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精神與詩意形式
20世紀末,新詩進入全球化語境以後,顯露出自身語言的缺失。新詩現代性的實現,離不開漢語性之母體。「五四」詩體革命的負面影響,導致漢語詩歌藝術的斷裂,新詩語言因失去源遠流長的漢語詩美資源、失去漢語詩性的特質而顯得粗糙散漫,也是因母語基因匱泛而顯得蒼白無華。革命性幾乎成了新詩的動力,20世紀80年代以來,從朦朧詩走向反朦朧,「革命」即「先鋒」,極端即「革命」,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延續了幾十年,謝冕稱之為「一路爆破過來」。新詩革命性及其自由精神對自身所遮蔽的,正是其語言弊端及其潛伏下的危機。
新詩語言弊端突出表現為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散漫無紀,一個是無法,新詩由無規則而造成沒有門檻。自原始人的遊戲開始,就講遊戲規則,沒有不講規則的行當與藝術門類。在一張白紙上誕生的初期白話詩,不受漢語音節制約,自由隨意,白開水似的大白話,詩壇先哲們已有洞徹:「白話詩的難處,正在他的自由上面」,「白話詩的難處,不在白話上面,而在詩上面」。俞平伯所說「難處」,正點到了初期白話詩幼稚的要害。失去詩的王國的自由,是詩的悲哀。維納斯是自由的,而她的姿勢是美麗的。李白那種落拓不羈的自由靈魂,不也從森嚴壁壘的古典格律中獲得天馬行空式的飛翔嗎?詩人的自由表達,不會被規則影響。我曾以「破壞性的魅力」,肯定20世紀七八十年代新詩先鋒對僵化保守的思想文化批判與舊的詩歌觀念的顛覆與解構,然而,在解構之後沒有建構,仍堅守虛無主義的「無法」,語言、技巧、意象、隱喻乃至詩,一律成為禁忌,只能使新詩落入非詩的陷阱。古人只講過「有法無法」,是說「有法」之後才達到「無法」。這種出神入化的「無法」乃是「大法」,是藝術創造的最高境界。現代畫家齊白石到了67歲,悟出「畫在似與不似之間」,而進入他藝術生涯的巔峰期,成為藝術大師。難道寫詩真的就這麼容易,對古典詩詞藝術不甚了了,單靠模仿西方詩,或者靠小聰明,沖衝殺殺,沒有點兒少林功夫,就能寫好新詩?百年詩壇為什麼出現不了語言藝術大師?
新詩並不排斥外來形式,但反對背離母語的形式。對漢語詩性的特質的失落,表現在新詩的詞語、音節、韻律、建行、結構、體式諸方面。20世紀二三十年代新月社的新格律試驗,沒有取得成功,原因仍在對漢詩自身特點的疏忽與背離。梁實秋在寫給徐志摩的信中,稱《詩刊》諸作「其結構節奏音韻又顯然的模仿外國詩」,「你們對於英國詩是都有研究的,你們的詩的觀念是外國式的,你們在《詩刊》上要試驗的是用中文來創造外國詩的格律來裝進外國式的詩意。」 當然,新月社也有像徐志摩《再別康橋》這樣寫出漢語韻味的作品,只是新月社詩人還沒有把英國近代詩格律改造為漢語格律的自覺。聞一多倡導詩的「格律」本身也是由「form」翻譯過來,是從中外詩歌的普遍規則立論,儘管「繪畫的美」、「建築的美」更切入漢語象形文字。西洋格律與漢語格律,差異很大。漢詩模仿西洋格律,難免削足適履或貌合神離。台灣詩家林以華曾作過批評:「整齊的字數不一定產生調和的音節。新月派詩人有時硬性規定某一個中國字等於英文的一個音節,所以英文中的五拍詩到了中文就變成了10個字一行。」漢語與英語是迥然不同的兩種語音體系,不入漢語的格律與漢字辭彙組合的詩意效應,怎能形成獨特的漢語詩意結構及審美空間?新詩「格律」的西化,大概才是其站不穩腳跟的主要原因。
漢語辭彙豐富,語言簡潔,韻律微妙,是世界各種語言中最富有詩美因素的語種之一。漢字不同於拼音文字的關節點,是一個漢字一個音,並表示一個音義結合體,而拼音文字是通過幾個音形拼合體表示一個詞。在漢語詩歌中,一個字用得恰到好處,就能使詩意油然而生,趣味獨出。漢字多達6000多個,構成辭彙不計其數,這就使詩人有了篩選和錘鍊的可能。在西方詩人中大概不會發生「僧敲月下門」還是「僧推月下門」的反覆推敲的故事,因為在大多數外語中「推」和「敲」是同一個單詞。漢字象形表意的獨特功能,漢字四聲的字調變化,都是外語所沒有的。漢字是最適於寫詩的文字。薩丕爾提倡「藝術家必須利用自己本土語言的美的資源」,並說,「我相信今天的英語詩人會羨慕中國即興湊句的人不費力氣就能達到的那種洗鍊手法」。20世紀初,美國意象派詩創始人龐德迷戀於漢語詩歌,與其說他改作《劉徹》中「一片貼在門檻上的濕葉」,成了意象派的經典之句,不如說漢語表意的詩性浸染了西方意象派詩歌。
清人袁枚說,寫詩「總需字立紙上,不可卧紙上」(《隨園詩話》),以及宋代嚴羽所說「下字貴響」,不單單指用詞簡練準確,同時要求獨到精緻,如「春風又綠江南岸」(白居易)中的「綠」字,「人比黃花瘦」(李清照)中的「瘦」字,因鍊字而成為點鐵成金的千古傳誦之句。這即是林語堂所稱漢語辭彙的「凝練的風格」,包括漢詩對字詞的洗鍊與音節鏗鏘的雙重要求。按我理解,漢字精神正體現在詩的語言結構中字片語合所達到「立」與「響」的創造境界,產生視聽兩個方面的詩意效果。漢字的形、音、義一體的特點,使漢語具備「凝練的風格」的可能性,而作為漢語言藝術皇冠的詩歌,理當凸顯這種漢字精神。
現代詩意結構,屬於現代漢語的創造性範疇。現代漢語詩意,是現代詩性體驗與漢語詩性特質的融合,仍然要通過漢語音節及詞語組合的凝練性而表現出來。新詩打破了舊詩格律,不可連漢語音節與辭彙的凝練性都拋棄了。漢字精神,應視為血脈相連的漢語基因,為今古詩家薪火相傳。
現代詩人寫作大都藉助於文本結構的整體效果,而疏忽了對字片語合的漢語詩性的發掘,更談不上漢語詩性與感覺經驗的寓意的融合。漢語辭彙結構具有本義(字面義)、轉義(引申義)與暗示義三個意義層面,漢語詩歌因其辭彙的凝練性而具有達成的最大詩意空間構成的可能。這種入乎漢語音節的辭彙結構所特有的詩意的創生性與增值性,可以理解為漢語詩性智慧。它同樣提供了創造現代詩意的自由空間的可能性。事實上,李清照《醉花陰》中自喻「黃花」,只是一個「銷魂」的隱喻,而在詞句中獨得一個「瘦」字之精妙,全在「銷魂」的隱喻結構中詩意蕩漾。乍看是比喻女詞人玉肌消減,形容憔悴,實則直逼心象,凸顯了她的內心痛苦和傷感,使「瘦」字因「愁」而立。可見,漢語詩歌中的詞語,離不開詩情與精神的向度,亦是藉助情感和精神而發生「立」與「響」的詩意效果。詩意漢字,亦是漢語詩歌精神的符號。
雖然,現代詩性體驗帶來了漢語寫作的難度,但當漢語辭彙成為詩人的生存困境與生命體驗的本質顯示,當消除和摒棄了言說過程中因掩飾而出現虛假的辭彙,更應當珍惜與善待每一個漢字。猶如珍惜每一顆種子,一旦從筆端蹦出,應當飽滿而有成色,使其靈性十足地立著,構成對靈魂或生命瞬間感悟的詩意境界。清代龐愷說:「漢字無字不活,無字不穩,句意相生,纏綿不斷」。這是對漢語的詩性特徵的生動描述,也準確揭示了漢語詩意生成過程中對字片語合規則的要求。這種切入漢字本性的詩意要求,大概不會因為用現代漢語寫作而過時。詩人在選取、提煉表現詩性體驗的語詞及其組合中,惟有「活」,即真正使語詞從生命靈魂里拖出,賦予詞語精神的張力;惟有「穩」,方能造成語言節奏的和諧和平衡,使其成為現代詩性體驗的內在結構的審美載體。
新詩無疑需要探索與建構具有現代漢語詩性特質的語言形式,而「活」與「穩」仍可理解為現代漢語詩性特質的關鍵詞,它使現代漢詩能夠發生看與聽的審美功能。現代漢詩有著自身的詞語意象、節奏、體式,並且處於不停地新變之中。其「活」字,大概也有這一詩美流變的意味。現代詩性體驗與感覺,訴諸語言表達之中形成特有的方式,新詩的漢語詩性並非固定刻板的模式,而總是在變化著的語言感覺意象中體現出來。現代詩歌注重文本結構的語言整體效果,但漢語詩性主要還是見諸辭彙連綴的語境之中。比如,覃子豪的《追求》:「大海中的落日/悲壯得像英雄的感嘆/一顆心追過去/向遙遠的天邊//黑夜的海風/颳起了黃沙/在蒼茫的夜裡/一個雄健的靈魂/跨上了時間的駿馬」。這首詩所抒寫的悲壯的精神力度與漢字精神融而為一,於濃厚的漢語詩意底蘊中回蕩著不屈的大英雄的氣概。「大海中的落日/悲壯得像英雄的感嘆」,所表現出的漢語之美,可以與王維的「長河落日圓」相媲美。從這首詩中亦可看出,現代詩漢語的凝練,不是表現在字上,而是表現在物的意象符號上。「一把古老的水手刀/被離別磨亮」(鄭愁予),「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余光中),物的情感化或情感的物象化,也是要靠主詞與賓詞的搭配。這種主賓詞搭配越是碰撞出漢語詩性的火花,並被詩人的內心情感、情致、氣質所浸染所折射,就越能加大物的意象的內涵力及漢詩美學特徵。一個凝練的精到奇妙的意象符號,往往會照亮整個詩篇。卞之琳的《斷章》,則是在中國式的場景轉換中顯現漢語智慧。「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你」既在景外,也在景內。角度是一種詩意,距離是深度與美。在看與被看、裝飾與被裝飾中出現的「橋上」、「風景」、「樓上」、「明月」、「窗子」、「夢」,無不浸染著漢語文化的蹤跡痕,由此包蘊的漢語詩情,回蕩於詩的哲理境界之中。現代詩雖不著眼於字句錘鍊,但在用語中同樣要求簡練,如《斷章》做到的,沒有一個多餘的字。
漢語詩歌字詞與音節的凝練,是造成漢語詩意的雙重要求。如果新詩建行不講究漢語音節與韻律,只能如韓寒所說,現代詩是散文的組裝,只要會敲電腦,能打回車的人,都會寫詩。只有入乎漢語音節凝練美的精到的建行,達成詩的語言節奏的和諧與韻味,才能產生漢語的詩美效應。現代漢詩的節奏單位,不可能再像古詩那麼單純,那麼對平仄過嚴的限制,但也不能沒有最起碼的「格律」因素,否則,就失去漢語凝練性特徵。長期以來,新詩創作以內在韻律代替外在韻律致使漢語詩意流失。韋勒克說:「格律和隱喻還是屬於一體的。」只要漢語音節和語詞切入詩人內在情緒與生命律動,就會使漢語韻律的跌宕之間引起讀者內在直覺的傾聽。「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首詩在凄美的古韻中把遠處寫得很美,卻是詩人生命靈魂所依,傳遞出出家之意。新詩當融入現代口語與現代生活節奏,主要由二三個音節組成音組,構成多重節奏單位。卞之琳關於由音節平仄轉移到音組上來的「頓」說,具有切入現代漢語節奏、韻律的可能。從現代傾聽意識層面提出韻律或格律概念,建立現代漢語辭彙組合中的凝練性詩意機制,確是有待深入實踐與探討的課題。
新詩寫作在入乎漢語音節及凝練性規則中,不拘一格,自由創造。每一種體式都應是現代漢語言藝術的創造力的展示,每一次創新也是對現代詩的漢語流韻的尋找和張揚。古典詩歌由詩經到五言七言、由詩到詞到曲,呈現了不斷突破與創新的藝術風貌。現代漢詩期待語言藝術的成熟與多元的形式創造。當詩人涉足漢詩資源,當美妙的漢語之音從內心靈魂里飄出,當新的渴望在中西語言文化的碰撞中自由飛翔時,新詩必將廓開自己美麗的天空。(姜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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