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給不了你答案,亦舒更給不了

近日,根據亦舒小說《我的前半生》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在熒幕熱播。強大的明星陣容和原著作者自帶的光環,讓該劇一播出就掀起波瀾。這部講述「中年婦女失婚涅槃記」的電視劇隨著劇情展開,因為顛覆的人設和故事走向,受到諸多「亦舒粉」的集體吐槽,慨嘆「這劇何苦要掛 『亦舒原著』四個字」、「這不是正宗的亦舒女郎」……

香港言情作家亦舒的小說,一直在華人世界有很高人氣,寫的雖是通俗言情,其文筆風格和審美卻自成一派,迷倒眾多自認品味不凡的文藝女。更重要的是,她通過種種愛情故事教讀者如何做一個堅強獨立的女性,那些「亦舒女郎」具有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以自愛自立為本。

《我的前半生》電視劇海報,由馬伊琍、靳東、袁泉、雷佳音等主演。

亦舒小說的重要主題是女性的自由和解放,《我的前半生》就是最典型的代表作。然而,且不論電視劇中重新站起來的女主角轉頭去爭奪閨蜜的男友這一讓「原著粉」吐血的劇情,即便觀眾大聲疾呼「尊重原著」,《我的前半生》原著中,女主角從上一段失敗婚姻中修鍊自我,再心甘情願進入下一段婚姻的結局,也只是一種單向度的乏味。時移世易,時代終究給了現代女性以更多的自由,然而現代女性要做自己,歸宿還是只有婚姻一條路的皆大歡喜嗎?女性如何自處,如何承擔自己的選擇,如何獲得更加強有力的自由,《我的前半生》給不了答案,亦舒更給不了。

撰文|柏琳

我快30歲了,還在讀亦舒的言情小說。是不是幼稚得很?我不認為。

師太兇猛,一生寫了三百多部言情小說。她在華人世界讀者眾多,基本都是女讀者。愛看言情的,當然是姑娘多。

自認有品味的文藝女,覺得亦舒與眾不同。她不寫瓊瑤的「一簾幽夢」,不屑席絹的「你儂我儂」,也不大看得上三毛的「浪跡撒哈拉」,她就紮根在大都會掙生活——穿衣永遠黑白灰,開司米長衫,粗布褲子,衣裝熨帖,職場練成「白骨精」,深夜回到依山傍海單身公寓,首要事情是踢掉鞋子對牢大海喝克魯格香檳……

《我的前半生》劇照。

城市白領下班擠地鐵,衣領打褶,穿高跟鞋被陌生人踩腳,恍惚想起小說里的「亦舒女郎」,一聲嘆息。師太告誡姑娘們,「做人最要緊姿態好看」——做人要忍耐,穿著要得體,要讀書識字,要經濟獨立,最好,《紅樓夢》和莎士比亞全集放枕邊,總之,品位要高。

都會涼薄,女子當自強。哪個在城市打拚的現代女性不深以為然?看這樣的言情小說,有什麼問題?

問題出在有人把通俗言情當成了人生指南。

「中年失婚婦女涅槃記」

「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

起碼,一本《我的前半生》有迷惑性。這本「中年失婚婦女涅槃記」,是師太上世紀80年代早期作品。結髮13年的丈夫涓生因出軌而提出離婚,不諳世事的少婦子君「在那一剎那間,把他看個透明,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幹什麼?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

離婚後,妹妹幸災樂禍,母親嚎啕大哭,傭人欺軟怕硬。子君被丈夫變相趕出家門,她只咬咬牙:「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

曾養尊處優的子君經歷世態炎涼,從低薪小翻譯干起,在閨蜜唐晶幫助下,從一個「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的木美人活成堅強的都市女性,接下去,她遇到了比涓生更好的男人,重回婚姻。「我的前半生」就這樣結束了。

《我的前半生》

作者: 亦舒

版本:新世界出版社 2007年8月

亦舒讓子君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剛剛觸摸到一點人生真相的皮毛,就要打回言情套路的原型。於是,《我的前半生》後半段不再吸引人,原來女人掙扎著站起來,終究為了走原來的路。皆大歡喜的結局,可是,有點乏味?

我們不該對一本通俗的言情小說要求太多,不能要求亦舒和曹雪芹一樣,寫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才是虛無人生的本質。但如果我們看出《我的前半生》背後隱藏了一個難解的女性生存難題,可能就會明白,亦舒的單向度是真乏味。

「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

「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

這個女性生存難題是——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1879年,偉大的挪威劇作家易卜生寫下劇本《玩偶之家》,刻畫了女性覺醒路上一個經典的先驅形象——娜拉。女主人公娜拉偽造父親的簽字向人借錢,為丈夫海爾茂醫病。丈夫了解原委後,生怕影響自己的名譽地位,怒斥妻子無恥。當債主在娜拉的女友感化下主動退回借據時,海爾茂又對妻子裝出一副笑臉。娜拉看透了丈夫的自私和夫妻間的不平等,不甘心做丈夫的玩偶,憤然出走。

娜拉去往哪裡?她能獲得新生嗎?《玩偶之家》的時代——19世紀中晚期的西方社會,易卜生在另一篇《關於一出現代悲劇的札記》文章中寫到:「世界上有兩種精神的法律,兩種良心。一種是男人的,一種是婦女的……這個社會純粹是男權社會,一切法律都由男人制定……」可以預見,娜拉雖已看透海爾茂的虛假愛情,可摔門而去之後,屋外等待她的是何等漆黑的漫漫長夜。

《玩偶之家》

作者:[挪威] 亨里克·易卜生

譯者:潘家洵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8年

為著女性覺醒的前途,魯迅給現實中的「娜拉」一盆冷水:「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1925年,冷峻又悲觀的魯迅,不忘娜拉出走的問題,他給出了自己版本的預想——寫了一生中唯一一本愛情小說《傷逝》。

《傷逝》里,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涓生和子君衝破封建重重阻礙,追求個性解放和婚姻自主,但最終愛情失敗,子君死去,留下涓生在長夜裡哀泣,一「傷」一「逝」,生死兩茫茫。

離開社會的解放,個性的解放是無源之水。彼時中國社會,是一個「吃人的」、吞噬真實與彌散虛偽之地,在這樣的大環境中,本身不具備生存能力的涓生和子君的悲劇從一開始就是註定的。「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傷逝》中這樣說。

《傷逝》

作者:魯迅版本:中國工人出版社 2010年1月

環境的惡毒,不能掩蓋個人致命的缺陷——倔強的子君,面對父親和胞叔的逼迫,她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然而,她卻在決然走出封建大門後,走入了另一扇地獄之門。

涓生的理想是虛無的,他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構建兩人的愛情和生計,對於子君的前途做居高臨下的安排,自己卻在醜惡的生活中軟弱地做困獸之鬥。子君的理想是不清醒的,她的覺醒僅僅因為愛情——只要在一起就人生無憾,從此甘願奔波在飯菜和家務之間。直至涓生開始嫌棄她變得淺薄:「她早已什麼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一同滅亡。」

愛情的開始與結束,是男主人公一人的意志。涓生要同居,子君就和家人決裂,涓生說出「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捨去」時,子君甚至沒有一聲質問,當天便悄然離開了兩人的家,走入黑夜中。

《傷逝》劇照,涓生與子君

一個既不能理解生命之輕,也不能承擔生活之重的涓生,是不能承擔「出走的子君」毫無保留的交付的。面對愛情,子君擱下心頭沉重的惶惑,忘記首先要對自己負責的獨立性,把生命完全交付給他者,面對背棄,死亡是惟一的結局。

面對中國的「娜拉」,魯迅明白經濟桎梏和社會環境的戕害,他看到的依然是灰敗的遠方。「單知道仍然要戰鬥」,至於這藥引子究竟把中國的「娜拉」引向何處,刀筆吏刮削也力所不能及。

距離「娜拉出走」過去了140多年,《傷逝》年代裡的「子君們」也已經蛻變出千萬萬個尋求解放的現代女性。然而在這個世紀里,轟轟烈烈的女權運動發展至今,也沒有給「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提出一個完美的方案。

「結婚算是最得體的制度」

亦舒版本「娜拉的故事」

文學底子深厚的亦舒,自小熟悉「娜拉的故事」,也熟讀魯迅。在上世紀80年代經濟騰飛的「東方明珠」都會香港,她用寫愛情小說的方式,給了一個「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的「亦舒版本」。也許是向魯迅致敬,也許是《傷逝》對她的觸動太深——這個版本的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和《傷逝》中同名。至於故事的走向,讀者都已經知道了——女人從上一段因不獨立而失敗的婚姻中爬出來,修鍊自我,再心滿意足地走入下一段婚姻中。

子君決定再婚前,打電話給閨蜜,回想離婚後之艱辛,這樣感慨:「像小時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場,五光十色之餘,忽然與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驚失色,但終於又被他們認領到,帶著回家,當中經過些什麼,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場內再彩色繽紛,又怎麼可以逛足一輩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乾地上,安全地過日子……」

老天,我們以為子君脫胎換骨,沒想到她輕描淡寫離婚後的重生不過是「迷路」。

亦舒呈現了當代女性的生存狀態,卻沒有為女性指明新的方向。但不能強求亦舒太多。上世紀80年代的香港,經濟的騰飛並沒改變「結婚算是最得體的制度」的主流趨向,香港彼時雖屬英國殖民地,社會底子依舊是根深蒂固的華人文化,更不必說那時就連西方世界也並不流行獨身主義甚至丁克生活方式。亦舒在《我的前半生》里給子君安排的歸宿,是單一的,也是符合當時社會共識的。

《我的前半生》劇照。

而社會畢竟是不同了。即使頂著「原著亦舒」名號改編的同名電視劇讓若干中過原著之「毒」的讀者為亦舒喊冤,或者乾脆細數原著里真正的「亦舒女郎」如何體面地打翻身仗,讓前夫追悔莫及云云,我們也不要忘記結局的貧乏。

拿一本30多年前的香港言情小說作為婚姻和愛情的金句指南,觀照當下都市女性的生活,是不是落伍了?言情小說為造夢而生,寫得再精準,為女人提供的,不外是「我該怎樣才能獲得幸福」這樣的夢幻式追問。

活在21世紀,如果你認為自己是一個獨立女性,是時候遠離「我如何爭取幸福」這樣的雞湯式問題了。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爭取經濟獨立,基本都有機會接受教育,也能相對自由地選擇棲居之地,甚至你生不生孩子,是否選擇異性戀,都已可以放到檯面上討論——無論怎樣詛咒社會不公,環境已經給予女性越來越多選擇的可能性,我們應該問的問題,也要變一變了——在這個看似更開放的社會裡,女人要做自己,究竟有多少種選擇?我們可以承擔自己選擇的風險嗎?

一本30多年前的言情小說,

給不了現代女性更多的啟迪

在看似更開放的社會裡,女人真的有更多做自己的選擇嗎?不要忘記,爭取婦女解放的運動雖然一直朝前邁進,但也不過就是一百多年而已。今天的娜拉,從原生家庭出走的也好,被失敗婚姻逼走的也罷,將要走到哪裡去?前方還是吞噬她的黑夜?或者走向另一個明亮的家庭房間?

現在有另一種選擇——有一個「娜拉」,她自主地走向黑夜,卻不會被黑夜吞噬。美國當代知名女作家瑪麗蓮·羅賓遜在其成名作小說《管家》中,給出了這樣的版本。《管家》講述美國西部愛荷華州閉塞小鎮上一對接連失去家人的姐妹花的故事。她們跟隨姨媽西爾維生活,被其喜歡流浪、不喜定居的生活習性所影響。最終,妹妹露西爾回歸日常秩序,姐姐露絲則跟隨姨媽四處漂泊,在節節車廂中迎來晨光與夜露。西爾維不喜歡燈光,習慣在月光中吃晚餐;而露絲喜歡的,是「漆黑的靈魂在沒有月光的寒夜中獨自跳舞」。

《管家》

作者:[美] 瑪麗蓮·羅賓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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