,深明大法。
臨終偈
盡堂燈已滅,彈指向誰說。
去住本尋常,春風掃殘雪。
【賞析】
這是一位在世居士的臨終偈語,表達了他對死亡的超脫。
生死於俗人而言,是一件大事,可是對覺者而言,便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生命總是匆匆地流逝,誰能永遠把它留住呢?! 所以王隨居士說,我人生的草堂明燈在彈指一揮間已經燃盡了。不過,生死本是尋常事,只要佛心永住,一切都會像春風吹掃殘雪一般,又顯現出勃勃生機!
贊寧(919—1001)
五代、北宋之際僧人。俗姓高,德清(今浙江省)人。出家杭州龍興寺。因精於南山律法,故有「律虎」之稱。宋太宗時受詔汴京(即開封)居天壽寺,賜號「通慧大師」。佛教史學家,著有重要的佛教史料《宋高僧傳》,收錄唐、五代數百名高僧逸事;另撰《大宋僧史略》、《內典集》等。
居天柱山
四野豁家庭,柴門夜不扃。
水邊成半偈,月下了殘經。
雖逐諸塵轉,終歸一念醒。
未知斯旨者,萬役盡勞形。
【賞析】
這是一首居山感懷詩。
首聯寫精舍的空曠與寧靜,沒有塵世的紛擾。頷聯是一個耽於詩禪的、專心事佛的僧人的生活寫照。在這樣的環境與心境中,詩人感懷道:其實我們僧衲們四處遊方,禮佛參禪,在紅塵中飄轉,就是為了醒悟心法。所謂一念醒來萬事空。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會永無出頭之日,永遠勞心役形!
禪師們可謂苦口婆心,可是古往今來,悟者幾人!
潘閬(? —1009)
字逍遙,大名(今河北大名東)人。又說江蘇揚州人。北宋詩人。宋太宗聞其詩名,賜封進士及第,授四門國子博士。後囚其「狂妄」而撤封問罪。之後改名換姓浪跡江湖,以賣葯為生。詩詞效仿晚唐之風,因寫錢塘潮而名噪。時有「宋朝歸聖主,潘閬是詩人」之說。著有《逍遙詞》。
歲暮自桐廬歸錢塘
久客見華髮,孤棹桐廬歸。
新月無朗照,落日有餘暉。
漁浦風水急,龍山煙火微。
時聞沙上雁,一一背人飛。
【賞析】
這是一首思致清遠的五律詩。
首聯寫久客外地,已生華髮,現在終於可以買棹桐廬,盪一葉扁舟,自由自在了。頷聯寫傍晚舟中所見:東天的初月如眉,西天的夕陽在山。人在舟中,俯仰成趣。頸聯寫歸途景物:風起漁浦,水急浪生,岸邊的龍山一帶已是炊煙裊裊,燈火初明。自然風貌何等靈變自在。尾聯續寫所見所聞:行行南行雁,正在尋求它們的歸棲之處。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頓念歸鄉。那心靈的故鄉,美妙的自然,一個宦場失意人,多想依偎在你的懷中。
全詩表現了大自然生機盎然的禪趣和他對隱居生活的摯愛。他的《瓜洲臨江亭留題》一詩對禪宗靈趣表現得饒有理趣:「閑觀揚子江心浪,靜聽金山寺里鍾。醉卧豈能妨燕雀,狂吟爭不動魚龍。」
洪壽(生卒年不詳)
宋代禪僧。天台德韶國師(890—971)法嗣。法眼宗傳人,棲於杭州興教寺。
有省偈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
山河並大地,全露法王身。
【賞析】
一次,洪壽聞墮薪有省,作如上偈。
掉落於地的並不是什麼柴薪,它抖落的也不是塵埃,它是佛性的顯露,正如同山河、大地一般,那正是法王的身影。 既然如此,「我」不也正是法王身的顯現么?!這個「小我」不也正是同「大我」同居一體么?!
有此一悟,只要善護心性,便可佛性永住。
遇賢(922—1009)
俗姓林,宋初長洲(今江蘇吳縣)東禪寺僧。好賦詩飲酒,人稱林酒仙。
雜詩
揚子江頭浪最深,行人到此盡沉吟。
他時若向無波處,還似有波時用心。
【賞析】
這是一首充滿象徵意味的禪理詩。
揚子江頭比喻滾滾的紅塵,在這裡波深浪急。行人在這裡,總是淺吟長嘆,迷惑不已。是啊,在浩浩紅塵中,人是何等容易失去自性。有此一覺悟,等悟到空心大法,還要像面對風浪時一般專心。
作為一代酒仙詩僧,遇賢禪師作了一首情趣斐然的《酒歌》,個中內蘊著深厚的禪理。詩道:「綠水紅桃華,前街後巷走百餘遭,張三也識我,李四也識我。識我不識我,兩個拳頭哪個大。兩個之中一個大,曾把虛空一戳破。摩挲令教卻恁么,拈取須彌枕頭卧。
「揚子江頭浪最深,行人到此盡沉吟。他時若到無波處,還似有波時用心。金學又聞泛,玉山還報頹,莫教更漏促,趁取月明回,貴買硃砂畫月,算來枉用工夫。醉卧綠楊陰下,起來強說真如。泥人再三叮囑,莫教失卻衣珠。
「一六二六,其事已足。一九二九,我要吃酒。長伸兩腳眠一寣,醒來天地還依舊。門前綠樹無啼烏,庭下蒼苔有落花。聊與東風論個事,十分春色屬誰家。秋至山寒水冷,春來柳綠花紅。一點動隨萬變,江村煙雨蒙蒙。
「有不有,空不空,笊籬撈取西北風。生在閻浮世界,人情幾多愛惡。只要吃些酒子,所以倒街卧路。死後卻有娑婆,不願超生凈土。何以故,西方凈土且無酒酤?」
好一個「醉卧綠楊陰下,起來強說真如」!
遇賢的《示遺偈》也同樣充滿警示:「世人休說路行難,鳥道羊腸咫尺間。珍重苧溪溪畔水,汝歸滄海我歸山。」
德聰(?—1017)
姑蘇(今江蘇蘇州)人。太平興國三年,結廬松江佘山(今上海市松江縣),嗣有二虎護衛,名大青、小青。於天禧元年(1017)跌坐而終。
自題月軒
軒前轆轤轉冰盤,軒里詩成徹骨寒。
多少人來看明月,誰知倒被明月看。
【賞析】
本詩以明月指禪心。那冰盤般清凜的明月,正是一顆空寂的禪心。抱著這顆禪心,便是詩成也透露著清寒。如此皎潔的禪心,不知引發多少人來仰羨,可是又有多少人明白,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輪明月,一盞心燈呢!只知道看月亮,反過來,明月不也正看著你嗎?!悟則吾心是月,迷則月是月,我是我,月永遠高掛天上,我永遠輪迴不斷。
南宋詩人林一龍作有觀月詩,詩名為《十四夜觀月張氏樓》,可謂暗喻禪機:「只隔中秋一夕間,蟾光應未少清寒。時人不會盈虛意,不到團圓不肯看。」以盈虛喻禪之虛無,諷俗人愚頑,可謂獨得機杼。
士可(生卒年不詳)
北宋天聖間(1023—1032)僧人,福建人。
送僧
一缽即生涯,隨緣度歲華。
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家。
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
他年訪禪師,寧憚路歧賒。
【賞析】
這首送僧遊方詩,表達了對僧家天地為家、訪道不懈的禮讚。
首聯與頷聯的大意可總括為:一缸兼一缽,到處是生涯。達士心無滯,他鄉總是家。「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家」句,表現了禪子們四海為家的無滯無礙的大自在境界。頸聯「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句,以「笠」、「鞋」入詩,表現了行腳僧們無窮的詩意與禪趣,他們與自然為友,踏著的無不是詩意,沾著的無不是佛香。尾聯寫僧衲們果敢無畏的尋道精神,學無常師,遍歷為尚,不為虛名,但求實得。
「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原來行腳訪道,是如此的詩意勃發,怪不得他們樂此而不疲!
希晝(生卒年不詳)
北宋九詩僧之一。劍南(今四川成都)人。與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汝州簡長、青城惟鳳、淮南惠崇、江東宇昭、峨眉懷古等合稱宋代九詩僧,合集《九僧詩集》。
懷廣南轉運陳學士
極望隨南斗,迢迢思欲迷。
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
殘日依山盡,長天向水低。
遙知仙館夢,夜夜怯猿啼。
【賞析】
這是一首哀婉低回、綿長悠遠的懷友詩。
首二句寫詩人眼眺南斗對南國友人綿綿不絕的思念。一「極」一「迢」,形象地表現了思緒的渺遠。接著,詩人展開想像的翅膀去跟隨友人的蹤跡、夢跡。當春光浪漫於兩廣與湖南交界處的大桂山時,你已經遠至南海之濱。當白日依山盡,水天一色之際,你的情緒低抑到了極點。一「盡」一「低」,不只是自然的景象,更是友人內心的寫照。於是在下榻之處,夜夢啼猿,其令人淚沾襟的哀啼正是詩人夢中的清淚啊!
九詩僧是北宋初期一個風格清雅的詩僧流派,擅長模山范水,狀物繪景,風格清幽苦僻,神韻孤遠。詩作「清苦工密」(元人方回《瀛奎律髓》),效晚唐體(賈島格)。馮舒評之「此諸人以清緊為主,而益以佳句,神韻孤遠」。
書惠崇師房
詩名在四方,獨此寄閑房。
故域寒濤闊,春城夜夢長。
禽聲沉遠木,花影動迴廊。
幾為分題客,殷勤掃石床。
【賞析】
這首五言律詩生動地勾勒出一個以閑居詩畫為樂的清雅詩僧的形象。
首二句極盡褒讚之意:你的詩名享譽宇內,而你卻一以繼之孤獨地在禪房深居簡出,虔誠事佛,不改其樂。一「獨」一「閑」,極為筒致地烘託了詩僧惠崇的閑適清孤的禪心。正因為這樣,才如此才氣橫溢,工詩善畫。寒濤故城,在你的畫筆下顯得如許寥闊;石床掃過一遍又一遍,你終日忙於分題吟詠,唱山頌水。你心與自然之意靈犀相通,那禽鳴遠木、花影籠廊的仙境般的美妙景色,不正是你內心空靈的寫照么?
保暹(生卒年不詳)
宋代著名「九詩僧」之二。金華人,著有《處囊訣》。其詩清詞流瀉,放意幽遠。詩僧智圓《贈詩僧保暹師》中贊其人「內明卜商道,外減騷人價」,述其詩「四海爭傳寫」,「清風千古振」。
秋徑
杉竹清陰合,閑行意有憑。
涼生初過雨,靜極忽歸僧。
蟲跡穿幽穴,苔痕接斷棱。
翻思深隱處,峰頂下層層。
【賞析】
詩雖名為「秋徑」,實則借路以明志,格調清新淡雅,獨具一格。
首四句以「清」、「閑」、「涼」、「靜」四字,將一個經過禪悅的洗禮而顯得清閑意適的歸僧形象進行了著力的烘托。那空山新雨、杉竹清陰的清幽景色,著實令歸僧「意有憑」,靜靜地體味著其中的禪韻。此四句以長焦鏡實寫秋徑的疏曠。五六句則以特寫鏡頭,細緻入微地描寫秋天的小徑上的蟲跡、幽穴、石苔、斷棱。這一條林中小徑,把人的思緒引向那妙峰頂上的「向上一路」,帶人進入歸隱林下的禪境。
早秋閑寄宇昭
窗虛枕簟明,微覺早涼生。
深院無人語,長松滴雨聲。
詩來禪外得,愁入靜中平。
遠念西林下,相思合慰情。
【賞析】
這是一首早秋寄友述志詩。
首六句敘說自己的閑適心境。早秋,初涼微生,林下一片寧謐。我詩句偶得,靜心頓覺,何其自適。「詩來禪外得,愁入靜中平」這一對仗工整的佳句,極為傳神地勾勒出一位兼得詩禪之樂之靜的清虛詩僧的形象。遠在西林下的你,是否也正在耽浸於詩禪境界呢?
書杭州西湖涉公堂
孤舟孤鶴與孤雲,湖上深居自不群。
高卧可能容一榻,青山西岸且平分。
【賞析】
這首詩讚揚世外隱者涉公孤傲不群、超脫高潔的情懷。
首句三個「孤」句,以疊韻的形式傳神地表現了隱者「閑雲野僧」的高人志趣。一葉孤舟泛於西湖深處,不與那蘭舟畫舫為伍,風標自是高俊。此二句中暗示涉公並非迷戀官場利祿,而是追求恬淡寧靜生活的閑人。在斗室方丈內忘情高卧,將這種心境與青山、碧水共享,又是何等自得其樂。他可以算得上是覺者的知音了。
文兆(生卒年不詳)
南越(今兩廣一帶)人。宋代著名「九詩僧」之三。與時士魏野(960—1019)有交。詩作散見於《九僧詩集》、《宋高僧選》、《贏奎律髓》、《宋詩紀事》等。
宿西山精舍
西山乘興宿,靜興寂寥心。
一徑松杉老,三更雨雪深。
草堂僧語息,雲閣磬聲沉。
未遂長棲此,雙峰曉待尋。
【賞析】
本詩描寫詩僧借宿西山精舍的清虛感受。
首二句點明自己乘興而宿,且心靜寂寥。他深為西山古樸清寒的景色所吸引,更為那佛國馨香所陶然。三、四、五、六句均對仗工整,表現了詩僧良好的詩學素養。詩中描寫一位興緻忽來的老僧在夜深信步經行時的所見。詩僧興濃之際,自知不能長棲於此,也罷,也罷,等到明天再去找令人神往的雙峰聖境,好好飽覽一番吧!詩的結尾處,忽然峰迴路轉,由靜轉動,開闔自如,令人頓覺情趣盎然!清人紀昀評之:通體「氣韻筱然,無刻畫齷齪之習」。
行肇(生卒年不詳)
天台(今浙江天台)人。著名「九詩僧」之四。
酬贈夢真上人
禪舍因吟往,晴來坐徹宵。
春通三徑晚,家別九江遙。
巢重禽初宿,窗明葉旋飄。
佳期應未定,謝守有詩招。
【賞析】
這是一首詩僧間的友情酬答詩,表達了詩僧們忘情詩禪的高標誌趣。
禪客們時常來「我」處吟山頌水,在天晴月明時幾至通宵達旦。這幫詩禪客興趣何等濃厚。三、四句寫友人身處北國,春遲家遙,在整體上與五、六句江南溫馨、寧靜的春夜氛圍形成對比。「三徑」典出西漢高士蔣詡的故事:他在王莽專權時,告病掛官,隱居鄉野,並於院中辟三徑,只與求仲、羊仲來往。末二句「謝守」亦用典故,謝守即曾任宣城太守的詩士謝朓。希望有詩招時上人應時而來,共酬詩會。
本詩用典精當,對比巧妙,對仗工緻,韻律優美,是一首詩情洋溢的雋永之作。
泛若邪溪
霽雨牽野情,孤舟遂茲賞。
積水連遠空,落日垂萬象。
岸回雲獨隨,山轉泉更響。
望望極寒源,猶言放輕槳。
【賞析】
這是一首興緻盎然的泛溪記游詩,體現了詩人對大自然飽含深情。
首二句寫詩僧獨上小舟去游賞雨後初霽的野外景緻。次二句寫遠景,且點明時間,此二句寫得大氣磅礴,有大手筆。積水共長空一色,落日染萬象更新,令人何等詩興橫溢,一發難收。若說次二句若嘈嘈急語般的大弦,那麼中二句便如切切私語般的小弦。泛舟而下,白雲迤邐做伴;轉過山彎,清泉響韻在耳。末二句仿若弦歌的餘韻,以極其輕鬆自然的筆觸,描繪了詩僧在經過急水、路轉之後,進入遠離源頭的寬平水面,放鬆輕槳,若與溪水共語的陶然心境。
詩僧們陶然山水,自然有不少描山摹水、陶冶心性的好詩佳句。唐詩僧靈一《溪行即事》即是其一。詩道:「近夜山更碧,入林溪轉清。不知伏牛事,潭洞何從橫。野岸煙初合,平湖月未生。孤舟屢失道,但聽秋泉聲。」好一個「野岸煙初合,平湖月未生」的靜境,好一個「屢失道」的樂在其中,與本詩中的「積水連遠空,落日垂萬象」的動態,「放輕槳」的放下一切,相映成趣!
元人黃鎮成的《夕泛》也不乏一番詩禪的領悟:「秋凈山如拭,江清一棹橫。掛帆延暮眺,趺坐待潮生。」那「待潮生」的心情,是何等靜謐!
簡長(生卒年不詳)
汝州(今河南省臨汝)人。宋代著名「九詩僧」之五。詩作收入《九僧詩集》,風格清奇雅靜,自成一家。
夜感
無眠動歸心,寒燈坐將滅。
長恐浮雲生,奪我西窗月。
【賞析】
這既是一首情境交融的感懷五絕詩,也是一首喻禪示道的入禪詩。
「無眠」與詩人們常用的「夢更長」的情境形成對比,說明凡心涌動,內心久久不能平靜,難以成眠。於是詩僧起而靜坐,藉以滅卻一顆浮躁的、忽明忽滅的心。末二句詩人直抒胸臆,將一個詩僧的愛月護禪的心理描繪得細膩動人、惟妙惟肖:可我總是擔心空中飄來一朵浮雲,遮蓋住朗照於西窗的明月。在禪詩中,明月多借指禪心、佛性,浮雲多借指妄念、執著。
寄雲水禪師
千峰聳寒翠,古剎凌秋雲。
高人斂幽跡,世事何由聞。
禪石抱蒼蘚,祖衣含凈氛。
有時溪上步,自與鳥猿群。
【賞析】
此詩描寫了一位不聞世事、清寂自在的大德古宿的形象。
千峰古剎,秋雲寒翠中,有高人斂跡。他所聆所感,均是禪心佛性,哪有半點人間煙火。你看他何等氣貌閑靜,一體掛壁,別無長物,又是何等枯淡無比,清凈絕塵。他已經得到了大自在,信步溪頭,自有鳥猿為朋,與大自然完全渾然一體,接觸到了宇宙的本原。
惟鳳(生卒年不詳)
青城(今四川灌縣)人,號持正。宋代著名「九詩僧」之六。擅畫,名作有《風雅拾翠圖》。詩作收錄於《九僧詩集》。智圓《送惟鳳師歸四明》中謂其「毓靈本岷峨,弱冠游神京」、「高談駭眾聽,雅唱歸群英」。
吊長禪師
霜鍾侵漏急,相吊晚悲濃。
海客傳遺偈,林僧寫病容。
漱泉流落葉,定石集鳴蛩。
回首雲門望,殘陽下遠峰。
【賞析】
這是一首情濃悲切的悼亡詩,如一幅悲懷寫意的圖畫。
隨著霜夜凄惻的鐘聲催著更漏,夜越來越深了;想起友人已逝,悲痛的情緒更加濃重。讀過遺偈,更激發起對逝者的無限思念。一腔悲懷難以排解,只好任愁容寫在臉上。後四句以景物作鋪墊,深化對長禪師的哀悼之情。落葉隨泉水飄逝而去,秋蟲在習禪石下不停地嘶鳴,大自然的這一切顯得如此悲悲切切、蕭瑟肅殺。回望雲門,遠在天涯,唯願殘陽寄去我的一番遙念。
惟鳳詩成就很高。厲鶚的《宋詩紀事》中載:他「一章一聯皆出乎清新,發乎睿逸,賦象可以披圖畫,騰英可以潤玉石」。
惠崇(?—1017)
北宋畫僧,淮南人。列屬宋代著名「九詩僧」之七。詩以五言見長,畫以山水小景為佳,工畫鵝雁鷺鷥,寒汀遠渚,意境荒率虛曠,世稱「惠崇小景」。
書林逸人壁
詩語動驚眾,誰知慕隱淪。
水煙常似暝,林雪乍如春。
薄酒懶邀客,好書愁借人。
有時行葯去,忘卻戴紗巾。
【賞析】
詩人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懶於世事、樂於隱淪的高逸之士的形象。
一個「詩語動驚眾」、才高八斗的才子,竟然不慕功名慕隱淪,是何等了徹超脫。他的隱居之所,環境是何等疏淡遠曠。一片林雪,數絲水煙,這幅小景何其雅緻、虛曠。最為瀟洒、超脫的,是他死不悔改的疏懶脾性、文人習氣。「薄酒懶邀客,好書愁借人」,將一個清靜虛寂、放下一切的逸士風骨表露無遺!這位高渺之士除了樂於書酒煙雪之外,也樂於助人,採藥醫病。不過,他的行為比其他行葯者更為洒脫忘情!
打開唐末詩僧齊己的《倦客》,也透露出高士俊逸的風骨:「閉眼即開門,人間事倦聞。如何迎好客,不似看閑雲。少欲資三要,多言讓十分。疏懶本吾性,任笑早離群。」
池上鷺分賦得明字
雨絕方塘溢,遲徊不復驚。
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情。
照水千尋回,棲煙一點明。
主人池上風,見爾憶蓬瀛。
【賞析】
結社題詩是唐宋文人雅士們的一種時尚,禪客們更是座上賓。從「紅霞禪石上,明月釣船中。醉倒蘆花白,吟緣蓼岸紅」(齊己)到本詩,清雅的禪衲們時常詩賦相聚,盡顯風流。北宋時文士禪客有詩招之時聚在一起時,愛抓鬮分題,即景賦詩。這次惠崇分得池上鷺明字韻。善畫鵝雁鷺鷥的惠崇自是得心應手,把鷺鷥描繪得形神俱備,可謂上乘之作。
首二句點明環境,描寫鷺鷥的悠閑靜態。方塘水滿,鷺鷥在水中暢遊,往來自在。這是遠景。再看近景,你瞧它何等輕閑自適:在暖和的沙地上曬著羽翎,沐浴著徐徐清風。輕盈的身影倒映在如鑒的清水中,在淡淡的水煙中顯得更加潔亮。末二句抒懷:主人看到它就想起了仙鳥鳳凰,就頓起化羽登仙之意。
在詩人筆下,鷺鷥成了閑雅、自在、純凈的象徵,刻畫它,也正是詩人禪心的流露。歷代詩人禪子將潔白的鷺鷥入詩的佳作尚有許多。下面試舉數例。
唐代大詩人李白作詩《白鷺鷥》云:「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心閑且未去,獨立沙洲傍。」通過一動一靜的描寫,表現了白鷺的孤與閑。唐代著名詩僧齊己題有《鷺鷥二首》云:「日日滄江去,時時得意歸。自能終潔白,何處誤翻飛。」「雪裡曾迷我,籠中舊養君。忽從紅蓼岸,飛出白鷗群。」歌頌了它忠貞不渝的潔白與穎悟脫俗的得意。
而他的另一首《放鷺鷥》更是禪趣斐然:「潔白雖堪愛,腥膻不那何。到頭從所欲,還汝舊滄波。」是啊,鷺鷥本非籠中物,而是滄溟鳥,你若真正愛它,就該把它放歸自然。就像人回歸自己靈性的故鄉一樣。唐詩僧無則的《鷺鷥》唱頌的也同樣是它自然的野性:「白蘋紅蓼碧江涯,日暖雙雙立睡時。願揭金籠放歸去,卻隨沙鶴斗輕絲。」而文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宋人歐陽修(1007—1072)的《鷺鷥》亦是一首托物言志的好詩:「激石灘聲如戰鼓,翻天浪色似銀山。灘驚浪打風兼雨,獨立亭亭意愈閑。」
惠崇能詩善畫,「工畫鵝雁鷺鷥,尤工小景,善為寒江遠渚,瀟洒虛曠之象,人所難到也」(《圖畫見聞志》)。無怪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才子蘇東坡在看過他的小景後,詩性大發,題留下「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之名句。黃庭堅題詩惠崇畫曰:「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王安石也作詩讚道:「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吾最許。」元詩四大家之一的楊載(1272—1323)也作過一首不錯的《惠崇古木寒鴉》:「江上秋雲薄,寒鴉散亂飛。未明常競噪,向晚復爭歸。似怯霜威重,仍嫌樹影稀。老僧修止觀,寫物固精微。」
訪楊雲卿淮上別業
地近得頻到,相攜向野亭。
河分岡拋斷,春入燒痕青。
望久人收釣,吟余鶴振翎。
不愁歸路晚,明月上前汀。
【賞析】
這是一首訪友逢知音、忘懷山水的五律詩,詩中充滿了盎然的春意。
首聯點題,寫過訪。詩僧因與世外高士居地較近,因此得以時常相邀去野亭訪春踏青。且看這令人陶醉的早春風光:河斷山勢,山高水寬,那黝黑一片的荒坡上,已萌生出青青嫩草。悠閑的漁人收釣歸家,暢快地高鳴過後的白鶴振翅高飛。這一切令人流連忘返,即使天色近晚,明月照汀洲,也無意返歸。何等陶然自得!
全詩對仗工緻,刻畫入微,信筆所至,情趣斐然!
宇昭(生卒年不詳)
江南人。宋代著名「九詩僧」之八。與時士魏野有酬答。《九僧詩集》作者之
幽居即事
掃苔人跡外,漸老喜深藏。
路僻閑行遠,春晴晝睡長。
余花留暮蝶,幽草戀殘陽。
盡日空林下,孤禪念石霜。
【賞析】
本詩描寫了一位深藏樂禪的幽居者的心境。
首二句寫一個德臘俱高的老僧人性愛幽居在塵世之外,耽於晨起掃苔凈石的生活情趣。掃苔之後,他會信步經行於僻靜的小徑;當春和日暖時,安心地午休;當殘陽西下時,他去賞花觀蝶。那余花幽草是如此依偎著暮蝶殘陽,而這暮蝶殘陽又何嘗不是已近人生的黃昏的老人的心境呢!一個行將就木的覺者,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整日習禪於空林中,精修佛道。
塞上贈王太尉
驃姚立大勛,萬里絕妖氛。
馬放降來地,雕閑戰後雲。
月侵孤壘沒,燒徹遠蕪分。
不慣為邊客,宵笳懶欲聞。
【賞析】
這是一首氣勢不凡的塞上詩。
首聯概括伐遼大捷,極力飽贊王太尉像西漢驃騎大將軍霍去病大敗匈奴一樣為國建奇勛,筆墨酣暢。「萬里絕妖氛」句起筆豪壯,氣宇恢弘。對仗工整的頷聯、頸聯,將寧靜的戰場景象精簡勾出。「馬放降來地,雕閑戰後雲」句,氣韻沉雄,境界開闊。但見遼軍棄下的孤壘融在月色里,戰火焚燒過的野地與生機盎然的平蕪顯得涇渭分明。前四句氣韻酣暢,後四句情趣已偏向枯淡。尾二句更是禪氣十足:那朝鼓夜笳聲哪是我修行者喜歡的宮商呢?!
無論如何,此等氣勢的五律詩,在禪僧詩中仍屬難得的佳品。
懷古(生卒年不詳)
四川峨眉人,宋代著名「九詩僧」之九。時人謂之「袖攜詩卷重,杖揭缽囊偏」,(魏野《送懷古上人游錢塘》)禪趣詩才溢於言表。
寺居寄簡長
雪苑東山寺,山深少往還。
紅塵無夢想,白日自安閑。
杖履苔痕上,香燈樹影間。
何須更飛錫,歸隱沃洲山。
【賞析】
活動於黃淮、長江及杭州一帶的九僧之間時常詩信往還酬答。本詩便是其一。
簡長啊,你深居在山中,我們近來來往稀少了。你的禪心必定無比高凜了吧!我在此處,白日十分閑靜,對紅塵沒有任何夢想。晚上呢,一個人拄著杖,在院內的苔蘚上間經行,看著香煙裊裊、燈影搖曳,倒也自得其樂。我們都已經年邁了,無須再到處振錫遊方,你回到故鄉沃洲山去吧!黃河邊的那塊寶地便是你的安居之所啊!
此詩語淡而情真,充滿了閑雅安命的情致。
《聞蛩》也是懷古晚年的一首禪詩,詩中充滿了時光永逝的愁緒:「幽蟲侵暮急,斷續苦相親。夜魄沉荒壘,寒聲出壤鄰。霜清空思切,秋永幾愁新。徒感流年鬢,莖莖暗結銀。」
智仁(生卒年不詳)
又作智淳。與北宋九詩僧同時。
留題雲門寺
秦峰千古寺,豈易得躋攀。
一夢幾回到,片心長此閑。
溪光涵石壁,秋色露松關。
靜室孤禪後,寒鍾夜滿山。
【賞析】
這是一首飽含清韻、令人蕩氣迴腸的題寺詩。
首聯寫雲門寺的高峻,也暗示雲門禪風的高峻。頷聯寫幾回夢裡依稀,今日一睹真容,了卻了平生宿願,令人心閑意愜。那溪光石影,是關不住的秋色,正是禪機的顯露;那浩蕩的鐘聲,彌山漫野;那幽遠的響鳴,橫貫夜空,滌盪著大地,也洗滌著世間的機心,飽含清雅悠久的禪韻。
「寒鍾夜滿山」句,是本詩的詩眼,是衲子們空靈禪心的芳香。
善昭(947—1024)
太原(今屬山西)人,少有大智,博學能文。十四歲出家,遍訪71位高僧德宿,參首山念禪師而大悟,遂嗣其法,為臨濟宗著名禪師。後住持汾州太平寺太子禪寺,廣說宗要,以三句、四句、十八要法等機要開示學眾,名震一時。三十年說法不倦,以其風範高雅,持戒精嚴深得天下道俗敬畏,尊之為「汾州禪師」。傳世之作有《汾陽無德禪師錄》,部分作品收錄於《五燈會元》、《增廣宋高僧詩選》等典籍。
西來意頌詩
庭前柏樹地中生,不假牛犁嶺上耕。
正示西來千種路,郁密稠林是眼睛。
【賞析】
這首禪偈同洪壽的《有省偈》一樣,昭示了禪宗要理。
庭前古柏是從地上生長出來的,佛性本具,無須耕耙。這是自然之理,反之,耕耘也是長不出古柏的。而那空寂無盡的祖意佛性,有四萬八千法門,處處皆可入悟,那密林中的樹木無不閃爍著慧眼明晴。人一旦開悟,一切皆具佛性,一切處皆是修佛處。
汾陽大師與時人鄭工部有一段詩偈酬答,饒有意趣,僅錄如此。鄭工部詩為:「黃紙休遮眼,青雲自有陰。莫將間學解,埋沒祖師心。」大師的《奉鄭工部禪偈》謂:「荒草勞尋徑,岩松迥布陰。幾多玄解客,失卻本來心。」
楊億(974—1020)
北宋西昆體(李商隱體)詩人。字大年,建州浦城(今屬福建)人。真宗時翰林學士,與善昭為方外友,參撰《太宗實錄》、《冊府元龜》等典錄,曾為禪宗典籍《景德傳燈錄》作序。
穎悟偈
八角磨盤空里走,金毛獅子變作狗。
擬欲將身北斗藏,應須合掌南辰後。
【賞析】
這是一首想像豐富、天馬行空般的悟道偈。
沉重的八角磨盤,它靈活地轉動,只因它繞著空轉;在覺者眼中,金毛獅子跟狗子無異,具有相同的佛性。這佛性是如此的博大精深,它無形無跡,卻又隨處現身,無所不在。身子藏在北斗星中,卻在南斗星後面合掌。如此自尊自大的佛性,給人的能量場是何等超凡卓絕。怪不得禪衲們有那麼多靈變創意、奇行怪語。
此處還可參閱鼓山士珪的《舉手攀南斗》偈:「舉手攀南斗,翻身倚北辰。出頭天外看,誰是我般人。」
智圓(976—1022)
字無外,錢塘(今杭州)人,自號中庸子。北宋天台宗名僧。出家後居於杭州西湖瑪瑙院,與處士林逋(967—1028)為鄰友。他極力提倡儒釋融合,對當時的佛教界頗有影響。善詩,撰禪詩數百,有《閑居編》傳世。
贈林逋處士
深居猿鳥共忘機,荀孟才華鶴氅衣。
滿砌落花春病起,一湖明月夜漁歸。
風搖野水青蒲短,雨過閑園紫蕨肥。
塵土滿床書萬卷,玄纁何日到松扉?
【賞析】
一生不娶,隱居西湖孤山,「梅妻鶴子」的林逋居士是智圓禪師一生的至友。首聯講述處士不僅是位泯滅機心的高人隱士,還是一位有荀子、孟子般的才華與風度的飽學之士,讚美了林逋的人格與才華。頷聯與頸聯具體而微地描寫處士的隱居生活。他任憑落花滿階,過著漁舟唱晚的無拘無束、優遊自在的生活。在青蒲抽芽、風拂野水的大好春光里,處士園中的紫蕨在一場新雨過後如此肥潤鮮嫩。處士無心入世,任萬卷詩書淹沒塵中,如此高士俊傑,世間的帝王何時授以紫袍請他出山呢?!
智圓禪師的另一首詩偈同樣表達了他對知己心交的讚頌:「心交如美玉,經火終不熱。面交如浮雲,頃刻即變滅。對坐成參商,咫尺成胡越。我有心交者,不見幾歲月。山疊水茫茫,含情向誰說。」
遵式(?—1027)
字知白,天台(今浙江天台縣)人。棲於下天竺寺(今杭州西湖畔),號慈雲懺主。卒謚後封賜懺主禪慧大法師。勤於著書,其中著作有《天竺靈苑集》等。
酬蘇屯田西湖韻
雨余殘景照漁家,漁子鳴榔徹君衙。
今夜相呼好垂釣,平湖新雨漲蒹葭。
【賞析】
這首酬答詩,清新自然,表達了詩僧對大自然的熱愛,也表達了他跟蘇屯田之間親密的友情。
首二句從側面表現了雨後殘陽中的西湖人家忙於漁耕的熱鬧紛繁的場面。詩的詩眼在最後兩句:現在正是魚兒吃釣的好時候,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垂釣吧,去泛舟新雨後的平湖上,隱身於茂密的葦荻叢中,那該是何等的情趣呀!
酬伉上人
鳥外清閑極,誰能更似君。
山光晴後見,瀑響夜深聞。
拾句畫幽石,收茶踏亂雲。
江頭待無事,終學棄人群。
【賞析】
這首酬答詩是對伉上人這位高士無心的禮讚。
首聯寫上人居身於鳥跡罕至的清閑之所,儼然一個世間無事人。那裡山深壑深,山景如畫。雨後初晴,那美妙的山色縹緲地若隱若現;到夜深入靜時分,流瀑聲歷歷可聞。生活在這等仙境中的衲子,實在是愜意之極。頸聯「拾句畫幽石,收茶踏亂雲」,確為新穎別緻的佳句。在幽石間題詩拾句,在品茗後踢踏飛渡的亂雲,是何等快樂、自在。所以他勸示江湖間的俗漢,遠離是是非非的人群,學一學這位絕學無為的上人。
秀登(生卒年不詳)
北宋詩僧。
送小白上人歸華頂
瀑濺安禪石,秋雲鎖碧層。
一峰如卓筆,幾日策孤藤。
樹偃前朝蓋,星輝下界燈。
超然歸此處,心已契南能。
【賞析】
這首送別詩,風格清新自然,有一股仙道之氣。
首聯寫位於佛教聖地天台山的華頂寺的奇秀:飛瀑濺石、秋雲鎖碧。一個「鎖」字,突出了山的雄偉氣勢。頷聯以如畫的詩筆,繼續描繪峰嶺的神秀。一峰卓筆,直衝雲霄,何其孤峻。這神秀偉岸,正是上人精神的寫照。而「安禪石」與「孤藤」,則直接表現禪者的自在、高潔。頸聯的描寫蒼勁古拙,幽靜曠遠。陋室是前世所建,其中不知留有多少覺者的禪氣,那倒卧的古樹便是見證。寺中上可近星輝,下可望遠處下界的燈火。於是詩人慨然道:在這等仙山寶寺中歸隱,哪能不直了禪宗心源呢!
詩僧還有一首詩名《送貫微歸天台》:「秋歸赤城寺,幽興難相同。跡與片雲合,心向萬境空。傾耳霜樹猿,吹衣瀑布風。後夜越溪上,夢斷寒雲中。」其中的佳句「跡與片雲合,心向萬境空」,同樣表現了一種大自在的境界。
秘演(生卒年不詳)
山東僧人。與歐陽修(1007—1072)、石曼卿(994—1041)同時。歐陽修曾序云:「秘演與曼卿交往最久,曼卿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曼卿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宋詩紀事》錄詩三首。
淮上
危橋當古寺,閑倚喜同僧。
極浦霽秋雨,扁舟明夜燈。
風沉人語遠,湖漲月華升。
萬事空凝念,其如總不能。
【賞析】
這首詩以清靈疏曠的筆觸展現了一派「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書懷》)般空渺靈虛、無際無涯的河上風光,同時表現了禪者虛靜喜悅的禪境。
首聯點明全詩的要旨:「喜」。「危橋」、「古寺」,以精微的筆觸反襯一個方外弟子閑倚危橋遠眺河光水色、體味禪悅意趣時的虛靈境界。正因為橋危、寺古,反顯得禪者的心境閑靜。頷聯與頸聯以書家的大手筆塗抹清新、曠遠的河上風光。「極浦」對「扁舟」,大小相襯;秋雨霽與夜燈明,表現河上風光的清麗、疏朗。「風沉人語遠」,突出環境的寂靜、悠遠;而「湖漲月華升」,則以動態的妙筆,表現了河上的生機活力與澄潔空明,給人以雍容大氣之感。這種自然的極美大氣,怎不使人頓感天人合一的美妙!這一切彷彿與自心渾然合為一體,讓人感受到一顆空靈心境的歷現。
全詩緊扣一個「喜」字。這一「喜」的真正源頭,作者在尾聯點明,那就是空。如果不是心空無礙,哪裡又體味得出自然的神妙呢!
詩僧、隱士們表現河上風光的禪趣詩尚有不少。此處僅錄兩首:北宋詩僧楚圓《舟中作偈》云:「長江行不盡,帝里到何時。既得涼風便,休將櫓棹施。」酣暢淋漓地表現了乘涼風而赴「帝里」的自適之意。此處的「帝里」代指禪心佛旨。南宋詩人葛天民有詩云:「月趁潮頭上,山隨柁尾行。大江中夜滿,雙櫓半空鳴。」也同樣大氣磅礴,圓滿虛靜。元明間高僧宗泐的《淮之水送別》也表現了淮上的風光:「淮之水,向東流,水流只載行人舟。舟行如飛水如射,一日可到吳江頭。何不載此離情去,擲向天涯不知處。濠梁有客今白頭,望斷孤雲海天暮。」
山中
結茅臨水石,淡寂益閑吟。
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
危樓乘月上,遠寺聽鐘聲。
昨得江僧信,期來此息心。
【賞析】
如果說《淮上》全詩之旨為「喜」,則本詩之圭為「閑」,同樣是令人息心的禪境。
首聯點明詩旨,描寫了一個禪子閑適的生活和心態。臨水結茅,淡寂閑吟,何等清淡自適。而空山中的秋景、秋色、秋聲也無不給人以淡寂之感:久雨微涼,蟬雜訊稀,落葉漸深,山色更空。且看那心閑意適的禪子吧:他沐浴著清皎的月輝,上危樓高閣靜聽遠寺的疏鍾。一「危樓」一「遠寺」,一高一遠;一「乘月」一「聽鍾」,聲光交織。那遠寺的鐘聲傳給衲子的心靈以無限的靜謐。他不由想起,江上的僧友已捎信來,想來山中息心修念。尾聯則以江僧側襯山僧之閑靜。
秘演作詩取象,喜用「危橋」、「危樓」、「極浦」、「遠寺」等詞,極盡精妙。《宋詩紀事》謂之「意趣清冷空寂,氣象渾成雅健」。他的詩中佳句迭現:「風沉人語遠,湖漲月華升」、「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均體物細微,禪韻雋永。其詩作《書光化軍寺壁》亦是一首清新自然、優美工緻的寫景佳作:「萬家雲樹水邊州,千里秋風不錫游。晚渡無人過疏雨,亂峰寒翠入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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