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詩案
黃鶴樓詩案安立志
在武漢參加雜文聯誼會,會後遊覽市容,天公不作美,陰雨連綿,水潦濕地。即使如此,與會的同道們,到了黃鶴樓,仍然興緻勃勃。我於黃鶴樓,最早是從毛澤東致江青信中得知的,信中叫做「白雲黃鶴的地方」。比較幸運,算上這次,我已是第三次登臨黃鶴樓了。黃鶴樓位於長江南岸、武昌蛇山之上,江南三大名樓之一(其餘二者為岳陽樓和滕王閣),號稱「天下江山第一樓」。登上黃鶴樓,我欣賞黃鶴樓南北兩側的匾額——「楚天極目」、「氣吞雲夢」,無論文詞與書法,其所蘊涵與狀繪的大氣、雄渾、壯闊與豪邁,都足以激發心靈的驚顫與震撼。登上黃鶴樓,我欣賞黃鶴樓深蓄精蘊的兩副長聯——「爽氣西來雲霧掃開天地憾,大江東去波濤洗凈古今愁。」「一樓萃三楚精神,雲鶴俱空橫笛在;二水匯百川支派,古今無盡大江流。」登上黃鶴樓,我欣賞黃鶴樓下的壯美風光,「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滾滾長江在腳下奔流東去,轔轔車流在武漢長江大橋上飛馳南北。登上黃鶴樓,不免發思古之幽情,才情橫溢的禰衡何在哉?「今來鸚鵡洲邊過,惟有無情碧水流!」黃鶴樓的首創者孫權何在哉?「千古興亡多少事,……生子當如孫仲謀。」《登黃鶴樓》的詩人崔顥何在哉?「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在黃鶴樓東側的「崔李遺迹」園內,有一座「擱筆亭」,紅柱雙層,飛檐如翼。亭中間設有石條几案,几案上置有石硯和筆筒,別含雅趣。清人陳本立《黃鶴樓名勝記》稱,「擱筆亭,初名太白堂。重檐覆道,公私燕遊之所。」擱筆亭於清同治年間毀於兵燹,現在所見為1991年復建者。亭柱聯曰:「樓未起時原有鶴,筆從擱後更無詩」。亭對詩牆,浮雕之間,就有崔顥的《黃鶴樓》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擱筆亭記錄了我國詩壇上的一樁著名公案。「崔李遺迹」之「崔」即崔顥,唐玄宗時曾任太僕寺丞、司勛員外郎。崔顥游武昌,登黃鶴樓,感慨賦詩,留下了這首膾炙人口的《黃鶴樓》。同代詩人李白不久也來此地,登樓攬勝,詩興大發。當他看到崔顥的題壁詩,當即擱筆,並傳出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逸事。李白不愧為詩仙,他對崔顥之詩欽佩而不嫉妒,羨慕而圖超越。果然不久,他寫出了同體同韻、同樣譽滿天下的《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崔顥《黃鶴樓》—詩竟令李白折服,很快傳遍四方,一時注家蜂起,黃鶴樓名聲遠播,崔顥也因此蜚聲詩壇。南宋詩論家嚴羽不顧「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基本常識,冒昧下結論稱:「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頁197)嚴羽此論只以崔顥題詩、李白擱筆之孤證為據,論其一點,不及其餘,其看法並不具有普遍性和權威性。後人對此「固有附和之論,亦多有不同之見」。當時就有人指其「強作解事,定其壓卷」,為不智之舉,何況人們往往「論甘忌辛,好丹非素」! 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戲曲家孔尚任來到武昌,他以這則詩壇逸事沒有標誌性建築為憾,遂將一無名小亭命名為「擱筆亭」並留下《題擱筆亭》詩。其在詩序中寫道:黃鶴樓在黃鵠磯頭,其名雖久,實顯於崔顥之詩。李太白驚見崔詩……遂擱筆而去。……至於太白遺迹,竟未有及之者,更一缺事!聞舊有太白堂,……今改為亭……予徘徊亭下,……因口佔四絕,書之粉板,並擬亭名於詩前,特為此地補此缺事。」我以為,孔詩四絕,可觀者當屬其二:「瀟洒仙才有盡時,當年擱筆費尋思。唐人不及今人膽,敢續崔郎以後詩。」(《孔尚任詩文集》,中華書局,1962年,頁403-404)值得注意的是,孔尚任此詩即為「擱筆亭」的命名詩,擱筆亭即由此而誕生。孔序稱:「太白曠世逸才,乃能虛懷服善,其謙德尤為可傳」,當為公道之論;難能可貴的是,他在詩中對於一些後人不肯自度斤兩,熱衷沽名釣譽的嘲諷,可謂鞭辟入裡!歷朝歷代都有好事之徒。宋初有人借李白擱筆之事,假冒李白之名,作了一首長詩《醉後答丁十八》,其中有「黃鶴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之句。有不明真相者,竟然將此濫入太白遺詩。後來更有一和尚據此在黃鶴樓上題詩曰: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另一和尚又旁和一首: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有意氣時消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甚至明初學者解縉也失於考證,信以為真,竟然作《吊太白》詩云:「也曾捶碎黃鶴樓,也曾踢翻鸚鵡洲。」明代另一學者楊慎憤慨地感嘆道:上述種種,「殆類優伶副凈滑稽之語。噫,太白一何不幸耶!」(《升庵詩話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226)他在編纂《升庵詩話》時,曾專辟「捶碎黃鶴樓」一條澄清此事,並明確宣布,「捶碎黃鶴樓」是「偽作」,「非太白詩也」。崔顥好詩流傳千古,和尚歪詩傳播更快。惡果接踵而至,清人編《全唐詩》,竟糊裡糊塗將「捶碎黃鶴樓」即《醉後答丁十八》歸到李白名下,以訛傳訛,以致於斯! 擱筆亭成名於明代,之後便成為文人墨客的唱酬之所。清人劉灼有《黃鶴樓望擱筆亭諸勝》詩云:青蓮絕調壓千秋,五月梅花落更留。玉笛吹殘晨夕夢,銀蟾照破古今愁。問誰駕返凌雲鶴,笑我詩題擱筆樓。此外俗塵全不樂,江山好句一囊收。道光進士彭崧毓亦有《和干臣軍門辯擱筆亭》一首:擱筆伊誰構此亭,痴人說夢幾時醒。竟忘斗酒詩無敵,直立生花管不靈。捉月何曾江上見,落梅爭恐笛中聽。廓清賴有如椽出,凈掃雲煙睹日星。兩首詩,無論雅俗、妍媸,至少說明,這樁詩壇公案,影響深遠,千年之後,人們仍然以此為話題。圍繞著黃鶴樓詩案,在《黃鶴樓詩詞聯文選》中,多副楹聯,都有所涉及,其中有清人張公准楹聯兩副,二者雖長短不一,但語義近似,其一曰:「誰曾將此樓一拳打破?我也在上頭大膽題詩。」字裡行間,不僅是對太白偽詩的以訛傳訛,透過紙面,反映的也正是孔尚任所嘲諷的「唐人不及今人膽,敢續崔郎以後詩」的大膽、淺薄與狂妄。誰又能說,這樁詩案已經結案?2017年1月21日香港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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