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人

在去首都機場第三航站樓的擺渡車上，聽見後面兩個女孩在聊天。

「你美簽第幾次過的？」

「第二次，你呢？」

「我也是第二次，第一次直接被拒了。你也是吧？」

「是啊，還能什麼原因，單身唄，單身女的都不給過。」

我和這兩個女孩一班飛機到了西雅圖，落地過關入境，工作人員看了我的證件忽然問了一句：「你下一班飛機是什麼時候，有時間嗎？」

我心頭一緊。恨「外來人」的總統當道，即便我已經在美國7年，說不讓進就不讓了？

我說，「時間有限。」

他說，「哦，那算了。看你有個常青藤學歷……你看那個屋子裡扣了一群中國老太太，都不會說英語，今天問不清楚，可能都要被遣返了，本來想你能去給她們翻譯一下。」

我說，「我可以去。」

我進了屋，看到很多和我同一班飛機從北京飛來的，大約六七十歲的中國奶奶們，很慌張地坐在椅子上等著被詢問，還有兩個是坐在輪椅上的。

我平靜地說我是來翻譯的，那幾個官員對我說，「你先坐下，一會兒叫你。」

我剛坐下，一個老奶奶就過來坐在我旁邊，說：「閨女啊，是不是這個國家出什麼事兒了？」

我不知道怎麼和她解釋，只能說：「這個國家沒出事兒，八成是他們覺得您出什麼事兒了，不讓您進。」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在這個時期，美國一點都不友好。

我安慰她說沒事，一會兒我會陪她一起過去。我看她都開始發抖了，於是去拉她的手。

她和我說，她是來看女兒的。丈夫很多年前癌症去世，女兒決定出國學醫，她辭掉了學校的工作，出來辦學掙錢，讓女兒讀完了醫學院，但沒有做醫生，而是為比爾·蓋茨工作，在基金會負責幫助解決世界醫療水平平衡問題。她說這些年女兒太忙，她太孤單了，於是想過來看看女兒並勸勸她結婚生小孩，等她看完放心了，就回去。

我們被叫過去了，那個海關工作人員問：「你來幹什麼？」

她戰戰兢兢地說：「來看女兒，她在蓋茨基金會工作，信里都寫了。」

我原話翻譯，海關工作人員說：「沒問的不用回答。」

工作人員又問：「你這次什麼時候回去？」

她說：「我想怎麼也要待半年，我想把她屋子收拾好，給她弄出個舒服的空間來，提醒她要有個家，她從小沒爸爸……」

我還沒翻譯，那個美國人就說：「你趕緊告訴她，問的說，不問的不用說。」

我看了那個美國人一眼，拍拍這個緊張的女人說：「您不能說半年，美國規定三個月就要出境，您買回程機票了嗎？」

她說沒有。

我說，「那，一個月好嗎？」我對她眨眨眼睛。她拍拍我的肩。

我替她翻譯說：「她計劃一個月，可能更短，就是擔心女兒。」

工作人員說：「你這個情況，能找到女兒么？知道出去怎麼走么？」

我向她眨眨眼，問：「你女兒來接你吧？」

她說是。她通過了。

從她跟我講的故事，我知道她一個人曾經孤苦十年，從一份有穩定工作的教師變成外出打工的「外來人」，丈夫去世女兒在外求學，一個女人的十年在「要供女兒外出讀書」中匆匆而過，如今已是滿頭白髮。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年輕的時候老公是個富豪，在別人看來是「為了錢」她才嫁的。她有三個小孩，後來老公破產，被追債人折磨致死。

她帶著孩子們逃到了巴黎。和一個法國老人結婚，她和孩子們都留在了法國生活。

「風流的和當年一樣」，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什麼「下落」，但後來知道的少數人，居然是這麼說的。

她的孩子們都很爭氣，其中兩個還成為了有名的華人設計師。他們回到中國，上來就接最大的單子，「法籍華人」聽著就是時尚圈裡喜歡的頭銜。他們設計的作品一段時間內甚至被說成是華人的第一個「陸嘉班納」。

人越紅，就會有越多人開始來挖背景，這個年代的公眾號都想寫點雞湯文。於是有人開始調查他們兩位的父母。他們真正父親的資料是找不到了，但發現他們的母親，這麼多年都在照顧早就半身不遂的法國丈夫。於是各種評論性文章都在寫這兩位設計師有個多麼不容易的媽媽，兩位設計師在接受採訪時，也會聽公關的建議，說，「我們是中國人，我們身上的品質，都是從媽媽那裡學的。」

但這個女人從來沒再回過中國，不管能享多大的福。她年輕時沒少陪丈夫參加上海那些大場面，如今孩子出名，她卻一個採訪都不想露臉，人家邀請重訪上海，她說，丈夫不能離人，我就不去了。於是，更多的讚美湧上各種社交媒體號。

可是那些已經死了或者已經耄耋之年當初罵著她「風流」的人，至少今天還在驚訝，這個這麼漂亮，這麼挑剔的女人的一生，難道不是在男人之間為了利益跳來跳去，怎麼就一輩子活得她們都不敢相信的「有情有義」了呢？

第三個要寫的，是我好朋友的媽媽。

認識這位朋友的時候就知道他來自於多文化家庭，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英國人，兩人相差近二十歲。

我來美國之後約會過兩個外國人，可是越走近，就越好奇如果真的和他們結婚，一輩子會活成什麼樣？

有一天我問我這個朋友，你爸爸這輩子，對你媽媽滿意嗎？

他告訴我，他媽媽是他爸爸的第三任太太，之前兩任都是法國人，現在也都不知去向。他說，我爸爸認識我媽媽之前，在IBM工作了30多年，卻沒有一點存款，天天下班了和朋友出去玩，喜歡喝酒。後來和媽媽結婚後，他居然開始存錢了，漸漸有了資產，後來有了房產，後來做投資，連孩子們也都有了房產。

他說，我爸爸今年80多了，他說他一輩子最好的日子都是媽媽給的。結婚不到三十年，前十年幸福快樂彼此需要，可是十年後他就老了，後面就都是媽媽在照顧爸爸，他們不再是相處。爸爸心裡其實很清楚，是媽媽在「伺候老人」。可是這樣的日子也過了快二十年了，爸爸說媽媽從來沒有抱怨過，現在如果他死了，最放心不下，最過意不去，最心疼的，就是媽媽。

他說，我爸爸很愛很寶貝我媽媽，他老了也是天天喊她小時候的中文小名，「圓圓」。

我想起那天在機場，兩個老奶奶的對話，「你說，他們是不是想說咱們要留在這兒，吃人家福利，不肯走了呢？」「哎，我這一輩子，不貪兒女不貪社會，今天女兒在微軟工作，就是來看看，給她做點兒中國飯，吃膩了我就回家了。」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拚命忍著眼淚，我想告訴在北京擺渡車上的兩個女孩，他們不給你們簽證，看你們單身，你們不必怕他們，因為這一切的來源，都是這個國家怕我們中國女人，我們有情有義、隱忍、堅強，他們怕了我們，而已。

作者：美國布朗大學應用數學經濟和東亞研究雙學位榮譽畢業，曾在摩根大通、美林美銀等華爾街投行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