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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霍爾頓《科學與反科學》

重讀霍爾頓《科學與反科學》

袁江洋

美國科學史家傑拉爾德·霍爾頓(Gerald J. Holton, 1922-)《科學與反科學》中譯本出版已近五年,這本凝結著中美兩國學者之心血的著作在當代中國的問世,對於中國社會受眾理解科學之底蘊以及反科學現象的實質不無裨益。

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在我們的學術傳統中,最為缺乏的就是理性的精神、科學的精神、懷疑的精神與批判的精神,因此,儘管自五·四以來「賽先生」的旗幟高高飄揚了近一個世紀之久,儘管「科技立國」已被寫進了我們的國策之中,但是我們的人民對於什麼是科學、對於科學的普遍特徵以及它的歷史時空特性,仍然缺乏基本的了解。欲真正了解科學,同時也真正了解反科學現象,你就必須置身於數百年人類歷史變遷的巨幅畫卷中、置身於人類思想之深沉、緩慢而有節律的博動聲中,尋找你所需要的答案。《科學與反科學》恰恰是一部有助於你尋找答案的著作。

歷史是現實的結構,欲理解今天,就必須理解歷史。與霍根《科學的終結》形成一種對照,《科學與反科學》不是以引證名人字句片斷和即興反諷來宣揚作者個人的觀點,而是以一組精心選題並精心寫就的思想史論文,將你從科學與反科學現象的表面引入對這些現象之歷史結構的深入分析之中,它讓你靜靜地思索于波瀾壯闊的思想旅程之中。

作為全書的第一章,「恩斯特·馬赫和實證論的命運」講述了馬赫和維也納學派的思想從歐洲向美國遷移的一段歷史。這是一段嚴肅而不平凡的故事,作為標題,「命運」一詞恰如其分地提示了一種思想在歷史時空中的流動方向。這是一種關於科學的思想,它誕生於歐洲,卻在二戰時期在歐洲思想的浩劫中遷移到美國,並在這片豐饒的、適於它生存的國土上重新紮根、生長。這種關於科學的思想,導源並生長於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現代化進程之中,至本世紀由維也納學派以高度抽象的哲學形式對之加以分析、概括和系統表述。卡爾納普曾以最為明白的語言表述了這種思想的基本命題:「一切經過深思熟慮的行動都以有關世界的知識為前提,而科學方法是獲得知識的最好方法,因此,我們必須把科學看作是改善人們生活的最有價值的工具之一」。(p. 28)這種思想在維也納時期並未命名,在戰後美國被名之為「科學的人道主義」,在今天則被可稱之為「科學進步觀」:科學在進步,社會進步取決於科學進步;科學之所以進步,是因為科學遵循合理的方法,即邏輯與經驗。

今天,世界各地的思想者已步入一個對「科學進步觀」進行深刻反思的時期。的確,大沙漠上的蘑菇雲、飄浮於公海上的石油、晨報上時常見到的發生於化學工廠里的化學品泄漏或爆炸事件以及關於外層空間的核試驗消息(如美國海星計劃)、乃至於繁華都市裡的赤貧現象,均令你不能不反思。對於科學與科學的本質,時代需要有新的答案。正因為如此,霍爾頓在結束對馬赫與實證論的命運的追思之際寫道,「新的一代可以懷有更多的期望。」

那麼,新的一代又懷有怎樣的期望?如果說邏輯經驗主義對科學所作的刻劃——一種不無唯科學主義意味的刻劃——是不真實的,或者說是片面的,那麼,人們是否應該由此走向反科學?在這裡,霍爾頓無疑持否定看法。在轉入對反科學現象的探討之前,他首先從科學史家的角度述說了他自己所提倡的理解科學的方式與見解。《科學與反科學》第二至四章「再論馬赫和愛因斯坦」、「量子論、相對論和修辭學」、「論傑斐遜式的研究綱領」所述說絕不是一些偏離了主題的一般的科學史故事,正是通過這些具體的論述,霍爾頓將他對科學的理解傳遞給讀者。史學家的論述方式原本不同於哲學家。而霍爾頓不僅是位史學家,而且是位有自己獨特思維方式的史學家。

早在60年代,霍爾頓就在著作或論文中陳述了他所提倡的基旨分析方法。所謂基旨分析,正是針對當時科學哲學家單單從邏輯與經驗角度理解科學的做法提出來的。霍爾頓認為,傳統的科學哲學將形而上學因素以及信念的因素斥之為無意義的東西,單單在由邏輯與經驗組成的二維坐標系中理解科學,因而難以對「新生態科學」——即科學家進行個人奮鬥時期的科學,或者說,科學發現過程中的科學(與見諸於紙面上的科學論述相對應)——作出適當刻劃。而要研究「新生態科學」,就必須深入到科學家的內心世界,了解他們的信念或其他形而上學因素對他們的工作所發生的影響。因此,霍爾頓主張將基旨的維度引入邏輯、經驗的分析平面,使之構成一個立體空間,並以之作為參照系解析科學家的思想、活動與成就。

霍爾頓注意到,在人類科學活動中存在著一些基本的信念或形而上學見解,這些信念經常出沒於科學研究之中並對科學家的行動產生著重要影響,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科學家的方法論、研究價值判斷與研究線路選擇;但當他們完成科學研究並轉入文字表述時段以後,他們往往並不按照取得該成就的實際過程進行論述,而是按照科學理性原則表述他們的成就,從而使得基旨的因素消逝於他們的科學論述文字之中。繼之,霍爾頓分析了基旨的結構,認為基旨往往是成對出現的(如連續與不連續,對稱與不對稱),有時甚至是以三元體或多元體的形式存在。

單從邏輯、經驗二維平面解析科學事件或科學家,必然會導致一種片面甚至是錯誤的科學形象。基旨分析的引入正是為了以適當的方式重建科學發現的歷程,校正傳統分析所給出的不無唯科學主義特徵的科學形象。通過揭示科學家的信念與形而上學見解、以及這些信念對科學的作用,科學史家可以在冷冰冰的邏輯世界裡找回人性的尊嚴,實現薩頓等前輩科學史家所希望達到的目標:促使科學人性化。

正是運用基旨分析,霍爾頓在「再論馬赫與愛因斯坦」一章解釋了為什麼馬赫在臨逝世前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提出批評並拒絕承認自己是相對論的先驅。對於這一現象,不能單單按照邏輯與經驗的法則進行解釋。在科學史上,還存在著大量的類似的例子。繼之,霍爾頓在第三章探討了科學家在陳述自己的學術見解時所採用的修辭學策略,他提出科學家為贏得學術支持也象人文學者一樣訴諸於修辭學策略,而修辭策略的制定也同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科學家的科學信念。在第四章,霍爾頓則轉而探討了美國科學的獨特特徵,提出自傑斐遜以來,美國科學在發展模式上建立了自己的獨立風格,這就是將牛頓科學研究綱領(旨在追求全知)與培根科學研究綱領(旨在追求全能)結合起來,既注重追求科學知識也注重充分發揮科學知識的作用,既注重基礎研究亦注重應用研究,從而使美國科學的發展保持了一種均衡合理的格局。

霍爾頓正是通過上述論述向讀者展現了科學的另一種形象,一種不同於邏輯經驗主義所概括之科學形象的形象。我們沒有必要將科學神化,沒有必要將科學中的邏輯法則與注重經驗的法則神化,以唯科學主義的方式理解刻劃科學。科學家不是神,不是科學發現的機械工具,更不是科幻電影里的科學怪物,他們有理性,也有信念、情感,他們是人。

在《科學與反科學》最後兩章,霍爾頓終於轉入了關於科學終結論及反科學現象的探討。霍爾頓再次運用基旨分析,對西方社會目前流行的科學終結論與反科學現象的思想根源進行學理解析。正如科學信念有著古老的淵源一樣,反科學信念也有著久遠的歷史。霍爾頓專門分析反科學信念在西方現代社會裡的最大的表述者施賓格勒的思想,並將之與愛因斯坦的思想進行對照。施賓格勒認為,科學的「內部癌症,將很快殺死科學,而歸根結底,我們將發現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從來就不要分析和證明,而只要信仰」(p. 168);而愛因斯坦等人則用他們畢生的科學實踐揭示,「科學是有目標的計劃,人們可以朝著這個目標前進,但在可預見的未來它沒有終點」(p. 174)。的確,當愛因斯坦登上科學舞台之時,科學終結論也曾一度盛行(許多科學家也對此深信不疑),但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的建立,卻揭開了20世紀科學革命的序幕,科學不但沒有終結,反而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霍爾頓沒有明確地下一個結論,但他的論述似乎在說,科學是人類自我實現的需要,只要還有人類存在,就會有科學,人類之需要科學,就正如人類需要宗教信仰一樣。「科學從它最早的開始到今天,仍然保持有單個的、不分化的總體的標記,它鼓勵人類作固有的無窮盡的探索,既尋求說明,又尋求超越。」(p. 175)

或許,當他於60年代初提出基旨概念時,他並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將之運用於反科學現象的分析。但是,西方當代社會裡反科學現象的盛行,令他不能不對之作出認真思考。霍爾頓指出,反科學現象的實質在於反對現代主義的世界觀,而現代性是一個相當複雜而含混的概念。要理解現代性,就必須將之與前現代性或後現代性放在一起理解。霍爾頓以簡明扼要的方式列出現代性與後現代性的一些基本特徵,前者珍視理性、科學、客觀、進步等觀念,而後者則注重情感、主觀、自我、個性等觀念。

懷著對人類終極命運的深切關懷,霍爾頓對於反科學(以及偽科學)作了一種社會學意義上的區分,他將反科學現象區分為兩類,即無害的與有害的反科學或偽科學。他指出,反科學信念僅僅作為個人信念,對社會並不構成危害。從歷史上看,實驗室中的一些偽科學(在今人看來是偽科學,如16、17世紀的鍊金術哲學家的工作),對科學並不構成危害,有時能從反面甚至是從正面促進科學的發展。但是,一旦反科學或偽科學信念與政治權力野心結合,一旦反科學活動變成了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就會給社會帶來極大災難。譬如,納粹所推行的「雅利安」科學,前蘇聯的李森科主義,均可視為這類例子。

偽科學有有害與無害之分,科學也有好、壞之別。霍爾頓通過基旨分析的長焦鏡頭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歷史的透視,他的分析方法以及他的許多見解,均有助於我們理解中國的科學與反科學活動。在當代中國,科學的發展還遠遠落後於西方,同時,反科學尤其是偽科學勢力則十分興盛,形形色色的打著科學旗號愚弄百姓的偽科學、假科學思潮,從「水變油」到種種神秘功法流派,充斥於世,並給社會發展造成極大危害,其情形正如霍爾頓所述。

我們必須看到,在科學進步與人類社會進步之間,並不存在天然的邏輯關聯;要使科學真正服務於善的目的,我們就必須將種種善的理念以適當的方式引入我們的科學之中,關鍵是在於,要培養出具有歷史責任感與人文關懷的科學新人。必須認識到,科學不是一部沒有生命的機器,而科學家也絕不是這部機器上的零件。同時,只有當科學變得更富於人性,反科學及偽科學才會真正得到抑制,才不至於泛濫成災。

最後,在此簡單介紹霍爾頓的學術成就。霍爾頓曾長期擔任哈佛大學馬林克羅德物理學講座教授與傑斐遜科學史講座教授。在物理學方面,他的主要貢獻在於現代物理教科書的改革。他將歷史的方法引入物理學教程的編寫之中,於1958年撰寫出版了《物理科學的概念和理論導論》(其中譯本已於1983年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區別於傳統的物理學教科書,該書將物理學思想的邏輯發展線索與歷史發展線索結合起來,以生動而富於魅力的方式展現了物理學大廈的宏偉結構與歷史建構過程,因而它能夠深深地激發學生的科學興趣並給他們的智力留下了寬闊的伸展空間。直至今天,該書仍在美國大學物理學教育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在科學史方面,他著有《科學思想的基旨淵源:從開普勒到愛因斯坦》(1973)、《科學的想像:案例研究》(1978)、《科學之進步及其責任:傑斐遜講座及其它論文》(1986)、《科學與反科學》(1993)、《愛因斯坦、歷史及其它(1995)》以及另一些著作。所有這些著作均採用基旨分析的方法寫成。基旨分析,作為一種方法論,是一種思想原子論,是對柯瓦雷以來作為科學史之主導研究範式的科學思想史研究綱領的一種提升與擴展。透過這種方法論上的提升與擴展,我們不難感悟到一代科學史家內心世界裡所抱有的人文關懷。

(《科學與反科學》,傑拉爾德·霍爾頓著,范岱年、陳養惠譯,江西教育出版社,哈佛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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