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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書皆為風俗淳——斥《金瓶梅》「穢書」說

著書皆為風俗淳 (2011-10-05 14: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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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雜談

著書皆為風俗淳

——斥《金瓶梅》「穢書」說

《金瓶梅》自從問世以來,眾所紛紜,。歷代研究家、學者,對奇書《金瓶梅》,雖然都承認是非凡的傑作,但有人認為「雲霞滿紙」,可以戒世醒世;有人則一提到《金瓶梅》,便大驚失色,立即聯想到色情,擔心「壞心心術」。有人認為是勸孝、諷刺、復仇、糾彈時事,有人認為是描寫社會世情,懲戒姦宄邪惡。總之,毀之者視為蛇蠍猛獸,譽之者贊為警世傑作,天下第一奇書。在中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一部書得到如此涇渭分明、毀譽交加的評評騭。評價如此天差地異,皆因書中大量的色情描寫。正所謂眾口鑠金。加之朝廷明令查禁,毀版焚書。久而久之,便成了人人心裡愛,多人口上罵的「淫書」。

因此,究竟應該如何公正而不失偏頗地評價《金瓶梅》,便是一個十分嚴肅而緊迫的課題。

一 自然主義的「穢書」

古今中外,對奇書的評析,連篇累牘,臧否各異。明代東吳弄珠客寫的《金瓶梅詞話序》,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是:「《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於《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這位寫序的大家,一開口就下了斷語:《金瓶梅》是「穢書」。雖然有人「亟稱之」,但讚美並非來自《金瓶梅》,乃是自身有「牢騷」。弄珠客分明感到結論下得太絕對,趕忙從創作的宗旨上,為作者辯一句:作者的目的不是勸世人模仿,而是誡示世人不可重蹈覆轍。弄珠客前輩,可謂用心良苦。

劉大傑先生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也有類似的觀點。他寫道:

《金瓶梅》雖是揭露了社會的黑暗現實,刻畫了人物的生動形象,在技巧上是具有特點的。但從總的精神來說,它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小說。……在取材方面精蕪不分。有許多並不重要的並非本質的材料,都放在作品裡;不必要的描寫,卻費了大量的筆墨。尤其是露骨地描寫性生活,使這部作品,失去了藝術應有的美質和高尚的情操。由於《金瓶梅》在性慾上作了過於誇張的不真實的穢褻的描寫,使讀者容易忽略書中的暴露意義,而容易受到它不健康一面的影響,形成《金瓶梅》藝術與道德性的不能調和的矛盾。不僅失去了它的社會教育作用,並且帶來了毒害讀者心靈的作用。《金瓶梅》雖有它的藝術價值,但只是一本自然主義的作品。……再如《綉榻野史》、《閑情別傳》、《浪史》、《宜春香質》一類的淫書,那就更穢褻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中說,:「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指的就是這一類書。1

劉大傑先生是造詣深厚的文學史家。但他的觀點,我們卻不敢苟同。他雖然浮泛地肯定了《金瓶梅》在揭露社會現實,刻畫人物方面「具有特點」,但他不僅認為,作品寫進了一些「非本質的材料」,「浪費了大量筆墨」,而且把許多評論家認為十分寫實的性生活場面,說成是「過於誇張不真實」,帶來了「毒害讀者心靈的作用」。更有甚者,竟然把《金瓶梅》和《綉榻野史》等淫書歸為一類,誣為「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真可謂以棒子打死!看來道學先生的思維,文學大家同樣沒有脫出。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

另一位著名的文學理論家徐朔方先生,在《論金瓶梅》里,與劉大傑的觀點不謀而合。他寫道:

一個長篇巨制中有沒有理想以及是什麼樣的理想的問題,從根本意義上講,這是貫穿於全書每一個細節描寫中的作者對時代和人民的態度問題,這是由作者的全部人生經驗和藝術修養即他的世界觀所決定的。缺乏先進的理想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現實主義。而只能降低為庸俗的消極的現實主義,及現在所通稱的自然主義。……以左拉為代表的歐洲文學史上的自然主義,本意在於糾正浪漫主義的偏向,使文學走到現實主義的道路上來。……中國文學史上不曾出現過明確的自然主義的提法和流派,但是不等於說中國古代沒有自然主義文學。……要在中國文學史上找一個自然主義的標本,卻只得首推《金瓶梅》了。……但欣欣子序反而強調它的教育意義。……掛羊頭賣狗肉!這當然是欺人之談了,但卻不敢宣揚狗肉如何鮮美滋養,比起歐洲的自然主義的氣勢來,不免小巫見大巫了。但是這種自發的自然主義傾向,仍然值得我們認真對待。……《金瓶梅》自然主義傾向的主要表現是它的客觀主義,即由於過分重視細節而忽視了作品的傾向性。2

上面這段話,對《金瓶梅》,可謂極盡「罵煞」之能事,似乎不把她貶為「垃圾」不肯罷休。而且厭惡之色溢於言表,竟然以「掛羊頭賣狗肉「來比附。不錯,中國的自然主義確實沒有歐洲的自然主義成熟,並成為影響一時的文學潮流。但影響小絕不等同於一無是處。重視細節描寫,並不等於沒有「先進的理想「,《紅樓夢》的細節描寫難道不是極其精妙嗎?作者的話,彷彿使我們回到了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文學上的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時代。當時的「先進理想」,無非是主題先行。題材是假、大、空——無比幸福美滿的社會主義,主要人物必得是高、大、全的完美英雄。「先進的理想」倒是有了,寫出的作品,全部是虛假粉飾的「烏托邦」,連現實主義也算不上。當時的那些所謂「傑作」,有幾部是社會現實的真實反映?國家的貧窮,人民的苦難,一個接一個的整人運動,頭腦發熱的瞎折騰,有人敢寫一點嗎?惜乎,弄虛作假的手段再高明,也不能使血淚變成鮮花,把苦難的現實,變成他們炫耀的「天堂」!難怪,脫離現實的「傑作」,轉瞬之間,成了人們不齒的垃圾堆!

其實,以左拉為代表的法國自然主義,不過是對擅長虛構想像的浪漫主義的反動。他們何嘗是不加選擇,目力所及便照單全收。那樣的「自然主義」是沒有的。他們的筆頭不是攝像機,同樣有選擇,區別的是,他們不像浪漫主義那樣,眼睛盯著天空,而是低下頭來看社會。中國的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家們,不同樣是昂首向天,看不到大地上發生的一切嗎?蘭陵笑笑生,始終低頭看人間。他深惡痛絕地寫了大地上的諸多污穢,巨筆描繪醜惡,把眾丑「揪上台去示眾」,難道不是希望它潛蹤絕跡,而是希望它繼續孳生繁衍嗎?這不是理想是什麼?顯然,徐先生的話,是極不公允的。

判斷一本書的淫書,還是醒世警俗的好書,筆者學識淺陋,判斷未必服眾,還是先看看前人大家們的評判。

評論家李西成先生在《金瓶梅的社會意義及藝術成就》一文中寫道:

《金瓶梅》是我國古典文學中一部現實主義的文學巨制,它以生動細膩的白描手法,塑造了明代市井社會各色各樣的人物典型,通過他們的活動,揭露了封建階級荒淫無恥的罪惡生活以及豪門權貴為非作惡的事實,從而反映了整個封建社會制度的腐朽本質和它必然崩潰的前景。……儘管《金瓶梅》是一部有著豐富社會內容、鮮明的反封建傾向和藝術成就極高的作品,但過去和現在有些人對它抱有並不正確的看法,認為它「誨淫」,因此以「淫書」目之。甚至有些文人學士,對它的刊印行世還目為「壞人心術」。……其實,《金瓶梅》作者敢於對新生活作大膽描寫,正是具有反封建表現的說明。因作者所處的時代就是充滿淫靡風氣的晚明社會,而這種風氣也正是當時封建統治階級的真實生活,反映這種真實,就是對他們醜惡生活的無情揭露。3

這段話,似乎就是針對劉大傑先生而發出的反詰。反映真實,「就是對他們無恥生活的無情揭露」!這話說得好極了,可謂是如木三分。時至今日,那些打著所謂反映現實,實則是歌功頌德的文章及影視節目,為什麼常常遭到冷落,甚至無人理睬?就是因為他們的理想太「進步「。而大受讀者歡迎的,卻是那些不符合主旋律而被查禁的所謂「壞書」。它們的「壞處」,無非是因為寫真實,揭露了社會現實和瘡痍。

二 戒淫懲奸醒世書

欣欣子的《金瓶梅詞話序》寫道:

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凡一百回。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無非明人論,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迴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其中未免語渉俚俗,氣含脂粉。余則曰:「不然。《關雎》之作,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於淫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於傷者。……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有可觀。其他關係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惡之。人非堯舜聖賢,鮮不為耽。富貴善良,是以動搖人心,盪其素志。觀其高堂大廈,雲窗霧閣,何深沉也;錦屏綉褥,何美麗也;鬢雲斜嚲,春酥滿胸,何嬋娟也;雄鳳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錦衣玉食,何侈費也;佳人才子,吟風弄月,何綢繆也:雞舌含香,唾圓流玉,何溢度也;一雙玉腕綰復綰,兩隻金蓮顛倒顛,何孟浪也。極其樂矣,然樂極比悲生。如離別之機將興,憔悴之容必見者,所不能免也;……顛沛流離之頃,所不能脫也;陷命於刀劍,所不能逃也;陽有王法,陰有鬼神,所不能逭也。

欣欣子對於《金瓶梅》高度評價,固然屬作序者的常態,但他對,《金瓶梅》作出「關係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之後,提醒那些「好之」者,不要忘記王法和鬼神。做事要順天時,而不可逆天時,不然「身名罹喪,禍不旋踵」。說明他充分認識到奇書的副作用,提醒「所眈者」,警惕逆天行事的後果。

廿公在《金瓶梅詞話跋》里寫道:

《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醜態,其亦先師不刪《鄭》、《衛》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後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不知者竟目為淫書,不惟不知作者之旨,並亦冤卻流行者之心矣。

廿公不但步欣欣子的後塵,肯定《金瓶梅》「曲盡人間醜態」,目的是為了諷刺,跟聖人不刪「鄭衛」的宗旨是一樣的,那些「不知作者之旨,誤解《金瓶梅》的人,不過是無知而已。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寫道:

故就文辭與意象以觀《金瓶梅》,則不外描寫世情,盡其情偽,又緣衰世,萬事不綱,爰發苦言,每極峻急,然亦時涉隱曲,褻瀆者多。後或略其他文,專註此點,因予惡謚,謂之「淫書」;而在當時,實亦時尚。

意思是說,《金瓶梅》為了描寫「世情」,不免要涉筆閨房床笫等事,有人不看全書的傾向,專註「隱曲」,便得出「醜惡「的結論,謂之「淫書」。殊不知,當時的時尚就是如此,用不著大驚小怪。接著,魯迅寫到明代成化年間,方士李孜以向皇帝獻房中術,立即大紅大紫。嘉靖年間,陶仲文向世宗進紅丸得到賞封,官至光祿寺大夫,柱國,少師,少傅,少保,禮部尚書恭誠伯。當時頹風所及,群起效尤。進士出身的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參議顧可學,也都借獻「秋石方」而得到重用。社會風氣侈靡,宵小群起仿效,縱談閨帷不以為恥,遏知儘力以求異方,禮贈禁書,密購方葯。一時間「方葯盛,妖心興」。誕生於此時的《金瓶梅》,就是不追求時尚,也難免有隨俗之嫌。但正如魯迅所說的,「《金瓶梅》作者能文,雖間雜猥詞,而其佳處自在。」

沈雁冰先生在《小說月報》第十一卷,寫道:

中國文學,在「載道」的信條下,和禁欲主義的禮教下,連描寫男女戀愛的作品都被視為不道德,更無論描寫性慾的作品。這些書在被禁之例,實無足怪。但是儘管嚴禁,而性慾描寫的作品依然蔓生滋長,「蔚為大觀」。並且不但在量的方面,在質的方面亦足推為世界各民族性慾文學的翹楚。這句話的意思請讀者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中國文學內的描寫性慾的作品可算是世界上最好的性慾文學。我是說,描寫性慾而赤裸裸地專述性交的狀態,像中國所有者直可稱為獨步於古今中外。……為什麼中國的性慾描寫會進入了這種「魔道」……中國有許多寫平常的才子佳人戀愛的故事裡往往要嵌進一段性交的描寫;其餘以變態性慾為描寫主題的小說,更是無往而非實寫性交。所以若問中國性慾作品的大概面目是什麼?有兩句話可以包括凈盡:一是色情狂,二是性交方法——所謂房術。這些性交方法的描寫,在文學上是沒有一點價值的。他們本身就不是文學。不過,在變態性慾的病理研究上卻也有些用處。至於可稱為文學的性慾描寫,則除偽稱伶玄作之《飛燕外傳》與《西廂記》中「酬簡」一段外,恐怕再也沒有了。4

從上文可以看出,沈雁冰先生,對於中國的性慾作品,用「色情狂」和「房術」,幾乎一網打盡。認為沒有一點價值,本身就不是文學。他認為,宋以前的性慾小說大都以歷史人物為中心,託附史乘上不敢直接描寫日常人生。這也是處在禮教的嚴網下,不得已的防躲法。但是,他對《金瓶梅》網開一面。認為「直到《金瓶梅》出世,方開了一條新路。」「此書描寫世情,極為深刻,尤多赤裸裸的性慾描寫。」「描寫性慾之處,更加露骨聳聽。全書一百回,描寫性交者居十之六七,——既多且變化,實可稱為集性交描寫之大成。」為什麼性慾小說盛行於明代?他同樣認為是社會背景的影響。社會上既有這種風氣,文學作品自然會反映出來,「不足為怪」。他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性慾小說之所以興盛,原因不外乎禁欲主義的反動,和性教育的不發達。這裡,不僅態度客觀中肯,而且極其通達寬容。

另一位文學大家阿英先生,同樣客觀辯證地對待《金瓶梅》中的色情描寫。他在《金瓶辯》一文中,引了當年《新小說》中「平子」的一段話:

《金瓶梅》一書,作者抱無窮冤抑,無限深痛,而又處黑暗之時代,無可與言,無從發泄,不得已借小說以鳴之。其描寫當時之社會情狀,略其一斑。然與《水滸傳》不同,《水滸》多正筆,《金瓶》多側筆;《水滸》多明寫,《金瓶》多暗刺;《水滸》多快語,《金瓶》多痛語;《水滸》明白暢快,《金瓶》隱抑凄惻;《水滸》抱奇憤,《金瓶》抱奇冤;處境不同,下筆亦不同。且其中短簡小曲,往往鐫韻絕倫,有非宋詞元曲所能及者。又可征當時小人女子之情狀,人心思想之程度,是真正社會小說,不得以淫書目之。5

這段話,不但對《金瓶梅》在思想藝術上作了充分地肯定——「真正社會小說」,而且正面駁斥把傑作看成「淫書」者的偏頗。也就是說,評價一部作品,除了要看他都寫了些什麼,主要反映的是什麼,更重要的是看他抱定的宗旨是什麼。

著名學者鄭振鐸先生,在《談金瓶梅詞話》一文中,批判有些人堅持《金瓶梅》苦孝說,說那是掩飾「穢書」的罪過。他寫道:

其實《金瓶梅》豈僅僅為一部「穢書」!如果除凈了一切的淫穢的章節,她仍然不失為一部第一流的小說。其偉大似更過於《水滸》。《西遊》、《三國》,更不足和她相提並論。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社會。這社會到了現在,似還不曾稱為過去。要在文學裡看出中國社會潛伏的黑暗面來,《金瓶梅》是一部及極可靠的研究資料。……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不要怕她是一部「穢書」。《金瓶梅》的重要,並不建築在那些穢褻的描寫上。她是一部偉大的寫實小說,赤裸裸毫無忌憚地表現著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著「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的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然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盪,至今還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奄奄一息地掙扎著生存在那裡呢。

於不斷記載著拐、騙、奸、淫、擄、殺的日報上的社會新聞里,誰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氣息來。鄆哥般的小人物,王婆般的「牽頭」,在大都市裡是不是天天可以見到?西門慶般的惡霸土豪,武大郎、花子虛般的被侮辱者,應伯爵般的幫閑者,是不是已經絕跡於今日的社會上?楊姑娘的氣罵張四舅,西門慶的謀財娶婦,吳月娘的聽宣卷,是不是至今還如聞其聲,如見其形?那西門慶式的黑暗家庭,是不是至今到處都還像春草似的,滋生蔓殖著?

《金瓶梅》的社會是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至今還活躍於人間。《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地存在著。6

鄭振鐸先生,不但大聲疾呼,《金瓶梅》是一部「第一流的小說」。更進一步指出,她的偉大之處,不止是她的藝術性,更在於她的偉大的現實主義力量。四百年過去了,她所揭露的社會和人物,至今仍然活躍在我們的身邊!他並不諱言,作品「不幹凈的」的描寫那麼多。簡直像夏天的蒼蠅似的,那些描寫又是那樣生動形象,足以使「不知者」盪魂動魄。一個風氣清新的社會,忍受不了,把她視為「穢書」,完全可以理解。但「我們要為那位偉大的天才,設身處地想一想,他為什麼要那樣的夾雜著許多穢褻的描寫?人是逃不出環境支配的,已經腐敗了的放縱的社會裡,很難保持得了一個獨善其身的人物。」他又說,「說起穢書來,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情理的,在這時代還產生了不少。以《金瓶梅》去比什麼《綉榻野史》,《弁而釵》、《宜春香質》之流,《金瓶梅》還是「高雅」的。請看,鄭公的眼界是何等開闊,心胸是何等的寬厚!

著名評論家包遵信先有一篇文章,《色情的溫床愛情的土壤》,將《金瓶梅》和《十日談.》作了精到的比較。其中有一段話,揭示了有人否定《金瓶梅》的原因:

對於《金瓶梅》中的「穢褻」文字,道學家們視同猛獸,斥為「誨淫」。這些人中雖然會有目不斜視、潔身寡慾的冬烘,但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裡嗜痂逐臭的恐怕也不少。據說最近出版的《金瓶梅》是經過刪削了的「潔本」,這樣做是必要的。因為我們用不著和道學家們對著干,欣賞這種穢褻描寫。但是,作為一種歷史現象或文學現象,我們也不敢正視它,或者用一句「黃色」來論定它,那就非但無益甚或有害了。如果能從文化史的角度來審視《金瓶梅》的「奇」,或許還是有意義的。7

包先生站到文化史的高度,來審視《金瓶梅》,觀點客觀公允。他還看到了作者苦衷。他接著寫道:「《金瓶梅》暴露了禁欲主義的虛偽,展現的是人倫的喪落,光明的無望!」就是說,作者面對污穢惡濁的現實,而一時又看不到光明,對光明無望。一支憂鬱、沉痛的筆,只有揭露和抨擊。揭露就是清醒,抨擊就是希望社會進步,人世光明。這不是「進步理想」是什麼?顯然,如此評價《金瓶梅》才是歷史的、辯證的眼光。

《金瓶梅》固然有許多男女床笫的描寫,齊魯書社1987年版,刪去了10385個字佔全書百分之一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金瓶梅詞話》刪削徹底,也只有19161字,占不到在全書文字的百分之二。刪去了這些文字,不僅上下文依然連貫,思想內容也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這就充分說明,《金瓶梅》的價值,並不在「色情」方面。她擔了「淫書」的惡名,惹起人們的好奇,但它並沒有傳奇的情節,也沒有詩情畫意令人陶醉的描寫。無非是官場里司空見慣的賄通勾結,富豪家的尋常生活,妻妾間的爭風吃醋,打情罵俏。但卻活畫出一幅當時社會的風俗畫。這是《金瓶梅》對於長篇小說的歷史性開拓。

清代著名評論家張竹坡,在點評《金瓶梅》時,開篇就寫了一篇《第一奇書非淫書論》,以古人為鑒,開宗明義寫道:

詩云:「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又云:「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了」,次非金梅等輩乎?「狂且狡童」,次非西門、經濟等輩乎?(《詩》)乃先師手訂,文公細注,豈不曰此淫風也哉?所以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注云:「詩使有善有惡,。善者啟發人之善心,惡者懲創人之逆志。」聖賢著書立言之意,固昭然於千古也。夫今《金瓶梅》一書作者,亦是將《褰裳》、《風雨》、《蘀兮》、《子衿》諸詩細為模仿耳。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顯言之而流俗知懼。不意世之看者,不以為懲勸之韋弦,反以為行樂之符節,所以目為淫書。不知淫者自見其為淫耳。

這位天才評論家,造詣深厚,目光銳利,對於奇書的研究,可謂洞徹如微。有許多他人未曾發現或者沒有說出的,精彩肯啓妙論。他認為,《金瓶梅》不過是對於聖賢所選定詩篇的「細為模仿」。目的是為了懲勸——使文人知儆,流俗知懼。而那些把奇書看成淫書的人,自身就是淫者。這不僅是對於誤解者的反駁,更是對「淫者」內心秘密的無情揭露和鞭笞。

著名批評家張竹坡,第 一次用明確的語言指出,「《金瓶梅》是一部泄憤的世情書」。「凡人謂《金瓶梅》是「淫書」者,想必伊只看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把《金瓶梅》與太史公的《史記》相提並論,可謂空前絕後,高山仰止。

國外研究家,對《金瓶梅》同樣做出極高的評價。請看法國學者安德魯.萊維在《評金瓶梅的藝術》中的一段話:

《金瓶梅》這個書名是用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三個女人的名字簡化組成的。……西門慶終歸是中小人物,像莊子說的那樣,生命有限,慾望無窮。很明顯他不是莫里哀筆下的慳吝人,在我們心目中,他更像唐璜。但西門慶不僅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慾,而且作為一個淫慾的殉難者耗盡自己的精力而死去。《金瓶梅》的記述是很坦率的,「色情小說」這頂帽子是不應該扣在這部書上的。如果我們承認描寫「交歡」,不是它的目的。實際上這種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段落,不到全書的百分之一,而且把這些段落刪去也不影響該書的閱讀價值。莎士比亞的著作,在維多利亞時期被刪節的篇幅不會更少。……

《金瓶梅》在這方面的成就,來自對生活深厚的愛,它是小說家的小說。它把生活中的沙礫變成金子。這種筆法現代中國作家仍須向它學習。這部小說是為成年人寫的,而不是過分看重那些色情段落、未成熟的年青人寫的。事實上幾乎不能說人們過高估計了《金瓶梅》對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在例舉現實主義的傑作《水滸傳》和《紅樓夢》時,每每忽略它們不是針對生活的現實而寫作的。小說家們能從《紅樓夢》學到的東西,卻在很大程度上源於《金瓶梅》的啟發。8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田曉菲,這位來自中國,天資聰慧的年輕學者,在《秋水堂論金瓶梅》里,對於所謂「潔本「,更有獨特的、很現代的見解。她認為,「將小說中作愛段落的繡像本評點、張竹坡評點也一併刪落,雖然可能是迫於現實的壓力,但這樣的做法,未免破壞了小說的藝術完整性,(那些做愛描寫是作者刻畫人物、傳達意旨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之筆)對於研究者來說實在大為不便。」她還列舉了《金瓶梅》第七十三回的實例,更透徹地闡明她的觀點:

西門慶和潘金蓮驗和潘金蓮試驗白綾帶之後,「當下雲散雨收,兩個並肩交股,相與枕藉於床上,不知東方之既白」。繡像本評點者眉批:「用得好蘇文!」按,蘇東坡《前赤壁賦》末句,寫蘇子與客人「相與枕籍於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被作者移來此處。作者可謂錦心繡口,調侃西門慶與金蓮之甚也。然而若沒有前面一大段描寫二人瘋狂做愛的文字,這最後二句「蘇文」的引用,也不可能達到如此幽默的效果。《金瓶梅》中關於做愛的文字,誰能說是贅疣、是不必要的呢。作者往往於此際刻畫人物,或者推動情節的發展。西門慶與不同的婦人做愛,其中蘊含的情愫都不同,做愛的動機、心情、風格、後果也不同。如果讀者只能從中看到「淫」,那麼這是讀者自己的問題。9

秋水堂不但跟法國評論家安德魯.萊維一樣,認為書中做愛的描寫不但不是贅疣,而且是作品不可分割的有機部分。而將做愛部分刪削乾淨的所謂「潔本」,是「破壞了小說的藝術完整性」。他們還認為,《金瓶梅》是小說家的小說,是成年人的小說。如果生活的過來人看了之後,仍然認為是「淫書」,那怪不到作品,只能怪自己。這見解獨闢蹊徑,讓人驚訝。筆者是一個寫過多部小說的「弄斧」者,也算是半個小說家。仍然感到一時難以完全接受。但從藝術的高度來衡量,深感他們的觀點洞徹小說創作三昧,不愧為獨具慧眼的內行高論。

三 奇書原本無穢褻

上面例舉了大量中外學者的分析評判。雖然見仁見智,觀點有著明顯對立。但他們對《金瓶梅》的社會意義和藝術成就,不但沒有否定,而且有著比較一致的認同。分歧的焦點是在所謂淫穢描寫上。有的認為,《金瓶梅》是一部匡時勸世、滌慮洗心的偉大傑作,理應推而廣之;還有的認為,《金瓶梅》是一部壞人心術的「淫書」,應該禁之焚之!可謂涇渭分明,南轅北轍。其實從「穢書」之說一問世,就有人提出了異議,但他們不是爭論所謂淫穢描寫對否,而是為作者辯冤叫屈,認為那不是原書的文字,是後人的添加,是對作者的妄加之罪。

前面的文章曾經提到,筆者十五歲即第一次讀了《金瓶梅》。雖然只讀了一部分,但卻是未刪節本。一個懵懂初開的少年,對於書中露骨的兩性描寫,既看不太明白,又頗感新奇。毋庸諱言,從此對於異性,多了幾分好奇,但自信「心術」並沒有變壞。加之參加革命較早,當時的教育和環境把人塑造成了沒有靈魂的「齒輪和螺絲釘」,過的是清教徒的生活,不可能有「關雎」之思。深感前人說的話不無道理:有淫心的人,才把《金瓶梅》看成「淫書」。直到古稀之年,由普通讀者變成研究者。深入批閱,很快便對前人的看法,產生了認同:今天看到的「全本」《金瓶梅》,不是它原來的真面目。理由是:

第一,八十回之前的性描寫,不僅數量多,而且繪聲繪聲,如看「黃片」。而後半部類似的描寫不僅少得多,而且,一筆帶過,點到為止。不像是一部完整作品的風格。而其他方面的描寫,卻沒有這樣的缺點,不僅筆墨精妙而且風格和諧統一。

第二,據筆者考證,丁耀亢對《金瓶梅》,他自稱的「家傳遺書」,進行過審閱訂正。如「遺書」的前半部分,有著大量不潔的筆墨,他不會視而不見,隨手放過,讓有些人「不知作者之旨「,落個「穢書」的惡名。退一步講,作為小說家,他就是忽略了作者的名聲,也不會聽任一部書前後風格不統一。

第三,為了給「遺書」正名,丁耀亢苦心撰寫了一部《續金瓶梅》。他一直將原書和續書看成是一個整體。而續書裡面寫到兩性的地方,同樣不是儘力渲染,而是給人一種蜻蜓點水的感覺。其他方面卻與刪節的潔本,風格相近。這從另一個側面,證明穢語是後來被人加上去的。

筆者一直懷疑《金瓶梅》中那些露骨而誇張的色情描寫,是書商為了牟利請擅長此道的舞文者加上去的。但由於沒有更多的根據,始終沒有形成文字發表。後來,看到了更多的前人提出的相同懷疑。如著名學者朱星先生在《金瓶梅考證》一書中,就明確提出,它的猥褻部分是後人妄加進去的。特別是著名作家理論家陳昌本先生,對這個問題的觀點,更加鮮明具體,他在《仰止坊——蘭陵笑笑生軼事》序中寫道:

我讀《金瓶梅》時,總覺得,作品中雅俗精到、為人喜聞樂見的漂亮文字,與那些淫穢描寫,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恐怕是流傳、抄寫過程中,一代代捉筆者不斷增添進去的。……那麼,什麼時候增添了穢語呢?……當時的文人筆記稱:「袁中郎讀《金瓶梅》,覺雲霞滿紙,勝於枚生《七發」。借而閱之,無穢褻語不足觀。這位文人甚至懷疑,自己讀的不是《金瓶梅》,而是重名之作。足見,他讀的仍然是沒有經人篡改的「古本」。……董其昌為《金瓶梅》寫序時,即使沒有目睹增添了穢語的手抄本,甚至刻印本,肯定有所耳聞。他在寫序時,面臨的就是這樣的尷尬處境。他知道作者意旨是戒淫揚善,當然要站在讚美的立場上寫序,但又必須顧及到篡改本的流傳,故而用了曲筆,不得不稱「《金瓶梅》穢書也。」10

陳先生進一步提出一個例證:「《古本金瓶梅》卷首,有王鍾瞿寫於乾隆五十九年的序,直書:「原書本無穢褻語」。足見,所謂「全本」的出現,是在這個時間之後。他在列舉了《金瓶梅》六十回之後的許多「房中事」情節之後指出,裡面的描寫,「大都文雅精當,並無穢語」。而為什麼前半部分穢褻的描寫那麼多?他分析的原因是:當時前半部分手抄本,先流傳出去,傳抄遍數多,增添的淫語自然多。在這一點上,筆者認為,「佛頭著糞」的應該是一個人。如果是多人的作為,對後四十回,他們不會忘記「撲粉施彩」。陳先生還指出,如將淫穢的部分統統刪掉,文字仍然通順如常,看不出刪節的痕迹。也是後來者「潤色」的證明。正如鄭振鐸先生所說,「瑕去而瑜更顯」。

綜上所述,《金瓶梅》原書是潔本,是被某些牟利的者篡改才成了今天看到的「全本」。模樣。就是說,「宣淫導欲」的帽子,壓根不應該扣在笑笑生的頭上。《金瓶梅》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現實主義傑結構和警世之作,這是得到全世界文學界所公認的。退一步講,即使淫穢的部分為原書所有,也是瑕不掩瑜,仍然不失其在世界小說史上的光榮地位。至於有人硬要把他看成是「淫書」,正如學者們所云,「那是他自己的事」。

2011年8月杪改定於銀灘觀潮居

註: 1載《中國文學史》下冊,中國古籍出版社。

2載,《浙江學刊》1981年第一期。

3載,《山西師院學報》1957年1月號。

4載,《小說月報》第十一卷號外。

5載,《小說閑談》1958年增訂版。

6載《西諦書話》1983年10月版。)

7載《讀書》1985年10期。

8載《文學研究動態》1984年第10期。

9載天津人民出版社《秋水堂論金瓶梅》218頁。

10載《仰止坊——蘭陵笑笑生軼事》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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