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趙構的評價引發的感慨

日前無意中在網上看到這樣一則消息:專家建議,在岳王廟增加宋高宗趙構的跪像。當時,只覺得心裡一陣難受,久久不能忘懷,越想越覺得:趙構雖不是什麼明君,但總不至於低劣到要與秦檜為伍的地步吧?很多人認為殺岳飛的罪魁禍首是趙構,的確,沒有趙構的認同,秦檜是不敢擅自殺死岳飛的,但是這就能說明是秦檜替趙構背了黑鍋么?也不盡然。金庸先生的小說《射鵰英雄傳》里,有這樣幾段對話。曲三(曲凌風)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甚麼呀?」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一門子的皇帝!」 由這三段對話看了,在這幾人眼中,岳飛之死,趙構當負全責。不過這四人中,張十五畢竟只是普通百姓,他更多的是在陳述趙構對金稱臣、殺岳飛等事實;而郭、楊二人,祖上雖是梁山好漢,但由包惜弱為知趙擴之名看來,他們此刻也算作是平常的良民,除了罵幾句「不要臉」,也說不出什麼其他;而只有曲三一人的話,確是值得琢磨的。先不論曲三所說的內容,單是他說話的角度和語氣,便有十足的大俠風範:不理會朝廷的權威,以心中之正義臧否時事。這樣的話從曲三口裡說出,可贊可嘆。我個人很喜歡這種行事作風,甚至可以說是嚮往。但若就內容而言,曲三的話卻有很多值得斟酌之處。首先,二聖回朝,趙構這皇帝便當真做不得了么?趙構當年繼統之時,曾經百般退讓,後來在大臣的力諫之下繼統,雖然這是帝王即位的一般過程,沒有什麼特殊意味,但是太后以及大臣們既然能夠選擇趙構,還是承認了趙構血統上的正宗的,甚至,當時還流傳著「謂靖康紀元,為十二月立康之兆」和「泥馬渡康王」一類的傳說,以證明康王受命於天的正統。試想,如果等趙構地位穩定以後,大臣們再逆自己以前所謂「天命」,更立二聖為帝(若徽宗未死,只怕立哪個還有引起無謂的爭執),只能無端擾亂大宋的統治秩序,這些大臣又如何會這般不明智?而且,趙構當時的地位已經比較穩定了,並不是兩個退了位的無道之君可以取代的。舉一個例子來說,若是在趙桓、趙構兩人中選擇,岳飛只怕是更傾向於趙構。別看趙構最後猜忌岳飛,甚至殺死岳飛,但是岳飛仍是設身處地地為趙構著想,對趙構的忠心可以說是日月可鑒。在金人想要廢掉劉豫的時候,岳飛擔心金人會冊立趙桓當這個傀儡皇帝。趙桓本就是正宗的大宋皇帝,又得金人冊封在北方,到時必會威脅到趙構的地位,因而上疏趙構,請立太子,以鞏固帝位。雖然岳飛的建議未被採納,但是其對趙構的忠心盡顯無遺。試想,以岳飛的名望,若是帶領思念北方故國之臣,追隨趙桓,便可輕易佔領北方要地,直搗黃龍怕是可以計日而待了。但是,岳飛沒有那樣做,可見趙構才是大宋的真命天子,這一觀念在岳飛心中已然根深蒂固。岳飛之所以心心念念地要迎回二聖,並不是質疑趙構的正統,想要更立皇帝,而僅僅是出於一個血性臣子的雪恥之心罷了。由此可見,北方的徽欽二帝,對趙構的地位根本不構成威脅。就算趙構忌諱旁人提起二聖,也僅僅是他個人心理上的自卑,並不為大部分臣子所認同。莫說宋人根本不易就會二聖,就算當真是就回了,天下大勢已定,給他們幾畝良田去種地,他們只怕也已心滿意足了,哪裡還敢爭什麼帝位啊。因而,私以為趙構因怕岳飛迎回二聖,威脅自己的地位,而殺了岳飛,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那麼趙構為什麼要殺岳飛呢?私以為,與其說是秦檜替趙構背了黑鍋,倒不如說是趙構替秦檜背了黑鍋。

趙構和秦檜都是主和派,這一點,他們的立場是一致的,而主和派,又被稱為投降派,歷來沒有什麼好名聲。金國主和派里出了一個割地賣國的完顏昌,南宋主和派里出了一個陷害忠良的秦檜,主和派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扣上了賣國求榮的罵名。的確,與主戰派那些慷慨士人相比,主和派確是太注重個人利益了。但是這種注重個人利益,就一定是賣國求榮么?秦檜為一己權力之欲(如果和,文官是比武將要有前途的),陷害忠臣岳飛,一點也不愧於這千年的罵名;完顏昌以將士們拼殺來的土地,換取「宋人德我」的微末之利,也難怪舉國上下,指其賣國。但是趙構主和的性質卻是完全不同了,於趙構而言,國就是家,家就是國,秦檜可以賣國求榮,可是趙構呢?如果他「賣國」,能夠為他自己求得榮么?趙構主和,其一是,認為打不贏。宋朝實行招募流民為職業兵的制度,朝廷養兵更多的是為了讓百姓有口飯吃而不至於謀反,並不是為了打仗,而統治者又一慣奉行「守內虛外」和「更戍法」等政策,宋軍的戰鬥力可想而知。趙構曾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於宋金的實力對比,當是十分清楚的;更何況從南往北打,由於氣候等多方面的因素,又難於從北向南打。這一點,從孝宗朝北伐失敗也可以看出。因而趙構擔心的是,宋金若是開戰,當真打輸了,自己會跟徽欽二帝一個下場。其二是,不信任。第二次出使金營時,王雲被亂民所殺,讓他不信任百姓和義軍;難逃後的苗劉兵變,又讓他不信任武將和官兵。這讓趙構如何開戰?難道就憑藉他那手讓金太子嘆服的騎射功夫,去滅那「滿萬無敵於天下」的金人鐵騎么?而這也致使趙構和岳飛之間產生了隔閡:一是,他二人一人主戰,一人主和,政見不和;二是,岳飛不忘迎回二聖,總能激起趙構心裡的自卑;三是,宋本來就是武將謀反建立的政權,自然對武將很是擔心,而岳飛,又是一個毫無私心,一心只為求得光復河山,天下安定的忠臣良將,這樣的將領,是最讓皇帝不放心的。如果一個人愛財,趙構可以給他錢;如果一個人愛地,趙構可以賜他地;但如果一個人像岳飛一樣沒有半分私念,但求為國為民之人,趙構便不知該拿什麼東西來安撫他了,當然不敢放心任用。這是皇帝的一個普遍心理,趙構也不例外,縱使他之前對岳飛多麼得信任和重用,時間長了,也難免會有嫌隙。而秦檜正是利用了趙構這個心理,借趙構之手剷除了自己的政敵。趙構在下令殺岳飛之前,是有猶豫的,雖然他害怕岳飛,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岳飛對自己的耿耿忠心,說不定岳飛也能像韓世忠一樣逃過一劫,也未可知。但是秦檜的兩句話,讓趙構心底發寒,起了殺心。秦檜對趙構說,岳飛與趙匡胤都是在三十二歲的時候當上了殿前都點檢,而趙匡胤在黃袍加身之前也是個忠臣。這樣的話如何能讓趙構不毛骨悚然?他害怕陳橋驛的事情重演,這是每個皇帝都會有的心理,尤其是宋朝的皇帝,於是,趙構做了一件令他負上千古罵名的事情——以「莫須有」的謀反罪殺害忠臣岳飛。私以為,趙構此舉絕不能稱之為賣國求榮,而應該用防衛過當來形容最為合適。的確,上述趙構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出於對自身利益的考慮,絲毫不見君王之明智和士人之賢德。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這些過分責怪趙構,他所處的時代和他的出身,便決定了他會有這些局限性,這並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自古以來殺忠臣的皇帝數不勝數,但是殺出這樣大罵名的人,怕是也只有趙構了。這並不是因為趙構當真品行低劣到了同秦檜一起賣國求榮的地步,只不過是,「靖康恥,猶未雪」之悲和「臣子恨,何時滅」之忠,襯出了趙構永世不得翻身的罵名。忠良蒙冤,臣子扼腕,士人憤慨,一曲悲歌,一紙罵名已經寫成,然而,在士人謾罵嗟嘆時,這件事的當事人,卻似乎平靜了許多:趙氏沒有再深究,岳氏也沒有再懷恨。這些又是為何呢?在《射鵰英雄傳》中,黃蓉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擠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

黃蓉此話乃是轉述了黃藥師的觀點,其實這種評價是比較準確的。岳飛縱使有一腔熱血,也只是高宗手下的一名忠心大臣,到底是生不出像俠士一般的憤和天下士人一般的怨。他更多的是悲,是嘆,是無奈。其實岳飛和趙構因為性格等多方面的原因,兩人之間是有不少誤會的,如果把話說開了,趙構不一定非殺岳飛不可;而以岳飛的忠誠,更可以理解趙構忐忑的心理,事情或許是不會發展的這個地步的。可以這樣說,岳飛至死都是一個奉行「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只有恨,卻沒有怨。岳飛若是知道後人想要增置趙構的跪像,只怕也要泉下難安,不敢承受。既然如此,那我們也一起平靜地看看這件事。事實上,岳飛之死,是一場奸相奪權的政治鬥爭,本質上是秦檜想要剷除政敵,獨攬大權,並沒有考慮過國家的生死存亡,所以會有這些賣國舉動。為什麼我說是秦檜奪權,而為提及趙構呢?首先,趙構又並非毫無抱負的昏庸之主(這一點從他尚節儉也可以看得出來,他還是想要有作為的,只不過是能力有限,所做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罷了),既然是賣國,主觀上他是不可能願意的,只能說他是客觀上做了奸佞秦檜的幫凶。其次,趙構並不是一個權力欲很強的人(這一點從他自願退位,當了25年的太上皇,而幾乎不問政事可以看出),而且他也根本就沒有駕馭權力的能力,面對這個父兄留下的爛攤子,他或許更願意不管不顧,真正大權獨攬的人是秦檜。很多時候,趙構是會被秦檜蒙蔽的,而且他並非心甘情願地重用秦檜,反而是在每次見秦檜的時候,都帶了匕首防身。一個皇帝做到如此地步,他心裡又該有多少無奈呢?這也就不難解釋,在秦檜重病的時候,趙構為何會暗暗欣喜,立即罷了秦檜和其子的官了。出於人的本性,趙構當然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是我相信,趙構也是很想保住這滿目瘡痍的半壁江山的(這一點,「朝廷若有便宜,勿以一親王為念」一言,可以看出)。而秦檜則不然,他宋朝存亡於他並不十分重要,他完全可以在完顏昌手下飛黃騰達,所以他才會賣國求榮。其實,從本質上來講,趙構跟秦檜根本就不是一條戰線上的人,我想,他是也很不情願與秦檜為伍的。試想,趙構若是泉下有知,聽到後世竟將自己與奸相秦檜相提並論,怕也是死難瞑目,心中的嘆息痛恨可想而知。而關於宋金之間,當戰還是當和,歷來沒有定論。的確,岳飛是打過幾場大勝仗,但是從總體實力上來看,雖然金宋漸趨平衡(金在入主漢地後,並沒有像遼那樣,保留較多少數民族傳統,其戰鬥力有所下降;而宋政權穩定之後,也崛起了很多想要報國的有志之士),但是宋還是略遜與金的,要想收復失地談何容易?而從我們今天來看,宋金之間的矛盾,已經不是兩個國家之間的矛盾,應該說是中華民族內部矛盾,這樣稱臣納貢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屈辱。畢竟當時,金確是占著北方的中原之地,從地理位置上也是佔據了正朔之位,私以為,宋金之間的關係,完全可以拿北宋和南唐之間的關係類比,所求的當是強大的一方統一中國,而不一定哪一方。再聯繫潘佑所作的《遺劉鋹書》,當時的局面也不符合其中所言的四種不得不戰的情況(金人已歸還趙佶棺槨,後又送韋氏回朝,「父母宗廟之仇」一條,也不能算是成立),反而更適「小之事大,理固然也」。既然如此,兩個政權和平對峙,有利於雙方經濟文化相互交流,相互學習,共同發展,促進了民族大融合。這樣總是好過連年征戰,生靈塗炭的。由此看來,拋開秦檜完顏昌這等賣國求榮之人,單看宋高宗和金熙宗的主和,也是有其積極意義的。這樣看來,後世對趙構的評價到底是苛刻了。甚至,大部分人對昏君趙佶的評價都要遠高於趙構(《射鵰英雄傳》里,黃藥師和曲凌風大抵也是這樣認為的)。但其實,單從治國之策來講,趙構是猶勝於其父兄的中興之主,但是趙構錯殺岳飛,卻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讓他背上了幾乎萬劫不復的罪名。這又是何必呢?一眚掩德,當真是可惜,可嘆啊。我們再回到《射鵰英雄傳》里的兩段評價,這兩段話雖都是遊俠所言,但一是俠者的眼光看朝堂,一是以臣子的眼光看朝堂。前者或許是略帶了俠者的偏頗,但後者卻盡顯旁觀者之清。金庸先生以一人之力,借江湖俠者之口,駕馭了兩種不同角度的品評,其認識到底也有不少合理之處,只不過自然帶上了大俠的張狂和桀驁。如今,我們再看這一段歷史,我們再看這一段歷史,應該再多一點理智和冷靜,我不相信「增置宋高宗趙構的跪像」這等畫蛇添足之論,會成為主流,但終究還是不禁輕輕嘆息。回眸千載歷史長河,我們大家或許都習慣更多得苛責帝王,然而,帝王也是人,既有人性的弱點,也有人性的親近,我們為何不去試試接觸帝王的心靈呢?或許,我們能夠體味出,那盛名抑或是罵名之下,鮮為人知的常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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