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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

在我國古代文學的一系列被稱道的婦女形象中,林黛玉是自我意識最強的一個;當然,是就這些形象比較而言。

《紅樓夢》的讀者往往注意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這也確是該書的一個重要內容。然而,遠的不說,元代《西廂記》的崔鶯鶯、明代《牡丹亭》的杜麗娘,也都熱烈地追求著她們的愛情;比起她們來,林黛玉有什麼不同呢?讓我們先看一件小事情。

有一次,賈寶玉的表妹史湘雲勸寶玉說:「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寶玉生氣了,就說: 「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在旁邊插嘴說:薛寶釵有一回也這樣勸過寶玉,寶玉竟然管自走掉了,幸而寶釵有涵養,沒有著惱,「誰知這一個(指寶玉)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這話恰巧被黛玉聽到了, 「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可見他們的愛情是建築在共同的思想基礎上的:大家都討厭仕途經濟、立身揚名那一套。

不僅如此,當賈寶玉因金釧兒、蔣玉菡的事被賈政打得死去活來時,林黛玉雖悲痛萬分,抽抽噎噎地對寶玉說: 「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卻回答得非常奇怪: 「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從字面上來看,林黛玉明明是在勸他改;寶玉的第一句話既然是「你放心」,接下來自應向她保證今後一定痛改前非,誰知他下面說的卻是仍要堅持以前的行為!寶玉絕不會神智昏憤到聽不懂林黛玉的這句話,作者也不致連幾句簡短的對話也寫得矛盾百出。所以,對此只有這樣理解:寶玉知道她嘴上雖這麼說,內心深處卻是生怕他就此變樣;所謂「你放心」,就是針對她內心的憂慮而說。以他們二人的相知之深,寶玉的揣度自不會錯。推想起來,她是看到寶玉這次被打得太慘,出於對寶玉的愛,當然希望寶玉今後不要再受到那樣大的災禍,因而有「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的請求;但寶玉假如真的「都改了」,那就換了一個人,作為她的「知己」的寶玉就不存在了,這對她卻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從而不得不深為憂懼。這就進一步說明:她的愛寶玉,主要是愛他的思想和行為。

無論崔鶯鶯、杜麗娘,還是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其他女性形象,在其愛情生活中都沒有考慮過與對方是否存在共同思想基礎的問題。但林黛玉卻對此十分重視,而且,她所期待對方與自己共同具有的,又是一種被傳統觀念斥為錯誤、荒謬並有可能帶來災難——寶玉就已被打得半死——的思想。不但在《紅樓夢》以前的我國文學作品中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現象,就是《紅樓夢》以後、五四新文學運動以前的作品裡也沒有出現過。

那麼,這種愛情是怎樣形成的?具有怎樣的特點和具體內涵?

首先,她從小與寶玉一起長大,跟他一樣被賈母所溺愛。當時,她母親死了,父親遠在揚州,舅父、母不會真正關心她,這也意味著沒有人嚴格地用封建思想來教育和束縛她。換言之,其自然人性所受到的壓制即使不小於寶玉,至少也不會比寶玉厲害。這就使她從小跟寶玉在思想感情上有較多的共同點。當她跟寶玉一起在薛姨媽家喝酒時,寶玉很高興,但他的奶媽李嬤嬤卻起來攔阻,並以「你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問你的書」來告誡寶玉,弄得他垂頭喪氣。黛玉就一面鼓動寶玉,要他「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另一面又冷笑著用話堵李嬤嬤,弄得她哭笑不得。當她發現寶玉由於給女孩子淘漉胭脂膏子,臉上染有胭脂的痕迹時,就用手帕給他揩拭,並且說: 「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幹凈惹氣。」 這都可見她的生活觀念原有不少跟寶玉相通之處。等到寶玉偷看《西廂記》等書,被黛玉發現,她也立即被吸引了,贊為「果然有趣」,而且「一目十行」地記下了許多句子。接著,她又聽到演戲的女孩子在唱《牡丹亭》, 「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西廂記》、《牡丹亭》都主張青春苦短、應及時追求愛情的歡樂,她又引用古人的詩詞,進一步來加強韶華瞬息即逝的悲慨,這就難怪她要「心痛神痴,眼中落淚」了。而隱藏在這種痛苦的背後的,無疑是要抓住短暫的青春以爭取歡快和幸福(當然包括愛情)的渴望。這跟寶玉的人生態度——把獲得以滿足 「意淫」等慾望為中心的生活的愉快放在第一位——可謂異曲同工;那種人生態度也可用她那句話來表達:「咱們只管樂咱們的」。因此, 「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賈寶玉)去立身揚名等語」絕非偶然。

其次,林黛玉的個性與其環境之間存在尖銳的矛盾,她有一種深刻的壓抑感。

黛玉進賈府時還很小,但卻已「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這種「惟恐被人恥笑」的心情,不是膽怯,而是自尊心極強的表現。

然而,在賈府中,賈母雖很疼愛她,別人卻未必如此,連大舅父賈赦都顯然頗為冷淡。她到賈府的第一天,奉賈母之命,特地去拜見大舅父,但大舅父竟然派人傳話說: 「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話說得很客氣,卻一點熱情都沒有;不肯相見本身就是缺乏熱情的最好證明。等薛寶釵到了賈府以後,她的地位就顯然落到了薛寶釵之下。第七回寫王熙鳳手下的周瑞家的,先到薛寶釵那裡去時有說有笑,十分熱情。接著奉薛姨媽之命,給王熙鳳等人送宮花。 她先送別人的,最後才送到黛玉房中。黛玉便問道: 「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 「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林黛玉這麼說,並不是多疑。周瑞家的把花先送給迎春姊妹三人,那是由於「順路」,並無別的原因。但接下來到底先送給王熙鳳還是先送給林黛玉,卻不存在順路與否的問題。加以當時是午後,周瑞家的知道王熙鳳要睡午覺,在這天上午她還特地跟劉姥姥說過「(王熙鳳)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而在她給迎春等送完花時,又看到李紈在睡午覺,更證明這正是午睡的時候,所以她不可能不估計到先送到王熙鳳那裡去就有等她睡醒的可能,實際上她確也在那裡等了一會。她寧可等,也不肯先送給林黛玉,就正因她不敢或不願把剩下的最後一分給王熙鳳。這也就是她在遭受黛玉責問時無從回答的原因。從這裡可以看出林黛玉在她眼中的地位。而林黛玉對此事如此敏感,則反映了她在賈府經常有低人一等的感覺。及至她父親去世,她更淪為寄人籬下的窮親戚;如她自己所說, 「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更使她難受的是:元春封為貴妃後所賞端午節禮,給她的比給寶釵、寶玉的少二端鳳尾羅、一領芙蓉簟。這確切地表明她比寶釵要低一個檔次。

這樣,強烈的自尊心和她敏銳地體味到的越來越屈辱的處境形成了尖銳的矛盾,導致了深刻的、並且不斷加重的壓抑感。她所寫《葬花詞》里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正是她自己心境的寫照; 《秋窗風雨夕》中的「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則顯示了她的孤寂和悲苦。

第三,由於她原是自尊心很強的人,這種處境不但不能使她變得卑躬屈節,而且,作為反撥,反而更強化了她的自尊心,她更加高傲,甚至憤世疾俗。有一次,北靜王水溶送給寶玉一串鶺鴒香念珠,那是很貴重的禮物,北靜王不僅地位很高,而且被寫成為很好的人。然而,當寶玉特地將這禮物「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時,黛玉卻說: 「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竟然「擲而不取」。輕蔑之態,如在目前。對水溶尚且如此,對其他的王公貴戚、大人先生可想而知。這跟寶玉的痛斥鬚眉俗物,實已沒有什麼兩樣。換言之,他跟寶玉的思想更加趨於一致。

同時,這種處境必然使她進一步感到:真正能理解、支持、體貼和摯愛自己的,只有寶玉一個人。因此,她的命運、甚至她的一切都已被她跟寶玉緊緊聯繫在一起。她自己在心裡對寶玉說: 「你只管好,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這真是要把兩個生命融合為一的深情。

第四,這強烈的愛情激化了林黛玉與環境的衝突,也導致了她跟賈寶玉的一系列矛盾。

正因她對賈寶玉愛得這麼深,她對於有可能從自己手裡奪去寶玉的人就不得不採取高度的警惕,甚至懷有敵意。賈寶玉的表妹史湘雲佩有一個金麒麟。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寶玉也得到了一個,這就引起了黛玉的注意。當史湘雲來賈府作客時,當然要去看寶玉。黛玉「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連這樣的小事都如此用心,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特別對於薛寶釵,她更認為是最危險的敵人,一有機會就刻薄挖苦。在寶玉被賈政打成重傷後,黛玉自己哭得眼睛象桃兒般腫;但第二天看到寶釵走路無精打采, 「眼上有哭泣之狀」,便譏笑她說: 「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這還是在沒有第三者的場合說的,無論她的話說得是否合於體統,別人都不知道。但在大庭廣眾之間,她也並無顧忌。就是在寶玉得到金麒麟的那一次,賈母等人都在座。賈母問道: 「這件東西好象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麼一個的?」寶釵說: 「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探春就插嘴: 「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薛寶釵有個金項圈,上面鏨刻著癩頭和尚送的八個字,據那和尚說,寶釵將來要和一個有玉的人成婚,而寶玉恰恰是有玉的;此事大家都知道。所以,林黛玉這麼一說,在座的人自然都曉得她是在諷刺、打擊薛寶釵。在當時,黛玉的這種做法顯然有失淑女的身分,為賈母等人所不滿。

至於對寶玉,既然愛之切,也就責之苛,經常為一些小事——有時純粹是她的誤會——而吵架。有一次,寶玉受到賈政的稱讚,小廝們向寶玉討賞,結果把他身上佩帶的東西都拿走了。林黛玉得知後,便向寶玉說:「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賭氣回房,把寶玉委託她做、並已做了一半的香囊剪破了。她為此生氣,顯然是由於她認為寶玉不珍視她給的東西也就意味著不珍視她的感情。其實,寶玉把她給的荷包帶在衣服裡邊,並未被人拿走,對黛玉的剪掉香囊當然也不高興,黛玉又不肯認錯,於是發生了矛盾,黛玉「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流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幸而寶玉及時賠話,黛玉才破涕為笑。在有一段時期里,這類事情經常發生。而且,有不少次是弄得大家都知道的。最厲害的一次,林黛玉大哭大吐,寶玉死力砸自己的玉,驚動了賈母和王夫人。賈母急的直抱怨: 「我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自己抱怨著也哭了。林黛玉這樣地跟寶玉吵,正如她自己所說:「我為的是我的心。」也就是既要使她的心為寶玉所理解,又要使自己心安——讓自己相信寶玉的愛跟她的同樣強烈而深摯。更確切說,就是要使愛情完美。但這種做法當然更失了淑女的身分。

這一切,使黛玉在人們心裡的印象越來越壞,後來甚至連最疼愛她的賈母的態度也逐漸變化了。有一次,賈母稱讚王熙鳳,說是「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寶玉說: 「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他原想以此引出賈母對林黛玉的稱讚,不料賈母卻說:「提起姊妹,……全不如寶丫頭。」而在薛寶琴來了以後,賈母曾有意「與寶玉求配」,因寶琴已有人家,才不提出。總之,黛玉終於失去了賈母的歡心。而以黛玉的聰明,她在做這一切時不會不明白其後果。

就這樣,林黛玉跟環境的矛盾日益尖銳,她自己日益走向悲劇的命運。但在這整個過程里,我們也清楚地看到了她比我國古代文學作品裡的其他女性形象更具強烈的自我意識:她不但跟鶯鶯、杜麗娘一樣地勇於追求愛情,而且敢於追求一種以有悖於傳統觀念的思想為共同基礎的愛情,敢於以自尊心反抗屈辱的處境,敢於為了維護自己的愛情及其完美而無視環境的壓力,與周圍的人甚至自己的愛人衝突。她願意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她屬於她自己!

知識來源:《文學人物鑒賞辭典》;吳偉斌,張兵 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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