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大神，也是地球上唯一會對周星馳說難聽話的人

劉鎮偉曾經是大神。

他天馬行空鬼馬狂癲，一手創造的《大話西遊》、《東成西就》和《黑玫瑰對黑玫瑰》，皆是華語喜劇經典之作。被視作天才的同時，他則自稱是遊走於不同電影公司之間的「電影蕩婦」。正是他看到演了23部正劇的周星馳一直在表演喜劇，於是找來合作，結果一發不可收拾，《賭聖》破了票房紀錄，《大話西遊》更是成為數代人的觀影記憶，而他也自認是「地球上唯一會對周星馳說難聽話的人」。

劉鎮偉不只擅拍喜劇，拍文藝片一樣有好口碑，比如《都市情緣》，而他與王家衛數十年的友情和合作更是為人津津樂道（二人合作的澤東公司的中英文名都來自劉鎮偉夫人）。在39歲創作力最旺盛之際選擇退休，是因為「踏實的生活是電影和觀眾的歡呼都沒法給我的」，但也是家人的支持，讓他復出一直拍片。

與劉鎮偉聊電影，最大的感受之一是他的坦誠，他並不介意觀眾詬病他復出後的電影不好看，更說「我自己都不喜歡我自己現在的電影」，但一直堅持拍片，是希望盡量能夠給觀眾帶來快樂，正如當年電影帶給他母親快樂一樣，或是解開一些人的心結，比如《大話西遊3》將會解釋至尊寶與紫霞仙子的前世今生。

能讓觀眾開心，是我的福分

劉鎮偉說劉鎮偉

關於《大話西遊》三部曲

為什麼會在 22 年後才推出《大話西遊 3》？如果不是這麼多人問我關於前兩部這麼多的問題，我不會有這個衝動的。我只是在我有生之年把大家不明白的地方進行解答，如果電影說不清楚，我就拍電視劇。

我不怕觀眾排斥《大話西遊 3》。我就是要把整個故事完完全全說給你們聽，去補齊那些空白：至尊寶和孫悟空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為什麼吃唐三藏的肉可以長生不老？這次故事是從拿到月光寶盒那一秒鐘開始的，我就是把很多答案填回你們的心裏面，講完我就安心了。

當年我拍《大話西遊》的一個起因，是因為覺得孫悟空很可憐。我從小就在想為什麼要強迫孫悟空去取經？一個英雄為什麼老是聽這個唐僧的話，還對他這麼好？他願意去，我想過兩個理由：一，孫悟空愛上了唐僧。他可能是同性戀，也可能是女人。當然，這些一直是我小時候自己想像的。二，我希望他有一個愛情的原因，才明白愛是分小我和大我的。雖然我覺得孫悟空應該很想幹掉唐僧，但他不能真的幹掉唐僧，因為有些價值觀是不能顛覆的。

我了解《西遊記》主要是通過小說和電影，還有老人家講故事。我特別享受小時候聽故事的感覺，因為每個人有自己的版本，所以在我的思維里，故事不應該只有一個版本。

《大話西遊》剛上映時口碑不好，不止香港，內地公映一開始也是罵，老百姓看了很反感，罵聲四起，票房也不好，在電影業界口碑也非常差，覺得我們香港電影人沒有文化。當時合作的西安電影製片廠在拍攝時就看不起我們，一直冷嘲熱諷，完全是歧視的感覺。但最令我傷心的，是香港影評人罵得太厲害，罵得我最後決定離開電影圈！你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們，我走啦！但後來贊得最厲害的，也是這班人！因為後來內地為我平反了。哎，也太現實了！

某年，劉鎮偉與王家衛。二人相識幾十年，在事業上相互扶持鼓勵，之後一起創立了澤東公司。

劉鎮偉第一部導演電影《猛鬼差館》，王家衛不僅參與了編劇和監製，還非常罕見地客串出鏡。

當時雖然也有人支持，但是很少。有一位電台主持特地跑來跟我說：「導演，戲很好看！看完我有好幾個晚上睡不著！」第二個是王家衛，他一直安慰我：「小胖，你走得太前了！」但我覺得他安慰我，一是好朋友二還是合作夥伴。第三個人是張叔平，我從別人那裡聽他說過這個戲好棒。還有一位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羅家英，他對我說：「導演，我做了幾十年粵劇大戲，《西遊記》我也做過，我有一個感覺，這部戲會變成一部很奇葩的電影。」

《大話西遊》開拍之前，不僅劇本已經完成，連故事板都畫好了。我一生都沒有為一部電影付出這麼大，我一年最高紀錄是拍七部電影，但《大話西遊》籌備我就花了半年時間。開拍之前，我先在西安用了兩個月畫故事板，差不多是三千幅，每個鏡頭都畫出來了。周星馳直接看的是故事板，他看得很開心。

對我而言，寫劇本是拍第一次，畫分鏡頭是拍第二次，所以到了現場我心裡已經很清楚，演員是難不倒我的，包括周星馳，因為每個表情每個情緒我都已經想得很明白了。雖然我是《大話西遊》的創作者，但如果沒有周星馳，它不會這麼完美，但如果沒有劉鎮偉，《大話西遊》又不會達到現在這個效果，所以我是相信團隊合作成就英雄的。直到今天，很多人說《大話西遊》是周星馳電影，對我而言沒關係的，因為我每一次碰到周星馳的時候，大家眼神一交流就明白了。

劉鎮偉與周星馳在《大話西遊》片場。

其實開拍之前，周星馳不知道該怎麼演孫悟空，我就給了他一個很清楚的方向：之前包括六小齡童在內都是用京劇方式，你只要不這麼演，就已經有新意了。他很聰明，一聽眼睛就亮起來了，我又推薦他看《變相怪傑》，就變成了周星馳版孫悟空的演法。

我也想過用原班人馬演《大話西遊 3》，但是周星馳不來，他不來，我就覺得那其他人也不用找了。我告訴韓庚，我不是找一個人模仿周星馳，他是獨一無二的，你模仿就死定了。唐嫣呢，我是看到她身上堅強女孩子的特性。但我真的找不到人演白晶晶，沒辦法只好找莫文蔚。《大話西遊》里白晶晶離開至尊寶寫的那封信是畫外音，二十年後，我要讓觀眾看到她說這些話時是很痛苦的。拍攝當天，莫文蔚說完那句「你會慢慢忘記我愛上別的女人」時，她哭了很久，我當時完全能明白她其實是對周星馳說的，她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傷心？就是曾經愛得很深嘛。拍這場戲時我就想，如果周星馳、吳孟達和羅家英都在的話，該有多麼好。

關於劉鎮偉

很多人說我的電影鬼馬狂癲、天馬行空，但你問我這種思維是怎麼來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最難回答的問題。唯一的解釋可能是，我不甘心只從一個角度看事情。嚴格來講，天馬行空就是想像力，而我可能又對很多事情都有好奇。打破常規是我的性格，總是希望能夠多提供一些角度給觀眾。《東成西就》買改編版權的時候，我一直問金庸：「周伯通是不是同性戀？」但他就是不回答我。你想啊，一個男孩子，成天把「師兄師兄」掛在嘴上，師兄又沒有女朋友，然後周伯通又跟大理王妃好上了，王爺也無所謂，如果是正常男人肯定會跟她在一起，可他每次見到王妃都要跑掉，不是同性戀是什麼？所以拍《東成西就》時，我就把周伯通拍成了同性戀。我相信一般人看《射鵰英雄傳》是不會像我這麼去想的，因為我老覺得有問題。

我的台詞很無厘頭嗎？我就是會覺得一些事情是真理嘛，就寫出來了，比如《大話西遊 3》里有一句「人格分裂是一種婦科疾病」……其實我是一個很誠實的人，就是寫出我想說的，所以有人覺得我很有膽，但是我是沒有侵略性的。寫劇本是我的樂趣，很開心的，因為你就是上帝，可以創造出一些靈魂出來。我到現在還是手寫劇本，一個劇本會用三到四支筆。很多人看我的劇本很開心，因為可以看到我的性格和心情，比如寫到被鬼嚇唬的戲，我會把那個「哇」寫得特別大！

《城市之光》是對我影響很大的一部電影，但我小時候看不懂，只是印象很深，一直藏在心裡。我記得是有一年春節，拿了紅包就想去看電影開心一下，想看《城市之光》，卓別林嘛肯定好笑，結果看完哭得很厲害，一整天都很 lost：「過年啊，這部電影怎麼搞得我這樣！」過了很多年，還不能分析出來是什麼原因。後來看華語電影喜劇是喜劇、悲劇是悲劇，我就想：為什麼老是這樣拍？！其實在《大話西遊》之前，我試過在《花旗少林》里前面搞笑過後用悲劇收尾，但午夜場時觀眾不買帳，就緊急換成喜劇結尾，結果票房打敗了《破壞王》，所以周星馳來找我拍戲，我就覺得是時候試一下悲劇結尾了。結果還是沒逃過命運，還是被罵，因為香港賀歲片從來沒有過悲劇結尾的。

我有聽到過觀眾對我近年來電影的負面評價嗎？有，他們說得完全對，因為我自己都不喜歡我自己的電影，因為我已經開始自我審查，這已經不是劉鎮偉電影了。以前，香港電影審查對我來說算什麼？！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很 free，但是今天我已經被捆綁了，所以劉鎮偉電影一點兒都不好看。我女兒跟我講過：「爸爸，我同學說你的電影都是亂搞的。」哈哈。網上有人罵我的電影是個屁，是爛片之王，我女兒就跟他們打：「別罵他，他的電影很好看，他是我爸爸！」這讓我很感動。還有為什麼我現在拍戲不好看？因為我現在很少看電影，沒有去吸收，這樣非常不好。

《大話西遊》之後十幾年裡，我好像又沒有什麼電影特別想拍，觀眾也一直帶著《大話西遊》包袱來看我的電影。其實我一早就把這個包袱放下來了，因為我從來沒為自己打造過這個光環，光環是你們給我的，給了我之後，我就覺得你們所有人就像是唐僧，「天啊，我為什麼就成了孫悟空了啊？！天啊，就走不出去了嗎？！」就像科波拉走不出《教父》一樣。直到有一天，我太太告訴我：「那有什麼不好？如果劉鎮偉你是被別人打垮的，你會很痛苦，現在是你自己打垮自己啊。」哈哈，她真的好聰明。

我一直堅持拍喜劇，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媽媽。我相信我拍其它類型電影不會比別的導演差，但為什麼一直拍喜劇？我太想讓觀眾在兩個小時里開心。我小時候家境比較窮，但我媽媽每天晚上都會花兩毛錢帶我去看電影，她看得很開心的。直到中學前一年，有一天晚上我拉著媽媽的手回家時，突然間想到：為什麼我爸爸不陪我們一起來看呢？原來這個女人一點兒都不開心！每天只有看電影的這兩個小時她是最開心的。所以我後來拍電影，就覺得可能也有一對母子，需要這開心的兩個小時，可以每天都有期待，可以逃避那些不開心。所以能讓觀眾開心，是我的福份。

周星馳後來一直找我合作，但我推掉了《青蜂俠》和《長江七號》。你需要我幫忙，我會來，但如果你想擁有我，不可以。這是有分別的。想要跟周星馳長久合作，要做到兩點：第一，你要做功課，能說服他他才會相信你；第二，千萬不要佔他便宜，你就當自己是一位母親。真的。所以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他還會那麼怕我，因為很多人就是想占他便宜。《少林足球》他最早跟我講劇本時還沒想好怎麼拍，想不通，我告訴他，這一定要是一部特效電影，一定要打開思維，比如足球一踢過去，要像炸彈「砰」一樣把所有人炸開，「你就這樣拍！」他很聰明，一聽就抓住點了。當時我幫他處理了整個劇本，特別是感情線，因為有一天我醒來，發現書房裡地上全是傳真紙，原來是第三稿《少林足球》劇本！然後我們每天晚上通電話，一場戲一場戲地改，講了大概兩個星期。《功夫》劇本也是我幫他弄的，不然哥倫比亞不會通過，後來他找我當監製，拍攝時我可以在現場給他指導，因為他要表演，很難在現場知道自己做得好還是不好，我會告訴他哪裡不好，但周邊的人往往會說「很好啊很好」，會讓他找不到真正的感覺，但我說出不好聽的真話時，他反而會清楚，所以我的作用是很可貴的。我相信這個地球上只有我一個人會對他說難聽的話。

劉鎮偉說劉鎮偉電影

《黑玫瑰對黑玫瑰》：我一直想拍一部小時候看的那種粵語長片，但劉德華和嘉禾公司都拒絕了。後來拍攝時，梁家輝一開始是嘲諷作賤原型呂奇的那種演法，我告訴他，如果你不愛這個角色，觀眾是不會愛你的。演員一定要愛自己的角色。

《都市情緣》：我聽了一位坐過牢的酒店侍應生的故事，就拍了出來。後來回到香港又遇見這位侍應生，他一見我就淚流不止，告訴我：導演，因為你的電影，我和我爸爸和好了。哎呀，我當時感覺很好！電影就該這樣，是讓人有正能量的。

《機器俠》：我想通過它告訴中國電影人：請重視特效！我記得當年看到劉翔拿冠軍時激動得熱淚盈眶，在他拿金牌之前肯定有很多不成功的劉翔。《機器俠》即使不成功，如果能起一個帶頭作用就好，我不怕罵我來做！成功歸你們。

我是科波拉的鐵粉，《教父》應該看過不止一百遍……它在編導演、攝影、美術和燈光等團隊合作上的藝術成就很高，而它的家庭觀念對我影響也很大。小說里沒去渲染教父邪惡的一面，對我也很有啟發。

劉鎮偉覺得它被低估了

《天生殺人狂》我覺得特別棒，而且是被低估了，其實當時沒太看得懂，但後來每次看都感覺特別好：哇，太前衛了，再過幾十年還是很超前的電影！（聽說導演拍片時有嗑藥……）但他還是有這個天分才能拍出這樣的電影。

劉鎮偉看喜劇演員

鄧超不錯，我特別喜歡沈騰，《夏洛特煩惱》和香港喜劇很像，徐崢的電影就是八十年代許冠文電影的感覺。但說實話，這些喜劇演員里，我沒有看到像當年周星馳那樣有天份的人。外國喜劇演員里目前沒有太喜歡的，以前的吉姆·凱瑞很好，他不僅是誇張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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