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在盛夏的花扇子

「我一次次剋制不住的嚮往外面的世界，不過是迷戀獨自面對世界的方式。」這段時間在看陳丹燕的《精神故鄉》，我被這本書迷住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我被這個女人迷住了。我每天帶著這本艷紅封皮的書路過一片開得同樣艷紅似火的夾竹桃，大朵大朵的夾竹桃花沉甸甸地壓在枝頭，那麼妖嬈、那麼深情、那麼決絕。像梵高筆下的《馬約里卡瓷瓶中的夾竹桃》，炙熱又頹敗，掙扎又安然。

久居城市多年，心心念念的始終還是靜寂的鄉野。曾經對夢寐的生活有過這樣的描述：「在背山臨水處有一棲身之地，庭院籬笆，花開四季。吃簡單的食物，擁有看不完的書。與自然萬物為鄰，聽著風吹樹葉沙沙之聲作畫。有興緻時喝點小酒，微醉中夜色迷朦，明月如鉤。」我無所不在地找尋木槿的蹤影，其實尋覓的是「記得芭蕉出槿籬」的童年氣息吧。

最初讀樋口一葉的《暗櫻》，被開頭驚艷了：「這兩家之間，只隔著竹籬笆。共用的井水，既深且清。開在屋檐下的梅花，一樹兩家春，連香氣都分享著。」寥寥幾句，勾勒了一幅簡淡又韻味的場景，有氣息，有色彩，有情味。像一滴墨，不經意地在水中又清又稠地暈染開去。這篇小說是樋口一葉的處女作，發表在半井桃水主持的雜誌《武藏野》上，那年她才不過20歲。

剛結婚那年的春節，還住在逸仙湖的水邊老樓。年關時，見菜市的花攤上有大棵大棵的桃花賣，也買回一棵，將其修剪分插在大小各異的瓶罐中。全然不知家裡還有婆婆以前用過的落地花瓶，也不知插放整株桃花是本地過年的習俗。桃花寄予的是「大展宏圖」的心愿——在粵語中，「宏圖」與「紅桃」同音。

似痴如醉弱還佳，露壓風欺分外斜。誰道花無紅百日，紫薇長放半年花。——《詠紫薇》楊萬里「紫薇長放半年花」真是南方的真實寫照啊。

鴨跖草開著藍花，小道上閃著露珠。光著小腳踩啊踩，一路前行吧。——金子美鈴筆下的鴨跖草開得童真而純凈。

卞之琳有首詩："我在散步中感謝/襟眼是有用的/因為是空的/因為可以簪一朵小花。"我總覺得這應該是一朵清雅幽香的潔白小花，比如茉莉，比如梔子。

聽過最美的薔薇詩是晚唐高駢的《山亭夏日》（這樣閒情逸緻的一首薔薇詩居然出自一位武官之手）：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看過最美的薔薇景是紅樓夢的第三十回：齡官愛上了賈薔，痴痴地在薔架下用金簪畫「薔」字，畫了一個一個又一個。

在露台上收拾了一塊地方下播牽牛花種，是去年的種子，花名都很詩情畫意：故都秋，藍晨鐘，蟬時雨，暗夜，月光，水月，夕顏，花吹雪，霄之月，曉之海。還記得去年的秋天坐在牽牛花籬下看志賀直哉的《牽牛花》，薄霧晨風裡淡然訴說的沉寂口吻，令我想起鶴西先生的《初冬的朝顏》，也是同樣的筆觸與心愫，風過處，留下一絲縈繞不去的落寞與悵然。

寥寥幾筆勾勒的一把蘭草扇。想起那年在北京的夏天，心也像頭頂蒸籠般的天空一樣燥熱得無所適從，每天在人群中不知方向的四處遊走，一刻也沒有辦法停留。有一次在一趟不知開往何處的公交車上醒來，窗外正下著滂沱大雨，洗滌著車窗也洗滌著焦躁不安的心。下車時偶然在路邊小書店買的那本《空谷幽蘭》從此像聖經一樣被我隨身攜帶著，在如此遊魂般的孤寂炎夏里，它帶給了我莫大的心靈慰藉，行者比爾·波特翻山越嶺孜孜不倦的尋找隱士，我也翻越著叢叢燥熱之夏的山嶺找尋著心靈的歸依。

無盡夏里的無盡夏，無盡夏里遍及著一場一場無盡的雨。格納齊諾在《一把雨傘給這天用》說：「生命只不過是個長長的雨天，而身體是一把給這天用的雨傘。」

擁有花朵的人不需要神祇，早晨在佩索阿詩集里看到的一句。

又畫了一把雜草扇。江川瀾評價三品隆司為《雜草筆記》配畫的插圖：「畫得精緻，著色細膩、清淡、乾淨。」又評價這本書，「簡練、溫和而淡然。」於文於圖，於心性，都是我渴慕的方向。

聽雨聲，看《紅樓夢》，畫花扇子。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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