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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小華:放別人一馬,就是放自己一馬 

——憶與陷於失戀戰鬥中的學友言

  十一年前的一個暑天,我正在上班,忽然接到一位學友的電話,她說希望見我,有事想跟我談。我感覺到她語氣中的急切,也沒問她想談什麼,只說好吧,並告訴了她我的地址所在。

  擱下電話,我推測她想跟我談的話題。不外乎事業和情感吧,可是,我們其實只能算是認識而已,並無深交和了解。她怎麼想到找我談重大的事情呢?不過,我覺得她的感覺還真好,同時,也感動於她的信任。她能夠找我交談,我想,她相信:第一,我有傾聽和幫助她的意願;第二,我有處理她面臨的困境的思路和辦法;第三,最關鍵的是,她相信我能夠保守她的秘密。

  一個小時左右,她來了。她的樣子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憔悴不堪,疲憊至極,處於一種緊張的戰鬥的狀態。我想一定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她一定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情緒極之焦灼。

  我心疼地把她扶進房間,讓她在沙發上坐下。

  果然,她要找我談的是感情問題。

  她曾經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一起創業的夫君移情別戀後,帶著所有的家財和戀人離開了這座城市。

  她失去了丈夫,感情倍受打擊,經濟上也變得一無所有。

  她是一個堅強、能幹、樂觀的女子。她收拾起心情,一邊當教師,一邊兼職賺錢,一邊考上了碩士研究生。

  讀書期間,她和一位小她幾歲的離異男同事戀愛同居了。而就在她見我之前四五天吧,她無意間在街上碰見兩個小時前才從她家裡離開的戀人迎面走來,懷裡摟著他們共同的女學生。

  這對她而言不啻晴天霹靂。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接下來,他們開始了戰鬥。

  他們雙方都覺得彼此的感情沒法繼續下去了。可是,她覺得對方欠她很多,既有幾年的情感付出(她的說法),還有她為對方購買衣物、禮品以及對方從她手上拿去的錢,加起來有五萬左右。她要求對方償還這筆錢。對方回答沒錢。她堅持要對方寫下借據,約定償還的日期。對方拒絕。而她則拒絕了對方從她家裡拿走衣服書籍等物品的要求。

  她責備對方人品太差,不僅不還錢,還發了幾百條最惡毒、下流的簡訊罵她。她氣得發抖,吃不下睡不著,感覺這些年簡直是跟一個魔鬼在一起。她重複的對方的話讓我聽著都覺得尷尬羞恥不已,而為了證明所言不虛,她要我看對方的簡訊。

  我勸阻了她:「我還是不看吧?相罵無好話。我已經知道對方用了最骯髒語言來罵你。但我覺得我不該看他的簡訊。你現在處於非常情緒中,等你清醒過來以後,也許你會後悔讓我看這些對你來說也是不名譽的話呢?」

  她說這幾天都是幾位同學、朋友在陪著她,大家一起咒罵那個「負心的」人,都覺得不能輕易地放過那個「壞蛋」。

  我說我的想法可能不一樣。我想,你找我肯定不是想聽我跟你一起罵那個人吧——因為罵架並不解決問題。在互相的攻訐中,彷彿兩軍對壘,都恨不得用最有攻擊性、最能傷害對方的話把對方的氣焰打下去,在象徵的意義上擊潰對方,在這個過程中,人性中的惡被很大限度地調動起來,於是,一場原來溫情脈脈的戀愛,底色竟是如此的醜陋不堪。

  人性其實是經不起挑戰的。對多數人而言,惡喚起的往往是同樣甚或更大的惡;傷害激起的往往是更強烈的傷害。

  在激烈的罵仗中,他們都忘記他們曾經相愛(或者至少曾經以為相愛過),也曾經在多少個日夜互相陪伴,互相溫暖,而如果沒有彼此,那些日夜原本可能是孤獨的、神傷的。

  此刻,他們心中卻只剩下了仇恨,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寢皮食肉。

  我說:「親愛的,你這種狀態真地讓我很心疼。但是,我聽起來可能不是站在你的立場上說話。我不準備批評你們任何一方,也不準備評價你們的恩怨情仇。在我看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對你們雙方而言,這段感情以這種方式結束,是我知道的最糟糕、殘酷的。按一般觀點說,他是首先『背負』你們關係的一方,因此應該有所愧疚。可是,他不僅不道歉,還那樣囂張惡毒地罵你,我想可能你也發出了足夠具有威懾力和傷害性的語言。」

  她承認:「是的。」

  我說我理解你的憤怒,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諒他,想想他曾經對你的好,想想你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這是我能想到的對你對他都最好的方式。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想的是如何把對彼此的傷害減小到最低程度。

  我說在我看來這世上沒有人是魔鬼。你們能夠相愛幾年,你不會真地認為你是完全地所託非人、完全地看走了眼、自己一點兒眼光都沒有吧?

  她點頭。情緒開始漸漸平息。

  即便真地覺得當初就是完全看錯了對方,那我替你慶幸你沒有更晚、失去更多才看清他的面目。你可以從現在開始中止對他的感情——當你還這樣跟他糾纏、戰鬥,還在為一個已知的「錯誤」付出情感、精力、能量啊。這樣,你不僅是在失去過去有過的或多或少的好,還在傷害現在——現在的你和現在的他。所謂殺敵三千自傷八百,你在和他的戰鬥中,心裡充滿著仇恨和復仇的籌謀,那得支出多少的心血啊。一個女人能承受多少的仇恨和仇恨控制下多少的失眠多少的憔悴啊。

  她究竟是冰雪聰明的人,一點就明白。她激動地握著我的手:「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想你說的是對的。」

  在提出了改變思考方式和看事情的角度並為她所認同以後,我給出了具體的建議。

  在戀愛的時候你給他買衣服買禮物及給他的錢,都是當時愛的表現,如果當初沒有約定是要歸還的,且你又沒有具有法律效力的借據,現在大家氣頭上恐怕很難要回來,當情已經走遠,剩下的解決辦法就是道理和法律。可是,道理不具備硬約束的力量,而法律又很難支持你——再說,莫非你有借條你就真地會訴諸法律嗎?如果走到對薄公堂的那一步,你們之間的感情可能進一步撕裂,不留任何餘地。這你願意嗎?你願意把你們的事情公諸於眾嗎?你們兩個受過這麼好教育的為人師表者真地願意當著法官的面,讓他們替你們裁決是非嗎?這樣的裁決有積極的意義和價值嗎?

  好,不願意走到那一步。那麼,你就大度一點吧,反正你當初給他買東西拿錢給他的時候,也沒想過要他還不是嗎?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當用這筆錢買個平安、心靜吧。只要你沒有欠他就好。我擔心繼續僵持下去,你們之間的關係還可以變得更壞。我們都聽說過不止一例戀人反目成仇後一方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致另一方於死地的故事。我不希望你們繼續糾纏,鬧出可能不可預計不可收拾的後果。

  至於他的那些衣物什麼的,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意義,就給他收拾好,託人送還給他,或者在有親友陪同的情況下,讓他來拿走吧。我說如果她覺得需要,到時候我也願意陪同她。

  而那些錢,反正現在也要不回來,不如在心理上將其核銷,大方地告訴他,如果他認賬,那麼,等他什麼時候有錢了、願意還,你愉快地接受;如果沒有錢或者不願意還,就當是送給他了;如果連賬都不認,也不願意歸還,那麼,就權當沒掙這筆錢,或者丟了、炒股虧了、投資失敗了。由他去決定好了。

  我建議學友無論如何先平息情緒,在情緒不夠平靜的時候,不面對對方,不跟對方對話,以免繼續互相羞辱和傷害。

  我們聊了四個小時左右吧,中午我請她吃飯。她堅持應該由她付賬。我說,還是我請你吧,錢不是問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有人真地關心你、愛你。

  她說和我的這番談話猶如醍醐灌頂,她懷著滿心的仇恨和愁苦而來,而當她離去的時候,她已經覺得仇恨和怨憤都煙消雲散了,感覺風輕雲淡。

  後來,她告訴我,在她家裡等待她的朋友聽說她「放對方一馬,什麼都不再糾纏」的決定後大惑不解:「怎麼出去了一趟回來後突然變了個人?」

  她高深莫測地說:「我聽了高人指點。」

  她放了對方一馬,同時也是放了自己一馬。之後,她專註學業,一路從碩士讀到博士,很快又遭遇了新的愛情,並進入了婚姻。

  五年前,我們在一個會議上碰見。她容光煥發,事業情感都順風順水。她過來給我敬酒,附著我的耳朵說:「感謝你當初救了我。而且,我知道,這件事你從來沒有跟我們的同學、師友進過。」

  當然。這是一個女人的重大秘密。

  如今,事過多年,我同一位心理學家、諮詢師朋友談起與心理、情感處於脆弱狀態者的溝通方式,引用此例,為了表述更清楚,索性訴諸文字,也許可以提供更多有興趣朋友的交流、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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