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齒舌:慾望敘事和詞語戰爭

作者:茱萸 2013-01-08分享到:

瓠犀難擬,眾口鑠金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他研究人類性慾本質及其發展過程的著作《性學三論》中曾提出過"口唇期"(oralstage)這個概念。所謂"口唇期",是指0-1歲的嬰兒主要通過口唇的吮吸、咀嚼和吞咽等活動來滿足慾望的性心理發展階段。作為性心理發展五階段中的第一階段,它往往對人一生所謂心理發展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這一階段的順利與否直接影響到今後的人格發展,貪吃、過於依賴、自戀、多疑悲觀等性格便是這個階段不順利所導致的負面性格,它們被稱為"口唇性格"。口唇作為最早的慾望器官,嬰兒通過它獲得幾乎所有的快感,並會在將來的成長過程中時不時返回或有人停滯在這樣的階段:成年的他/她們通過抽煙/零食等方式來不斷滿足對口腔粘膜的刺激需要,並藉以回憶和尋求童年時代的慾望滿足。

與口唇的赤裸裸的肉慾色彩不同,布滿味蕾的舌頭在擱置其饕餮屬性之後,則被稱為是"浪漫主義的器具"(南希·薔、蔣藍《身體傳奇》)。作為含蓄情慾的載體,它頻繁地亮相於詩人們的筆下,如波蘭人赫伯特就曾有一首題為"舌頭"的作品:"一不小心,我越過她的牙齒,把她那機靈的舌頭吞了下去。它現在長在我身體內,像一條日本金魚。它拂擦我的心臟和膈,像拂擦魚缸的壁,它把淤泥從底部攪起。那個被我奪去了嗓子的她,睜大眼睛瞪著我盼我說話。然而我不知道該用哪一隻舌頭對她說--是偷來的那隻,還是早已長在我口腔,過份良好的那隻?"(齊別根紐·赫伯特《舌頭》,達文譯)"像一條日本金魚"的"她"的舌頭在"我"的身體內生長,"她"肉身的一部分已經融入"我"的軀體,並承擔著挑起慾望的功能。"我"在猶豫於用誰的肉體言說之時,那一瞬間的迷惘(或故作迷惘?)則全部投注到了對介於靈-肉之間的兩隻舌頭的選擇之中,而這兩隻現在在一起的舌頭卻曾分別屬於兩具不同的肉體。在古代的中國詩人筆下,舌頭卻沒有這種偏重思辨的二元屬性,它們僅僅以製造聲音的工具/器官而著稱,並被貼上美麗與風流的標籤:"曉燕喧喉里,春鶯囀舌邊。若逢漢武帝,還是李延年。"(唐·梁鍠《戲贈歌者》,據自《全唐詩·卷202》)天寶年間的小官執戟郎梁鍠竟也能寫如許美妙旖旎的詩,而他對歌者的最高讚美卻是通過對舌頭和歌喉的詩性轉喻,是對肉體本身的塵世屬性的欽羨與禮讚。詩人剋制不住自己的驚喜和激動,他陶醉於那美妙的歌聲中,並毫不造作地告訴擁有如此之神奇器官的歌者:你若是生在漢武帝朝,則又是另一個李延年了。肉身的有限性註定了依附於其上的各類器官都無法擺脫衰老的命運。嘴唇終會失去紅潤和光澤,牙齒終會動搖、脫落,最終就連舌頭這個最柔韌卻也最頑強的器官也將和它所附著的肉體歸於塵土。但是文學作品、尤其是艷情詩中作為意象的唇、齒和舌頭卻儲存了它們美的巔峰時代那些有關情色、頹廢和感傷的記憶,並最終成為慾望敘事和肉身歡愉的典型標籤。除了古典小說中諸如"唇若塗朱"等千篇一律的常規化描寫外,男性的唇幾乎被大家忽略了(包括這種常規化描寫,亦是特指年輕的、偏女性化的俊俏男子),無數的目光聚焦之紅唇,黑暗中的光、跳動的火焰、最具媚惑性的器官便是女性之唇;白居易那句"櫻桃樊素口"(據自唐代孟棨《本事詩·事感》)則無疑是對這種嘴唇最經典卻也最簡潔的描述,雖然白樂天注視的目光帶著赤裸裸的慾望,但並不妨礙這個精巧的比喻與"楊柳小蠻腰"一起,成為後世對女性進行審美的經典標杆。南朝何思澄的《南苑逢美人》給出的卻是另外一個新鮮的標本,他遇見的美人同樣擁有艷麗的雙唇:"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風卷蒲萄帶,日照石榴裙",這些句子和它所指稱的絕世容顏明艷得足夠讓你不知身在何方。就連那個香艷無比的"點絳唇"詞牌名,亦是脫胎於南朝那位"老來才盡"的詩人"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行人咸息駕,爭擬洛川神"(江淹《詠美人春遊》)這樣的描繪性詩句。就好比日本浮世繪作品中展示的古老習俗那樣,藝伎把自己的唇紅印到紙箋上送給意中人(此說法據自孟暉《花間十六聲》),古老的華夏大地上那些顧盼生輝的美人形象以及她們的明艷紅唇,也深深地印在了無數文人的詩篇內部。它意味著激情和挑逗,並帶有某種程度的"聖潔的"色情。如果說牙齒和舌頭所對應的是饕餮人類的食慾,那麼唇則更多地意味著情慾和纏綿。

在數量方面,對牙齒的描寫與對嘴唇形象的記載相比亦不遑多讓。早在景差的《大招》(另有說為屈原的作品)里就存在有關牙齒的如此描摹:"靨輔奇牙,宜笑嘕只"、"硃唇皓齒,嫭以姱只"(《楚辭·大招》),而《詩經》中的"齒如瓠犀,螓首蛾眉"(《衛風·碩人》)則無疑是關於美人之齒更為著名的比喻和詠嘆。這些詩中的唇齒接近它們自身的天然形態,它們的美麗也正是因為這種本真而得以長留。而從這些句子中我們可以看出,作為物理意義上的高度鈣化組織和生理上的咀嚼器官,牙齒的堅硬程度才是要緊的,但從審美角度來說,牙齒的視覺效果(顏色、形狀和排列)則更為重要,更何況,牙齒還部分承擔了保持面部外形的功能。在清初詞人朱彝尊的《江湖載酒集》中,我們能讀到十二首描寫人身體的各個部分的《沁園春》詞,其中有一首就是寫牙齒的。在這樣一首詞里,他不僅向我們描繪了宛如藝術品般的美齒,還透露了牙齒的另外一重尷尬的身份:"文貝編成,密鎖華池,懸漿易霑。愛蘭湯乍嗽,含朱愈瑩。瓠犀難擬,排玉還銛。刺繡花勻,縫衣結扣,持截余絲不用添。芳津咽,對青梅一點,軟卻慵拈。早鴉啼遍前檐,悄叩罷潛將心事占。見輕塵動處,歌時定啟;愁眉展後,齲慣休嫌。忍病先寒,因嬌或噤,佇想頻銜素指纖。相思字,漫沉吟嚙筆,退了毫尖。"美麗的牙齒宛如小小的貝殼,它們作為某種獨特的藝術品被編織了起來("文貝編成"),潔白整齊得連瓠(某種葫蘆)中的子都比不上,比玉石還鋒利("瓠犀難擬,排玉還銛"。前文提及的詩經中的句子,恰是用"瓠犀"來比擬牙齒的潔白整齊)。但接下來,朱竹垞卻不經意地提到了牙齒的某種病變/變異形態:"見輕塵動處,歌時定啟;愁眉展後,齲慣休嫌。"這裡提到了所謂的齲齒,它其實是牙齒硬組織逐漸被破壞的一種牙科疾病;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則是指牙齒外露,如吳偉業《石榴》詩云"綠帳垂羅袖,紅房出粉腮。江南逢巧笑,齲齒向人開"(見《吳梅村全集·卷十二·詩後集四》),則是將石榴所結飽滿之子比為外露的牙齒了。接下來我們要回到對舌頭的談論中。舌頭是人體的味覺感受器官,同時也是進食和語言的輔助器官、人類全身上下最強韌有力的肌肉。這幾項功能註定了舌頭的奇妙和不可思議。就作為味覺器官的舌頭而言,它倚靠附於其上的味蕾來分辨"酸甜苦辣咸"五味,而這五種味道恰恰被抽象和轉化為人生悲歡的味覺式表達,乃至與此相涉的飲食文化也成為了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饕餮的中國人對此應該有更深的體會,甚至於在二十世紀的開端,孫中山曾在比較了中西飲食區別與聯繫後,這樣將與舌頭相關的烹調之術和一國文明聯繫起來:"是烹調之術,本於文明而生,非深孕乎文明之種族,則辨味不精,辨味不精則烹調之術不妙。中國烹調之術之妙,亦足表文明進化之深也。昔者中西未通市以前,西人只知烹調一道,法國為世界之冠;及一嘗中國之味,莫不以中國為冠亦。"(孫中山《建國方略·第一章·以飲食為證》)在孫中山看來,舌頭的功能發揮得如何在某種程度上是識別"舌頭"所在地區文明程度的標誌之一,所謂"非深孕乎文明之種族,則辨味不精"大抵是此番結論的具體而直接的說法。孫氏之"建國方略"開宗明義,即以談論飲食文化起,亦可見舌頭的味覺功能性之於一國文化之意義於某側面。如果說孫文試圖從舌頭中提取出政治藍圖的細部風景,那麼遠在清代的隨園主人袁枚卻從更為生活化的角度描摹了他的舌頭情結。文字清爽可讀的《隨園食單》與其說是學者袁枚在烹飪學方面的著作,還不如說是饕餮者袁枚對飲食這項"人之大欲"的頂禮與讚頌。它通過令人嘆為觀止的菜肴羅列組合和對烹飪細節的詳細敘述,解放了被制度(同時包括外部的和內部的制度)禁錮了的舌頭,並讓它呈現出異樣的光彩。饕餮之徒的原始慾望的正當性,足以對抗任何藉口的壓抑與規制,一如唇齒之美能夠穿透時間之限,還原遠古的情慾與哀愁。

舌頭依靠自身所具有的味蕾的味覺傳遞功能完成了作為慾望器官的自我塑造。而在另一端,它卻散發者更另人不可思議的神性光芒。希伯來傳說中有種用粘土、石頭或青銅製成的沒有思考能力的"人偶"(Golem),他們在被注入魔力前通常沒有生命,據說最著名的石人"人偶"是由布拉格猶太學者洛伊烏為保護猶太人不受迫害而鑄造的。這個奇怪的物種在被鑄造成形後,它的製造者需要每天在它的舌頭上放置一小塊藥片並在額頭上寫上"Ameth"("真相")這個單詞,才能使石人如人類那般行動自如,而銷毀它也同樣需要通過舌頭,將其上的藥片取出,然後擦去那個單詞的首字母。多麼奇妙的傳說,人類在他們製造出來的沒有生命的石人那裡也安放了靈長類動物本來該用於言說的舌頭,並通過對舌頭的某種處理(放置藥片於其上)取得了對這種奇怪物種的控制權。舌頭彷彿這重重機關的鑰匙。雖然在這個傳說中,這項器官的所有者是"擬制的人"(人偶),但這並不排除舌頭成為標示其局部人類性(除了沒有獨立思考能力,它們具有其它的人類的特質)的標誌的可能。關於舌頭的人-神雙重特性,古代中國的典籍《淮南子》中曾記載,老子見商容問"道",商容吐舌示之,牙已不存而舌仍在,老子便"見舌而知守柔"。關於這點,《道德經》中雖沒有直接提到舌頭,卻將舌頭所承載的"守柔"含義通過箴言的方式宣示了出來:"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正是舌頭所具有的特質么?唇、牙齒和舌頭,因它們之間具有的複雜關係和象徵意味而引申出的無數成語和典故至今仍是我們談論文化的起點之一。"唇槍舌劍"即意味著唇舌以作為言論武器的身份在冷兵器時代開始登場,這兩項柔弱的器官從此染上了肅殺的氣息;"唇亡齒寒"卻在述說著古老的辯證法,隔著蒙蒙的煙塵它仍然在左右著無數事件的走向;"舌端月旦"在賦予舌頭強大褒貶功能的同時,也驗證了柔弱力量的可怕,而更能體現此點的無疑是"三寸不爛之舌",這個偉大的命名。"三寸不爛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揭示出舌頭作為言說器官的神聖和無可匹敵性,它彷彿越過了牙齒和嘴唇的遮蓋,在它們的開闔之間邁開了不乏霸氣卻也保持優雅的舞步。因此,辯士們的舌頭成為了令人無比畏懼的事物,關於這點,早在西漢韓嬰寫的《韓詩外傳》中就透露出端倪。他勸告"君子"們必須畏懼三樣事物,要"避文士之筆端,避武士之鋒端,避辯士之舌端"。

不過,在《莊子·盜跖》里,我們看到的卻是對舌頭的這種屬性的另外一重描述:"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搖唇鼓舌"和"巧舌如簧"這個說法一樣,昭示著嘴唇和舌頭的不安分性,它們宛如被壓抑住的精靈,無時無刻不在掙扎、扭動,並試圖釋放出自己那被禁制住的魔力。而這種可怕的魔力,早在《詩經》時代就被認為是不祥的徵兆,所謂"婦有長舌,唯厲之階"(《詩經·大雅·瞻昂》),雖然帶有對女性的那種原始的極端偏見,卻在某種程度上已然將舌頭視為禍亂的根源。後世對"婦有長舌"的"撥亂反正"顯然更有意思,不過這回的模特卻成了秦檜夫婦:"唉!仆本喪心,有賢妻何至若是;啐!婦雖長舌,非老賊不到今朝。"這副情景劇式的對聯精彩至極,通過反諷,在跌宕起伏間給我們這個民族的陰謀文化一次虛假性高潮。今人有詞詠舌頭,謂之"身處華容道,常受齒之冤"(《長春詞.水調歌頭·舌》),可謂形象。撇開舌頭在口腔中的尷尬位置不談,舌頭與喉的模糊關係卻必須釐清。在言說和歌唱之時,其實舌頭是沒有完全敞開的,作為"溫室中的語言之花",它只是作為整副發聲器官的附屬而存在。在音韻學雖上也有舌音和喉音的分法,不過真正的聲音的發出則需取決於舌與喉的配合,遺憾的是,喉這個實質性的發聲器官卻往往在美學上被忽視。大家在欣賞完美妙的歌聲後,更多記住的,卻是那條靈巧、潮濕且不乏魅惑氣息的舌頭,它的柔軟和溫度足以覆蓋住口腔深處那個晦暗的部位。弔詭的是,在面對審美之光的照耀之時,舌之於唇齒卻恰如喉之於舌頭處於不被光芒覆蓋的位置。在這點上,此時的舌頭與喉的命運相差無幾。作為廣義上的性器官的嘴唇被廣泛用於濃墨重彩的敘述,當然,還有接吻,在神性的舌頭面前,它已是情慾之花、俗世之花,開在艷陽下。你很難相信是由這樣的尤物聯繫著口腔和外部世界,並在開闔之間吐納出有關存在之思的秘密言辭。而牙齒同樣面臨著這樣的困境,一方面它撕碎食物,樹立起饕餮的旗幟,另一方面卻保持著自身的潔白和堅硬,並記錄著時間的流逝:"齒序"、"年齒"、"齒齡"這些詞語,以及納蘭性德那句"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瑞鶴仙·丙辰生日自壽,起用彈語句,並呈見陽》)的喟然長嘆,都表明牙齒的這另外一重功能。而身處其間的舌頭彷彿不理會這些,這件柔軟的物事橫貫在人類言說的關卡間,只見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驅使著它的尖端,"由上顎向下移動三次,到第三次再輕輕貼在牙齒上"(見《洛麗塔》開篇),並叫出那個令人銷魂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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