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迴避現實?章立凡評《滿城盡帶黃金甲》等新奢華主義中國大片

新奢華主義中國大片:刻意迴避現實?

章立凡

今年,繼陳凱歌的《無極》面世遭遇「惡搞」,張藝謀執導的新片《滿城盡帶黃金甲》尚未公映,即被京城網路界列入「十大爛片」之一。這樣的「惡謚」,是否有點不厚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其所由來者漸矣。中國觀眾的「國產大片疲勞」,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

主題:沒有現實,沒有未來,只有過去

讓我們來看看兩位大導演代表性作品的題材演變:

陳凱歌:《黃土地》、《大閱兵》、《孩子王》(1980年代);《邊走邊唱》(1991)、《霸王別姬》、《荊軻刺秦王》(1990年代);《無極》(21世紀初)。

張藝謀:《紅高粱》、《菊豆》(1980年代);《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活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1990年代);《英雄》、《十面埋伏》、《千里走單騎》、《滿城盡帶黃金甲》(21世紀初)。

從世紀之交開始,兩位導演的作品題材與社會現實漸行漸遠,轉向了歷史的演繹及武俠魔幻主題,雖然陳凱歌開始得略早(1999),但張藝謀轉向更為明顯。這兩位還有一個共同特點,不觸及科幻及未來題材,創作的想像力僅限於古代。

是什麼原因,使兩位執中國電影牛耳的人物,在世紀之交將眼光轉向了虛幻的過去,既迴避現實,也不敢想像未來呢?這無疑與中國電影創作的現實環境有關。

內容:只有虛構,沒有真實,沒有思想

我們再來分析兩位導演近年作品的內容。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兩位導演對生活在公元前的遊俠荊軻情有獨鍾,他們轉向宮廷、武俠題材皆由這個人物肇端。如果說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1999)還算是一部歷史片的話,張藝謀的《英雄》(2002)則是地道的商業武俠片。陳走歷史片的路子遭遇票房慘敗後,張改走武俠片路子演繹歷史,虛構了許多情愛糾葛,再加上眼花繚亂的功夫動作,似乎贏得了票房,但不見思想。

此後,陳凱歌似乎心有不甘,2002年推出了《和你在一起》、《溫柔殺手》另探新路,張也拍攝了《千里走單騎》(2005),但皆非本文所要討論的「大片」。近年,兩人的視線都轉向了票房價值豐厚的武俠、宮廷題材商業片,張連續推出《十面埋伏》(2004)、《滿城盡帶黃金甲》(2006),陳則於今年推出《無極》。

武俠片的最大特點為矯情:被愛者偏不愛,不愛者偏要愛,愛情永遠出錯;無窮無盡的誤會,冤冤相報的尋仇,死傷枕藉的鬥法……

宮廷片或許是現實社會的哈哈鏡,常被人作為官場學的視聽寶典:傳授各類權詐機巧,滿足對權力、性和財富無限擴張的渴望……

《無極》、《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故事發生年代完全虛構(其中《黃》片等於是曹禺的《雷雨》之古裝版),當然是藝術創作所允許的。不可否認,演繹歷史也能給人以啟迪,問題在於有沒有真實的生活作為後盾。影片也許敢於調侃一下封建主義,卻刻意規避現實。強大的明星陣營,豪華的道具服裝,壯闊的氣勢場面,金玉其外卻難掩思想的貧乏。

形式:只有視覺,只有動作,只有特技

電影離不開視覺,電影創作是藝術與技術的的高度結合,近年數碼技術的發展,更令科幻、武俠、動作等類別的電影如虎添翼。但是,對電影人而言,技術只是藝術創作的輔助手段。稱得上「電影藝術家」者,首先應該是有獨立思想的人,不是靠一技之長吃飯的工匠。

在陳凱歌的《無極》、張藝謀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還有馮小剛的《夜宴》)中,充斥著刻意營造的視覺效果,極盡奢華之能事:蕾絲下飛舞的中國功夫,讓眼球目不暇接;數碼製作的魔幻時空,令心魄驚悚刺激;嘉年華式的宏大場景,使觀眾嘆為觀止;輝煌服飾里的半裸酥胸,逼得你浮想聯翩……。

走出影院,彷彿離開一場能看不能吃的黃金盛宴,除了令人目眩的特技剪接和視覺衝擊,沒有留給觀眾任何思想上的記憶,甚至連足以回味的經典台詞都沒留下一句。至今膾炙人口的弦外之音,只剩下陳凱歌對胡戈「惡搞」的反擊:人不能這樣無恥到這樣的地步……

我只是中國電影的一名普通觀眾,也許不夠資格談論電影美學;可追求浮華的形式之美而忽視深刻的內涵之美,難道就是21世紀中國電影的「時代巨獻」?

目標:只有商業,只有娛樂,只有大獎?

當此浮華時世,我們不必諱言商業利益,任何大製作都需要大資金的投入,且期待票房的豐厚回報。我們也無須過分苛求導演,貧瘠的土壤開不出絢麗的藝術之花。

批判現實主義曾是中國進步電影的一種傳統。20世紀40年代有《八千里路雲和月》(史東山)和《一江春水向東流》(蔡楚生),至今仍被奉為經典,後者的票房甚至超過了西片;80年代有《牧馬人》和《芙蓉鎮》(謝晉),同樣創造了高票房。陳凱歌的成名作《黃土地》和張藝謀《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等,也繼承了這一傳統,並受到觀眾和國內外影評界的好評,票房不低,屢獲嘉獎。

毋庸質疑,主題的多元性和創作風格的轉換,都是藝術發展的應有之義。但進入21世紀以來,為什麼兩位導演的作品從社會現實轉向了虛無縹緲的古代時空,甚至連近代題材都難於觸及?需要反思的是當今中國電影的生態。

今年評電影「百花獎」,由據稱代表全國觀眾之99位評委評出的「最佳影片」,已經向世人昭告:「主旋律」須穩坐中國電影的至尊寶座;至於是否要靠組織各單位購票觀摩回收成本以及有無國際行情,我迄今不明就裡。

根據《第一財經日報》披露的數字:2005年中國國產電影拍攝了260多部,進入院線的約100多部,另外的100多部去向不明。國產電影的艱難,還可與國產電視劇互為參照,另據今年11月千龍網轉載的一篇文章披露:國產電視劇年產量已達12247集,去年有42.7%的電視劇新片拍完後未播出,今年下半年央視影視部已清退700集電視劇。

影視播出率奇低,每年造成巨大的資金、資源浪費。要麼「主旋律」,要麼全民娛樂,其他嚴肅主題的作品很難獲准進入市場。資本不願做賠本的生意,在越來越窄逼的空間里,僅剩下娛樂大眾或戲說歷史等不多的選擇。近年武俠片、宮廷戲、青春偶像劇之類作品泛濫熒屏,不謂無因。

為了打入國際市場,許多作品還不惜迎合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誤解:蒙昧(辮子、小腳)、性壓抑和性摧殘(亂倫、太監)、暴力(功夫、酷刑)等等……,莫非這些東西就代表了整個中國文化?

形勢比人強,中國電影的生態環境和電影製作的高投入,足以使大部分投資人望而卻步。導演們即便有超越自身的追求,面對體制和資本,藝術也必須低下高貴的頭顱。當然,任何規則都有例外,寧浩的低成本電影《瘋狂的石頭》,照樣碰撞了現實,卻獲得了成功。

如果說電影人的無奈,是在體制和資本面前別無選擇,而追求大獎卻正是他自己的選擇。沒必要諱言功利,也無須彈唱「為國爭光」的高調,電影是「夢工廠」,電影人也有自己的夢——摘取國際大獎的桂冠。這點夢想也許無可厚非,但年年衝刺「奧斯卡」、年年鎩羽而歸的現象,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越追求的東西越得不到,反而喪失了自我,即便得到了又能如何?

沒有生活的藝術是虛偽的,追求華麗外表的藝術是媚俗的。新奢華主義的中國大片,拜拜。

2006年12月18日 風雨讀書樓五柳村2006年12月28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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