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生往事

本文發表在人文經濟學會(微信:Hes2012)

最近陝西一位村醫付彩紋去世,引起了媒體很大的關注。

付彩紋在農村衛生所工作了四十多年,接生過數百位孩子。她不幸得淋巴瘤,在西安治病期間,很多村民專程去探望。她去世以後,當地一千五百多戶人家,家家都送來花圈。很多她看過病的,接生的,都來送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鄉村,一位無權勢的老嫗去世,自發送殯者能達上千人,這很能說明她在村民心中的份量。

我很能理解民眾給村醫送別時的心情。十幾年前,我在老家也見過這一幕。一位村醫去世,鄰近幾個村的村民,無論相識不相識,自發前往送殯。中年人舉幡,年輕人戴孝,送別隊伍很長。老人們嗚咽,年輕人靜默,場面十分感人。

在鄉村生活過的人,大都知道,十里八鄉附近有一兩個受愛戴的醫生。這醫生平時不穿白大褂,農忙時節,與普通農民沒什麼差別。可是,村民仍把他視為醫生。

這種長期生活在民眾中的村醫,通常年輕時上過衛校,受過基礎醫學訓練。在當地給村民看病,慢慢就成醫生。

你說他的醫術多高明,本事有多大,倒也未見得。醫術水平他自己知道,村民也知道。能看的病,通常只是頭疼腦熱,給幾顆藥丸,吃一吃就好。稍微複雜點的病,給些建議。實在看不明白,就推薦到鎮上的衛生所,市裡的大醫院。

更常見情形是,處理一些緊急情況,比如傷口包紮,排毒催吐,蛇毒治療,等等。這些都不是複雜疾病,卻需要專業人士,專業器材和藥品,才能做得好。

那位陝西村醫付彩紋,她是1975年從衛校畢業(可以想見,她一開始學的只是基礎醫學知識),後來到衛生室工作。一干就是40年,既給孕婦接生,也治小病。遇到大病,她就幫忙叫救護車,送病人到西安大醫院。

村醫的門檻並不高。絕大多數情形,他只是見得多,熟能生巧而已。正如農村木匠、蔑匠,鐵匠,醫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工作。只是擁有某項技術,藉此謀生而已。

村醫看病當然收錢。收多收少,全憑一張嘴。也不可能漫天要價。村民有多少錢,他們自己知道,病人會掂量,鄰村也有村醫,看病收錢是不是黑心,鄉里其實都知道。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醫術——說白了,就是看病的眼力和經驗。我說的老家村醫,其實退休很多年了,還是有很多人到他家裡,請他瞧一瞧。

這種紮根農村的醫生,歷史上一直都存在。即便1949年至1978年期間,中國社會幾乎沒有擇業自由,私人服務蕩然無存,民間醫生還一直都有。1965年,當時的政府為彌補農村落後的醫療衛生狀況,在全國組織培訓了一批「赤腳醫生」,為農民提供服務。

這些所謂的「赤腳醫生」,一部分出身行醫世家,大部分是高中畢業,只上過衛校,接受基礎醫療知識的年輕人。甚至還有一些,乾脆是上山下鄉的年輕人,現學現醫。

赤腳醫生的水平,總體來說是很落後的。在當時卻是聊勝於無,他們給缺醫少葯的農村帶來了福音。這個歷史貢獻不能抹煞。對民眾健康威脅最大的,通常不是複雜大病,而是簡單的疾病防治,緊急救助,最基礎的醫療服務。

改革開放後,赤腳醫生改名為「鄉村醫生」,繼續在農村服務。到1998年,事情起了變化,國家出台《執業醫師法》,此後衛生部也出台了《鄉村醫生從業管理條例》。

沒有醫學大專學歷,很難拿執業醫師證,就不能開私人診所。中專生幾乎不可能單獨行醫,擺在他們面前的,有助理執業醫師資格,執業醫師資格,還有漫長的實習期。鄉村醫生的收入本來就不高,設置那麼高門檻,很多人就幹不了。

幸好,法律網開一面,已在衛生所工作二十年的老醫生,他們被允許繼續行醫。這是立法者對現實中國的尊重。

中國正在城市化,大量農村人口遷往鄉鎮城市,那裡的醫療水平肯定是遠超鄉村醫生的。交通那麼便利,農民看病都往鄉鎮城市跑,鄉村醫生衰落,乃是必然的趨勢。現在,很多農村地區還有村醫,他們仍給村民提供著基礎醫療,這是我們不能忽視的。

很多人以為醫生事關健康死生,入行門檻一定要高,否則魚龍混雜,損害病人利益。事實上,前現代化社會的醫生,並無法律規定門檻,市場自有其約束機制。自由准入的最大好處,就是能給底層民眾,提供最基礎的醫療服務。

若一味提高准入標準,要求行業內人士都受高等教育,獲得專業訓練,醫生數量勢必要減少,受傷害最深的,其實還是底層民眾。今天的城市生活,看病貴看病難仍是大問題,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醫生和藥品,都面臨太高准入門檻。降低門檻,無論對鄉村還是城市,都有重要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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