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恐襲一周年:法國與穆斯林關係史及其當代回聲

2015年11月13日發生的巴黎恐怖襲擊,包括年初的查理周刊襲擊案,都讓大家重新思考法國的穆斯林移民問題。在一個更寬廣的視野里,也會去思考法國和整個穆斯林世界的互動史,法蘭西民族與穆斯林世界千年以來的恩恩怨怨在今天究竟是怎樣被看待的,怎樣被接受和誤讀的?

查理馬特普瓦提埃之戰。

這次事件發生後,IS在聲明中明確指出:「此次在巴黎發動的被真主祝福的襲擊是為了對抗十字軍的法蘭西。」在這個聲明中,我們又回到了中世紀。而在查理周刊事件之後,在大家都在說「我是查理」時,法國極右翼政黨的一名政客說「我是查理馬特」。查理馬特是八世紀的一個法蘭克人,他打敗了當時從西班牙殺入法國的一支穆斯林大軍,宗教世界將他視為法蘭西民族乃至整個基督教歐洲的拯救者。我們看到,八世紀的事情、十二世紀的事情被和我們當代的事情聯繫到了一起。所以我就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些歷史上的事情本來是怎樣的,到今天又是怎樣被故意地政治化,被誤讀,這種誤讀對我們今天看待穆斯林和法國之間的關係又有怎樣的啟發。

十字軍的歷史

現在的很多阿拉伯國家將西方國家在中東的活動稱為「十字軍」,而「伊斯蘭國」每次發動襲擊後也會有一個聲明,其中會提到「法蘭西十字軍」、「美利堅十字軍」或者「不列顛十字軍」。那麼這個十字軍的歷史到底是怎樣的?為什麼會被阿拉伯人乃至是恐怖分子一次次拿來用做宣傳的工具?

教皇烏爾班二世號召發動十字軍東征。

其實十字軍的歷史很簡單:在1080年左右,教皇烏爾班二世在法國克萊蒙(當時的克萊蒙、費朗還是兩個城市,現在合為一體了)發表了一次演說,他說耶穌的墓、耶穌升天的地方,也就是耶路撒冷,現在被伊斯蘭教掌握,我們要發動聖戰,把主賜給我們的這塊土地奪回來。同時他宣傳說東方是一個流著牛奶和蜂蜜的非常富饒的國度。出於宗教狂熱和對財富的渴望,在大概持續兩百年的時間裡,從歐洲出動了多次軍事征伐:從法國、義大利、英國、匈牙利等地方向中東地區一共出動了九次十字軍。

這九次十字軍東征中,只有前四次比較有成果,在土耳其南部、敘利亞、巴勒斯坦、埃及這些地方建立了一系列十字軍王國,並且殖民了一兩百年左右。但是第五次十字軍在威尼斯商人的詭計下,直接搶劫了東羅馬信奉東正教的君士坦丁堡。而後面幾次十字軍基本上沒有什麼成果,不是沒能登陸就是一登陸就被穆斯林打敗了。這九次十字軍東征在大約十三世紀末就已經結束了,穆斯林取得了勝利:十字軍的最後一個據點是阿克,他們被打敗後便退出了塞普勒斯。後來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崛起,他們不但把塞普勒斯的十字軍打敗,還把希臘、東南歐以及羅德島、克里特島全部佔領。

如果放在長線來看,基本上可以說,這是一部穆斯林勝利的歷史。那麼,既然是一部勝利的歷史,為什麼會在今天阿拉伯世界的人們心中留下如此深重的傷痕?我們來看看後來的人是如何看待這段歷史的。

中世紀歷史的近現代解讀

近代歐洲有一個很大的運動就是啟蒙運動,這個運動的一個核心價值觀就是反對教權,反對蒙昧。十字軍本來是個軍事征服活動,因為它帶有很強的宗教色彩,特別是因為它是由羅馬教皇組織的,所以就成為了啟蒙時代的歐洲史學家們反對的對象。十八世紀的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休謨在《英國史》中說,在所有民族和所有時代里,十字軍東征運動是人類最持久也是最重大的癲狂行為。而愛德華吉本,也就是寫《羅馬帝國衰亡史》的歷史學家,他說所謂的「十字軍東征」就是一種「野蠻的狂熱」。而法國的查爾斯米勒寫的《十字軍歷史》(1820)是第一批關於十字軍的專著之一,他在裡面說,十字軍東征是教皇至上主義和中世紀迷信的混合產品。而十九世紀末,這種觀點又進一步被延續,在《埃及奴隸或馬穆魯克王朝》一書中,威廉穆爾說,十字軍加重了不寬容,而且在基督徒中鼓勵野蠻行為,和穆斯林共同製造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流血事件。總之,十字軍既是狂熱的虔誠,又是教皇至上主義給歐洲乃至全世界帶來的悲劇。

於是,十字軍就成為了野蠻和殘忍的代名詞,這已經是歐洲人的共識,而這種歐洲編纂歷史的敘事方式恰恰傳達到了深受歐洲中心論影響的近現代阿拉伯史學家那裡。他們一方面繼承了這種觀點,同時又把這種十字軍的歷史代入到他們的時代當中。他們不僅譴責十字軍的殘暴,而且把十字軍的歷史當作近代中東政治變遷的解釋框架。

也就是說,他們看待歷史的方式和我們不同。我們看待歷史時,今天是一個新的時代,明天會是一個更新的時代,而他們看歷史卻是往回看:他們把十三世紀、十二世紀的歷史作為一個解釋框架,放到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來。在這種方式下,我們就很好理解為什麼十二世紀、十三世紀的這樣一些用詞會放進二十一世紀的恐怖襲擊中去。

很多穆斯林研究者和當代阿拉伯人都將十字軍東征當代化:他們把英法為主、也有美國參與的殖民主義看作是十字軍,把阿拉伯民族主義視為是像薩拉丁一樣對十字軍的反抗,把以色列國家的創立看作是十字軍國家的創立,把巴勒斯坦的解放運動看作是阿拉伯人自覺興起的反抗十字軍運動,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興起,便是在堅持伊斯蘭的生活方式,防止十字軍的滲透。

遭受入侵時的極端化反應

如果返回歷史中來看,十字軍在當時的阿拉伯人心中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情況呢?

當時的阿拉伯人無法分清誰是法國人,誰是英國人,誰是義大利人。他們把所有西方人都稱為法蘭克人,這樣說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法國在中世紀的西歐雖然不是王權最強大的國家,但一直以來說法語的貴族名義上數量是最多的。在1090年十字軍第一次入侵時,他們看到法蘭克人登陸,其實並沒有認為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反而有一種文明上的優越感。他們把這一事件看作野蠻人的入侵,或者是拜占庭僱傭的新一波僱傭兵的到來。直到這些十字軍在近東建立起十字軍國家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這些人有顛覆整個中東地區秩序的危險。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時,已經是50年之後了,對付十字軍的意識形態和實踐在這時興起了。他們之中湧現出了一些英雄式的軍事領袖,像努爾阿爾丁、薩拉丁等等,然後就出現了有關「聖戰」的意識。當然,我們不能把這裡的「聖戰」跟今天這種襲擊平民的行為聯繫在一起:他們認為當時的阿拉伯人很不團結,很沉迷於享樂,以至於國土上出現了空虛,從而遭到了歐洲人的入侵,他們的「聖戰」是一種防禦性的聖戰。但這種話語在今天被恐怖分子利用起來,來動員歐洲的和阿拉伯當地的穆斯林去支持恐怖活動。

隨後,中東穆斯林在思想上也出現了一些變化。我們看到,今天很多穆斯林國家是禁酒的,但實際上歷史上並不是這樣的。在《古蘭經》中禁止的是一切令人迷醉的東西,就是說,一個人的精神不能被這些讓人上癮、著迷以至於使行為混亂的東西所迷惑,應該說適量飲酒是不在這個令人迷惑的範圍內的。在十字軍東征期間,一開始一些穆斯林領主也像歐洲人一樣,每次打勝仗後都喝得酩酊大醉。但後來他們的一位軍事統帥被一位奴隸殺害,就因為他當時喝醉了,正在醒酒。後來的阿拉伯軍事領袖,比如努爾·阿爾丁,就開始譴責飲酒。在一系列軍事失敗後,他們就把聖戰、禁酒和反抗十字軍這三者聯繫到了一起,使自己的意識形態越來越歸於保守。再到後來,薩拉丁,也就是帶領阿拉伯世界擊敗十字軍的英雄,他一生都沒有喝酒,只喝果汁,而且在軍隊中也已經完全禁止飲酒了。

所以今天這些阿拉伯國家比如伊朗的禁酒,也是中世紀的一個遺產,是中世紀遭受到十字軍攻擊時對教義的一種極端化回歸。在今天,在與西方對立處於相對弱勢的阿拉伯世界再度興起原教旨主義,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就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

穆斯林與歐洲的互相誤讀

雖說基督教徒在中東地區斷斷續續殖民了大約兩百年,但他們和穆斯林之間從來沒有達成過互相理解。所有西方對穆斯林的看法,都建立在恐懼和誤解的心理上,而反過來也是這樣。當時的基督教徒和穆斯林都是怎麼看待對方的呢?

在阿拉伯人眼中,法蘭克人就是魔鬼,他們「骯髒而野蠻,只醉心於肉慾中,和他們發生聯繫,簡直就是玷污自己。」他們把將十字軍建立的教會稱為「骯髒的教會」。薩拉丁的《聖徒傳》是當時的穆斯林知識分子寫的,裡面說法蘭克人就是一大群蒼蠅或者蝗蟲。而基督徒怎麼看穆斯林的呢?他們認為,穆斯林「他們信任自己的上帝,但從內心裡住著一個瘋狂的女人,我們沒法跟他們談判,因為穆斯林既沒有智力也沒有信仰。」

總之,中東地區對十字軍的記憶是非常混亂的,而歐洲眼中的穆斯林形象也是非常扭曲的。這些東西都在十九、二十世紀當阿拉伯國家面對殖民者時又再次復興,一直持續影響到我們當今的世界。今天的法國是一個完全世俗化了的國家,卻在恐怖襲擊之後被「伊斯蘭國」稱為「十字軍的法蘭西」,這就是歷史對我們今天的一種影響。

(本文為楊光在巴黎文化沙龍「雞鳴時」2015年11月29日關於巴黎恐怖襲擊的座談會上的發言,由宋邁克整理。)


推薦閱讀:

『翰墨詩香』創刊一周年賀詩專輯
哥哥張國榮逝世十一周年 歌迷自發悼念
汶川地震一周年時的甜蜜婚禮(圖)
張國榮逝世十一周年 各地粉絲獻花追憶哥哥(圖)

TAG:法國 | 關係 | 回聲 | 當代 | 穆斯林 | 一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