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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派代表詩人的宋詩觀

  贛派代表詩人以陳三立為首領,其繼承者則分為兩支:其一接陳三立餘緒,以山谷、後山為師法對象,以生新奇警、造境雄渾為特色,主要有胡朝梁、華焯、王浩等人;另一支則以夏敬觀為代表,在江西詩法上偏向於梅堯臣,斟酌唐宋,以「唐意入宋格」,並有漸趨重唐之勢。  一、陳三立  陳三立(1853-1937),字伯嚴,號散原,江西義寧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官吏部主事。光緒二十一年(1895),父寶箴任湖南巡撫,遂隨父入湘,創辦新政,提倡新學。是年,上海開強學會,亦列名其中。戊戌政變後,父子同被革職。退居南昌西山侍父。父歿後,往來於南京與西山之間。辛亥後以遺老居,後移居北平。民國二十六年(1937),日軍侵佔北平,絕食而亡。著有《散原精舍詩文集》。  陳三立詩作在近代詩壇盛名卓著,論者以為「不獨為近代第一名手,即魏晉盛唐,亦少匹敵」。「濃深俊微,於唐、宋人集中罕見其匹」。陳三立以詩學名望主盟詩壇,施蟄存《北山樓詩序》曰:「散原以江西宗匠主壇坫,末生後學咻之嚾之,不可一世」。吳宗慈對陳三立有一個全面的概括:「先生一生為學,綜貫百家,著述弘富,既竺於舊,亦諳於新。其為文章,沈博閎麗,出入范書,如驂輿靳。文之緒餘,演而為詩,融以至性,繹以至情,故能曹劌心目,掐擢胃腎,而自成一家言」。陳三立工詩但不像陳衍那樣以論詩著稱,其論詩語散見於其詩文集及為他人文集所作題識,從中可略見其宋詩觀。  (一)儒學文化史觀下的詩學  黃庭堅是以儒家的思想為核心構建自己的詩學體系,所以他會選取杜甫這樣一位「乾坤一腐儒」作為江西詩派的詩「祖」,從而在人格精神上傾向於儒家的精英分子。而處於近代環境中的陳三立,雖然在精神傳統上還秉承了傳統文化的衣缽,但是,前所未有的變局下,文化精神在個人心靈中的動態意向發生了轉變,它不再是一種精神上的消遣或者是個人尋求的精神支柱,而成為傳統文化與家國傳統結合後產生的新功用。所以,陳三立雖然以儒家的文化史觀來審視作為歷史文化組成的宋詩,真正的宋詩在內化後的種種變相併非陳三立一心嚮往的詩學精神。因此,對於宋詩的把握,陳三立與黃庭堅並不能真正做到莫逆於心,他們可以說是在共同的精神骨幹下向著不同的方向作出了發展。  陳三立信奉儒家文化,對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能有所兼收。雖然他曾說過「三立意鄉陽明、王氏,微不滿朱子」,但還是很快解釋說「然自揣當不至為叛道之人」。但是他卻終生服膺曾國藩的事功型理學思想,在《船山師友錄敘》中對儒學的發展演變總結道:  周衰,七十子之徒既歿,道術散壞。戰國之際,縱橫怪迂之變,益紛然淆亂,莫可統一。漢興表章六藝,儒生朋興,掇拾大誼。越千年而有宋巨儒出,益究其說,道寖彰顯矣。然後頗復瞀亂,寖失其真。元明以降,代承其弊。國家肇基,黃氏、顧氏之倫,廼倡言復古,綜覽百氏,廓絕流冘,厥風大醇。然其所明,典章、文獻、創作、道法之跡而矣,而大道之要,微言之統,未暇明也。  在陳三立看來,宋儒對儒家學說的改造之功甚偉,而其後逐代以降,清初顧炎武、黃宗羲二人以實學發展儒學,卻還只是停留在典章制度上。因此,他推崇王夫之的儒學思想,稱道「抗其卓犖之心,上契聖典,旁包百氏,蒙者發之,滯者通之,天人之蘊,教化之紀,次第昭列」,並認為這是先秦以來儒學發展的最高境界,他指出:「自孟、荀、朱子以來,道述之備,於斯為盛」。陳三立二十多歲隨父入湘,正是曾國藩以中興名臣之身份主盟壇坫之際,湖湘重功用的儒學思想與陽明心學「知行合一」思想融合一起,使陳三立更注重實行,渴望著有切實的濟世之用。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看詩學,黃庭堅的「文章最為儒者末事,然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的看法與他心有神會,實學的思想也使他對文人之大言頗不屑,甚至連好友兼姻親范當世詩文中的功業之言也遭他嘲笑:「(范伯子)益慕泰西之說,憤平生所習無實用,昌言賤之……余嘗誦梅聖俞『談兵究弊又何益,萬口不謂儒者知』之句以謔之」。他認為「天之生夫人也,蘊其志焉,又植其才焉,志盛則多感,才盛則多營,多感多營必蘄有以自達,古之人皆然」。有感而發要「蘊其志焉」,同時要求以儒家思想節制過激的情感,如果只是個人的「憤悱之情、噍殺之音,亦頗時時呈露而不復自遏」,即便「詩既工矣」,「吾不敢謂梁子已能平其心一比於純德」。詩要「忠信篤敬,抱道而居」,有儒家的關懷,要「志極於天壤,誼關於國故」,這才是詩歌的應有之義。他認為:  自周漢以來,積數千餘歲之詩人,固應風尚有推移,門戶有同異……然嘗以謂凡託命於文字,其中必有不死之處。  而這不死之處,即是儒家文化之精神。在這種精神指導下,他與黃庭堅一樣,反對「怒鄰罵座」式的詩歌,稱讚「元道州、白太傅所為詩,切摯溫淑,探綜性本,有德人儒吏之風」。對元稹、白居易詩在有用於時的前提下,能夠做到「切摯溫淑」,有「德人儒吏之風」深表讚賞。對陳曾壽的「志深而味隱」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余與太夷所得詩,激急抗烈,指斥無留遺。仁先悲憤與之同,乃中極沉鬱而淡遠,溫邃而自掩其跡,嘗論古昔丁亂亡之作者,無拔刀亡命之氣,惟陶潛、韓偓,次之元好問。仁先格異而意味差相比,所謂志深而味隱者耶?」  (二)山谷家法的發揚  陳三立論詩以江西詩派為根基,但並不鄙薄唐詩,他認為「唐之詩人稱極盛,開來繼往,卓犖自名,殆不可勝數」。但是在詩學的技法上,他則對江西一脈更感興趣,從陶淵明到黃庭堅,特別是對於黃庭堅在詩學上技巧、原則、方法諸如「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等都有所借鑒。陳三立有詩曰:「吾生恨晚生千歲,不與蘇黃數子游」。表明其對蘇黃的景仰之情。  黃庭堅強調的是熟參古人作品以提高自身詩學素養,看重的是學古而能自立,對此陳三立的表達則是:  應存己。吾摹乎唐,則為唐囿;吾仿夫宋,則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奧,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籬,而不失其已。  要求「詩中有我」是近代宋詩派鄭珍、何紹基等人的一個主要詩學主張。「詩中有我」與「人與文一」一樣,都是將作品和人品結合在一起來考慮,強調作家的人品對於作品的好壞有著決定性的作用。陳三立的儒學修養使他對這一觀點很容易產生認同感。他認為人品與詩品之間存在著對應關係,只有品格高尚之人,才會將「一國之事」作為「一人之本」,其作品無論是平淡自然,還是沉鬱悲壯,都能表現出其卓爾不群的特點來。同時,也只有品格高尚的人,才不會虛偽,作品才能「風格遒上而情韻不匱」,真實地反映出作者的品格和志趣。  另外,宋代江西詩派之所以興盛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黃庭堅創造出了一套學詩的程序和詩歌的具體做法,度人金針,以至於後嗣不絕。陳三立對於詩法的體會與江西派頗有淵源。他在《滄江詩集序》中談學詩之法曰:  古之大家,其存至今不廢者,必各有其精神氣體,以與後人相接。後之人亦各因其才與性之所近,從而致力焉。由其途以溯其源,究其同而窮其變,然後可即於成。沾沾然畫一境以自封,以為合於此則可,違於此則否,問學之道,不若是之隘也。夫違其才與性,以揣摩剿襲為能,雖學於古人,猶將病焉,而遂謂古人不可學,豈理也哉?  指點後學在學習前人時,首先要從內在「精神氣體」著眼,然後據個人性之所近,細心揣摩,潛心體會,推源溯流,「究其同而窮其變」。《潛溪詩眼》載:「山谷言學者若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故學者要先以識為主,如禪家所謂正法眼者,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黃庭堅對學者的指導方法與陳三立如出一轍,首先強調的都是對前人詩歌精神的掌握,有了這種「識」才能進一步探本尋源。  陳三立曾論黃庭堅曰:「世人愛憎說西江,類區門戶迷白黑。咀含玉溪蛻杜甫,可憐孤吟吐向壁。……一家句法絕思議,疑憑鬼神對以臆。」他對山谷詩「句法」之不可思議、出人意料傾心不已。至於鍊字煉意,陳三立雖然也曾提到句法、字法,但還沒有將其置於多麼重要的地位。如「末流作者沿宗派,最忌人言我亦云。樹立還期成一字,聲譽安用列三君……」又如:「昔賢句法高天下,遺響都非眾所云。徒掇毛皮應笑我,能雕肝腎一逢君……」這些都是反對人云亦云而已,也可看做山谷「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註腳。但其他人卻將陳三立這方面的方法誇大了。如陳衍提到陳三立「惡俗惡熟」時,顯然只是將重點放在了「奇字」的生僻上,認為他「造句鍊字之法,異常新警,多為前人所未道過」。劉成禺甚至說陳三立有「換字秘本」:「陳散老作詩,有換字秘本,新詩作成,必取秘本中相等相似之字,擇其合格最新穎者,評量而出之」。陳三立詩句法警拔,而用字亦往往出人意料。但陳衍對此卻不以為然,他說:「為散原體者,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鳥不言紫燕黃鶯,而曰烏鴉鴟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並馬牛亦說不得,只好請教犬豕耳」。此說未免過分。陳三立有詩人氣質和學人根柢,卻不願以詩人自居,此類枝節小事他當不會如此著意。他從江西詩派接受的鍊字、煉意、鍊句等方法,其重心在風格的奇警峭拔,而不是僅僅為了追求字面生新。黃庭堅說:「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以後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學江西派者,往往忽略其強調平淡自然、反對有意為詩的做法。黃庭堅對陶淵明的推崇亦出於此,他說:「寧律不協,而不使句弱;寧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庚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於為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在黃庭堅看來,庾信與陶淵明一個是有意為之,一個是「不煩繩削而自合」,二者之間的高下之分當一目了然。陳三立論詩也本於此,認為好詩是經過反覆錘鍊達卻又不顯雕琢痕迹,看上去自然天成。只是陳三立與黃庭堅一樣,雖推崇陶潛的自然天成,杜甫的千錘百鍊而不顯痕迹,但其創作與理想的詩論還存在著較大的距離。  雖然宗奉山谷家法,但陳三立並不認為一定要恪守黃庭堅一家之法,而應擴大了詩學門徑,「詩必宗江西,靖節、廬陵、誠齋、白石皆可學,不必專下涪翁拜也。」在他看來只要詩歌「風格遒上,而情韻不匱,文根柢槃深,朴茂安雅、曲達意理而不失矩」,就必然可以傳之於後。  二、胡朝梁  胡朝梁(1879-1921),字子方,一字梓方,號詩廬,江西鉛山人。肄業于震旦、復旦。初學海軍,後折節讀書,精英文,曾任兩江師範學堂教習,兼江寧提學使署閱卷官。民國後,歷教育部社會教育司主事、西北籌邊使署秘書。好詩文,喜苦吟,詩學陳三立,宗法黃庭堅,兼宗陳師道、梅堯臣。著有《詩廬詩存》《詩廬詩鈔》等。  從胡朝梁的人生經歷看,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清政府一天天日趨衰敗,同治中興帶來的希望已被現實的困境打破。與同光體派的首領不同的是,中興的文化精神幾乎沒有對他產生什麼影響。胡朝梁詩集現存詩歌始於光緒三十三年(1907),距離清朝政府的滅亡只有三年時間。這時同光體派已經佔據顯赫地位,「光宣詩壇,首稱陳鄭」,同光體本身成為後學者們的師法對象,後學者們間接學宋的情況下,詩學觀念基本與同光體派領袖們沒有多大差別。但胡朝梁憑著對詩學的執著,以「行吟坐哦百不省」的態度從事創作,在同光體後學中可謂對宋詩有自己獨得之趣。  胡朝梁師從陳三立學詩,出入江西派。但論者對其宗法對象卻頗多歧解。李瑞清認為其詩「沖淡傲兀,自足西江法嗣,而性情真摯在東野、後山之間」。章士釗只說「詩廬詩似孟東野」。錢仲聯先生則認為胡朝梁詩「學山谷七律,兀傲多拗調。五古學後山者,刻摯不易及也」。胡朝梁的創作來說,諸家之說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創作可以間接反映胡朝梁的宋詩觀,最主要在於他對宋詩及宋詩人的看法。  胡朝梁苦吟為詩的方式與陳師道很相似,雖然這種表面化的東西並不能說明二者詩學上的淵源,但兩人確實在詩學精神上有相通之處。黃庭堅有《贈陳師道詩》以見其作詩之苦吟:「陳侯學詩如學道,又似秋蟲噫寒草。日晏腸鳴俛眉,得意古人便忘老。君不見向來河伯負兩河,觀海乃知身一蠡。旅床爭席方歸去,秋水黏天不自多。春風吹園動花鳥,霜月入戶寒皎皎。十度欲言九度休,萬人叢中一人曉。貧無置錐人所憐,窮到無錐不屬天。呻吟成聲可管弦,能與不能安足言。」指出陳師道「學詩如學道」,以敬重之心對待文字,虔誠地創作詩歌。而胡朝梁寫詩時的狀態完全可以和陳師道媲美:「夕哦廢夕飱,朝吟失朝眠。攪腸出俶佹,皺面驚老孱。親故戒勿爾,謂何太苦煎。我殊不知苦,如蟲鳴其天。」汪辟疆說胡朝梁是「生平以詩為性命」,胡朝梁全力為詩那種精神確實體現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藝術追求。  陳師道曾師事黃庭堅為師,劉克莊指出過黃庭堅對陳師道的影響:「文師南豐,詩師豫章,二師皆極天下本色,故後山詩文高妙一世」。黃庭堅的人品、學問、詩學取向都令陳師道深感欽佩,「仆於詩初無詩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厭,數以千計,及一見黃豫章,盡焚其稿而學焉」。而黃庭堅詩歌疏離現實的詩學精神也為胡朝梁所接受,「詩事所關於細道,譬之蟲鳴聊自娛。」陳師道並非對黃庭堅的詩學觀點亦步亦趨,他公開反對「以文為詩」:「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陳師道表面上看似對韓「以文為詩」表示了不滿,實際上他卻更熱衷於以古文筆法寫詩,使句子生奇新警。胡朝梁沒有表明支持「以文為詩」,但看他的詩作:「吾師散原先生者,古之隱君子非與。桃源豈非世間有,庾信新成江上君。中有歌聲出金石,誰言作江殊漁樵。老懷定愛園蔬味,風雨時時一荷除。」其中「吾師散原先生者,古之隱君子非與」,直接用散文語言和句法入詩,行筆之間完全是文章的章法和結構。  在唐宋詩的比較上,胡朝梁能較公正地指出二者的特點:  大抵去古愈遠,氣息愈薄,風騷古艷,漢詩拙樸,魏晉古健而已露新警,六朝遂靡靡不振矣。有唐一代別具面目,浮響益多。宋矯以意理,行以氣勢,而音節鮮能入古。明清之詩學,漢魏六朝者,專襲字面矜藻麗,列有神理。學唐者多游滑之調,學宋者多常相非相用,而實無一當也。  胡朝梁論詩有「厚古薄今」的傾向,他通過對詩歌發展史的回顧,批評了「去古愈遠,氣息愈薄」的現象,肯定唐詩有開闢詩歌新境界之功,但對唐以來的近體詩不滿,以為「浮響益多」。同時肯定宋詩的「意理」和「氣勢」有新變的意義,「而音節鮮能入古」則再次說明「去古愈遠,氣息愈薄」。  另外,胡朝梁對陳師道詩歌的「瘦硬」之美深有會心,深賞「勁骨野蒼」「意境淡幽」之作。而這既是社會環境的影響,也是胡朝梁心境的反映。在《帝召評余詩訖手寫十五首以去謂將廣為傳播用長句為謝》中他說道:「已拼槁項填溝壑,空有窮愁托文辭。行吟坐哦百不省,但覺瘦語於吾宜。杜雄韓奇豈不好,恨力不足以振之。」儘管他對杜韓之詩的雄奇之處表示贊成,但認為自己性之所近不在此,而「瘦語於吾宜」才是他的詩學追求。  三、夏敬觀  夏敬觀,字劍丞,號吷庵,江西新建人。光緒二十年(1894)舉人,官江蘇提學使,兼任復旦公學、中國公學監督。辛亥革命後曾任商務印書館撰述、浙江教育廳廳長。晚年寓居上海。著有《忍古樓詩》《吷庵詞》《春秋繁露考異》等。  夏敬觀與陳衍一樣,是同光體派中創作與理論兼善者,論詩著作有《吷庵隱語》《學山詩話》《八代詩評》《唐詩評》《忍古樓詩話》等多種,另外夏敬觀還著有陳與義、梅堯臣、元好問、楊誠齋、孟郊等人的詩歌選注。在倡導「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同光體詩人中,沈曾植之外,夏敬觀是學人色彩較濃的一位。光緒二十九(1903)年,他入南昌經訓書院,師從著名的經學專家皮錫瑞治經學,「劍丞為皮鹿門高足,今之學人,於詩猶刻意鍛煉,不肯作一猶人語」。曾深入鑽研過佛學、繪畫,都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在夏敬觀身上,體現出了傳統文人所具有的、全面的文化素養。  贛派主要以宋代江西詩派為宗師,夏敬觀於宋詩人中卻特重梅堯臣,其詩學梅堯臣幾已成公論,與贛派風習大不相類。陳衍《石遺室詩話》載:「劍丞謂:唐、宋詩人獨有一梅聖俞耳。」由雲龍稱:「夏吷庵力摹宛陵,有神似者」。陳衍亦道:「用筆造語,皆得髓於宛陵而神似之。世之服膺宛陵者,一時恐未有其匹。」夏敬觀自己也表示過對梅堯臣之喜愛,在《泗州楊侍郎詩序》中他說:「予平生喜唐孟東野、宋梅聖俞詩。」但「喜」只能表明其偏愛,不能說明其詩盡出一家。倒是陳聲聰的《兼於閣詩話》對夏敬觀詩有較客觀的評價:「忍古樓詩,構思窈深,意趣淵永,人謂其為宛陵體,實不盡然。……綜其所作,實通過東野、後山而兼有山谷、簡齋諸家之長,趣味尤勝於宛陵。」統觀夏敬觀的詩論及其創作,他的宋詩觀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特點:  (一)以義理之精通「溫厚醇正」  夏敬觀的詩學觀是建立在經學的思想基礎之上,因此,他比較重視詩歌的教化功能。夏敬觀強調詩歌既要彰揚儒家義理,還要符合溫柔敦厚之旨。他說:  曰思慮通審者,即予所言義理。求其通,求其審,必經思慮,與義理相背,即未通未審。曰志氣和平者,詩言志,所志必合於義理,志定則氣體得其正,而無過激之思想,志氣乃歸於和平。曰不激不厲者,屬於辭氣。詩旨主於溫厚,激厲則失溫厚之旨矣。曰風規自遠者,言其度也。處人處己之道皆在於此。  這樣的觀點頗接近宋代理學家的詩論,但這樣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達到對宋詩的全面肯定,以此為標準來衡量詩歌,唐詩顯然是不如宋詩的。夏敬觀對梅堯臣的推尊,也是因為梅堯臣詩歌有詩教的意義在內。在《梅堯臣詩導言》中說:「劉克莊曰:『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宛陵出而後桑蹼之淫哇稍息,風雅之氣脈復續。』推為宋詩之第一人,確為允當。」強調梅詩有壓制桑蹼之音、弘揚風雅之氣的功績,甚至將其推為「宋詩第一人」。  夏敬觀的詩學思想在後期有了很大的發展變化。他發表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唐詩說》中很多觀點與前有所不同:  詩者,心之聲也。所懷既異,安可比而論之?宋人立論,好偏重忠愛,以取悅於時君,其為李杜優劣之論,輒從忠愛二字下判斷,蘇子由至謂太白不知義,葛立方以其《永王東巡歌》為贊助逆謀,黃徹以為歷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鮮有如子美語者,以李杜齊名為忝竊,是誠迂論,不足與言詩也。  後期夏敬觀對宋人論詩的功利色彩表示反對,認為宋人「偏重忠愛」只是為了「取悅時君」,而不是從「言為心聲」來考察詩歌。  (二)脫俗趨雅  夏敬觀對宋詩尚雅反俗的觀點以自己的理解作了全面的論述,他認為詩歌要追求雅,就必須心中有學識。  俗對雅而言,惟雅可以醫俗,胸次雅者,必無俗意。用字須通訓詁,小學深者,自無俗字;言語雅馴者,自無俗人口吻腔調。  夏敬觀辯證地看到雅俗的相對性,說明在雅俗的對立中只有「雅可以醫俗」。實現的途徑則是學問,學問首先要通的是「訓詁」,也就是所謂的「小學深者,自無俗字」,言詞不俗,作品自然也就能脫俗。他還針對「樸學妨詩」的觀點,提出翁方綱、何紹基僅通曉金石學,清代經師只嫻熟樸學,其精力皆不能旁顧眾學,所以,詩作成就不大。唯有鄭珍於學無所不窺,故其詩無所不有。可以說論詩重學問卻是他一貫的主張:「仆嘗恨士之以文自名者,薄視六經考據之學,以為人文則累」,在敬觀看來,學問未嘗害詩,而是「書卷猶藥石,其用處在能醫俗」,「大家詩,必隨拈一題,皆能賦詠,是在學問富足也」。這樣的論調其實不脫漢學家的詩學主旨。其次,學問要博古通今,正確的處理「我」與「古」的關係,方能去俗趨雅。他說:  有我無古,則俗意俗字俗調皆來矣。有古無我,則非今世之人所作之詩也。澤於古而通於今,是不徒以雅醫俗也。進一步言,則我所作詩,必有我在。再進一步言,則天所賦於我者,無論學古至如何程度,皆不失我所受賦之性。古今詩人,皆自成家數者,以此。  詩雖然是「心之聲也」,但是僅靠「有我無古」,還是不能免俗。只有「澤於古而通於今」,才能「以雅醫俗」。另外,夏敬觀還指出,「詩中有我」是個人特性所在,要在詩中表現出「我所受賦之性」,方可「自成家數」。同時夏敬觀也明確地反對以詩歌為「取悅於人」的做法,其實質還是反俗,他說:  以悅人夸人為心者,是售其送往勞來從俗富貴之技也。若作討人說好,誇耀於人解,更深數層。  夏敬觀所述與陳衍所說的反「淺俗」是一個意思,只是更明確地說明有意識地以詩來討好他人,是將詩歌作為「利祿」之具出賣;一心期待別人誇自己的詩作,更是詩人所不齒的行為,其本意還是在於不同流俗。他在《王曉湘簡庵詩序》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  余嘗探索古作者所謂詩法,以為歷二千年,昔人所道者盡矣;今皆陳言陳意矣,復何有於我?然世殊則陳者萬新,未為盡也。詩猶文也,順者逆之,逆者順之;眾言者不言,舉眾所不言者在,則又錯綜變演,為無盡矣。  (三)詩品與人品  對宋詩人好言「忠愛」之習,夏敬觀認為應該謹慎地對待,他認為人品與詩品是相關的,但前提是詩必須出於真實的感情表達:「又凡文藝必出於真摯者,方能使人讀之親切有味;真摯之文藝,根於作者之性行,故作者之性行何似,可於文藝中見之」。其實這還是近代宋詩派「人與文一」的論調。但是,人品不能僅根據詩歌來判斷:  人品定於所忘,然所言之志,有真偽焉。……今之人方力謀富貴,而示人於淡泊,成身在華廈,而謂志在誅茅力耕。吾見此類人之詩,比比皆是也。自宋以來,以詩人忠愛為口頭禪,推其行跡,果忠愛乎?故真偽之辨,不可不知也。送往勞來,從俗富貴者,詩品固下,人品尤卑,偽君子正與其相等。  夏敬觀深刻地認識到「力謀富貴,而示人於淡泊,成身在華廈,而謂志在誅茅力耕」之人「比比皆是」,特別是宋詩以「忠愛」作為口頭禪,尤其要小心區分,偽君子「詩品固下,人品尤卑」。所以他進一步提出:  論人論文,實為二事,人品高者,不必有文,文高者,必其品高,如足傳世,固是不易之論。然君子不以人廢言,苟為高文,則識者亦不能棄。  「人與文一」是近代宋詩派詩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同光體派諸人基本上都認同此點。夏敬觀能夠辯證地提出「論人論文,實為二事」,認為做人與做文不存在必然的對應關係,在肯定「文高者,必其品高」的同時,提出「不以人廢言」,對人品不好的人,也不能因此而否定其好作品。  對於宋詩的變唐之功,夏敬觀認為要學的是這種「變」的精神,而非沉溺於其中,「學到與古賢無異」只是初步功夫。對於時人論詩好提詩法家數,不知變通的做法,夏敬觀明確反對說:「近人作詩,喜以學古人某家某家為標誌;而論人之詩,亦喜以似某似某為言,是皆不脫習氣,不脫凡近之見解也。」  錢仲聯先生稱「夏吷庵學梅聖俞,苦澀樸素,掃除凡艷。雖為江西人,而非『江西派』」。夏敬觀的宋詩觀與贛派詩人存在著一定的距離,而他的詩學觀也決定了他的詩歌創作不屬「江西派」。 (責任編輯:中國歷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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