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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漫話(六) 歐陽修 《蝶戀花》

劉熙載《藝概》說:「馮延巳詞,晏同叔(殊)得其俊,歐陽修得其深。」比較起來,歐陽修詞更接近馮延巳作品。所以他的詞和南唐詞人的詞在編集子時經常相混。我們只看他一首《蝶戀花》。

《蝶戀花》是寫閨情的。身處深閨中的少婦,丈夫到外面去吃喝嫖賭,她一個人在高樓里過這種寂寞孤獨的生活。季節到了暮春三月,又加上颳風下雨,時刻正是黃昏,就更增加了一分哀愁,在無聊中只好問花,如何留住春天,其實也是說自己如何能青春永駐。唐代杜秋娘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把自然界的時序變化和個人的身世聯繫起來,進行帶有哲理性的思考,這是中國詩歌中一個傳統的、老而又老的主題。中國的男人,女人,在這個總主題下作了多少好文章。《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葬花辭》就是表達這一主題的。其意境與歐陽修這首《蝶戀花》下闋是一樣的。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

樓高不見章台路。

女主人公身處高樓深院,如同囚禁在籠子里的鳥兒,對環境有一種壓抑感:這深院,深啊,深啊,究竟有多深呢!這裡不是客觀的寫實,而是寫人的主觀感覺, 浸染了濃厚的情緒色彩。

楊柳的濃綠一團一團,像堆起的綠色煙霧,又像一重一重的簾幕遮在眼前。文學描寫中的比喻情況很複雜,一般的比喻只是讓讀者把描與對象的形狀、特徵準確地體會到;這裡的比喻主觀色彩很強,其中沉澱著作者的感受和藝術情趣。一般來說這後一種比喻更富於文學品格。如果這種比喻再向主觀深入一步,喻體和喻本的距離再拉大一些,就成了象徵,就帶有很大的朦朧性,如果寫得好,就形成朦朧美,所謂「朦朧詩」,用的就是這種辦法。

「玉勒」兩句其實是倒裝,次序應是「樓高不見章台路——玉勒雕鞍遊冶處」,因句置後,果句在前,「章台路」就是「遊冶處」,兩者是同位語,前句其實是對「章台路」的進一步申說。漢代長安有章台街,《漢書》記載張敞有一種浪子作風,罷朝以後走馬過章台街。後來,人們就用章台稱妓女聚居的地方,「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玉勒」兩句承上句說,楊柳濃密,庭院深深,就是站在高樓上翹首遠望,也望不到歌樓酒館,看不到「良人」的身影。

以上是上闋,由環境寫到對丈夫的掛懷及含蓄的怨恨。下闋又回過來寫女主人公傷春惜春的思緒。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鞦韆去。

「橫」字讀去聲,強橫之意。按格律,此字為仄聲。「「橫」、「狂」是對風雨的人格化,雨勢很猛,風颳得很急。時序為暮春三月,再加上風狂雨驟,花事凋零,春天就去得特別匆忙了。

暮春、風雨、花落,就逼出「無計」一句。黃昏時最容易引起人的悲涼心緒,所以李易安詞說「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黃昏時節,雨打梨花深閉門,不由得傷春惜春了。

眼裡含著淚問花,有什麼辦法可以留住春光呢?人有情,花無情,它自然不會作出回答,反而隨著一陣風,紛紛揚揚,一瓣瓣飄飛到鞦韆架那邊去了。毛先舒評這兩句評得很好,他說:「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詞,雲『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何也?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鞦韆,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出而苞節已具,非寸寸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畫愈深,愈墮惡境矣。」(《古今詞論》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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