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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事智慧

處事智慧

叔本華

我們所處的世界是怎樣,主要在於我們以什麼方式來看它,所以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世界;有人認為它荒蕪、枯燥和膚淺,有人覺得它豐富、有趣而充滿意義。

福分的劃分

亞里斯多德(Aristotle)將人生的福分劃分成三類:來自外界的福分、來自心靈的福分,以及來自肉體的福分。我不計較這種劃分的內容,只想保留它的數字。據我觀察,人的命運的根本不同點,可以歸結為三類:

一、人的自身:針對人格的廣泛意義而言,它包括健康、精力、美、脾氣、品性、才智和教養。

二、人的所有:就是指財產和其他各種可能佔有的一切。

三、人的地位: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人把你看成什麼,或更嚴格地說,他人是根據什麼看待你的。這可以從別人對你的看法中透露出來,而別人對你的看法,又可以從你所獲得的榮譽、地位和名聲中明顯地看出來。

一生的準備

為我們的一生做周詳的準備——不管是哪種準備,都是最常見而且最嚴重的愚蠢行為。這種準備,首先假定我們會長壽,我們可能活到人類最長天年——有多少人能活那麼長久!即使能活那麼久,對於所完成的計劃而言,也太短了。因為要實現那麼多的計劃,需要的時間比我們在開始時所想到的要更多;然後,沿途會有許多事故和障礙。在人世中,究竟有多少人能達到目標?最後,縱使目標達到了,我們思考時間對我們的影響,不管是我們的工作能力,還是享受的能力,不可能一輩子都一樣。因此,我們全力以赴希望獲得的東西,往往在得到的時候,發現已經不適合我們。

為某一偉業做準備所逝去的歲月,無意中剝奪了我們去貫徹它的力量。一個人不畏艱難和危險所累積的財富,自己卻常常無法享用,勤勞所得只能留給他人;或者是,他多年努力奮鬥所獲取的職位,卻沒有能力擔任。對他而言,幸福來得太晚,從另一方面說,他自己抵達得太晚,無緣享受幸福。

人生的旅行

人生好比一次旅行,沿途所見景色跟開始的時候不同,當我們走近些,它又有變化。這就是真實的人生——對我們的願望而言,更是如此。我們時常找到些別的東西,一些甚至比我們所尋求的更好的東西;我們所要尋找的東西,往往不在我們著手尋找的那一途徑上,而在另一條小路上。我們沒有找到期望的歡樂與喜悅,我們獲得的是經驗、世故、知識——一種真正而永恆的幸福,而不是短暫的、只在幻想之中才有的。

人生的選擇

我們所處的世界是怎樣的,主要在於我們以什麼方式來看待它,所以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世界:有人認為它荒蕪、枯燥和膚淺,有人覺得它豐富、有趣而充滿意義。

我們竭儘力量惟一所能做到的事,就是儘力發揮我們個人的品質,讓我們從事的事業,能夠用上我們的才智,在能力範圍內,做到極力避免其他的紛擾。因此,我們就得選擇最適合我們發展的職位、行業和生活方式。

人生快樂的兩大仇敵是痛苦和煩悶。我們可以進一步說,要是我們有運氣能離開一個仇敵,我們就按照離開它的多少,而接近另一個仇敵。事實上,人生的過程似乎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的劇烈擺動。

自我設計

建築工人可能對所建房屋的通盤設計一無所知,無論如何,他不會心中老記掛著設計圖樣。對於一般人也一樣:在他一生進行活動的每日每時,他很少想到自己一生就其整體而言的路程和特性。

如果一個人要讓自己的事業具有價值和重要性,如果他要精心策劃完成某個特定的任務,那麼,他就需要不時地把注意力轉向一生的「藍圖」,也就是一張具有設計概要的小草圖。當然,要這麼做,他必須運用「認識自己」的格言;他必須對了解自己的方法有若干進展;他必須知道在一生中他的真正的主要的和最為關鍵的目標是什麼,他最想擁有的快樂是什麼;還有,在那之後,什麼在他思想中佔據著第二和第三的位置;他必須找出,就整體來說,他一生真正的使命是什麼,他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跟世界的一般關係如何。如果他為自己的重要任務畫好了草圖,看一看自己一生的這張小圖,當是最能刺激他、鼓勵他、提升他、促使他採取行動,使他不至於走上錯誤的道路。

人生的快樂

拿我們所經歷的欣喜或歡樂,去衡量一生的快樂與否,顯然是採用了錯誤的標準。因為歡樂畢竟是負面的。認為歡樂會產生快樂是一個錯覺,是受到羨慕心的偏愛所致,最後難免會遭受懲罰。痛苦給人的感覺是不折不扣的,快樂的真正標準就是沒有痛苦。如果我們沒有遭受痛苦,而且又不覺得生活枯燥,世上快樂的必要條件都已經達到了,其他一切都是虛妄的。

我們絕不應該用痛苦的代價去換取歡樂,即使只是局限於招致痛苦的風險,也不應該去冒犯。要是那麼做,就是以正面的真實的去換取負面的虛幻。但為了避免痛苦而犧牲歡樂,卻是有利可圖的。至於痛苦是跟隨在歡樂之後,還是在歡樂之前來到,都是無關緊要的。企圖轉變當前的苦難的情景,使之成為歡樂的園地,致力於爭取欣喜和歡樂,而忽視獲得最大可能地免於痛苦——可是多少人都這麼做——完全是違反天理。

伏爾泰說:「快樂不過是夢,憂傷卻是現實的。」事實上他的話十分可信。一個人想要評估自己的一生是否快樂,一定要一一記下他所逃過的各種劫數,而不管他曾享受的歡樂。因為「幸福獲致術」的起始,就是首先承認它的名稱本身就是一種委婉的說法。「生活幸福」就是指「生活不那麼不幸福」——即度過一段可以容忍的生活。毫無疑問,我們之所以獲得生命,不是去享受此生,而是克服此生的困難——走完人生的路。到年老時,想到畢生的任務已經功德圓滿,不能不感到莫大的安慰。最快樂的命運,不是去體驗到最怡人的欣喜或是最大的歡樂,而是把生命帶到終點,未遭受到身體或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人生的幸福

我們要小心,不要把人生的幸福建築在過於寬泛的基礎之上,不能要求擁有許多條件以保持快樂。快樂要是建築在寬泛的基礎上,最容易受到破壞,遭遇到不幸的機會也因而增加——不幸的事故總是隨時發生的。在所有其他的事情上,基礎越廣闊,安全性就越大。「快樂」的建構所依據的藍圖,與前面所述的情況恰恰相反。所以,把你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是避免極端不幸的最可靠的途徑。

個人幸福的主要因素,包括我們自下而上的整個模式,都取決於我們內在的品質,也就是在於我們是如何構成的。這是明顯的事實,毫無疑問,人的心靈對於自己的感性、慾望和思想所獲得的總效果是否覺得滿足,跟他的本質具有直接關係,外界只不過是對我們產生一種間接的影響罷了。這就是為什麼同樣的外在事件或環境,對任何兩個人的影響都不同;甚至在完全相似的環境中,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不同的天地。一個人所能直接領悟的,只是他自己的觀念、感情和願望,外在世界對他的影響,只能促使他產生那些觀念、感情和願望。

人生的不幸

只有在某個時間一定會到來的不幸,才有資格擾亂我們。符合這個條件的不幸很少。不幸大體有兩種:一種只是可能的,大不了是極其可能的;另一種是不可避免的。縱使一定會發生的不幸,什麼時候會發生並不確定。整日都為這兩類不幸做防備的人,沒有片刻會是安寧的。有的不幸是否會發生根本就不確定,有的不幸發生的時間不確定。所以,如果我們不想由於恐懼不幸而失去人生的所有快樂,我們就應該把前類不幸看作永遠不會發生,把後類不幸看作不會立刻發生。

不幸的事件如果已經發生,無法改變,我們就不應該再認為事情可能會演變為其他的情況,更不應該的是,認為當初如何就可以避免這件事。因為這種想法會增加自己的苦惱,使事情無法忍受,讓自己成為自討苦吃的人。我們最好以大衛王為榜樣。當他的兒子躺在病床上時,他不斷地向耶和華百般苦苦哀求,希望他會康復。但兒子一斷氣,他就擦動一下指頭,不再記掛這件事。如果不能輕鬆做到這一點,你就需要躲藏在命運之神的庇護所,接受一項偉大的真理:事情的發生是必然的結果,是無可避免的。

人生的睿智行為

在我看來,人生睿智行為的首要規則,包含於亞里斯多德在《尼可馬氏倫理》中所提到的一個觀點,原文可譯為:明智人士所致力的是免於痛苦,而不是尋求歡樂。

人生睿智行為中的要點,是維持我們對目前和未來的看法的適度平衡,目的是避免過分注意其中一方面,而忽視另一方面。許多人對生活過分注重現在——我認為他們是不折不扣的輕率之徒;有些人太在意未來,總是小心謹慎。很少人能在這兩個極端之間保持適度的平衡。一些非常努力、只希望生活於未來之中的人們,總是向前看,迫不及待地盼望著未來,認為只有尚待獲得的東西,才會使他們快樂。儘管他們氣度聰穎,其神情正像義大利所見的驢子,它們步伐之所以匆促,是因為它們頭上捆綁著一根棍子,棍頂懸掛有幾棵稻草;稻草總掛在前頭,驢子一直試圖能吃到稻草。這些人終生生活在幻想之中,他們老是「將就著」過活,直到終老死去。

心境的平靜

我們心境的平靜越少受到恐懼的擾亂,我們就可能更多地受到慾念和期望的鼓勵。這就是歌德的那首非常受人歡迎、名叫《我不作任何寄望》的詩歌的真正意義。我們只有先排除一切虛榮炫耀,投身於簡樸無華的生活中,才能夠做到心境平靜,也就是到達人生幸福的堅實基礎之上。心境平靜是享受此刻的必要條件。除非我們能享受一個個的片刻,否則就無緣窺見人生幸福的全貌。我們應該永遠記住,「今日」只出現一次,不會再度回來。我們易於忘記,每一天都是生命中不可缺少、因此也就是無從補償的一部分。我們不免把生命看作一個集體的意念或名稱,其組成的一個分子遭受毀滅,對整個生命沒有損害。

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生病和憂愁中未受到痛苦和困擾時所度過的每個時辰,我們的記憶都會視為十分值得羨慕的時光,把它當作失去的樂園,或像是到這時候才認出某人一向夠朋友。在我們身強體健的美好日子,如果有時會回想到上面的經驗,我們便應該更會欣賞和享受「現在」。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有當不幸降臨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才盼望那些幸福的日子再度來臨。一千個歡欣快樂的鐘頭就在情緒惡劣之中浪費了,美好的時光未經我們享受,白白地讓它們溜走,而在天空布滿陰霾的時候,徒然嘆息已經逝去的幸福歲月。當前可以忍受一時一刻,不管他們是如何的古板或普通,或是在我們不經意中過去,或是不耐煩地打發掉——這些就是我們應該珍重的時刻。永遠要記住,時光的退潮現在就在把它們推入到「過去」,隨後我們的記憶會把它們打扮好,安置它們深居在閨閣——在以後什麼時候,特別是當我們困苦的時候,才掀起它們的面紗,再當作我們最為喜愛和失之交臂的美人,介紹給我們。

快樂獲致術

我們快樂與否,跟我們的視野、工作範圍、我們與外界的接觸點所受限制和界定的程度成一定的比例。如果這些限定很寬廣,我們可能會比較憂心和焦慮。範圍寬廣就意味著我們的關心、意欲和恐怖都會增大而且加劇。我們大多會假定瞎子不快樂,其實並不盡然,否則他們的面貌不會出現那種溫和、幾乎是安詳的平靜表情。

我們已經看出,受苦是正面的,快樂只是負面的狀態。限制外界活動的領域,就是減輕心意受到外界的刺激;限制我們才智的努力範圍,就是舒緩心意受到內在刺激的來源。後一類的限制也帶來一個缺點,就是讓「無聊沉悶」進門,而無聊沉悶根本就是無數苦痛的直接來源。為了驅走無聊沉悶,人們往往會不擇手段——放蕩、結交損友、揮霍、賭博、以及大吃大喝等。這些不當行為同樣帶來一連串荒謬、毀滅和愁苦。無事可做,就難於循規蹈矩。限制對外活動的範圍不僅有助於獲得快樂,而且對於獲得快樂也是必要的。田園詩是惟一描寫人們在快樂中生活的文學,在處理素材的本質上,著眼於把人物置於簡單而有限的環境中。也由於這種感受,我們會從所謂的「世態畫」上得到樂趣。

我們的心境是快樂還是痛苦,要看盤踞著我們意識的事情是什麼類別。在這一方面,純粹勞心的職業,對於其智力配合得上的人們而言,在促進幸福所做的貢獻上,通常都大大地超過一般務實的生涯。因為後一類人的成功和失敗,經常在變換,不免帶來所有的震撼和折磨。在這一點上,必須指出的是,外勤活動會讓我們不喜歡讀書和研究,同時也會使我們不能安靜地集中精神,而集中精神是從事這類工作的必要條件。在另一方面,長期思想使我們多少不適合實際人生的熙熙攘攘,所以,如果環境需要我們花些精力處理實際事務,我們應該把勞心工作暫時停下。

單純甚至是單調,都將會促成我們的快樂。因此,只要能夠做到,我們要爭取單純,而且如果在我們的生活方式中,單調而並非無聊沉悶,我們也要接受單調。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以及生活的重負(生活與重負是根本分不開的),最不會為難我們。我們的存在將在沒有波浪或漩渦侵擾的小溪中,平靜地滑行。

生活的經驗

生活如果要完全慎重精明,並且要吸取經驗的所有教訓,就必須經常反思——類似於簡要複述我們所曾做過的事、我們的印象和感覺,把我們以前的判斷跟現在我們全力以赴、希冀有所成就所定下的目標相比,就是接受由「經驗」私下裡一次次地給我們上課——每人都可以這樣讓經驗上課。處世的經驗可以看作是一種教科書,反思與知識構成該書的討論。如果我們經驗甚少,而反思和知識豐富,就好像有些書每頁的正文只有兩行,而討論卻有四十行;經驗多而反思和知識不足,就好像有些古典文獻的版本,其中沒有註解,許多內容含義不明。

自省與回憶

我們在這裡所給的忠告,跟畢達哥拉斯所建議的一條規則是同樣的:每夜睡覺之前,把當天所做之事,加以檢討。每天隨便地生活,為工作或享樂忙忙碌碌,不對過去作任何的反思——好像不斷地從生命的捲軸中拉出棉線——對於自己何去何從,一無所知。這樣生活的人,情緒和思想都免不了有些混亂,從他談話的突兀和零碎中——像是一種雜拌——我們不久就可以看出。在眾多繽紛的印象之中,過著這個世界永無寧日的生活,而且自己心智能活動的相對不多,容易走上情緒和思想都出現問題的命運。

當影響我們的事情時過境遷,我們往往無法找回並重溫那時在我們心中所激起的某種情愫,但是,我們能記得我們是如何被當時情況引導而說過和做過些什麼。這些就可說是那些事情的結果,或是它們的外在表達和測度它們的準繩。因此,對於我們在一生的重要關鍵之際的想法,我們應該仔細地保留下來,這一點,寫日記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謊言的帷幕

追逐名利、尋歡作樂、過高級的生活,是通往快樂的大錯特錯的途徑。因為這麼做,是企圖把我們苦難的生存轉化為一連串的欣喜、高興和歡樂——這種過程到最後一定會變為失望和妄想。就此點而言,可以相提並論的是它帶來的必然伴奏:大家彼此說謊。正如我們的身體為衣服遮蓋,我們的心靈則隱蔽於謊言的幃幕背後。幃幕總是存在的,我們只能有時透過幃幕猜測他人的思想,如同我們通過別人的衣著外觀而獲知他們的體型。

孤獨與才智

社會的存在有其必要條件,就是所有的社會都必然要求其成員互相兼容克制。這就是說,社會越大,該社會的性質就越為乏味。人只有在單獨的時候才顯露本色;如果他不喜歡獨處,他就不會喜愛自由。因為人只有在獨處時才擁有真正的自由。人在社會中一定需要剋制自己,時時刻刻都要如此。一個人的個性越為獨特,他就越難忍受與其他人交往所須做出的犧牲。我們或是歡迎孤獨,或是容忍和躲避孤獨,這完全取決於每個人的價值的大小——例如怎樣看待獨處時的可憐感,各人所受痛苦的全部重負如何。大智者喜歡把個人的價值估大。總之,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如果某個人在大自然的簿籍中名列前茅,他自然而然、無可避免地會覺得孤獨。如果環境不妨礙他的這種孤獨感,對他將是有利的。因為如果他需要跟異類人士多做交往,那些人將會對他構成擾亂性的影響,不利於他的內心平靜。他們真的會剝奪掉他的個性,而不會對他的損失給予任何補償。

人與人之間,在品行和才智上,上天所設定的差別程度是相當大的,但是我們的社會總是忽視那些差別,甚至要把那些差別消滅,或者說,社會建立了人為的差別——階級和地位的分等——來代替它。後者與上天所建立的高下次序,往往完全顛倒。這樣安排的結果就把一些才智低劣的人往上提升,把少數天賦卓越的人壓制下去。遇到這種情況,有才有識之士通常會退出社會,而這類人一旦增多,平庸之人更加不可一世了。

在一個社會中,令大才大智人士惱怒的是「權利平等」,因為這些權利直接導致人人都可以自命不凡,那是大家都喜愛的;而在自然的情況中,才智上的差別就意味著所擁有的社會權力應該有相對的不同。理想的社會承認任何類別的要求,可就是不重視才智,把才智視為違禁品。人們對於各式各樣的愚蠢、乖戾和魯鈍,都表現出無限的耐心;具有才華得要獲得他人的贊同,否則需要完全深藏起來。智慧上的優越自然就會冒犯了別人。

理想的社會

所謂理想的社會,最糟糕的不僅是給我們帶來無法讚美或喜愛的同伴,而且還不讓我們保持天性和本色。為了做到和諧,它強迫我們蜷縮,甚至是完全變形。富有智慧的談話,不管是嚴肅的還是幽默的,只適合智慧型的社會,對於普通人,則是徹底的對牛彈琴。要使他們高興,就一定得大眾化。這就要求我們做嚴峻的自抑。為了像別人一樣,我們得丟棄四分之三的智力。當然,享有友伴,能夠彌補我們在這方面的損失,但是,越有價值的人越會發現所得支付不了所失。收支兩抵是負債,因為跟我們打交道的人,一般都是破產的,也就是說,跟他們交往所得,無法補償與他們交往所帶來的煩悶、不安和齟齬,或是我們必然要做出自我抑制。因此,在大多數的社會中,願意獨善其身的人都會獲得實質性的好處。

虛假的卓越

真正的卓越,也就是在才智上的卓越,是不容易遇到的,即使遇到也會令人難以忍受。因此我們的社會就隨意採取一種虛假的卓越,用來代替真正的卓越。前者的特性是按照習俗,建立在任意的基礎之上——這種傳統似乎是由較高的上層人士承襲下來的,而又像「口令」一樣,可能會有所改變。我這裡所指的是「好範式」。這類卓越每當跟真正的卓越發生衝突,它的弱點就會暴露出來。更重要的是,「好範式」一出現,「好見識」就離去。

內心的安謐

除了自己,沒有人能跟其他人完全情投意合——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或是終身伴侶。個性和脾氣上的不同,總會帶來某些不和諧,雖然在程度上微不足道。那種真正的心境平靜,內心的完全安謐,是塵世中僅次於健康所能給予我們的最高祝福,只有在個人獨處時才能夠達到;而要讓安謐成為一種持久的情緒,只有把自己完全置身於退隱之中。這時,如果這個人自身有什麼長處和稟賦,他的生活方式將是在這個可憐的世界中最為快樂的。

心靈的貧瘠

我所指的精神空虛,以及心靈的貧瘠,還將造成另一種不幸。當一夥比較優秀的人集會結社以便提倡某一高尚或理想的目標的時候,結果總是無數的大眾蜂擁而來。各地方都是這樣,後者的目的在於祛除煩悶寂寞,或是他們天性上的其他什麼缺陷。什麼事情能讓他們生活快樂些,他們就毫不考慮地立刻去攫取。他們有些人會偷偷摸摸地溜進去,有些人則會拚命擠進去,然後就完全把它摧毀,或是放肆地改變它,到最後它的目的變得跟當初正好相反。

聰明人和愚人

聰明人首先要爭取的是免於痛苦和煩惱,能得安靜和閑暇,也就是一種平靜樸實不受干擾的生活。因此,在對「世人」略有認識之後,他會選擇不求聞達,如果他具有大才智,甚至會過獨居的生活。一個人的內心越為充實,他對其他人的需要就越少——其他人越不能替他做什麼。這就是為什麼高度的智慧會使人不合群。當然如果智慧的「質」能由「量」彌補,那還值得在這個大千世界過日子。不幸的是,一百個愚人抵不上一個聰明人。

一般人一旦免於貧困的痛苦,便不惜一切要消遣、找友伴,逢人就交往,惟恐只是單獨一人。因為獨處時,每個人只能依靠自己,各人的自身條件便顯露出來。可憐的個性是人的終身負擔,愚人縱然出身顯貴,仍然會被他的個性所累,而有才智的人因為充滿生動的思想,能使荒地充滿人群。塞尼加說:「愚蠢就是負累。」實在是至理名言,可以跟《聖經?德訓篇》的一句話加以比較:「愚人的生命遠遜於死亡。」一般來說,有人喜歡結交朋友,就因為他智慧低下,個性隨俗。我們在這世界的選擇,很難超出一端是獨處,另一端是庸俗、隨波逐流。我記得在一份法文報紙閱讀到,北美有些黑人最愛一大群人聚集在小塊地方,因為他們就是喜歡彼此為伴。

明智的人

明智的人好像是獨奏一件樂器的音樂家,他沒有其他人幫助而舉行演奏會。這樣的人,自身就構成了一個小世。他心智專一,獨立奏出的音樂,具有各種樂器共同演奏的效果。像鋼琴一樣,他在樂隊中沒有地位:他是一位獨奏者,也許由他個人擔任演出;或是,如果是跟其他樂器在一起,只能擔任主奏;要不然,他是合唱中的主唱。但是,有些不喜歡交際的人,也許能從這個比喻中得到好處,從而定出一條常規:我們所交往的人要是缺乏高素質,可以從增加數量上做某些補償。如果對方聰慧,有一個人做伴就足夠了;但如果你所交往的儘是普通人,不妨多認識幾位,因為讓他們一起合作——根據演奏俄國管號的類推,就能產生一些好處。願上天給你耐心,讓你完成任務!

偉大的心靈

偉大的心靈——人性的真正導師,自然不願意經常跟他人做伴,正如學校老師不願意跟圍繞著他鬧哄哄的孩子在一起遊戲那樣。那些偉大心靈的使命,是指導人類渡過「錯誤」的海洋,安全抵達真理的彼岸——把人類從野蠻而庸俗的深淵,提升到文明和教化的光明之中。具有偉大心靈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但並不真正屬於這個世界。從很早的歲月,他們就感到自己與其他人之間有著顯然的不同,但只是逐漸的。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開始明白自己的地位。他們在心智方面的孤獨,然後又由於實際上的退隱生活方式而獲得鞏固。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從流行的庸俗之中解放出來的人,是難以接近他們的。

所有偉大的心靈都註定是孤獨的——這一命運有時可能會令人感到遺憾,但是選擇孤獨總是為禍較少。當年事漸長,我們就變得容易說出「該怎麼做我就敢怎麼做」。年歲越高,日子過得越快,我們就想到把餘生專註於智慧上的事,而忽視人生的實務。只要我們神智健全,我們過去所取得的那些知識和經驗,配合發揮我們個人的才能,讓我們無論從事任何學科的研究,都覺得輕鬆和有趣。過去我們在蒙昧中所知有限的許許多多事物,現在都變得明朗清晰,每有成果都使我們感到困難已經克服。根據長時間與他人相處的經驗,我們已不再對別人抱有太大的期望。我們發現,跟人交往得深入一些,並不會有所收穫。喜愛獨處在從前需要犧牲走向社群的慾望,現在已經成為我們的自然性向的單純品性——它是我們生命中的本有素質,如水之於魚。具有獨特個性的人跟一般人不同,他必然是孤立的,這就是為什麼這樣的人越老越感覺到他的處境不再是年輕時那麼沉重的負擔。

獨處的好處

對於有才智的人來說,獨處的好處是加倍的。第一,讓他能清靜;第二,他不必跟其他人在一起——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跟世人打交道需要我們抑制自己,面對厭惡甚至危險。拉?布魯耶(La Bruyere)說得好:我們所有的禍害都來自於不能獨處。的確,喜歡跟人交往是危險的,甚至是致命的,因為它意味著跟人們接觸,而其中極大多數是道德低劣的,而且智質魯鈍或剛愎。不愛社交就無須理會那些人。自身有足夠的條件,不需要跟那些人在一起,實在是大幸運。因為我們的痛苦,都從需要跟別人交際、交往而來。跟人交往會破壞我們心境的平靜,而心境平靜,我已經說過,是幸福要素之中僅次於健康的。沒有相當時間的獨處,要做到心境平靜是不可能的。社交的主要理由是彼此有所需要;彼此的需要滿足之後,人們本來要分手,煩悶寂寞又把他們驅趕到一起。要不是因為這兩個理由,人們極其可能都獨居自處。這是因為每個人在自己的心目中都覺得自己是世上惟一的人,這種絕對重要的感覺只有在獨處時才能充分領略,而在熙熙攘攘的真實人生中,這種感覺很容易受到令人痛苦的否認,不久就會萎縮而消逝。從這一觀點來說,獨處是人類最原始的自然狀態,在這種狀態中,我們都像亞當一樣,快樂是無限的。

一個人若能面對自己,獨立自處,好處是無窮盡的。西塞羅甚至說過這樣的話:一個能夠完全自立、並且具備獨特才能的人,不可能生活不快樂。一個人越有獨立的才能,別人對他的重要性就越少。這種自足的感覺,讓許多有真才實學的人不致為了跟世人相處而做出相當的犧牲,更別說實際上克制自己去積极參与那些活動。一般人喜歡社交,能跟人和睦相處,是出於一種相反的感覺——他們容易跟別人相處,不容易跟自己相處。此外,這個世界對具有真才實學的人並不敬重,世人敬重的完全是不學無術之輩。所以,一些人的隱居就能說明他們擁有特異才華,或者說,他們的隱居是擁有特異才華的結果。因此,自尊自重的明智之士都把自己生活的必要條件加以限制,以便保持或擴大他的自由,但因為每個人必須跟世人有所往來,他就把深交儘可能地限制到最少。

幽居的煩惱

愛好孤獨很顯然不是人性中最直接的、最原始的衝動,而是次要的、慢慢養成的習性。它是高貴心靈的比較顯著的特徵,其發展一定要克服某些自然的慾望,而且還不時需要實際地對抗魔鬼的誘惑。後者爭取我們摒棄令人憂鬱、摧毀心智的「獨處」,換取「與人為伍」,走向社群。魔鬼說,即使最壞的社交活動,也會給人們一份人類情誼的意義:

這樣的痛苦生活會捨棄你,

它像一隻兀鷹啄食你的胸脯!

所見最壞的社會也會顯出你,

你是大眾之中的一個人物。

(歌德著《浮士德》,根據貝雅?泰勒的英譯)

賀拉斯說得好,人生中沒有一件事物不是帶著若干缺點的。或者,根據印度的一句諺語就是,蓮花都有梗莖。幽居固然有許多好處,但是也有少許不便和缺點,不過比之與人相處的諸多煩惱,便微不足道了。因此,具有真正才幹的人不跟他人交往,一切會更為順利。但是,幽居的壞處之中有一項不容易被人覺察,那就是:人們整天呆在家中,身體對環境的變化非常敏感,連門縫吹進的微風都足以讓他們生病。我們的性情也一樣,長時期的幽居會讓我們的脾氣變得非常敏感,就連最微小的事故,最無所謂的話或樣子,都足以困擾和冒犯我們——這些小事通常不為普通人所注意。

社交與年齡

喜愛社交的衝動,還可以從別的觀點加以審視。在寒冷的日子,人們聚集在一起可以得到一些溫暖。我們能用某一方式,跟他人有所接觸,溫暖我們的心靈。但是,一個本身在才智上具有大量溫暖的人,不需要靠那種辦法取暖。一般來說,一個人的社交能力,幾乎跟他的才智價值成反比:如果說某人很不友善,幾乎等於是說其人大有能力。

一般而言,喜愛與人交往的程度,跟自己年齡的大小成反比。一個小孩子只要被留下幾分鐘,就會發出可憐的驚恐的哭聲。稍後,不許他離開房間就是嚴重的懲罰;年輕人只要在一起,一會兒就能彼此親密相處,只有少數心靈高尚的青年很高興有時候獨自一人——但整天都獨自一人又不合適了;成年人不在乎整天都單獨一個人。獨處不算一回事,年事越長越不在乎。對於知己大多凋零、對交往感到興趣索然的老人,就具備著獨處的最適當條件。從個別例子來看,這種喜愛與世隔絕和靜居的傾向,都直接跟智力相關,說到底具有某種貴族的情結。

只有性格非常貧瘠和世俗的人,才會在老年時像年輕時那樣喜歡交際。但是到了這時,他們在那不再適合他們的社會中變得令人苦惱,大不了只能勉強做到讓別人可以忍受——這些人在從前是極受歡迎的。

無法忍受的孤獨

人與人之間的共同之處,是人們的性格之中最低下、最不高貴,也就是那些平庸、瑣碎、卑俗的部分。我們與這些庸人為伍,究竟能獲得什麼歡樂呢?那些人不能把自己提升到更高的層次,而要把一切拉到跟自己同樣的低下。那些人的目的就是這樣,我們還能要求他們什麼呢?當你發現人類社會令人厭惡,覺得你有理由遠離人群,你的本性可能會使你無法忍受獨處所帶來的沮喪。你如果年輕,其情況就大多如此。那麼,讓我勸告你,要養成跟人交往時保持著孤單感,學習怎麼跟友伴在一起時依然故我,並不立刻說出你的想法,在另一方面,對別人所說的話,不必太推敲字義,在道義上或智力上,不要對別人期望過高,並加強對他人意見的淡漠感,就最能練習人人讚美的容忍精神。如果你那麼做,雖然你就在他們之間走動,但你看起來在生活上相當獨立:你跟別人的關係完全是君子之交,保持客觀的性質。這種謹慎能保持你不跟他人接觸頻繁,從而能讓你不受他人熏染或被他人激怒。在這一方面,社群好像一把火——聰明人在適當的距離取暖,不像傻瓜一樣過於靠近火,一旦被燒傷,就跑開獨自發抖,大叫大嚷火會燒傷人。

人們因為忍受不了獨處而對人和氣友善。他們變得討厭自己,內心的空虛促使他們與人交往,去國外旅行。他們的心智沒有彈性,因為心智缺乏自身的活動,他們就努力給它一點——例如喝酒。許多人酗酒就完全因為這個緣故。他們一直在尋找某種刺激,尋找他們所能忍受的最強烈的刺激——與他們臭味相投的人在一起的興奮。如果他們沒有友伴,他們的心情就會消沉,陷入可悲的沮喪。這些人的自身,我們可以說,只具備為人的條件的一小部分。他們需要相當多的人數,才能湊出可觀的分量,達到自覺夠資格成為人。優秀的人,並不代表某一小部分,而是指整體,他本身就是完全的。

妒忌的天性

妒忌是人的天性。它既是一種惡習,也是苦惱的一項來源。我們應當把它視為我們的幸福之敵,對它邪惡的念頭加以抑制。這是塞尼加所給予的勸告。他精闢地說道:如果我們不把自己的命運跟其他更為快樂的人相比,避免自尋煩惱,我們將會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感到高興;還有,如果許多人看來比我們處境更好,應該想一想有多少人比我們處境差。如果實際的災難降臨,最有效的安慰——雖然跟妒忌是同一來源——就是試想別人所遭受的更大的災難;其次最好的安慰是置身於跟我們同樣不幸的人們——我們共憂患的夥伴。

我們應該永遠記住:出於妒忌的憎恨是最難消除的。所以我們永遠要小心,行事要有節制,以免引起別人的忌恨;正像對付其他許多惡習一樣,我們最好完全棄絕在這方面可能獲得的快慰,因為後果嚴重。

每一個尊貴的人都有一大群羨慕者圍繞著,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位,他們會暗地裡對你懷恨在心,除非為恐懼所抑制。他們會急切地讓你明白:你不比他們強。就由於他們這種熱切地讓你明白的態度,你可以看出他們顯然自知不如你。如果有人這麼妒忌你,可採用的方法是跟妒忌你的人保持距離,儘可能避免跟他接觸,使你和他們之間好像隔有一道鴻溝;如果這辦法做不到,你就要完全處之泰然地忍受他們的攻擊。在後一種情況中,引起他們從事攻擊的因素也會使得攻擊緩和下來。這方法似乎大家都採用過。各類的尊貴人士與他類的尊貴人士,通常都能和睦相處,他們之間沒有妒忌的必要,因為他們各自的不同的特權,產生出一種平衡。

成熟的自信

在實行任何計劃之前,要給以多次成熟的考慮。甚至在你心頭經過徹底的考慮之後,需要把人們判斷失誤的可能性留出餘地,因為一些無法探究或預見到的情況總會出現,把你全部的計劃推翻。這種想法永遠會影響到收支賬上的負方——在重要事情發生時所做出不可輕舉妄動的警告:靜止的東西不要弄動它。但是一旦你下定決心,並且開始著手,你必須堅持到底——不要因為重新回想已經完成的事,或是再次顧慮到許多可能的危險,從而擔心不已;讓你的心思完全離開這個問題,抗拒再去想那件事,牢記著你在適當的時候曾經做過成熟的考慮。同樣的勸告見於義大利的一句諺語,歌德曾經譯為:把馬鞍系好,然後自信地騎乘賓士。

冷靜判斷

對於任何可能影響我們禍福的事情,注意不要操之過急。不要讓我們過分憂心,而要冷靜、心平氣和地去考慮事情,把這件事看作跟我們關係並不特別密切的抽象問題。在這裡,我們不應該讓想像扮演任何角色,想像做不了判斷——它只會喚起幻象,導致有害而且不時非常痛苦的心情。

一日之計在於晨

即使夜幕剛剛降臨,華燈初上,我們的心靈就像眼睛一樣,對事情還不如在白天看得那麼清楚。這時候不適合進行嚴肅的思考,尤其不適合思考不愉快的問題。早晨才是適當的時候——無論做任何努力,不管是思想的還是身體方面的,都是如此,沒有例外。因為早晨是一日的青春,萬事萬物都呈現明艷、新鮮和輕盈。我們在那時覺得有體力,官能完全聽我們使喚。不可遲於起身,把早晨縮短,或是做雞毛蒜皮的事,或是閑談,把早晨時光浪費掉;早晨是生命的精華,應該把它看作近乎神聖的。夜晚就好比老年,這時候我們無精打采,喜歡說話,稀里糊塗。每一天是一個小生命:每一次醒來和起身是小模樣的出生,每一個早晨是短暫的青春,每一次休息和睡覺是小模樣的死亡。

無法預知的新觀念

在某些不確定的情境或時間來到之前,我們無法永遠對周遭構成新觀念,或是提出創新的思想。同樣地,我們無法永遠在事先決定某個確定的時間,或是在我們預計要做的時候,對某一事情予以完全的考慮。因為在適當的時候,一些思緒不必特別召喚就可能突然變得活躍,我們只要到時候緊密地跟下去就行了。從事反省和回顧,在選擇時間方面,情形也相似。

控制想像

我在這裡建議對想像要加以控制,同時也要求我們不去回想過去不幸的事情,諸如我們所遭遇的不公正或傷害。我們所蒙受的損失,我們所經歷的污辱、輕視和困擾,都足以構成一幅漆黑的圖畫,我們不要去描繪它。要是那麼做,就會弄醒那些沉睡已久的可恨的情緒——那些擾亂和破壞我們天性的憤怒和憎恨,讓它們置身於現實生活中。在一篇絕妙的寓言中,新柏拉圖主義者普洛克魯斯(Proclus)指出,在每一個市鎮,哪有賤民跟富貴人士比鄰而居?同樣地,我們每一個人,不管他如何高尚和尊貴,在他的天性的深處,存在有一大夥低賤而庸俗的意欲,足以使他構成野獸。我們不能讓這些低下的意欲造反,甚至不能讓它們伺機而動。它們的模樣可怕,它們造反的領袖就是我在前面所描寫的「想像」。一樁小小的困擾,不管它是來自我們的同伴或是來自我們周圍的事物,都可能一躍而變為面目猙獰的妖怪,讓我們不知所措——這都是因為我們一直沉溺於我們的苦難中,用最為耀眼的顏色和最大的比例,把它們繪形繪影地畫出來。對於不如意的事,最好用平常心看待,因為那也是最容易忍受的方法。

失去方知珍貴

看見他人的東西,往往讓我們想到:啊,但願那東西是我的!我們總覺得我們缺乏什麼。我們不但不應該有那種感覺,更好的做法是經常把自己置身於相反的境地:啊,但願那東西不是我的!我的意思是,我們有時應該把我們的所有物,看作是可能會丟失的;不管什麼,財物、健康、朋友、配偶、孩子,或是其他我們喜愛的人,大多數情況是,只有在我們失去他們時,才開始發現他們的價值。如果大家按照我的建議看待人和物,我們將獲得雙倍的好處:我們一方面在他們那兒獲得比從前更多的樂趣,同時我們會儘力不讓他們失去。例如,不讓財物冒風險,不激怒朋友,不讓配偶受到無謂的誘惑,或是不忽視自己孩子的健康等等。

為了活命而毀壞生命的目的

在處理一件事情時,我們第一步是要把我們的注意力從其他所有的事情上撤離。這樣能使我們在各個適當的時間,照料每一件事,去享受或忍受它,而不會牽扯到我們其他的利害所在。我們的思緒一定要好好地加以整理,就像是把它們分別放在不同的小抽屜里,我們可以打開某一抽屜,而不會影響到任何其他的抽屜。

這樣,我們就能使憂慮的重負,不會對我們構成太大的壓力,不至於把我們當前的一點點生活樂趣,予以破壞,或是把我們的休息剝奪掉。否則,牽一髮而動全身,注意某項重大的事,可能導致我們忽視許多似乎不那麼重要的事。對於思想高尚的人士而言,保持自己的心靈不完全被私事和世俗的煩難所壟斷,不讓自己所有的注意力被佔據,不使更有價值的事情置之不理,是極為重要的。就一個非常現實的意義而言,那就是「為了活命而毀壞生命的目的」。

節慾與制怒

我們必須限制我們的願望,抑制我們的欲求,節制我們的憤怒。要永遠記住,任何值得擁有的東西,每個人只可能獲得無限小的一部分;然而,在另一方面,每一個人都會遭逢人生的許多不幸。總之,我們必須「一忍再忍」。如果做不到這一項,任何財富或權力都無法使我們免於痛苦,這也是賀拉斯(《書函集》卷1第18節)所說的意思。他建議:

要小心考察並勤於探討,

如何最能促成一生平靜;

庶不致竟日被無謂的意欲,

恐懼或希冀無用之物所折騰。

克己也是必要的。不能克己,我們就不能按照上面的話駕馭自己。試想,每一個人都要受到環境的許多嚴厲的剋制,不受克制,任何存在都不可能。這麼一想,自我剋制看起來並不是那麼困難,再說,在適當的時候稍微克制自己一些,還能相當於附近一百倍大工業那部分。克己最能保護自己不受外界的強力排擠。正如塞尼加所說,要讓每一事物聽從你,萬一最壞的情況發生了,或是觸及我們的敏感部分,我們總可以把克己的嚴重性放鬆一些。但是別人不會尊重我們的感受,如果他們要施加強力排擠,我們是不會獲得憐憫或慈悲的對待。因此,用克己的方法來預防別人的強力排擠,是穩健而明智的。

生命在於運動

亞里斯多德說的對,生命在於運動。我們之所以存在,從實質上說,是因為我們的有機體是不斷地運動的。如果我們要明智地生存,就必須不斷地使「心」有所用——不管做什麼都行,只要是一些實際的或內心的活動。一些無所事事、也無事可想的人,總是用手指頭或近旁的什麼東西敲擊桌子,這種情況就可以證明前面的話。事實是,我們的天性在本質上是「無法休止的」:無所事事,我們一下子就感到厭倦,這就是無法忍受的沉悶。這種希望有所作為的衝動應該加以調節,把規律什麼的引入到裡面,這樣將增加我們所獲得的滿意程度。

有所作為,即是做一些事,如有可能就創造什麼,至少學習一點什麼——不管是一本書或是一個籃子,他的這一意欲就將獲得最完全的滿足。看到自己手頭的工作每天不斷地有所進展,一直到它最後完成,具有一種直接的樂趣。這是牽涉藝術或文學作品甚至不過是勞力產品所得到的樂趣。當然,成品的性質越為高尚,它越能給予我們更大的樂趣。

健康與財富

人世間最無助於快樂的是發財,而最能促進快樂的是健康。在臉上能見到快樂和滿足之情的,不就是那些低下階級,所謂勞工階級,特別是在鄉下生活的人們嗎?在富有的上等人士的臉上,不是充滿憂慮煩惱嗎?因此,我們應該儘力維持良好的健康,快樂就是健康綻放的花朵。

我們應該做些什麼以維持健康?像避免任何種類的過度,免除劇烈而不愉快的情緒,不可過分思想,每日做戶外運動,洗冷水澡等合乎衛生的措施,實在用不到我叨嘮。每日沒有適當的運動,沒有人能保持健康。生命的所有過程,都要求做運動,以保證各種功能的正常運作,不僅是比較直接和有關的肢體要運動,而且是全身。體內這些不停的運動,需要一些外在的動作配合,沒有運動就好像是在壓抑情緒一樣。連樹木長得好都需要風的搖動。

我們的快樂依靠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情緒又怎樣依賴我們的健康狀況,可以用同一外在情景或事件,分別在我們心情好壞之時所造成的影響予以比較而看出。影響我們快樂的,不是事物的客觀性質或本身,而是它們對於我們的影響是什麼,在我們看來是怎樣的。這就是艾匹克提塔斯(Epictetus)所說的:「事物不影響人,是我們對事物的想法影響我們。」

一般來說,我們的快樂十之八九都依靠健康。有了健康,每一件事都令人高興,沒有健康,任何事都不能讓人喜悅,甚至是其他的福分——偉大的心靈、樂觀的性格,都因為沒有健康而變質和退化。所以兩個人一見面,彼此首先問安,表達祝願,實在是很有道理:良好的健康畢竟是人生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從這些我們可以看出,為其他福分——財物、晉陞、學問或名譽,更別說為了一時的感官享受,而不惜犧牲健康,是最最愚蠢的事。任何事物都應該擱放在健康的考慮之後。

幸福的人

所有被重大目標所驅使、知道自己有力量創造偉大作品的人士,是最為幸福的。它給予那些人的一生更為高尚的興趣,一種罕有的恩典。一般人因為缺乏這種機會,相比之下,生活便變得非常乏味。對於稟賦優異的人而言,人生和世界在每人每天都共享的興趣之外,具有一種特別的興趣,這種興趣更為高尚,是一種正經而嚴肅的興趣。他們從人生和世界收集作品的材料,一旦免於個人生活需求上的壓力,便全心地致力於從事搜尋資料。他們的智慧也一樣:在相當程度上,它具有雙重性格,一部分用來應付日常事務,也就是全部世人都面臨的有關意欲的事物,另一部分用來處理他們的特殊工作——對人類的生存從事純粹和客觀的沉思。在這個世界的舞台上,大多數人各自演一個小角色,然後下台。大天才過著複式的生活,既是演員,也是觀眾。

品格與幸福

個性不健全的人對於人生歡樂的感受,就像美酒喝到含著苦膽的嘴中一樣,無非是苦澀的。因此,所謂人生的幸福和艱辛,並不取決於我們的遭際,而在於我們如何對付它,在於我們感受它的性質和程度。簡而言之,我們的性格和品質,是惟一立即而且直接影響到我們快樂和幸福的因素。所有其他因素都是間接而非立即的,其影響可以化解和消除,但是人的性格的影響性,是永遠的。這可以說明,由性格所引起的忌妒為什麼最難平息——忌妒也是最善於掩飾的。

在我們所作所為或是在我們遭受痛苦之中,我們的意識是存在並且持續的;我們的個性,在我們有生之年,每時每刻都一直或多或少地發生作用,所有其他影響都隨著一切機緣變化而成為一時的、偶然的、倏忽的。因此,亞里斯多德有一句話:持久不變的是人的性格,不是財富。

同一理由,我們對於完全來自外界的不幸,比較容易忍受,而對自己招來的不幸卻更難應付。運數總是會變更的,性格則不然。因此,主觀方面的福分——高貴的性格、精明的頭腦、愉快的性情、樂觀的精神、健全的身體,總之,身心健康是構成幸福的最為首要的因素。所以,相比獲得外在的財富和外界的榮譽,我們更應該注意提高和維護自己的身心健康。

生活的快樂

對幸福最有直接幫助的是心情快樂洋溢,因為心情快樂的本身就是直接的獎賞。開心快樂的人總是有其理由的,但大抵跟天性有關。樂天的個性最能彌補其他福分的喪失。一個人可能年輕、英俊、富有而又受人尊重,你要是想知道他是否幸福,你只需要問,他的性格是否樂觀;在另一方面,要是他性格樂觀,就不必計較他是年輕還是年老,背直還是背駝,富有還是貧窮——他是快樂的。因此,當「快樂」敲門時,我們應該敞開大門歡迎「快樂」,不必顧忌重重,考慮是否要讓自己開心。

我們輕易不讓自己「心滿意足」,之後又怕心情愉快會影響到嚴肅的思考或是重大事件。開心是直接而立即收穫的,它好像是「幸福」的現金,不像其他的福分只是支票。只有它可以使我們在此刻立即快樂,我們的生存不過是在兩個永恆之間所佔據的無限短的一瞬。把握和促進這樣的愉快感,該是我們努力追求幸福的最高目標。

克服困難就是體驗生存的充分快樂,不管我們在何處遇到哪些阻撓,在生活的事務上也好,在商業或生意方面也好,或是由於探究精神想要充分掌握對象,我們在思想上有所努力所遭遇的,在奮鬥或勝利中,總有令人愉快的事。如果我們沒有機會讓自己振奮,我們就會儘力製造一個。根據不同的個性,我們或打獵,或玩遊戲,或是受天性的左右。我們找人爭吵,密謀暗算,或是欺騙,做一般非法勾當——這一切都是想結束不能再忍受的平靜無事。我已經說過:無事可做,不容易保持安靜。

美貌也部分地跟快樂有關。生得漂亮的人可以說佔盡好處,雖然正確地說,它不能直接地促進我們的快樂。美貌對促進快樂是間接的,是因為它能給人好感。它帶來的好處不少,即使是對於男人。生得漂亮是一封公開的推薦信,讓人立即喜歡推薦信的持有者。

幻想的幽靈

我們應該避免被幻想的幽靈牽引。概念經過明晰的思索而構成指引。任憑幻象牽引跟接受這種指引是不同的,然而人生的這些規律卻為大多數人違背。在任何思考中,最後決定我們採取某一特別途徑,如果我們加以仔細的觀察,就會發現,這個決定的形成,並不是出於各個概念經由明確的安排而一步步導致的一個正式的判斷,而是受到看來可代表該途徑的某一幻想的圖像所影響。

我們永遠不應該被一時的印象所操縱,也不應該為事物的表象所左右,這些印象和表象對我們的影響,其力量遠遠超過思想的或系列概念的單純作用。它們之所以影響力大,不是因為這些一時的印象能供給豐富的資料(事實往往是相反),而是因為我們的知覺跟它們很熟悉,其作用是直接的。它們強行侵入我們的心靈,擾亂我們的平靜,粉碎我們的決心。

濫用智力

許多天才和偉大的學者在年老時變得心智衰弱、幼稚,甚或瘋狂。19世紀初的司各脫、華茨華斯、騷塞等幾位著名英國詩人,他們在年老甚或在六十幾歲時,毫無疑問的,在智力上變得遲鈍無能。事實是,他們到達那一階段時,因為受到大筆酬勞的鼓勵而被牽引,竟至把文學當作買賣,為錢而寫作。他們之所以成為低能,原因就在這裡。這種情況誘導他們不自然地濫用智力。不斷奴役靈感、驅策詩神的人,總會受到懲罰的,這跟過分地沉溺於消耗他類精力一樣。

柏拉圖的兩類人

柏拉圖把人分成兩類,一類是性情開朗的人,一類是個性陰鬱的人。他指出,不同的人對於快樂和痛苦的印象,顯出不同程度的感受性,有人感到失望的事,另外的人會一笑置之。一般而言,對於痛苦的印象具有的感受性越為強烈,他對於快樂的感受性就相對低弱。反之亦然。對於一件可能轉好或轉壞的事情,如果這事變得不利,個性陰鬱的人會懊惱或悲傷,如果變得有利,也不會高興;另一方面,性情開朗的人對於不利的問題,既不會憂慮也不會不安,如果轉為有利,就會大喜。事情十有九件成功,前者不會高興,反而為一事未成而煩心;後者如有一事成功,就能找到慰藉,保持開心。

天才都是憂鬱的

儘管健康對於心情愉快幫助極大,而後者是構成我們幸福所必須的,但是心情愉快並不完全依賴健康,因為有人可能身體百分之百健康,而仍然性情憂鬱,每日愁思不斷。最主要的原因無疑出於天性和體質,尤其是我們的敏感性跟體力和精力的一般關係。異常的敏感會產生不平衡的心緒,一種過分的抑鬱,而不時爆發為不可壓抑的意氣洋洋。天才就是神經作用或敏感性過分的人。亞里斯多德說得非常對:「哲學家、政治家、詩人或藝術界傑出的人,看來都性情憂鬱。」西塞羅常常這麼說:「亞里斯多德說,天才都是憂鬱的。」

獨立和閑暇

獲得上天和命運所賦予智慧的人,將會熱切而小心地維持開放內在的快樂泉源。要做到這些,獨立和閑暇是需要的。要獲得獨立和閑暇,他會自願節制慾望,珍藏他的資源。因為他不像別人,他的快樂不只限於外在的世界,這就使他更加克制和謹慎。因此,他不會為了期望官位、金錢或是他人的好處和讚許,而出賣自己以迎合低級意欲和粗俗品位。在這種情況下,他會遵從賀拉斯在信中給米西納斯(Maecenas)的勸告:為「外我」而犧牲「內我」,也就是為了光輝、官職、排場、頭銜和榮譽而放棄個人全部或部分的安閑和自主,是莫大的愚蠢。

大部分的人閑暇能產生什麼呢?除了正在尋歡作樂,或是做傻事之時,只是感到厭煩和無趣。這些閑暇的價值太少,這可以從大家如何打發閑暇看出,一如亞里奧斯圖(Ariosto)所說,愚蠢的人空閑時刻是多麼可悲啊!一般人只想如何「消磨」時間,有點才智的人是盡量如何「利用」時間。

才智有限的人易感煩悶,是因為他們的才智只是意志的動力的工具。當沒有特別的事情需要讓意志發生作用的時候,意志就休息,有些人才智隨之放假。他們的才智跟意志一樣,需要外因來發動,其結果就是人的各種能力的可怕的停滯——煩悶。為了對付這種可悲的感覺,人們爭相從事僅可歡娛一時的瑣事,希望這樣可以讓意志作用,從而得以運用智能,因為完成意志的動機是智能。跟自然的真正動機相比,這些動機只是紙幣和銀幣的關係,因為前者的價值是隨意定的——紙牌和麻將牌等,就是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而發明的。一個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可能玩弄手指,敲打任何東西,甚至拿著一支雪茄煙也好,以代替運用大腦。

不受打擾的閑暇,並不是大家都能擁有的,它跟人的天命是根本相抵觸的,因為一般人的命運是為個人糊口和家庭生計而終其一生。它是貧困、需要奮鬥、並非才智馳騁的天之驕子。一般人對不受打擾的閑暇,不多久就會感到煩悶,要是沒有設想的或必然的目標,例如各種遊戲、消遣和嗜好,把閑暇佔據,閑暇立即變成負累。因為這樣,閑暇是極有可能充滿危險的,所謂「人無事可做時,很難保持安靜」。

在另一方面,超越普通人的那份智慧不但不自然,而且是反常的。但如果它的確存在,而且具有那份智慧的人能夠獲得快樂,那人需要的就是別人發現是負擔或是危險的「不受打擾的閑暇」。沒有閑暇,好比飛馬神被牢牢地捆綁著全副轡頭,他是不會快樂的。如果不受打擾的閑暇和大才智這兩種不尋常的外在和內在條件都碰巧發生在一個人身上,那將是極大的幸事。如果命運如此有利,人就能過著高層的生活,不為人生的兩大相對的苦源(痛苦和煩悶)所侵擾,一方面不必為自下而上作痛苦的掙扎,一方面又有能力承受閑暇。人們要逃避這兩重不幸,惟有讓它們彼此抵消。

內心的幸福

我們從外在世界所能獲得的東西很有限。外在世界充滿悲哀和痛苦,我們要是離開,那些煩悶又在各處等待我們。不僅如此,邪惡一般都佔盡上風,愚蠢的叫鬧聲最為洪亮。命運是殘酷的,人類是可憐的。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內在豐富的人好比聖誕節之時的一間明亮、溫暖、充滿快樂的屋子,而外邊是結凍下雪的隆冬夜晚。毫無疑問,世上最快樂的命運是個性豐盈的珍貴稟賦,而更為特別的是具有可羨的才智。這是最幸福的命運,雖然可能不是最光輝璀璨的人生。

一般人把畢生的幸福置於自身以外,他們把幸福寄托在財產、地位、配偶和孩子、朋友、社團之上,一旦那些身外之物有所喪失或令人失望,他們的幸福基礎就被毀了。也就是說,這些人的重心不在自己,願望和幻想每有變動,他們的重心也會變動。如果他有錢,他今天的快樂是鄉間的別墅,另一天是買馬,或歡宴朋友,或是旅行。總之,一生享盡榮華,理由是他在自身之外尋求樂趣。像一個失去健康的人,他試圖用補品和藥物來恢復健康,而不想發展自身的生命力,也就是未顧及他失去健康的真正來由。

我在這裡所強調的真理——人生的幸福,主要來自內心,得到亞里斯多德所做出最為正確的觀察的確認。亞氏在《尼可馬氏倫理》中說:「每一樂趣都必須先要進行某種活動,也就是先要運用某些能力。做不到這些,樂趣就不可能存在。」亞氏主張,人的快樂幸福在於自由運用個人的最大才智。上天所賦予人的那些能力,原本的目的是讓他跟大自然的困難搏鬥,但如果無須作這樣的搏鬥,未能使用的能力或精力倒變成人的負擔。因而我們就得用工作或玩耍消耗精力,其目的只是為了避免生活煩悶的痛苦。感到煩悶的最大受害者是有錢的上層人士。

保持和刺激意志

每個人在年輕時,都必然是體力充沛、精力旺盛的,只是體力和精力跟心智能力有所不同,無法長時期維持高峰狀態。到後來,那些紳士淑女或是缺乏心智能力,或是心智能力未能獲得發展,或是未能儲存材料讓心智能力有所作為。他們的困境是可悲的,然而,他們仍舊保有意志,因為只有意志力是不會枯竭的。他們於是用極度的激情,例如輸贏巨大而必然會令人墮落的財博,來刺激他們的意志。一般而言,人要是無所事事,他一定會選擇適合他能力的娛樂——打球,下棋,狩獵,繪畫,跑馬,搞音樂,玩牌,做詩,研究宗譜、哲學或是其他業餘嗜好。

一般人感興趣的事,也就是跟個人利害有關的事,只能刺激自己的意志。經常去刺激意志,怎麼說都不是一件好事,換言之,它牽涉到痛苦。玩牌是各處「高尚社會」的普遍消遣,是提供這一類刺激的工具,因為涉及的刺激甚小,所造成的痛苦不大而短暫,並非真實而永久。事實上,玩牌只是給意志搔癢罷了。

智力高超的人

智力高超的人有能力對純粹是「知識」、跟「意志」無關的事物抱有濃厚的興趣。不但如此,這類興趣對他也是必須的。這可以讓他生活於沒有痛苦、十足是神仙安居的境界中。於是我們見到兩種景象——一般大眾的生涯,全力地為個人的微小利益,為所有的不幸,作長期無奈的爭鬥和努力。

一旦這些目的達到,稍能返回自我,又為無法忍受的煩悶所包圍,這時惟有靠激情的野火才可以使自己再度振作;在另一邊,我們見到智慧高超的人,他的生命具有豐富的思想,生活充實而富有意義,自身具備高貴的快樂源頭,一旦能擺脫俗務,便為有價值和有趣的事情忙碌。他所需要的外界的激勵,大多源於自然的現象,對人生事物的思考,以及古今中外人的事功,這一切只有這類優異分子才能充分欣賞、理解和同情。

正因為有這類優異分子,那些偉人才真正地生活過,由於這類優異分子的存在,那些偉人被看成是偉大的。對於那些偉人及其追隨者,其他的人只是道聽途說,一知半解。當然,睿智人士的這一特點意味著他比其他人多一層需要,他需要閱讀、觀察、研究、沉思、練習,總之,他需要不受打擾的空閑時間。

兩個生命

伏爾泰說得好:「沒有真正的需要,就沒有真正的樂趣。」自然、藝術和文學具有不同的美麗,這些趣味之所以為那些人欣賞,而跟另一些人無緣,就是因為前者有這些需要。把這些樂趣奉送給無此需要、也不會欣賞的人,好比期望白髮蒼蒼的老朽沉溺於熱戀一般。具有這些天賦的人生活於兩個生命之中,一個是自身的生命,一個是睿智的生命。後一生命而且會逐漸被看作真實的生命,前一生命只是當作導致睿智生命的手段而已。其他人則把這類膚淺、空虛而充滿困難的自下而上的自身的生命當作生命的目的。智者會讓睿智的生命獲得優待:由於洞察力的知識不斷增長,睿智生命就像緩慢形成的藝術品一樣,需要持之有恆、長久的強烈感情,一種越來越完整的同一性。與這一生命相比,專註於達成自身安樂的生命,縱然範圍可以加寬,但絕對無法深刻化,它畢竟只是拙劣的表演。然而,一般人把這類卑下的自下而上的自身的生命當作生命的目的。

可能的樂趣來源

第一類是維持和滿足「生命力」——諸如從食物、飲料、消化、休息和睡眠所得來的樂趣。世界上有若干種族就以這些作為他們典型的民族性的樂趣。

第二類是從「體力」得來的樂趣,包括步行、跑步、摔跤、跳舞、斗劍、騎馬,以及類似的體能活動,有的當作運動,有的成為軍事生活或真實戰爭的一部分。

第三類是滿足「感受力」或感性所得來的樂趣,包括觀察、思考、體驗、欣賞詩文或音樂、學習新事物、閱讀、靜修、從事發明、搞哲學等等。

大家都明白,我們所運用的能力越為高尚,它所給我們的樂趣就越大,因為樂趣總是涉及我們如何運用能力,而「快樂」就在於「樂趣」不斷地重複。在這方面,感性所帶來的樂趣,無疑會超過其他基本的兩類。其他兩類在牲畜中同樣地存在,甚至更為顯著。讓我們跟其他動物有所區別的就是這種獨特的感性。

我們的智力包括感性的各種形式,充足的感性使我們能享有心智方面的樂趣,即所謂「知性的樂趣」。感性越為充分,樂趣就越大。

心境平靜的來源

不管友誼、愛情、婚姻是如何的親密,一個人完全要靠自己照顧自己,大不了可以向孩子求助。在業務上,或是在情誼方面,你與一般人越是不需要接觸,你的生活就越為理想。寂寞和獨處固然有其各種壞處,但是如果我們不能馬上一一感覺出來,至少我們能夠看到它們的藏身所在;另一方面,與人交往就包藏著陰險奸詐。在表面上我們可能獲得愉快社交的消遣,帶來的卻往往是無法彌補的大禍害。年輕人應該很早接受訓練以便能夠獨處,因為獨處是快樂和心境平靜的一個來源。

心靈的內在財富是真正的財富

上天賦予充分智慧的人是最快樂的,所以主觀因素比客觀條件對我們的關係更為密切。客觀條件無論是哪種,對我們的作用都是間接的、次要的,而且必須經由主觀因素,才得著落——這一真理,魯西安(Lucian)表達得最好:

心靈的內在財富是真正的財富,

其他一切都可能弊多於利。

(《警言》第12章)

具有內在財富的人,並不需要外界的幫助就能發展自己的聰明才智,使之開花結果,也就是他得以享用自己的財富。總之,他需要在一生中的每天每時,能夠保持「真我」。如果他有天分給全人類留下他的獨特思想,那麼只有一個準繩決定他是否快樂——他能否充分發展他的才智,完成他的作品,其他都不重要。因此,古今的偉大人物,都把不受打擾的閑暇,看作跟自身那麼同樣有價值。

偉大的天分

偉大的天分意味著一種性質很敏銳的活動,也就是對每一種痛苦都特別敏感;而且,這種天分包含極為強烈的性情,觀念範圍大而生動,這就使得擁有者在情緒上相應地表現那麼強烈,其超出一般人的程度簡直是無從比較的。

在這世界上,能導致痛苦的事物,比之能產生快樂的事物,要多得多。天分高的人,容易跟他人和他人的所作所為疏遠。因為天分越高的人,所能發現他人的天分就越少,他人喜歡的各種事物,他都覺得膚淺無趣,到處可以感覺到的「補償律」。也許在這裡可以找到另外一個例子,這是我們時常聽到的,那就是:才智有限的人說到底是最為幸福的,說來也不無道理,雖然他的命運並不值得羨慕。

人類的需求

幸福研究大師伊壁鳩魯把人類的需求分成三類。他的區分很精確。首先是自然而必然的需求,例如食和衣。如果不能滿足,便會導致痛苦,這類需求很容易得到滿足;第二類需求雖然合乎自然,但並不是必要的,例如滿足我們的性慾。我要補充的是,在戴奧基尼?賴爾提斯的記述中,伊壁鳩魯並沒有說明是滿足哪些感官,因此我在這裡所敘述的他的主張,比原文更為確定。這類需求比較難於滿足;第三類需求既非自然也非必要,這些需求包括奢侈、揮霍、講究排場和炫耀。這是沒完沒了的,非常難於滿足。

財富的欲求界限

要使用理性把我們對財富的欲求定出界限,縱然可以做到,但也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沒有一個絕對的或確定的財產數字,能拿來滿足每一個人。這數字永遠是相對的,只是在他「所求」和他「所得」之間維持一個比例。要衡量一個人的幸福完全依靠他得到什麼,而不同時知道他希望得到什麼,就好比只知道一個分子式的分子,不知道分母,而要想得出它的數值,只會徒勞無功。一個人若是對某些東西無希求,決不會覺得有所缺失,沒有那些東西,他照樣快樂。另一人比他多一百倍的財物,只要有一件他要的東西沒有得到,便會苦不堪言。事實上,在這方面也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平線,他所期望的只是他覺得可能得到的。在他的地平線之內的每一件東西,如果他認為有信心可以得到,他會快樂,其間要是發生阻礙,他就會覺得痛苦。在他地平線之外的東西,對他沒有影響。

財富的支配

人們愛財是自然的,甚至是必然的。錢財像永不疲乏的海神,人們不管有什麼意願,一時間決定要什麼,他總是能立刻變成什麼。

我奉勸大家對於所賺來或是繼承的錢財,應該小心保存。這一話題,我認為是值得討論的。人在一生開始之際,若有一筆錢能讓自己獨立,也就是無須工作而能生活舒適(即使是足夠個人而非全家),其益處是無法估計的。貧困像瘟疫一樣,緊緊地依附於人們的生活中,錢財能使人免於這一慢性病的侵害,它使我們從自然命運的強迫勞動中解放出來。

如果繼承財產之人具有高度的智力,他又決心要從事跟賺錢不相配的事業,這樣的一筆遺產能達到最大的價值。人經由命運這麼雙重的賜贈,可以按天分而生活,這樣的人可以達到他人無法達到的成就,他的偉大作品可以促進大眾的福祉,給全人類增添光榮。另外有人可能會利用他的財富從事公益事業,這令人讚佩。無數的人最終陷於貧窮,就是因為他們在有錢的時候,為了解除煩悶的壓迫感,大手花錢,以求得片刻的平靜。

適度的比較

如果我們把自己在自己心目中的價值,和他人對我們的評價,作一個適度的比較,對於促進我們的幸福將會大有幫助。在另一方面,別人對我們若有認識,則發生在他們的意識中,並不在我們的意識範圍。我們只是我們在他們眼中所呈現的人物,以及我們的形象對他們所引起的思想。但是這些對於我們並不是直接的和立即的存在,只是對我們具有間接的影響,因為別人對我們的行為受到那些印象的指導。即使是這樣,那些看法和行為對我們的影響,也只在於它們對我們「心目中的自我」具有修正的作用。

幸福的因素

幸福最主要的因素在於健康,其次就是維持獨立生活和免於憂患的能力。一方是前述的那些基本因素,另一方是榮譽、排場、勛位和名聲。這之間無從比較或補償,不管我們怎樣重視後者。若需要犧牲後者換取前者,沒有人會猶豫的。

當我們見到人們全力爭取某些事物,費盡千辛萬苦,冒險犯難,無非是為了讓人刮目相看;當我們見到不但官職、頭銜、勳章的獵取,就是財富甚至知識和藝術修養的獲得,都是為了贏獲人們更大的尊重——這些難道不是確鑿的憑據,證明人類的愚蠢已悲哀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嗎?把他人的意見給以過高的評價,是各處的通病。這毛病可能根植於人性的本身,或是文明和一般社會制度所導致的結果。但不管其來源如何,它對於我們所作所為的影響太大,對我們的幸福造成莫大的障礙。

人的幸福主要存在於心境平安和滿足,因此,如果我們能把人性之中的這一衝動,減低至合理的程度,對於促進幸福將有極大的助益。這麼做,我們應該能夠除去心腹中的一大禍患。但是,這是很困難的事,因為這一衝動是人性中自然的和內在的悖謬。

他人的意見

我們對於他人的意見,無論是迎合我們的還是令我們痛苦的看法,都要認真地考慮並適度地估計相對的價值,從而儘可能地減輕我們對他人意見的高度敏感性。因為不管是令我們高興或是讓我們沮喪的他人言詞,都是訴諸我們的同一情緒。如果不那麼做,我們就成了他人看法之下的奴隸:

渴望讚美的人,

太容易因雞毛蒜皮

而變得抑鬱或興緻沖沖。

(賀拉斯《書函集》)

人們判斷一個人在社會上是否有用,並非根據自己的意見,而是取決於他人的看法。於是人們就千方百計地要讓他人對自己有好感,把「他人的好感」看作價值重大。這是人生中本有的內在特質,我們把它叫做榮譽感,而從另一角度又可以稱之為羞恥心。在他人面前,眼看別人就要就一件事做出對我們的看法,我們的臉上就出現紅暈,就是這種心理的緣故(讓我們羞慚的事,包括我們明明知道自己無辜,或是所謂過失並未涉及絕對的責任,只是自願承擔者而已)。相反的是,當我們相信或了解到他人對我們信任有加,我們所獲得的勇氣是無可比擬的,因為這情形意味著大家都會幫助我們、支持我們。眾力共同抵擋人生的不幸,相比較我們各自捍衛自己,要容易多了。

相信自己

我們應該謹慎地勸人,不必太重視別人對自己的想法。日常的經驗告訴我們,人們不斷地一再犯這一錯誤。大部分人所注意的正是別人的想法,而對於自己意識中的最直接的認識反而不那麼關心。他們把自然秩序倒過來——把他人的意見看成是真實的存在,卻把自己的意識當作可疑之物;他們把衍生的次要東西當成主體,同時把他們外界所見到的自身形象,看得比自身還重要。他們這樣從並非直接的存在得出直接的結果,便陷入了稱為「虛榮」的荒謬——「虛榮」這一用語之所以妥帖,就在它無實質、無內在價值。像守財奴一樣,這些人一心一意想取得手段,卻忘了目的。

空中樓閣

面對影響我們禍福的所有事情,我們要小心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不要建造空中樓閣。首先,建造空中樓閣的花費很大,因為我們又得立即把它拆掉,這就是悲哀的一個來源。我們也需要提防,對於只是可能發生的禍患,不作胡亂臆測,以免我們作無謂的憂心。如果這些禍患完全是心中想像的或是極不可能發生的一類,我們應該好似夢中醒來,立刻看出整個事件只是虛幻;我們應該為現實優於夢境大為高興,大不了把它看作雖是遙遠但仍然可能發生的禍害的警告。但是,我們的想像力並不喜歡玩這些把戲,我們只在悠閑的時刻,做一些令人愉快的描繪性的遐想。讓我們憂心忡忡的素材,在某種程度上是真正威脅我們的禍害,儘管它離我們還有些距離。想像中的這些禍害比其實際情況看來更嚴重,更貼身,更可怕。這一類的夢在我們醒來時,不像美夢那麼容易消失,因為美夢不一會兒就會被現實所驅走,至多只會留下微弱的、有其可能實現的希望而已。

返回自我

我們應該弄清楚,榮譽的本身並沒有真正直接的價值,所有的只是間接的價值。如果我們大體能擺脫這一普遍的愚昧,其結果將對我們的心境平和和愉快有所增益,其情況目前不是我們所能想像的。人們將會更為堅定和自信地面對世界,而總的來說,態度上不會那麼害羞和抑制。可以看出,一種隱逸的生活模式對於我們心境寧靜有著極為有益的影響,這主要因為我們不必老是看到別人,整日聽他人胡亂髮表意見。簡而言之,我們能夠返回自我。同時,我們還可以避免許多實質上的不幸,那就是我們被誤導而徒然努力,更正確地說,是我們沉溺於一種惡作劇的愚昧所造成的。所以我們要多注意真實事物,多享用它們,不像現在受到這麼多的阻撓,但是,「值得做的事是難於做到的」。

自負與自豪

自負的人多話,自豪的人緘默。但是自負的人應該明白,他所希望的得到他人的好感,比較容易而且一定能得到的方法是堅持不說話;靠說話就難得多了,儘管有滿腹經綸可以賣弄。模樣驕傲的人並非自豪的人。裝扮的個性都會放棄的,其他假扮的個性也一樣。

只有對自己卓越的才幹和特殊價值具有堅定信念的人,才配稱為驕傲自豪——人們據以自豪的信念也許是錯誤的,或者是建立在偶然的各個傳統的優點之上。然而自豪畢竟是自豪,只要它是誠摯的。因為自豪是植根於信念,它就像所有其他形式的知識一樣,不在我們自己能加以裁決的範圍之內。自豪的最大敵人——也就是它的最大的障礙——是驕矜。驕矜就是要博取他人的喝彩,以便獲得能肯定自己高度價值的必要基礎,而自豪是基於原來已經存在的信念。

笨豬要跟智慧女神上課

由於大多數人都是那麼的無理和蠻橫,任何人只要有任何長處或優點,如果他不是完全想被別人遺忘,就應該牢牢地盯住它;如果你忽視自己的優越之處,儘是跟平庸之輩親切交往,打成一片,他們就會老實不客氣地把你當作他們的一分子。這項勸告我特別拿來奉獻給具有一流才華——有真才實學的人。

真才實學畢竟不像勳章和頭銜,能夠整日都不離他人的眼睛或耳朵。這些人若是不接受我的勸告,將會發現,「親近產生輕視」,或許像羅馬人常說的,「笨豬要跟智慧女神上課」。阿拉伯有一句極好的諺語:「跟奴隸開玩笑,對方立刻忘形。」我們也不該輕視賀拉斯的話:「有資格自豪就應當自豪。」毫無疑問,「謙虛」成為美德之後,讓愚人佔盡便宜,因為大家都希望各人把自己說成是蠢人。這真是平頭的平等,讓全世界看起來都是愚人。

個性的重要

無論如何,個性遠比國家性、民族性重要得多,就個人而言,個性尤其值得多多考慮。民族性涉及億萬人士,你不可能對別人大加讚揚而仍然誠實。國家性不過是人類的褊狹、悖逆和卑劣性格在各國所表現的特殊形式的另一名稱。要是我們討厭某一國家性,而讚揚另一國家性,我們對這一國家性,不久就會同樣感到厭惡的。每一個國家都譏笑其他國家,大家的譏笑都對。

榮譽的定義

如果我說「榮譽是外界的良心,良心是內在的榮譽」,許多人無疑會同意。但是這樣的定義只是徒有其表,幾乎沒有談到問題的本質。我比較喜愛的定義是:「榮譽有客觀和主觀兩方面,客觀方面的榮譽是他人對我們價值的意見,主觀方面的榮譽是我們對他人意見的尊重。」從後一觀點來看,榮譽對於信守榮譽的人,通常具有一種極為有益但並非純然是道德上的影響力。

除了極端腐敗的人,每個人都有榮譽感和羞恥心,榮譽更在各地都被認為具有特別的價值。其理由是:單獨一個人就像荒島上的魯濱遜,他所能獲得的成就非常有限。人的能力只有在社群中才可望充分發揮作用。當我們的意識開始萌發之後,不久就會發覺心中涌動著要被他人看作是社會有用分子的慾望,那就是能盡到做人的職責,而且能取得社會上的權益。要成為社會有用的一分子,人們就得做到兩件事:第一,每個人不管在何處都該做的事;第二,每個人出於自己的特殊位置而該去做的事。

「誹謗」是惟一可以用來從外界攻擊「榮譽」的武器。驅退這一攻擊的方法是,用中肯的宣傳駁斥誹謗,而且適度地暴露出散布誹謗者的真面目。

職位榮譽

對於「職位榮譽」(OfficialHonour)的一般看法是,充任職位的人真正地具有執行有關任務的資格。一個人在政府執行的職務越大越重要,他所擔任的官位就越高越有影響力,一般人越是認為他在品德和才幹上的優越使他適於擔任該職位。因此,地位越高的人,越需要在頭銜和官等上給予他更大程度的榮譽,其他人對他也更為謙恭有禮。

一般說來,一個人的官位就暗示他應得的尊崇,儘管民眾因為無能力了解他的職位的重要性而有所修正。無論如何,擔任特別職務的人事實上比平民大眾得到更多的榮譽,後者的榮譽主要是避免無榮譽。

女性榮譽和男性榮譽

一般人對女性榮譽的看法是,在少女時候是純潔,嫁人以後是貞操。這一看法的重要性是基於下面的考慮:婦女在諸多方面要依賴男性,而男性只有一件事需要依靠對方。因此,彼此依賴的安排便建立了——男人承擔女子及以後所生子女的一切需要,這是為整個女性福利所做的安排。要實行這一計劃,女性必須團結在一起,表現出集體精神,統一戰線對付共同的敵人——男性。後者以其優越的體力和智力,佔有了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女性必須竭盡全力包圍和征服男性,以便人財兩得。

男性榮譽是女性榮譽基於「集體精神」所帶來的產物。婚姻對女性是大為有利的,當男人向結婚投降的時候,他必須信守合約中的各項條款。一方面是為了條約的遵行不容廢弛,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在放棄一切之後,所得到的好處——獨佔權,至少有所保障。因此,為妻的要是破壞婚姻,男性榮譽要求他不假寬恕,起碼的處罰是跟她離婚。如果他不追究這件事,他的同伴會認為他不知羞恥,但不像女人喪失榮譽那麼糟。對於男人,這一缺陷是次要的,因為他一生中有許多其他大事要做。

貶抑與侮辱

假如我們的作為和品格能使他人不能不對我們致以最高的敬意,但只要有任何人,不管他怎麼壞或怎麼笨,說出一些貶抑我們的話,我們的榮譽就會受到損害,甚至蕩然無存。不在於他人所想,而在於他人所說的話,還可以提出另一項證據,那就是,說過侮辱的話可以撤消,如有需要,還可以道歉,這就使得侮辱的話好像沒有說過似的。至於侮辱的話所表達的看法是否已經改正,為什麼他人會說那樣的話,就完全不重要了。只要所說的話收回了,一切和好如初。這類行為的用意,不在於贏得尊敬,而是強使他人尊敬。

我們的所有行為也許是依照最公正和最高貴的原則,我們的精神即使是最純潔的,我們的理智縱然是最為上乘的,但任何人只要高興指責我們,我們的榮譽就掃地無遺。這裡所指的任何人也許尚未違犯這項榮譽,但在其他方面就可能是最壞的惡棍、最愚蠢的蠻子、遊手好閒之輩、賭徒、負債纍纍的人,總之任何種類的不恥之徒。通常最可能侮辱人的就是這些傢伙。塞尼加說得好:「人越是可鄙和可笑,越是喜歡說他人的壞話。」他侮辱的對象通常就是剛才說的那些高節之士,因為不同品位的人不可能成為朋友,卑劣之徒眼見他人的優點,每每引起私下的憤恨。所以歌德說:

為什麼要對仇敵不滿?

我們的天性就永遠在暗地

讓他們自慚,他們還可望

成為我們的朋友嗎?

(歌德《西東詩集》)

指控與報復

「榮譽人」在面對不確鑿的譴責時,應該表達深深的憤恨之情,並回應以流血為報復。由於謊言每天滿天飛,上述事情的發生令人似乎感到驚異。但這項陋習已變得根深蒂固,尤其是在英國。事實上,中世紀的刑事審判還容許更為簡短的方式。在回答指控的時候,被告可以說:「指控是謊話。」就立刻把案子交給「上帝裁判"了。因此,武士榮譽的典範有明確的規定,對方說謊之後天經地義的事就是訴諸武力。

如果你對一隻狗咆哮,它同樣也對你嗥叫;你摸摸它,它就搖尾巴了。人們以暴制暴,以敵對奉還敵對,遇到任何輕視或仇恨都會感到痛心和不安。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西塞羅說:「侮辱和謾罵留下的傷痛,就是深明事理的人也覺得難以忍受。」在這世界上,除了幾個教派之外,沒有人能泰然地接受侮辱或挨打的。然而,從自然的觀點來看,人們對於報復的要求總要跟對方的冒犯程度成比例,怎麼也不至於一定要把指責我們說謊、愚昧或怯懦的人置於死地。古日耳曼的「挨打得用血償還」的說法,是令人厭惡的對於豪俠精神的迷信。無論如何,我們要對侮辱採取報復,是由憤怒決定的,不是出於鼓吹「豪俠」的人士試圖添加的榮譽感和責任心。

兩個勇猛的人

如果有兩個勇猛的人相遇,彼此都不肯讓步,略有碰撞就會引起一連串咒罵,然後動粗,最後就是致命的一擊。他們要是把中間的步驟除去,立刻拿武器解決,才算真正是更為體面的行事。直接訴諸暴力有它自身特殊的規矩,這些規矩後來發展為嚴格的法律系統和條文,湊在一起構成一曲最為莊嚴的鬧劇——一座專門敬拜愚昧之神的廟宇。一般的情況是,兩個勇猛的人為了小事爭執(比較大的事件仍需要法庭解決),兩人之中比較聰明的一個自然會讓步,他們將同意各持己見。事實告訴我們,無數不承認武士榮譽的一般人,都會聽任爭執自然發展。一般人動武而使對方致命的比例,只是占厲行決鬥之階層的百分之一,在整個社會的數目上恐怕還不到千分之一,這些人連打鬥事件也是罕見的。

消除對榮譽的迷信

真正欣賞自身的價值,會讓我們對於他人的侮辱漠不關心。但是如果我們無法不憎恨他人的侮辱,少許的世故和教養會幫助我們隱藏憤怒,不失面子。只要我們能消除有關榮譽的迷信(認為人一受侮辱,榮譽就告消失,只有以牙還牙,榮譽才可望恢復),侮辱和貶抑他人就會像是輸家取得勝利的一場打鬥。這將會像蒙惕(VincenaoMonti)所說的,「責罵人」好像是教會的遊行,它總歸是要回到起點的。如果人們能這樣看待侮辱,我們就無須粗口回罵,以證明自己沒有錯。

榮譽與名聲

名聲和榮譽是孿生兄弟,像宙斯的孿生子波盧克斯(Pollux)和卡斯托(Castor)一樣,一個是不朽的兄弟,一個生年有限。當然,我所說的名聲是最高級的,不折不扣的那一種。名聲是有多種的,有些名聲只能維持一日。榮譽乃是有關每個人在相似的情況下應有的表現,名聲所要求的品質則無法期望每個人都能擁有。與榮譽相關的品質,是每個人都有權賦予自己的,與名聲相關的品質必須由他人承認。我們的榮譽只能遍及於認識我們的那些人,而名聲則一往直前,它到哪裡,哪裡就有人知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認為自己具有榮譽或操守,夠資格具有名聲的人很少,只限於已獲得異常成就的那一些人。

榮譽或操守一般都會獲得公正的賞識,不致受到妒忌的攻擊。這是因為每個人都擁有榮譽或操守,除非有關人已被證明名譽掃地。但是名聲要克服他人的妒忌,靠爭取而得的。頒發名聲的仲裁庭的裁判,根本上都是對申請人有偏見的。榮譽是我們能夠也願意跟他人分享的,名聲卻容易受到侵害,求名的人越多越不容易獲得。

名聲雖然難於求得,一旦求得之後卻很容易保持。在這方面,它又是跟榮譽對立的,因為後者可以認定人人都本來具有。榮譽無須贏取,可就是不能夠喪失。這就是它的難處所在。只要一次不當行為,榮譽就會喪失殆盡。但是名聲照理說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因為藉以贏得名聲的功績和作品不至於冰消瓦解。名聲是伴隨立功者或創作者的,儘管他後來沒有再做什麼。那些會消失的名聲只是虛假的,或者說是名不符實的,只是出於一時的過分估評。

名聲的本質

名聲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人與其他人相比而已。基本上,名聲以性質而言是相對的,所以只有間接的價值。一旦其他人都變得跟「名人」一樣有名,他的名聲就完全消失了。絕對價值只可能是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持有的,這就只能是直接的、就其人而言所具有的本質。所以,值得具有的是偉大的心胸或是偉大的頭腦,而不僅僅是有關的名聲,導致幸福也由於個人的本質。我們應該重視的是那些能贏得名聲的本質,而不是名聲本身。

人的本質就像是真正的基本的實體,名聲是一種偶然,要是會影響到本人,就主要因為它是一個外在的表徵,能用來確認他對自己的看法罷了。光線未遇到反射體,我們是看不見的;「天才」只有聽到外面名聲的喧囂,才對自己有把握。但是,名聲不一定是「優越」的象徵,因為我們能具有兩者之一,而缺乏另一者。勒與(Leasing)說得好:「有些人得到名聲,另一些人卻值得有名聲而未得

通往名聲的道路

通往名聲的道路有兩條:一是憑功業(立功),一是靠作品(立言、創作)。這樣,在立功這條路上,主要的條件是偉大的心胸,在立言和創作這條路上,需要偉大的頭腦。兩條道路各有利弊,主要的判別在於:功業如過眼雲煙,而作品能夠保存下來。

立功的一個短處是要依靠機運,因此,人們由立功所贏取的名聲並非完全由他們內在的價值而得來,它同時需要境遇所賦予的重要性和光輝。再說,例如在戰爭中,如果由功勛所得的名聲完全是個人的,往往依賴少數幾個證人的證詞而決定。其實,證人不一定在場,就是在場也不總是公正或無偏心的觀察者。以上所說如何確定功勛的弱點,可用其他的優點來制衡,「功勛」具有實際性,能夠為一般人所理解。所以,功勛一旦正確地報道出來,當事人立刻獲得報償,除非有關動機未被人們了解或欣賞。若是不明白其背後的動機,功勛都是不可了解的。

立言和創作的情況正好相反。作品並不憑藉機運而啟始,而是完全依賴作家。只要作品存在,其實質和價值就能保持。此外,適當地評定作品是困難的,品格越高,評定越是困難。有時是缺乏了解作品的人,有時是批評家抱有成見或是不誠實。但是,作品的名聲並不依靠一位裁判,它們會向其他裁判訴求。

至於功勛,正如我所說過的,它只存在於後代人的記憶中,而且只是人云亦云的方式罷了。但作品是本身流傳下來,除了部分有所失散之外,是以當初的形式留下的。在這種情形下,沒有篡改事實的餘地。任何對作品有所偏頗的判斷,由於時間的流逝而蕩然無存。往往是經歷過一段時光,才有真正能評定某作品的人出現——獨特的批評家專門評定獨特的作品,連續地發表有分量的評語。這些意見整體地構成完美的正確的欣賞。雖然有些情況是經過幾百年才得到重視,此後任憑更多的時光流逝,也無法改變這一鑒定——偉大作品的名聲是鞏固而必然的。

建立名聲的途徑

有些人感到自己具有良好的理解力和正確的判斷,但不是天分最高,這時他就不應該害怕辛苦。勤於鑽研的人不難出類拔萃,到達只有靠苦學才得門徑而登入的幽靜地帶。在這個領域中,敵手非常少,只需要中等才能的人不久就可以找到既新穎又符合數據的理論。了解他所研究的主題,只是同一領域的一些學者,他們的鼓掌,到達那些遠處的大眾時,聲音已是非常的微弱。但如果他遵循這條路線走下去,到最後他所擁有的各種資料,就足夠建立名聲,而不必去建構什麼理論——因為它們難於獲得和了解。這好比一個人到遙遠而不為人知的國家旅行,他的見聞就能使他成名,他的思想反而無用了。

人類心靈的最大成就,在最初時大多都不會順利地被接受。那些傑作長久地默默無聞,直到它們贏得一批才智較為高超的人士的賞識。再由這些人的影響力,才得以置身於它們所應得到的持久不變的地位。這也由於有關作品已取得權威性。

名聲與機運

作家在有生之年是否能看到自己名聲的曙光,要依賴機運。其作品越為高尚和重要,其可能性就越少。塞尼加有一句漂亮的話:「名聲確然伴隨作品的真正內在價值,如同身體投出的影子一般,有時投落在前面,有時在後面。」他繼續說,「雖然有同時代的人,會用一致的沉默表達妒忌,但不含敵意不偏私的評判終究會到來。」從這些話中,很明顯地可以看出,即使在塞尼加的時代,也有可恥之徒用惡意忽視某些作品的存在,來達到壓抑它的真正優越價值的目的;還有就是不讓公眾見到好的作品,以利於壞作品的推介。到今天,這手法依然深為他們賞識,它表現於「一種密謀式的沉默」之中。

一般言之,越是可能持久的名聲,其出現的時間越會遲些,因為優秀的作品需要時間發展。能維持到後代的名聲像是一棵橡樹,生長很慢;持續暫時的名聲,像是一年生的植物,之後就死去;虛假的名聲像菌類,一夜之間生長出來,馬上又枯萎了。

名聲與品德

名聲不能使一個人快樂,使他快樂的是能為自己帶來名聲的優秀品質,說得更明確一些,就是人們在德行上或是在才智方面所依賴的優秀品質。個人最好的天性必然對本人最為重要,至於他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就是個人天性的反照所得的影像如何,對於本人的影響程度實在是微乎其微。能獲得名聲而未得名聲的人,是使人擁有快樂和幸福的重要因素,應該是能安慰自己未能得到名聲的次要因素。

死後的名聲是最真實的,雖然他本人並未領受,然而他卻可以稱為幸福的人。他的幸福在於他既有讓他獲得名聲的偉大品性,又得機會發展自己——他具有悠閑可以隨心所欲而有所作為,讓自己全力從事個人所喜愛的事業。出於心靈深處而完成的作品,才可望獲得桂冠。

令我們羨慕的真正偉人,其地位是由他們的真正偉大而建立,不是靠那些受到迷惑而盲目的大眾所捧出的偉大人物。偉人的快樂不在於後人會記得他,而在於他所創造的思想值得珍藏,在以後的長時期會有人研究。

音樂家

聽眾們對一位音樂家的演出大肆鼓掌叫好。如果他知道聽眾們幾乎都是聾子,而且為了掩飾弱點,他們一看見一兩個人鼓掌,就立刻跟著用力拍手,你想這位音樂家會不會感到喜悅?如果他知道這一兩個人是受雇以確保這個最無天分的表演者獲得最響亮的掌聲,他又會說些什麼呢?

節約青春資產

人生的處境並不是富裕的,任何好東西都必須厲行極度的節約。青春就是一筆大資產,享用不盡,人們應該心滿意足。年老時生命的喜悅和歡樂逐漸消失,就像秋天樹木的葉子,名聲宛如冬天的一棵長青樹,適時地發芽生長。名聲又好比必須在整個夏天生長才適合在聖誕享用的果實。在年輕之際用盡全力所完成的作品,在自己年老時仍然感到它青春依舊,該是一生最大的安慰。

各有所好

人們到頭來真正能了解和欣賞的東西,總是合乎自己的性格和氣質。笨人喜歡笨東西,普通人喜歡普通作品,觀念不清的人會被雜亂的思想所吸引,沒有頭腦的人對於「愚昧」有好感。最好的例子是,每個人都喜歡自己的作品,因為其格調完全跟自己相配。

輕如羽毛之物,即使由最強壯的手臂拋出,也無法讓它加速前進,有力地擊中目標;相反地,極輕之物因為自身缺乏實體以吸收外力,它被投出後會很快下落。偉大而高貴的思想,還有天才的偉大傑作,如果欣賞者儘是狹隘、柔弱和剛愎的心靈,也會遭到同樣的處境。這一事實自古以來的智者無不為此同聲慨嘆。哈姆雷特(Hamlet)說過:「一句妙語在愚人的耳中沉睡了。」歌德也說過:「由愚笨者的耳中聽來,最妥當的話也受到譏笑。」

妒忌與排斥

正如歌德所說,人不但缺乏智慧,無法認識和欣賞世上的美好事物,而且道德卑劣。這是到處都在發生的,此刻以「妒忌」的姿態出現。人一有名聲就高出同輩的頭頂,後者自然相對地變的低下。一切顯赫功績的取得,都需要一般人士付出代價。歌德在《西東詩集》曾這麼說:

我們讚頌他人,

就是貶抑自己。

每有傑出的事物出現,占極大多數的平庸之輩就會不謀而合地群起攻擊,如果可能,還會加以壓制。這一伙人的勾結暗語是「打倒優越」;此外,就是有過一番作為也享有一些名聲的人,同樣地不喜歡新的名聲的出現,因為其他人的成功會掩蓋自己的光輝。因此,歌德有這樣的話:

如要等待別人准許

我才可以出生,

我就仍然不在人世。

你可能知道,當你看見

他們如何忽視我,

他們那麼擺架子,

在炫耀,在展示貨色。

求善必須躲開惡

如果不是由於自己的愛好和興趣,而是出於野心的驅使,大概永遠不會有人為人類留下寶貴的不朽作品。凡是要尋求真善美的人,必須躲開「惡」,並且準備跟公眾的評判對抗,甚至輕視公眾及其代言人。所以,奧索留斯(OdorousdeGloria)特加強調下面這句話:「名聲躲開追求它的人,卻去追求躲開它的人。」這實在是至理之言。只因為前一類人讓自己迎合當代人的品位,後一類人敢於反抗。

存在的價值

如果我們的存在是否具有價值需要依靠別人來評定,我們的生命就是可悲的。但是,如果我們把存在的價值看作是名聲,當作是世人的讚許,那麼,英雄或天才的生命就是如此。每個人都需要自立,主要是靠自己為自己而生活和生存,所以個人的本質和自己的生活模式,對本身最為關切。如果一個人在這方面的價值不高,他在別的方面的價值也不可能太高。別人對他們的生存的看法是次要的、衍生的,對於他本人的影響說到底是間接的。此外,別人的頭腦不是寄存個人真正幸福的理想地方——在他人的看法上只可能找到幻想中的幸福。

虛榮心

從人的幸福的觀點而言,名聲不過是滿足驕傲和虛榮心胃口的珍貴點心。這一胃口,不管如何仔細地掩飾,在每個人中都是極為強烈的,那些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成名的人,也許是最為強烈的。極力想要成名的人,通常有一段時期對於自己的價值無法肯定,必須等到機會來臨,加以證實,讓別人看看他是什麼材料。在此之前,他總會覺得在世間遭受到暗中的不公道。

各種形式的驕傲,不管它的性質或領域是如何的不同,說到底還是源於別人會怎麼說,從而造成我們多大的犧牲!這種心態甚至在兒童中也能見到。雖然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存在,在老年之中最為明顯。因為在感官之樂無法享受之後,虛榮和驕傲只有跟貪婪共同掌權了。

在法國人之中,虛榮心好像瘟疫一般定期性地迸發,有時表現在最奇怪的野心上,或是一種可笑的虛榮心以及最為無恥的吹噓上。但是,這樣是無濟於事的,因為別的民族會取笑他們,稱呼他們是自大的民族。

心智上的優越性

我認為心智上的優越性在於建構理論,也就是把若干客觀事實進行新的組合。這些事實的種類極為不同,但是,事實越是大家明白,事實越是在日常經驗的範圍之內。如果把這些事實加以理論化,所能獲得的名聲就越為廣闊。例如,要是有關的事實是數字、線條或是某專門學科,諸如物理學、動物學、植物學、解剖學、古代文獻考證或是疑難史料探索,學者們因為正確地運用有關材料而獲得的這類名聲,大多不會超出各個學術圈子——人數不多,其中大部分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對於在其他專業享有盛名的人感到羨

第三章 處人之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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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塔沙·葛拉西安

在人生路途的邁進當中,如果我們願意而且有能力做到兩點:放眼前途,容忍異己,我們會發現受益良多。前者讓我們不受損失和傷害,後者可以使我們免於爭論和口角。

以人為鑒

人負荷著自己的體重,完全沒有感覺,如果要移動其他的物體,他立刻就感覺到它的重量了。同樣地,人能夠看到他人的缺點和惡習,但無視於自己的短處。上天的這種安排有一個好處:它利用別人來做鏡子,我們就能從中看出自己天性之中的惡劣、錯失、缺乏教養和可厭的種種脾性。只不過,通常都是狗向自己影子狂吠的老故事,他看見的是自己,不是他想像的看見另一隻狗。

他人對我們的看法如果對我們會發生影響,只存在於他們對待我們的態度上,而且只限於我們是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或是我們一定得跟他們打交道。但是,我們的人身和財物之所以在文明的狀態中享有安全,應該完全歸功於社會。不管做什麼,我們需要他人的幫助,而他人之所以願意跟我們交往,一定要靠他們對我們有信心。這樣說來,他人對我們的看法,間接上對我們關係重大,儘管我看不出它對我們具有直接或立即的作用。

敬重老人

我們之所以對老人敬重,是因為老人在他們一生之中,已經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他是否具有榮譽;年輕人則尚未經過這一考驗,他只是被假定具有榮譽。活得久(有些低等動物一樣活得久,有的活得更久)和經驗多(只是對這世界更熟悉),都不足以說明為什麼年輕人應該敬重老人。如果只是活得長久,也不過是因為老年人衰弱而需要對他們體諒,並不需要敬重。很明顯,皓皓白髮總會使人發生敬意——一種真正內在的和本能的敬意。皺紋是年老的更可靠的表象,卻不能激發敬意:我們從未聽到人家說「皺紋可敬」,但「白髮可敬」是常用的。

榮譽與侮辱

「遭人侮辱是恥辱,侮辱他人是光榮。」且讓我舉一個例子。我的對手在他的一方是說實話,是對的、有理的。這不妨事。我侮辱他,這樣,公正和榮譽就一時間離開他,轉到我這裡來,他只能靠粗暴對付我而奪回公正和榮譽。在他奪回公正和榮譽之前,他是失去公正和榮譽的,而且所用的手段不公正或不合道理。這麼看待榮譽,粗魯這一性質就能替代一切,而且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最粗魯的總是對的。我們還能有其他要求嗎?不管某人是如何愚蠢、下流或卑劣,只要他粗魯行事,一切錯誤都可原諒和合法化。

如果是害怕不良的後果,或是無法確定挑釁人是否尊奉武士的辦法,那就是「勝人一籌」。其實際做法是,人家粗魯你更粗魯;如果侮辱沒有用,你可以動手,使我們在挽救榮譽中激起高潮。例如,人家打你一耳光,你可以用棍子還手;對方用棍子,你用馬鞭還擊;最高明的一招是有些人建議的:向對方吐口水。要是這些都不管用,你就一定要讓對方流血。

在任何討論或談話中,另一人比我們表現出更有知識、更熱愛真理、更具健全的判斷力、對事物更有了解,或是他整體上所展示出的理智氣質,使得我們黯然失色。我們只要污辱他或攻擊他,立刻可以把對方的優越和自己的淺薄一筆勾銷,並且反而比他優越。因為粗魯勝過任何辯論,它把理智的光芒全部遮蓋。如果對方不喜歡我們的攻擊模式,不予更加粗魯的還手,我們便能保持「勝人一籌」,仍然是勝利者。榮譽在我們這一方,真理、知識、理解、才智、機靈都得退避三舍,讓全能的傲慢大顯威風。

蘇格拉底和克萊特斯

蘇格拉底在討論會之後,時常被人動粗,他總是淡然忍受。例如有一次,有一個人踢他一腳,他承受侮辱的忍耐程度,讓他的一個朋友大吃一驚。蘇格拉底說:「一頭驢子踢我,難道你認為我應該憎恨它嗎?」在另一次,有人問他:「那傢伙不是在罵你、侮辱你嗎?」他回答說:「非也,他的話不是針對我說的。」

著名的哲學家克萊特斯(Crates),有一次被音樂家尼可德羅姆斯打了一記耳光,臉上腫脹,又黑又紫,他就在額頭貼上標記:「尼可德羅姆斯打傷的」,使這位笛手大失面子,因為他竟敢對雅典家喻戶曉的哲學大師動粗。在寫給美萊西普斯(Melesippus)的一封信中,戴奧基尼斯(Diogenes)告訴我們,他被雅典一位醉酒的年輕人毆打了,但是他補充說是小事。塞尼加說:「聰明人挨打該怎麼辦?有人打卡托(Dato)的嘴巴,他不生氣,也不想報復侮辱,甚至不想還手,只是簡簡單單地不予理他。」

每個人的位置

若不能遠離人群,我們便不應該斷然地棄絕任何人,因為每一個人在大千世界中都有他應有的地位,不管他是如何邪惡、可鄙或可笑。我們必須把他當作不可改變的事實加以接受——事實不會改變,因為那是一條永恆的基本原則的必然結果。情況惡劣時,我們應該記住惡魔梅費斯托斐茲的話:世界上總有愚人和惡徒(見歌德著《浮士德》卷1)。如果我們不這麼做,我們就違反了公正,不啻跟我們棄絕之人做一番生死決鬥。

沒有人能改變他自己的獨特個性、道義性格、智慧能力,以及自己的脾氣或體形。如果我們處處吹毛求疵,別人都會萬無一失,被迫跟我們成為死對頭,因為我們實際上是開出條件——別人若要生存就得換成另外一個人。這個條件是根本做不到的——他的性格不容許。

容忍異己

如果我們要跟人們一起生活,我們必須允許每個人都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性格生存,不管他的性格如何。我們應該努力從事的,是在他的本性所許可的方式中善用他的性格,而不是希望他的個性有所改變,或是直截了當地指責人家性格的不是。這就是格言「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真實意義。可是這話雖然含有至理,要做到卻很困難。一個人如果能夠永遠避免跟若干人打交道,那麼他是非常幸福快樂的。

在人生路途的進程中,如果我們願意而且有能力做到兩點:放眼前途,容忍異己,我們會受益良多。前者讓我們不受損失和傷害,後者可以使我們免於爭論和口角。

容忍他人的藝術,可以用無生命的物體來練習我們的忍耐力而有所得。無生命的物體,由於其某種機械的或一般物理上的必然性,對於我們的肆意行動,會做出堅決的對抗——我們每天都需要具有這種形式的忍耐力。我們這樣獲得的容忍力,在我們跟人們交往的時候經常能夠應用。我們會從此習慣於他人的反對,不管我們是在哪裡遇到,我們都會認為這是出於別人性格的必然結果。他們的性格蓄意要反對我們,是由於絲毫不變的必然律,跟無生命物體對我們做出抵抗的情況一模一樣。對別人的行為感到氣憤,就如同對著滾到我們面前的石頭氣憤一樣愚蠢。對於許多人,我們所能提供的最明智的想法就是:「我不要改變他們,我要善用他們。」

排斥與共鳴

兩個人一開始交談,對於彼此在思想和性情上的相同或相異,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每一個細節都顯露真相,其容易程度和快速往往使人們驚訝不已。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起談話,儘管話題無關緊要,或是跟雙方都沒有真正的利害關係,一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或多或少地會讓對方不快,在很多情形下,簡直導致極度厭惡;另一方面,性格相似的人立刻就會有一種共鳴的感覺。如果他們很像是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經過來往後可望意見完全和諧或一致。

兩個壞蛋或兩個傻瓜

一大群人為了實現某一實際目標而組成一個團體。如果其中有兩個壞蛋,這兩個人就好像身上戴著相同的徽章,一下子就認出對方,而且會立刻密謀詭計。同樣地,請你試想有那麼一大群非常明智聰慧的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其中只有兩個傻瓜。這兩個人一定會被同情心所驅使而聚集在一起,而且暗地裡很高興,各自認為在一大群人之中,至少發現一個聰明人。

觀察這兩個人,尤其是如果他們在操守和智慧上都低人一等,他們如何初次見面就認出對方,他們是如何熱切想結為朋友,他們是如何親熱和高興地跑去跟對方打招呼,就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一樣。這些情景真的是值得一看的——這種動人的程度,甚至可能誘導我們接受佛教輪迴的說法,假定他們在前生是認得的。

一致的心情

我們很難看到兩個人的心境是完全一樣的。我們心境的變化,跟我們的生活狀況、職業、環境、健康、個人一時的思緒等等,都有關係。這些不同會讓兩個性情最為投合的人,產生不和。要能夠隨時做出必須的校正,除去這種擾亂力,並且引入一致溫度那樣的要素,將是一項涉及高度教養的成就。

一致心情對導致親密友誼的相關程度,可以從一致心情對一大群人的影響上,很容易地測定出來。例如,當許許多多人群集在一起,如果有某一客體性的有關事物,不管是什麼,譬如共同的危險或希望、某個好消息、某種奇觀、一齣戲曲、一首音樂或任何類似的東西,那些能夠以相似的方式對他們有所影響的事物,你就會看到他們都會傾心於某一想法的相互表達、某種由衷地關心的流露。他們之間有一種共有的愉快感受。那些吸引他們注意力的有關事物,經由克服所有私自的和個人的興趣,產生心情上的一致。

由於有關人士一時的心情不同所引起的不和睦,在各個社會都可見到,這類不和睦還能部分地解釋,為什麼對於過去各階段我們所持有的態度、我們的記憶都加以理想化,有時幾乎是讓它完全改觀——這種改變是因為我們無法記得在過去每時每刻都擾亂我們心情的所有的一時的影響力。就這一點來說,記憶力好像照相機的透鏡,把它視域內的所有東西都縮小,因而創製出比原來景色更為精緻的圖像。

對於一般人來說,不能相聚總是能獲得幾分這些好處,雖然記憶的理想化趨勢需要時間去完成,可是這一理想化的趨勢是立刻開始進行的。一定要隔一些時間才去探望新朋舊友,這是很明智的。再見到他們,你會發覺記憶已經開始理想化了。

沒有人能看到自己的高度之上

「沒有人能看到自己的高度之上。」

讓我來解釋這句話吧:

你在他人之中能看見的,局限於你自己所擁有的。你的智慧的高下,嚴格地決定了你對別人了解的程度。如果我們的智慧很低,他人的智慧即使是最高超的那一類,對我們也不會產生絲毫影響。除了他個性之中最卑劣的一面——換言之,除了只是他的人格和個性中存有缺點的那些部分,我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其他的什麼。我們對他的整個評估只限於他的缺點,他的比較高超的才智對我們是不存在的,正如色彩跟盲人的關係一樣。

委屈自己

與人交往就牽涉到把自己「拉低」的過程。僅是一個人具有另一人缺乏的品質,在他們相見時是不會發生作用的。其中一人必然遭受的損失,另一人是不會發覺的。考慮到大多數人都那麼世俗、低劣和平庸,我們就要暫時變得平庸,否則無法跟他們交談。

你會充分欣賞下面這句話的真實和妥當性:做人需要委屈自己,有些人跟你交往的惟一接觸點,就是你性格中自己最不喜歡的那一部分。避免跟他們交往是能讓自己高興的。對付愚人的辦法,惟一能顯露你的智力的辦法,就是不跟他們來往,這一點你很快就會明白。這就是說,我們與人交往,不時會感到自己很像一個善於跳舞的人應邀參加舞會,到達之時,發現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跛子,我們究竟跟誰跳舞呢?

愛與敬意

拉勞士福古說過一句令人深思的話:對於同一個人,我們很難同時又崇敬他又熱愛他。如果這話可信,我們對於世人所可能要求的,就只能在敬和愛之間加以選擇。

人們是不輕易敬重他人的,也因為這一原因,敬意大多數是隱藏著的。因此,與「愛」相比,「敬」更能給予人真正的滿足,因為「敬」跟個人的價值有關。「愛」就不能直接地這麼說,它的性質是主觀的,「敬」卻是客觀的。說實話,被愛比受到敬重更為實惠。

雖然方式不同,人們的愛總是自私的。他們用來獲得愛的手段,並不總讓我們覺得自豪。我們獲得他人的愛意,是我們不對他人的智力和善意,做出過分的要求。但與人交往時一定要真心誠意的,沒有絲毫偽裝——不可僅僅出乎容忍,容忍說到底只是一種輕視。這讓我們想起艾爾維修的一句觀察入微的話:我們所擁有的才智,其分量通常可從能夠令我們欣喜的那些才智中,很準確地估計出來。用這句話為前提,是容易做出結論的。

英譯者註:艾爾維修(1715-1771)是叔本華敬重的一位法國哲學家,他的主要著作《論機智》,因為明確地推崇唯物觀點,在出版的當時曾引起熱烈的興趣和反對。

正確的見解

不管是在公眾場合、或在社團、或在書中發表過什麼不當的意見,並且獲得接受——無論如何,沒有受到駁斥,我們沒有理由失望,或是覺得事情就此終了。為了求得心安,我們應該這麼想:有關問題當在以後逐漸受到注意;新的看法會加上去;該問題會得以勸考、深思、討論,通常到最後將導致正確的見解。在一個時期之後(時間的長短似乎要看困難的程度),明白人早就看出的答案,大家都會了解的。

適當的藐視

人們就像孩子一樣,你要是寵愛他們,他們就會頑皮。因此,我們不可對每個人都縱容,或是寬宏大量。一般來說,不借錢給某人不會喪失一個朋友,借錢給他倒有可能失去這個朋友。同樣地,我們會因為舉止有些高傲和粗心,一下子就把朋友疏遠;但如果我們對人非常和藹而殷勤,對方就常常變得傲慢,讓人無法忍受,終致分手。

事實上,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在對待他們時偶然摻雜一些藐視的態度,並不礙事,那將會使他們更為珍惜你的友情。義大利有一句奧妙的諺語:「藐視就能獲得重視。」如果我們真正地非常敬重某人,我們千萬不能讓他知道。這麼做不能令我們滿意,但是應該這麼做。說真的,家犬尚且容忍不了我們過分的溺愛,何況是人!

不同的人

最令人無法招架的事情是,人們覺得你要依賴他們。一有這種想法,人們就對你態度無理而專橫。有些人,只要你跟他們進入任何關係,就變得不文明。例如,如果你在有些場合跟他們談到秘密的事,他們立刻異想天開地覺得可以對你亂來,而試圖逾越禮貌的原則。這可以解釋,你為什麼願意只結交很少的人,為什麼不能跟粗俗的人太親近。有人一旦認為我依賴於他超過他依賴於我,他立刻會覺得我偷過他什麼東西。他會設法報復,取回一些什麼。跟人相處想要取得優勢,惟一的方法是讓對方看到,我們不依賴他。

性格高貴、心智宏偉的人,往往顯出罕有的缺乏世故,對人們缺乏了解,他們年輕時更是如此。其結果是,要欺騙或是誤導他們很是容易;在另一方面,性格普通的人更能適應世界,獲得成功。

大多數人都徹頭徹尾地主觀,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什麼也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不管說什麼話,他們總想到自己的情況,只要偶然有機會提到牽涉他們個人的任何事,不管其關係是多麼疏遠,他們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全神貫注。其結果就是,一旦話題轉移,他們就沒有能耐對事物做出客觀的評價,對於有損他們利益或虛榮的話,他們也無從承認它的有效性。因此,他們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他們動輒生氣,覺得受到污辱或被冒犯,故而跟他們討論任何一般性的事,我們都必須極度小心,避免讓我們的話,跟我們面前之人的價值觀和敏感想法,具有一絲一毫的可能關係,因為我們可能說的任何東西都或許會傷害他的情緒。

如果不會影響到自身,人們大多數什麼都不在乎。他們與真實動人的觀感,或是精緻、微妙和機智的談話,完全無緣:他們不懂,或沒有感受。但是,最為間接、可能性極少的、那些會擾亂到他們無聊的虛榮的事物,或是會不利地反映出他們極為珍貴的自身的任何東西——對於那些,他們就最為細心敏感了。這一方面,他們就像你可能不經意踩著它腳趾的小狗——從它大吠尖叫你就知道;或者,他們像全身長滿潰瘍和膿瘡的病人,對待他們可要小心,必須避免無謂的照料。在有些人之中,這種情緒已經到達隘路,如果他們跟人談話,對方表現出、或者未能全部掩飾自己的才智,他們就會認為是不折不扣的侮辱。縱然他們當時隱藏惡意,這位無心的冒犯者事後想不出他們為何做出如此行為,絞盡腦汁,希望發現自己究竟做過什麼事,惹起人家的毒意和仇恨。

批評他人的人,就是在進行自我改造。習慣於暗中審視他人的一般行為,對別人所做或未做的事給予嚴厲批評的人們,能夠改進自己,讓自己儘可能完善,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正義感,或是畢竟有足夠的驕傲和虛榮,避免自己做出在他處增加嚴厲責備的行為。寬容的人正好相反,他們會寬容他人,也寬容自己。

臆測

當我們經驗很少或是沒有經驗的時候,我們必定要依靠臆測的概念加以判斷。對事物必須做出判斷時,臆測的概念總是不能跟經驗相提並論。對於一般人而言,臆測的概念就是出自他們私心的看法。那些在心性上比一般大眾高超的人士,就不是這樣——在「不自私」這一點上,他們跟其他的人不一樣。他們根據自己的高標準去判斷其他人的思想和行為,其結果就總是跟他們的盤算不相符合。

遠離卑劣的人

一個性格高尚的人,由於自己經驗的影響,或是學習他人的教訓,最終還是會看出,大眾之中有六分之五的人都在道德上和智力上發生問題,你對一般人所能期望的就是這樣。因此,只要環境不把你跟那些人安排有親誼關係,最好還是躲開他們,盡量遠離他們,不跟他們發生關係——縱然這樣,你仍未能達到適當地了解他們卑劣的程度:他一向所持對於人性卑劣的估評,需要不斷地把它的範圍擴大和加深。在此同時,他將會犯重大錯誤而有損自己。

上天的才能

上天並不像拙劣的詩人,後者把傻子或壞人介紹給我們時,做法笨拙,設想膚淺,讓我們幾乎可說看到詩人就站在他所寫的每一人物的背後,一直在剝奪每一人物的七情六慾,告訴你的話都是警告性的:這人是壞蛋,那一個是傻子。不必聽他說的話。

上天的才能像莎士比亞和歌德,這些大文豪所寫的每一個人物(包括魔鬼本人),都有他或她的多面的性格,他們以不同的角色出場都恰如其分。各個人物都是那麼客觀地加以描寫,我們的興趣為之激起,我們無法不同情他們的觀點。像真實的人一樣,大文豪所創造的人物,都受到某一明顯定律的作用而演化,使他們所說所做合乎自然,因而也就必然要那樣發展。如果我們期望所見到的魔鬼都生有尖角,傻子一行動就發出鈴鐺聲,我們將一輩子都成為魔鬼和傻子的受害人。

搖尾巴的狗可能是最兇狠的

人們跟其他人交往的時候,就像月亮或是駝子一樣,只讓你看到他們的一面。每一個人都有偽裝的天分——利用自己的容貌製造一副面具,所以他看起來總是像他想要假裝的模樣。因為他總是在他個性的範圍內謀劃,他裝扮的外表非常適合他,其效果特別會令人受騙。每當他的目標是要討好某人,企圖贏得某人好感的時候,他就戴上面具。我們對這種面具須加留意,要把它當作是蠟制的,或是硬紙片做成的。千萬別忘記義大利的一句絕妙的諺語:搖尾巴的狗可能是最兇狠的。

日常小事

從一個人處理小事的方式,可以看出他的性格——因為那時候他不會特加留心,對他人完全缺乏顧慮。這時常會提供好機會,藉以觀察一個人性格上的極端自私。如果這些缺點在小事上顯露,或在他的一般行為中可以看出,我們就會發現他在處理大事上,也同樣潛伏著,儘管他可能已把事實有所掩飾。這種機會不宜錯失。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中,在那些「法律不會追究瑣事」的事件中,如果某人不顧公眾利益而中飽私囊,我們敢說他心中沒有正義,要是沒有法紀和強制力束縛他的手,他必然是一個大惡徒。不可信任他,不要讓他進入門內。在私人圈子內不怕破壞法律的人,一旦覺得可以觸犯國家大法而逃過制裁,會不惜以身試法的

知人斷事

跟我們有關係或是我們必須跟他打交道的人,如果顯露出令人不快的習性,我們就必須問自己:這個人是否價值那麼大,我們竟要忍受他那接二連三、變本加厲地展現的壞習性?如果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可說的話不多,因為空談無益,我們惟有讓事件繼續下去,不管我們是否表達過不滿。但是我們應該記住,我們這麼做就是讓自己暴露於再度被冒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就需要立刻跟這位尊貴的朋友斷絕往來,不再恢復關係。

如果對方是傭人,把他辭掉,因為情況一旦重現,他不可避免地會重犯同樣的或類似的過失,儘管在當時他衷心誠摯地保證不再那麼做。人們對任何事,絕無例外地,都能忘記,可是不會忘記自己,以及自己的性格。性格是無從改變的。人們所有的行為都源於內心的原則,因而情景相同時總是會做同樣的事,不會有所改變。

要是一個普通人的善性超過他的惡性,我們在與他交往時,盡可依賴他的正義感、公正心、感恩、忠貞、愛和同情,不必激起他對我們有所顧忌。但情況相反的是,一般人都是惡性超過善性,相反的措施是較為謹慎精明的。「寬恕不計較」的意思就是,把高價買來的經驗扔掉。

環境變更後的期望

人們的興趣一有變動,他們的行為和情緒就隨之變動。在這一方面,他們的圖謀是近視眼開出的票據,而接受票據的人,沒有異議,一定是更為近視的。因此,假如你想要知道你打算安置在一個機構的某人的行為如何,你不能把期望建立在他的應允和保證之上。因為,即使我們接受他是誠心誠意的,他對所談論的問題並不明白。要估計他的行為如何,惟一的辦法是,考慮他將被安置的環境會怎樣,以及可能跟他的性格發生衝突的程度,才會有些端倪。

真實素質

構成大多數人的性格的真實素質是令人沮喪的,如果我們想要對這些素質具有清楚而深刻的了解(這了解有其需要),我們不妨把各個人物在文學作品中的行為,作為一篇對於他們在實際生活中作為的評論,相信獲得的教益會不少。

從相反的方式來看人們的性格也是一樣。這樣得來的經驗,用來避免對自己或是對他人抱持錯誤的看法,都會是很有用的。但如果在真實的人生或作品中,你遇見任何特別卑鄙或愚蠢的脾性,你一定要小心不讓這情況使你煩惱或難過,只把它看作增加你的見聞的一項材料,只是研究人性時可考慮的一樁新事實。我們對待這些卑鄙和愚蠢的態度,應該和礦物學家偶然發現非常特別的礦物標本沒有什麼不同。

行為規則

了解一條與人相處的行為規則,甚至是發現這條規則,並且精確地把它寫出來,都很容易;可是,不久之後發現,這條規則在實行時需要觀念和箴規去制約,還不如自己要怎麼活就怎麼活。在這裡,像一切想獲致實際效果的論說一樣,首先是了解規則,其次是學習如何付諸實踐。致力推理可能馬上就懂得理論,然而要做到就需要一段時間。

沒有人具有充分的條件能夠獨自發展,完全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每個人都需要獲得預先設想好的計劃所做出的指引,依循一般性的若干規則。但是,如果有人過分循規蹈矩,努力培養一個跟自己天性不合的性格,這種性格只是由人為的功夫而取得,並完全靠推理的過程才有所進展,他不久就會發現,賀拉斯的話可以確認:

用棍叉趕走自然,她仍然會回來。(《書函集》卷1)

自律與強制

讓初學者看樂器的各種譜子,或是擊劍的不同姿勢,不管他怎麼努力學習,一定會犯錯。每當他犯錯,他準會想,要依照眼睛看樂譜的速度,或是在劇烈的決鬥之中去遵守那些規則,是完全不可能的。儘管如此,經過一連串的過失、錯誤和重新努力,逐步的練習使他變得完美。

在學習寫和說拉丁文時,我們會忘記文法規則。必須經過長時期的練習,傻子才會成為侍臣,衝動的人變得精明而世故,直言的人變得含蓄,高貴的人變得玩世不恭。雖然這類自律是長時期習慣的結果,它總是要有外界的強制才能做到,可是本性一直都在抗拒,有時竟然出乎意料地衝破一切。按照抽象的原則所做出的行為,跟出於天性所做出的行為,其間的差別猶如巧奪天工的人造品和一個有生命的有機組織之間的差別,後者的形式和物質是一體的,彼此無法分開。

不自然的事物不是完美的

拿破崙皇帝說過:「不自然的事物不是完美的。」這句話表達一個人的習慣性格和內在本性之間的關係,同時也確認我所說的話。這句話可以應用到各方面,不管是在物理或倫理方面。我所想到的惟一例外是金石英,這是礦物專家知道的一種物質,它的天然狀態不如人造品。

動物的簡單舉止

有人覺得交談的對方在智力上遠遠超過自己,他就會暗中漫不經心地做出結論:交談的對方對自己的能力做了相當的低估。就是這種推理法——一種省略推理法——激起了他怨恨交加的痛苦之情。葛拉西安說得好:要想受人歡迎,我們必得表現出最像動物的簡單舉止。

表現與隱藏

一個人把才智和精明表現出來,就能夠使自己在社會中受人歡迎——要是這麼想,你一定還涉世未深。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別人具有這些優點,只會引起憎恨和憤慨,又因為需要隱瞞生怒的真正緣由(甚至對自己),這就讓人更難忍受。

人要是真正具有才智,不會想到需要大肆顯露自己具有它:他知道自己厚實的底蘊,很是滿足。西班牙的一句諺語正好用在這裡:喀啦作響的鐵蹄少一顆釘子。當然,我在開始說過,沒有人應該讓韁繩完全放鬆,把自己的真面目顯露出來。因為我們的天性之中,有很多邪惡凶暴的一面需要隱藏起來。這就是說,消極的掩飾是可以接受的,但不能假裝具有本來沒有的品格。還需要記住的是,矯飾偽裝一下子就會被別人發覺,甚至在他們還未明了所偽裝的是什麼之前。最後,偽裝做作不可能持久,有一天面具終會掉下來。塞尼加說:「無人能夠長時期偽裝不存在的性格,因為天性不久就會依然故我。」(塞尼加《寬厚

讚揚自己

儘管有時你有理由讚揚自己,千萬別受誘惑這麼做。「虛榮」很普遍,「優質」卻不多見。要是有人讚揚自己,雖然相當含蓄,人們會以一對一百打賭,認定那人是出於虛榮那麼講話,他糊塗,看不出自己是在獻醜。儘管如此,培根的這句話不無道理:扔出去的泥巴夠多了,總有一些會沾上去,這在誣衊他人和讚揚自己都一樣。他的結論是,恰當地讚揚自己是值得做的。

理想與現實

性格高貴的人,在年輕時會這麼想:人類之間盛行的關係,還有這些關係所導向的結盟,畢竟在性質上是「理想的」。這就是說,它們是基於相似的情操、氣質、智慧力等等。但是到後來,他發現那些結盟是建立於「實際的」基礎上的。它們著眼於某種「實質的」利益,這幾乎是所有結盟的真實基礎。說真的,許多人對於任何其他基礎的結盟,根本一無所知。

慣例

我們發現一個人所獲得的評估總是由他的職位、職業、國籍或家庭關係來決定的——總之,他所得到的對待,是來自人生中按照慣常措施所指派的地位和角色,就像是一件工廠貨品加貼上標籤那麼被處理掉。按照一個人的特性,談論他具有什麼內在品質,除非只要有人一旦發現它不相宜,便會棄置一旁而不顧。這種情況是時常發生的。一個人的內在價值越多,他從這些慣常的措施中所得到的樂趣就越少,他也就會從所得樂趣不多的地方退出。這些措施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中,苦難和貧困是主要特色,因此,各處生活中最首要的任務是想盡辦法疏解民困。

真正的友誼

正如這個世界流通的不是真的銀幣,而是紙幣,在人生的真實尊敬和真正友誼之中,我們所見到的只是那些外表——一些按照原物儘力仿製的贗品。

另一方面,我們可以質問,到底有誰值得獲得真的銀幣?至於我自己,一隻忠實的狗搖尾巴,比之他們表示關懷的一百種姿態,更能引起我的注意。

真純的友誼必須基本上對於另一人的禍福具有強烈的同情心,其同情的性質是完全超然的,沒有利害衝突。這就意味著自我跟友誼對象的絕對認同。人性的自我本位對於這樣的同情,是強烈地敵對的。所謂真正的友誼,是屬於海蟒之類的東西,無人知道它是否荒誕無稽,還是真正在哪裡存在過。

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畢竟還存在有一絲絲真正友誼的許多例子,雖然一般來說,某種私下的個人利益,那種出於「自私」構成的諸多方式,到底是它的基礎。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這一點真情具有非常高尚的影響,讓我們有理由稱之為友誼。它高高地聳立直到聽到好友在背後怎樣談到你——你不會再跟他說一句話了。

檢測友情

在需要朋友做出相當犧牲來支持你,而對你真正有所助益的某些情況之外,最好的測試友情是否忠誠的方法,是看他接到你剛發生不幸消息時所顯現的模樣。在那時,他的面部表情或是一心想到對你的真實而誠摯的同情,或是面容完全平靜,或是出現並非同情的蛛絲馬跡,相信可以證實拉勞士福古一句有名的話:就算最好的朋友發生不幸,我們總會找到讓我們高興的什麼東西。的確,在那時刻,一般所謂的朋友會發現,要壓抑臉上一絲歡喜的笑容,不是那麼容易。要讓人們心情愉快,最好的辦法是告訴他們你最近有麻煩事情纏身,或是不保留地道出你的個人弱點。這多麼能說明人性啊!

交友的忠告

海天相隔,長時間不見面,總是對友誼不利的,不管我們是多麼不願意承認。我們對於不見面的朋友的關切——儘管是最親近的朋友——不過幾年就慢慢地會幹枯,變為抽象的觀念,終致我們對那些朋友的興趣只是理念上的——的確,這樣的友誼只不過是陳陳相因罷了。我們對於眼前經常所見到的,即使不過是可愛的小動物,我們會維持活生生而深刻的興趣。這說明人們的感覺有其限度。

跟斷絕關係的朋友恢復往來,是人的一項弱點。對方一有機會,將對你做同一件事,我們到那時就會受到處罰,這是當初要跟他斷絕往來的原因。的確,他會變本加厲,因為他私下知道你一定要依賴他。我們把傭人辭退以後再僱用,也會發生這種情況。

你的朋友會說自己是誠懇的,但你的敵人才是真的誠懇。把你的敵人的譴責當作一貼苦藥,用來認識自己。俗話說,患難朋友很少。這話不對。你一旦交上一個朋友,他就說他有難,向你借錢。

才智的遭遇

顯露你的才識,不啻是間接譴責他人遲鈍無能。此外,庸俗的人一看到任何跟自己相反的品質,會自然地產生劇烈的激動。在這種情形下,忌妒就成為他跟人敵對的私下理由。因為我們每天所見到的是,人們以滿足虛榮作為最大的快樂;不跟他人相比,虛榮是無法得到滿足的。聰明才智使得人們在動物界中取得優勢,我們最感到驕傲的就是有才能。讓對方知道你一定比他強,而且讓其他人也看到這一點,是非常莽撞的。因為他會渴望報復,一般來說是找機會用侮辱方式,因為問題已由理智範圍轉到「意志」範圍,到了這一地步,懷有「敵意」就讓人站在同等的地位。

地位和財富總可望得到敬重的對待,才智就決不可這麼期望。才智被忽視倒是別人最大的好意。人們要是注意到某人的才智,則是把它看成一種傲慢,或是認為這人有才智是委實不配,而竟然敢引以為傲。為了報復,人們背地裡找其他方式侮辱他。他們不急著進行,在尋找適當的機會。這人儘管謙虛有加,但要別人忽視他因聰明過人所招來的罪過,是很少見到的。薩迪在他所著的《玫瑰園》說:智者不願意與愚人為伍,愚人更是一百倍的不喜歡跟智者見面。

弱智者與丑婆

溫暖對身體是舒適的,人們感到優越對心理也是相宜的。我們想找友伴就是他有可能給予我們這種感覺,就像要取暖時我們先直覺會朝向火爐或是走進陽光中。這也就是說,有人會由於氣質優越而為人厭惡。如果我們要討人喜歡,就需要智力低下。女子在美貌上也是一樣。在我們所遇見的一些人當中,要顯露自己真正無假的智力低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於男子來說,身體上的優越並不覺得那麼重要,但是我敢說你喜歡矮小的人坐在身旁,不願意坐在身旁的人比你英俊魁梧。這就是為什麼男人之中的愚昧無知者和女人之中的丑婆,總是受人青睞,廣受歡迎。我們可能會說,這些人性情非常溫良,因為大家都要找借口照顧他們——這種借口會讓自己和別人瞎眼,看不出為什麼喜歡他們的理由。這也是為什麼心理上的優越,不管是什麼種類,總會使得感到優越的人孤立:人們純粹出於憎恨而離開他,以各種方式來說他的壞話,證明自己的行為合理。

才能與姿色

如果你想在這個世界能出人頭地,朋友和志同道合之士是通往幸運的最好護照。擁有才能使人驕傲,這往往會冒犯缺乏才能的人,因此跟那些人來往,具有大才大能就需要仔細隱藏起來。相反,知道自己智力欠缺,一方面要在性格上合乎謙虛、平易,別人願意相交,另一方面又能尊重卑鄙可恥之輩。

絕色女子沒有女性知己,即使要找另一女子做伴都有困難。有姿色的女子要避免申請做陪伴的職務,因為她一進入約見的房間,那盼望僱人的女主人就會因為她的美而不悅,覺得她是蠢物,為了自己和女兒,把她打發掉。但是,如果有地位的女子就不同了,因為個人的氣質完全由「相比」而得出,而地位是由「反映」的過程產生的,很像人的某種臉色,是靠他周圍的主要色調而定。

信任與懷疑

我們信任別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我們本身的純然懶惰和虛榮心。我說懶惰,因為我們不去打聽原委,不積極謹慎行事,而寧願信任他人;自私,因為受到事情的壓力,我們就找人傾談心中塊壘;還有虛榮心,因為要求他人保密,正是自己感到驕傲的事。儘管如此,我們期望別人忠實於我們所加諸他們的信賴。如果別人不信賴我們,我們不應該發怒,因為那就是說,他們誠心地讚美「忠實」,認為它少之又少——其稀少會讓我們懷疑「忠實」的存在只是虛幻的。

我們有時這麼想,人們完全無法相信有關我們私人的話,可他們從未想到要懷疑這些話的真實性,但如果給了他們一絲絲懷疑的機會,他們就會發現絕對不可能再相信它了。我們時常透露什麼事,暴露自己,只是因為我們猜想別人一定注意到了——正如同人會從高空跳下,因為他慌張,換句話說,因為他覺得他已經再也站不穩當,他所處的位置給他的痛苦很大,他認為不如立刻把生命了結。這種不正常被稱為恐高症。

禮貌和尊敬

「禮貌」——華人認為是一種基本美德,是大家私下都認同的。人們不管是道德上或是智力上的不幸缺陷,都需要彼此容忍,不應作為譴責的題目。這些缺陷由於「禮貌」而變的不那麼明顯,其結果對雙方都有利。

有禮貌是明智的,粗魯是愚笨的。用不必要的、任性的、不文明的行為製造敵人,其瘋狂的做法,就像在自己家中放一把大火。禮貌只是籌碼——大家公認的假錢,吝於支出是蠢笨的——名達的人大把大把地使用。西方每個國家在信函的結尾用這樣的詞不達意的句子:你的最聽話的僕人。但是,講禮貌到了損害自己利益的程度,倒好像在可以使用代幣的地方,你給的是真錢。

在自然狀態中,蠟是一種是緊硬而易脆的物質,稍微加熱,蠟就會變軟,可以塑成你喜愛的樣子。同樣地,你只要親切有禮,就能使得人們隨和講理,雖然他們一般都是執拗凶暴的。這麼說,禮貌之於人,就像熱度跟蠟的關係一樣。

講禮貌不是容易的事,因為禮貌要表示我們對每個人都尊敬,而大多數人根本不值得尊敬。禮貌講究對人要親切關心,而心中卻很希望不跟他們再有往來。把自尊跟禮貌相結合,是智慧的傑作。

在一方面,如果我們對自己的價值和尊敬,沒有做出過分的估計,也就是說,我們對自己不是過於自豪,在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對於每個人在心中對他人所持的看法,有任何了解,我們對於侮辱——狹義地說,就是我們未獲得尊敬的對待,就不至於動輒生氣。要是大部分人厭惡任何涉及譴責自己的輕微暗示,那麼你可以想像的出,萬一他們無意中聽到相識者數說他們的話,他們的情緒將會怎樣。你該明白,一般的禮貌只是一副帶笑的面具,如果面具移動了一些位置,或是短暫間給除了下來,你大聲叫喊是沒有用的。人在粗魯之時,好像是他脫去所有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面前。在這種情況下,像大多數人一樣,他不會怎麼好看的。

該做的和不該做的

對於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們不能夠拿任何人為榜樣,因為沒有兩個實例的處境和情況是一樣的,個性的不同也讓我們的所作所為,帶有特殊和個別的意味。因此,兩個人做同一件事,其結果是不同的。人一旦仔細考慮過要做什麼,他就該按照他的個性去做。

這樣做事的結果就是,「獨創」在實際的事件中是無法免除的,否則,我們的所作所為,不符合我們的本性。

不可辯駁他人的見解

決不可辯駁任何人的見解,因為他相信的所有荒唐事物,你就是高壽如彭祖,也不可能一件件糾正他。人們言談中有錯誤,也須避免改正,不管你的動機如何純正。因為這很容易得罪人,而改變他人,縱然有其可能,也是極為困難的。

如果你無意中聽到他人的荒謬言談而感到惱怒,你應該想像自己聽到喜劇中的兩個小丑對話。這個方法屢試不爽。

人來到這個世界,如果認定在最為重要的事理方面可以教導這個世界,他要是能保住老命,就該感謝幸運之星了。

心意

如果想要你的看法被人接受,用冷靜不帶感情的口吻說出來,一切激情都根源於我們的「心意」。因此,如果你的看法是用激烈情緒說出來,人們會認為是出於「心意」的努力,不是「知」的產物,「知」在性質上是冷峻無情的。由於心意是人性的首要的和根本的成分,「知」只是附帶發生的其次之物。人們多半會認為,你那麼激烈地表達意見,源於你的心意被激動,而不去思考,心意之所以激動,只是出於你的意見的強烈性質。

要是有理由懷疑某人在說謊,你得看起來像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這會鼓勵他繼續說下去,他的說辭會變得更為激烈,到最後自露馬腳。

你若是看出某人企圖隱瞞你什麼,但並不太成功,要裝作你不信他。你的這種反對態度,會刺激他透露真情,把實話說出,以對付你的懷疑。

守口如瓶

我們應該把一切私事當作秘密,在這些事情上,儘管你跟你的相識者意氣相投。你要把他們當作完全陌生的人,除了他們自己能看出的事情之外,什麼都不要告訴他們。因為在一段日子之後,情況有所改變,你可能會發現,即使是他們所知道最無關緊要的事情,對你也是不利的。

在處世智慧上公開發表意見的人,都特別敦請人們慎言,並條陳諸多必須奉行的理由,所以無須我再加任何補充。但是,我或許可以添一兩句鮮為人知、我覺得特為合適的阿拉伯諺語:

不能告訴敵人的任何話,也不能告訴你的朋友。

如果我守住「秘密」,這秘密就在我的看管之中;

要是它不脛而走,我倒被判監了。

沉默之樹結出和平的果實。

一般來說,與說話相比,以沉默顯出你的智慧,是更為可取的。因為不說話是謹慎,說話總帶一些虛榮的意味。表現這兩種品質的機會差不多是一樣的,但是,說話所給予的短暫的快感,常常受到歡迎,而捨棄用沉默可獲取的長遠的好處。

敘述時的謹慎

我們不該忘記,人們對於無關自己的事非常聰明,雖然他們在其他事情上顯得並不怎麼靈敏。人們善於做這類的代數:給他們一個已知數做根據,他們能解答最複雜的問題。因此,如果你想訴說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沒有提及任何人的名字,或是指出你談到的人是誰,你必須非常小心,任何可能指向實情的東西,無論是多麼間接,包括某一地點、日期或是只是稍有牽連的某人的名字或是甚至跟事件關係遙遠的某些情況,一定不要在敘述中引入。因為那麼做立刻給人們一些肯定之物作為起點,加上他們得到對這類代數的天分的幫助,便能發現其餘的一切。

他們在這些事上的好奇心,變為一種狂熱:他們的心意激勵智力,驅使它往前,達到最難找到的結果。儘管人們對於一般及永恆真理毫無興趣,就這事莫名其妙的細節來說,他們可熱情洋溢了。

生氣蓬勃的人,在無人聆聽之時高聲說話,感到頗能發泄胸臆。最好不要這麼做,以免養成習慣。因為在這種方式中,思想慢慢會跟說話打成一片,說話可能成為自言自語的一種過程。謹慎要求我們,在所想和所言之間,划出一道鴻溝。

「錢財被騙,得益良多」,花錢買教訓,我們一下子就買到「謹慎」。

處世智慧

可能的話,不要對任何人懷有惡意,但須仔細觀察和記住他人的行為舉止,這樣才能夠估計他的價值(至少對你自己而言),從而做出對他的態度。千萬別忽視:人的性格是不能改變的,忘記別人的壞德性,好像是扔掉辛苦賺來的錢。做到這些,你能保護自己,倖免於不智的親密以及亂交朋友的惡果。

「不輕易愛人,也不輕易恨人」是處世智慧的一半,「不輕易說話,也不輕易聽信別人的話」,是另一半。說真的,這個世界要我們遵守上述的一些條規,我們大可以以背相向。

對人生氣地說話,從你的言行顯出憎恨,是不必要的行為——非常危險、愚蠢、可笑、凡俗。除了在所作所為之中,不要顯出憤怒或憎恨。強烈的情緒在行為中最能有效地表達,只要你能避免用其他方式顯露。只有冷血動物的咬噬是有毒的。

「說話無須強調」,是明於處世之道者的老條文。這就是說,應該讓其他人發現你說過什麼話,要是他們遲鈍,你還來得及逃避;另一方面,「說話加強要點」是想激起對方的情感,其結果總與所期望的相反。如果你的樣子有禮貌,口氣彬彬有禮,你就是不折不扣地污衊許多人,也不致馬上得罪他們。

不管命運如何降臨我們身上,不可太高興,也不可過分悲傷。一方面是由於一切事物都充滿變化,我們的運氣隨時都會變動;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在判定事情對自己是好是壞之時,我們易於受到欺騙。

命運的真實

不管人的命運呈現出多麼不同的形式,一些相同的成分總是在那裡的。因此,人的一生,不管是在農舍或是在皇宮,在軍營還是在修道院度過,大致是一樣的。請把環境任意改變吧!任你挑選奇遇、成功或失敗也行!人生就像一家糖果店,貨物應有盡有,形形色色——全都是用同樣的糖漿做出的。人們談到某人的成功,他跟一個失敗者的命運看來沒有多大不同。世界上的不平等像萬花筒的組合一般,每轉一下,一幅新景象呈現眼前,但實際上我們所看到的,還只不過是以前看過的同樣東西。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都充滿對於快樂和幸福的憧憬,並且希望確實能一生完美。命運總是不客氣地老早教訓我們,我們並不能真正擁有什麼,世上的每樣東西都由她統馭,對於我們所具有的一切——我們的配偶或子女,甚至我們的手臂和腿、眼和耳以及臉部正中的鼻子,都擁有無可爭議的權利。在任何情形下,我們不久就會從經驗中領會到,所謂幸福和歡樂都不過是海市蜃樓,從遠處可以見到,一旦接近時就消失了。在另一方面,折磨和痛苦卻是千真萬確的,其現實性沒有緩衝餘地,不容許妄想或虛假的希望置身其間。

命運和機運

古代的一位著作家說得好,世界上只有三大力量:精明、實力、命運。我認為最後一項最有威勢。我們的一生像一艘船的航行,命運——包括好運與厄運——擔任風的角色,它能把船往前推送,或是驅趕船遠離航道。我們所能做的非常有限。像舵一樣,如果努力一直地操作,可能對船的航行有所幫助,但經過一陣狂風,一切又告失敗;但如果是順風,船可以一直走,無須掌舵。命運的力量,以西班牙的一句諺語表達得最好:祝福兒子好運,然後把他扔進海中。

「機運」可以說是一股惡勢力,我們應該盡量讓它少發生作用。你說,哪裡有這麼一位施與者,他在分發禮物之時,完全是出於他的善意和慈恩,同時又讓我們可以喜孜孜地盼望再從他手中敬謹地領受厚贈?他懂得訓示收受者的至上技巧:一切的勛績和功德在他的大恩大德之前都失去力量,沒有用處。這位施與者除了「機運」,還會是誰?

回顧一生

當我們回顧一生的道路,審視那「到處令人錯失的迷津」(歌德《浮士德》卷1)之時,我們一定看到在許多關鍵之處時運不濟,我們不免會過分自責。我們一生的過程,絕不會完全是自己造成的,它是兩個因素的產物——一系列所發生的事情,以及我們對每一事情所做出的決定,這兩者又經常在視野中發生作用。這也許是由於我們所採取的計劃看得不夠遠,也許是我們對未來事件尚未具有充分能力加以預測:我們所知道的嚴格地限於現在的計劃和現在的事件。所以,一旦我們偏離目標,我們無法對準它駛去。能夠大體正確就該滿足了。在朝向我們所認定要去的方向之中,我們時常需要曲折前進。

財富與海水

富人的巨大財富不會使窮人激動,相反,富者如果希望破滅,他的既有財產不能讓他得到安慰。財富好比海水:你喝得越多,你越口渴。名聲也是一樣。損失財富讓人悲痛,但隨後就會恢復以前的心態。理由是,命運讓他的財富減少,他的權利要求也隨之減少。但當不幸降臨之際,讓我們減少對權利的要求,是最為痛苦的。我們一旦接受現實,痛苦逐漸減少到後來不再感到痛苦,像一個痊越的老傷口。反之,幸運降臨,我們對權利的要求越來越高,沒有制約。這種擴展完畢,欣喜也就停止:人們習慣於增加要求,因而對於眼前能夠滿足自己的財富量感到淡漠。

富人與窮人

生來就有錢的人,已經把錢等同於空氣,沒有它不能過活。他牢牢地看著錢,像保證生命一樣。這種人通常都喜愛秩序,為人謹慎而節儉。生來景況不好的人,把貧困不當一回事,如果靠什麼機會發了財,他會把它看作身外之物,錢就是花的,花得開心就值得,因為就是把錢花光了,他還可以像過去一樣過活,還少了一樁麻煩。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下)》第1幕第4景有這樣的話:

這句俗話一定可以獲得印證:

乞丐騎馬,馬不累死不下馬。

經歷過貧困的人比較不怕貧困,因而比之那些生於富貴人家、對窮苦無親身經驗的人,容易趨於揮霍奢侈。自小境況美好的人,一般都對未來謹慎小心,比那些突然暴富的人,較為節儉。這似乎是說,貧窮從長遠看來,並不是那麼可怕。

人生如棋

特倫斯(Terence)有言:「人生好比一局骰子戲,如果所出現的點數不是你所要的,你還是能動腦筋同樣善用它。」特氏在這裡所想到的必定是類似「十五子棋」的一種遊戲。更簡要一些,我們可以說人生好像是一場牌戲,洗牌和發牌是命運。就目前的討論而言,最適當的比喻似乎是下象棋:我們決定一盤棋要怎麼走的計劃,將受到對手要怎麼下的牽制——在人生中,則受制於命運的變幻無常。我們被迫修正策略,在實施時往往要作重大的改動,以致原來計劃的特點幾乎沒有一項可以看出了。

直覺和預感

我們時常比自己所感覺的要愚蠢得多。我們的聰明才智,常常超過自己所想像的程度。但是,只有親身感受到的人,才會得出這一發現,而且要經過很長時間以後才能認得出。我們的大腦不是人體最聰明的器官。在人生的重要關頭,當我們決定重要的步驟之時,我們的行為不是受到理智的知識的指導,而是出於一種來自內心的、幾乎可以叫做直覺的衝動。如果到後來,我們以一成不變的無情的正確理念,那些死硬地記下或是可能借自他人的無濟於事的抽象觀念,或者我們開始用的一般規則,還有那些曾經指導他人的原則,而未充分考慮「適於彼者未必適於己」的箴言,就來批評自己的行為,那麼,我們可能對不起自己。在最後,誰對誰錯自會明白,只有萬幸活到高齡的人才有能力對自己和他人的行為,做出公正的判斷。

「預知感」給予我們生命某類神奇的平穩性和一致性,這是我們在清醒時心境不定所不能獲有的。在知覺狀態中的我們,容易犯錯或被引入歧途。就是由於這種預知感,人們覺得自己會在某一特別領域將有大成。從青年時期開始,它在內心就有一種神秘的感覺,這就是他們的正途。向著那個方向努力,如同相似的直覺引導一隻蜜蜂建造蜂巢一般。這一衝動葛拉西安稱之為「明哲保身的大才能」。我們直覺地認定它能拯救我們,沒有它,我們就無所適從。

抽象的原則

按照抽象的原則行事是困難的,需要多多練習,才可能偶然成功幾次。原則不能適合我們特殊的情況,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某些內在的「具體原則」,就好像在我們靜脈中流動的血液的一部分。事實上,它是我們全部思想、感情和意願的總和或結果。對於這些內在原則的抽象形式,我們通常一無所知,只有當我們回顧一生所採取的途徑,才知道我們一直受它們的引導,它們好像構成一條看不見的線索,我們曾經不自覺地一直在跟從它。

順境與逆境

時間造成巨大的變化,就其本質而言,所有的事物都是稍縱即逝的——這些可信的話應該永遠記住。因此,不管你的情況如何,要對自己做出相反的設想:在順境中,想到不幸;在情投意合時,想到敵對;在天氣晴和時,想到密雲滿布;在熱愛中,想到恨;在信任的時刻,想像他人的不義,懊悔自己那麼相信人家。同樣地,自己在逆境中,要保持欣喜時光所有的輕快感——這真是處世智慧的不竭資源!那麼,我們應該多做反思,才不會那麼容易受騙。因為,一般來說,我們應該預想到年歲帶來的變化。

持久不息的「變」

也許我們最不能缺少的知識,就是能從個人經驗所領悟出,世上一切的人和事物都是變動不居的。萬事萬物在其地其時,都是必然的產物,所以能夠具有充分的合理性。這一事實使得每年每月甚至每天的景況,都似乎有權力永遠持續。但是我們知道,這是永遠不可能的,在這個一切都倏忽即逝的世界上,只有「變」是持久不息的。明智之人不僅不會被表面的穩定所欺騙,而且能預測變動所發生的路線。

人們一般總是覺得目前的處境會持久,事情會像過去一樣在未來繼續。他們的錯誤,出於他們不了解所見事物的緣由——其緣由跟它們所造成的後果不同,緣由是本身即含有未來變化的胚芽。人們知道的只是後果,他們信守那些後果是基於一個假定:這類未為人們所了解的緣由既然足以導致後果,也就能夠維持那些後果的現狀。這是一個很普遍的錯誤。由於這種錯誤所引起的禍害影響到大家,所以容易忍受;要是哲學家獨自犯錯,那麼對他是加倍的不利。

時間與疾病

「時間」是最厲害的高利貸剝削者,如果你要時間預先支付,你得付出最昂貴的利息。例如,如果施以未熟化的石灰和人工熱氣,一棵樹可能在幾天之內長葉、開花和結果,但之後那棵樹就會枯萎死去。同樣,年輕人可以濫用他的體力——就說幾個星期而已——在19歲做出30歲時很容易做到的事,時間可以給他那筆他要求的款項,但是他必須付出的利息,必得出自他往後歲月的精力,甚至得用他的一部分生命支付。

有些疾病是可以完全康復的,但必須讓病痛自然痊越。這樣痊越之後的疾病消失,不留痕迹。如果病人性子急躁,仍在病中的時候就堅持已經完全痊越,在這種情形中,「時間」同樣肯借貸,病痛也會好轉,但一輩子要付出的利息是體弱和慢性病。

謹防不欠時間的債

在戰時或是在不平靜的年代,我們可能馬上需要現款,往往就必須以正常價格的三分之一或更少賣出房產或政府公債;而若是我們肯等待,市場經過一定時間總會恢復正常的。但是我們強迫時間貸款,所遭受的損失就是所付出的利息。又或是有人想作長途旅行需要錢,本來過一兩年就可以從收入中存下足夠的一筆錢,但是他不能等,因此他去借錢,或者取出一部分本錢——換言之,他要時間預先借錢給他。他付出的利息是賬目混亂,虧空增加,損失永遠無法彌補。這些就是時間用高利貸剝削我們,不能等待的人是它的犧牲者。試圖改變時間的步伐,是最浪費的做法。這麼說,我們必須謹防不欠時間的債。

政界

在政界中,私交、朋輩和各種關係都十分重要,為的是需要我們的幫助,以便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升,才有可能到達梯子的頂端。在這樣的人生中,開創事業的時候最好是一文不名;如果有志者並非高貴家庭出身,略有能力,赤貧對他更是絕對有利。

在一般的接觸中,每個人都想證實自己優越,最喜歡看到別人不如自己,在政界中更是如此。這樣,只有一貧如洗的人才會截然相信自己是完全的、道地的、肯定的在每一方面都卑下,覺得自己徹底的微末和無用,才會在政治圈中平靜地佔一個席位。只有他會繼續地鞠躬,腰身深深彎下,有需要時還把臉貼到地上;只有他能忍受一切,凡事一笑置之;只有他了解才幹完全無用;只有他說話和為文時總是用最響亮的語句提及他的上司和位居權勢的人;只要那些人胡亂寫些什麼,他馬上讚揚那是傑作。只有他懂得如何乞求,於是能在年紀輕輕時成為那一套奧秘道理的大神棍,這一點歌德有揭示:

我們不必埋怨

低下和卑劣的作為;

不管人們如何說話,

世界就是如此運作。

玩牌

在各個國家中,玩牌都是社會上的主要消遣,它可以衡量社會的價值觀,也是思想破產的表象。因為人們沒有思想可以把玩,他們就玩牌,都想贏對方的錢。真傻!為了做到公平,且讓我談一談玩牌的好處。它能夠讓人學習世故,如何蠅營狗苟,怎樣能巧妙對付由機運決定而不可改變的情況(例如,剛拿到的一手牌)。這就要儘力為之,必須要學一些偽裝,情況惡劣時臉上還堆滿笑容。但在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樣,玩牌肯定使人玩物喪志,因為它的整個目的就是運用各種伎倆和計謀,去贏取別人的錢。在牌桌學到的這些習慣,就會深植而且進入實際的生活中。在每日的事務中,人們逐漸把真實人生看作牌局,覺得可以無所顧忌地運用優勢,只要不逾越法律的範圍。

俄國管號樂隊

一個普通的社會就好像完全由俄國管號組成的樂隊所奏出的音樂。每一支管號只有一個音符,每一個音符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就奏出音樂來。由單一管號所奏出的單調聲音中,你能充分地看出大多數人的心理狀態如何。我們的腦海似乎只有那麼一點思想,不能容納別的什麼。我們很容易看出,為什麼人們都那麼煩悶無聊,為什麼喜愛社交,為什麼喜歡在人群中走動——為什麼人類是群居的?是個人自己性格的單調,讓人們覺得獨處是無法忍受的。「愚蠢誠然是自己的重負。」(塞尼加《書文集》卷9)讓很多人聚在一起,我們才得出一點結果——由我們的單音管號所奏出的一些音樂。

神智清醒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擁有很多的機會辨認一般人和謹慎人士在性格上的差異。在估計從事一件工作所涉及的可能危險之時,一般人把探聽的範圍局限於這類事情過去已經發生的風險。謹慎之人會往前看。考慮每一件都不會發生,但可能會在兩分鐘之內發生。

個人所作所為的不同當然是很自然的,因為要考慮各種可能性需要一些辨別力,而察看已經發生的事,只要神智清醒就行。

保險

不要忽略向凶神獻出犧牲。我的意思是,如果能夠杜絕「不幸」的侵襲,對於花費一些時間、心力和金錢,放棄舒適,或是縮小目標、剋制自己,我們不可猶疑。最可怕的不幸也是最遙遠最不可能發生的。參與保險是公眾對「憂慮」的祭壇所獻出的供品,保險行規最能說明我所提出的這條規則。現在就去取得保險單吧!

悲與喜的花招

不管命運如何降臨我們身上,不可太高興,也不可過分悲傷。一方面是由於一切事物都充滿變化,我們的運氣隨時都會變動;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在判定事情對自己是好是壞之時,我們易於受到欺騙。

幾乎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這樣的經驗:我們為之悲傷的一些事,以後證明為所發生過的最好的事;或是我們為之歡欣不已的事,竟然成為最大痛苦的來源。為了對付這種情形,我在這裡所建議應該採取的心理態度,莎士比亞曾經巧妙地說到過:

我覺得喜事悲事都有許多花招,

所以它們猛然間出現的面貌,

未能使我惶悚不知所措。

(《皆大歡喜》第3幕第2景)

堅忍主義者

一般而言,面對種種不幸而能保持平靜的人,表明他了解人生的路程上有許多可怕的事會發生;他把當前的困難看作只是可能降臨的一部分。這是堅忍主義者的氣質——永遠不忘記人類的悲慘命運,而是總要記住,我們的生存充滿痛苦,我們可能遭遇的不幸是無數的。不管是在何處,我們只要四周一望,就能重新感到人類的苦難。眼前看到的儘是人類在掙扎、踉蹌受苦——都不過是為了可憐的生存,沒有生趣,沒有回報!

對不幸有所準備

如果我們認定不幸有可能到來,像俗話所說的「對不幸要有所準備」,它在降臨我們身上時,便不覺得那麼嚴重了。其主要理由可能是這樣:在不幸的降臨之前,要是我們已經靜靜地想到它是否會發生,我們會知道它的全部程度和範圍,至少我們能決定它將如何影響到我們。所以如果它真的來到,便不會使我們過度難受——我們所感受到的不會超過其實際的分量。如果沒有準備,心態一時陷入驚慌,我們無法看出禍害的全部涵蓋面。無論如何,它看起來影響太大,受害者會以為是漫無止境的,從而把事態擴大。同樣地,黑暗和情況不明總是增加危險感。當然,如果我們想到過不幸的可能性,我們也會同時考慮到何處可以找到幫助和安慰。至少,我們已經習慣了「不幸」這個念頭。

「世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從最小的一直到最大的生存事實——都是有其需要而發生的。」要是確實了解這句話,我們將能裝備齊當,冷靜地忍受人世間的不幸。這樣,人們不久就能讓自己適應不可避免的事——那些有其需要而發生的事。人們要是了解所發生之事都是有其需要的,他們就會發現事態就是這麼無可改變,哪怕是世界上最古怪的機遇,也是其需要的產物,正如同按照熟悉的定理、合於我們期望所出現的一些現象。

不如意的小事

生活中經常發生的不如意小事,我們可以看作是用來磨練我們的途徑,讓我們能承受更大的不幸,不會因為我們事業順利而喪盡生存能力。人與人之間的一些小小的分歧、無關緊要的爭論、別人的不當行為、流言飛語還有生活中許多別的相似的煩惱,對待每天的這些小麻煩,人們應該像是全身武裝的齊格飛。我們不應該為那些小事感慨,更別記在心中為之煩惱,而是要跟它們保持距離,把它們看作路上的石頭,推開不讓其擋路。千萬不要去想它們,不容它們在反思中佔一席之地。

譯者註:這裡是指德國神話主人翁齊格飛(Siegfried),他在青年時代曾經多次歷經奇遇。他的隱形外套,讓他有神勇力敵12人。

作為武器的人腦

讓我們感到恐懼並且預告危險在即的是「詭詐」,而不是凶暴或粗魯。作為武器,人腦比獅子的利爪要可怕得多。

世界上最高超的人該是從不猶豫、從不慌忙的人。我們的目標是仔細觀察我們的周遭,對抗不幸而且把它擊退,在避免人生不如意事這方面——無論是來自我們的族類、還是來自物質世界——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要像一隻狡猾的狐狸,我們才可能從大大小小的禍患溜開。要記住,「禍患」通常都是我們自己「短拙」的化身。

大膽面對妖魔,勇敢面對人生

作為促進快樂不可缺少的氣質,僅次於精明的是「勇氣」。當然,我們無法讓自己具有這些,因為我們主要從母親承獲前者,從父親繼得後者。然而,對於既已存在的這些氣質,我們卻能靠決心和鍛煉得到幫助。在這個「用假骰子玩遊戲」的世界,我們必須有鋼鐵般的性格,具有經得起命運打擊的甲胄,以及跟他人抗衡以取得進展的武器。人生是一場長久的戰事,每往前一步都得拚命。伏爾泰說得對:「我們要能成功,只有靠劍刃,我們死的時候利劍還在手上。」暴風雨剛剛開始加劇,甚或是地平線上烏雲初起,就立刻退縮或心灰意懶、不知所措的人,是不折不扣的懦夫。我們的座右銘應該是:

不向妖魔退讓,而是更大膽地面對它。

(威吉爾《埃涅伊得》)

任何危險只要還留有懷疑的餘地,只要仍有可能加以挽救,我們就不該戰慄,不該只作抵抗不抱其他想法——正如對待天氣一樣,只要見到一絲藍天,就不該對天氣失望。的確,我們應該這麼說:

即使全世界坍塌成為廢墟,

我們仍要保持泰然心情。

(賀拉斯《頌詩》第3章第3節)

別說它的福分

就是我們的整個生命

都不值得我們那麼膽戰心驚。

所以,且讓我們英勇地面對人生,

對命運的每次打擊都勇敢相向。

(賀拉斯《諷》)

活到高壽有兩個方法,兩者都以身心健全為絕對必要條件。這兩個方法可用兩盞燈來說明,一盞燈的油很少而點燃得長,因為它的燈芯小;另一盞燈也點得很長,儘管它燈芯粗,因為它有大量的油供應。在這裡,油就是生命力,燈芯粗細的不同就是使用生命力的多樣方式。

人生的檢討和回顧

只有當我們把一生當作有機聯繫的整體加以檢討之際,我們的性格和能力才能夠真正地顯露出來。這時我們看到,在某些事件中,我們是如何受到特殊才能的引導,就像獲得靈感一般,幫助我們在一千條邪惡道途之間,選出一條正路。這種情況不僅是在實務方面,在理論工作上也是如此;從相反的意義而言,我們就會不幸淪為無用和失敗。「現時」的重要性只會在很久以後才體現出來,很少會在當時就了解到。

只有在完成人生的某一階段,或是接近人生終了的時候,我們才了解我們所有行為的真正關聯——我們有什麼成就,我們做過些什麼。只有到那時候,我們才能看清楚因果的切實關係,我們所有努力的精確價值。因為我們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我們做人處世總是依從我們的性格,受動機的左右,而且局限於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簡言之,從頭到尾,都受到「必然律」的控制。每時每刻,我們都按照我們看來妥妥噹噹的方式行事。只有在事後,當我們回顧整個一生和大致結果的時候,我們才能看出一生為什麼是這樣。

過去、現在與未來

「現在」是惟一的真實和肯定,「未來」幾乎總是不符合我們的期望,「過去」也跟我們的假定有所不同。過去和未來,總的說來,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麼重要。遠處的物體,肉眼看起來變得小些,在回想的時候會增大許多。只有現在才是真切和實際的。「現在」是惟一完全掌握住現實的時間,我們的存在只有在它的範圍內才有可能。所以,我們應該為生命的這一現象而高興,給予它應得的歡迎,享受沒有痛苦和煩惱的每一刻,也就是可以忍受的時間,充分認識它的價值。

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能實際擁有的就是「現在」,也僅僅限於現在。惟一不同的是,在人生開始之際,我們期望有一個長長的未來,在一生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就會回顧一個長長的過去。還有就是,我們的脾氣(並非性格),已有若干明顯的改變,這就讓「現在」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顯出不同的色彩。

如果以往所經歷的失望,對未來的擔心,無不嚴重地影響著我們,我們就做不到這些。拒絕現在的歡樂時刻,或是因為對過去和未來不安,而未能珍惜目前的美好時光,就是極大的愚蠢。但對於現在,讓我們記住塞尼加的話,把每一天都當作獨特的一生看待。我們要儘可能地把每一天過得稱心滿意,它是我們實際上擁有的惟一時間。

童年的歲月

人生的最前面的四分之一時光最為快樂,在以後的歲月中回顧,童年似乎就是一種「失去的樂園」。在童年,我們跟他人的關係是有限的,我們的慾望很少——總之,對「意志」的刺激不多。因此,我們主要的顧慮是知識的擴大。人的大腦在7歲時已經完全成長,智力也是發育較早的,儘管還需要時間成熟。智力在探測周遭的整個世界,不斷地尋求滋養。在孩提時,生存的本身就是清新的喜悅,所有的事物都閃爍著新奇的魅力。

在早年,生命是如此的新鮮,感覺未被重複使用而如此銳利,孩子在生活中並未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總是在靜默中掌握生命的本質——經由個別的情景和經驗獲致其基本的性質和一般的輪廓。用斯賓諾莎的話來說就是:孩子從永恆的角度,在學習觀察周遭的人和事。

早年對外在世界的直觀知識既有深度也很強烈,足能解釋為什麼童年時期的經驗,會在我們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完全浸潤在周圍的環境中,沒有其他東西把我們的注意力拉開。我們把四周的事物,看作該類別中僅有的,好像其他東西都不存在似的。等到後來我們發現整個世界萬物競秀,這一初始的心境漸次消失,跟著消失的是我們的勇氣和耐心。

最初的世界觀

我們生命中最早的歲月,就這樣奠定了我們的世界觀,不管是膚淺還是深刻。雖然這一觀念在日後可能擴大並使之完整,但實質上不會有所改變。這種純然客觀而充滿詩意的世界觀構成孩童時代的根本,並且意願在活力尚未發達之時而能持續。受到這種世界觀的影響,我們在孩童時代對於吸取純粹知識的關切,遠遠超過如何運用意志力。因此,我們在許多孩子臉上,可以看到那種嚴肅而沉思的表情。在描繪小天使時,尤其是「西斯廷聖母像」中的小天使,拉斐爾運用這一表情,最是得心應手。孩童時代的歲月,就這樣弄得充滿幸福,回憶那些日子總是不能免於嚮往和遺憾的。

我們越年輕,每一個別事物越是代表其隸屬的整體;而年事增長,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少。這就是為什麼在孩提童年和青年時代所獲得的一些知識和經驗,成為我們日後所得全部知識的永久性的大標題——那些早年的知識形式,似乎在演變成項目,以後經歷的後果就在那些項目下進行歸類,雖然我們心中並不總是明晰地具有這些知識。

天性的智慧和品德

我們就這樣熱心致力於認識事物的外觀,以原始的方式了解我們周遭的事物;在另一方面,教育卻把「概念」灌輸給我們。但是,概念對於事物的真實的和基本的性質,不能給以信息,而這些了解是所有知識的基礎和真正的內涵,只能經由「直觀」的途徑才能達到。這一類的知識決不可能從外界注入我們腦中,我們必須靠自己為自己而獲致。

所以,一個人的智慧和道德品質都從他自己天性深處發展而來,而非外來影響的結果。任何教育計劃——不管是裴斯泰洛齊(Pestalzzi),或是別的教育家——都不能把天生的笨伯轉變為明白事理的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生下來是笨伯,到死還是笨伯。

想像的伊甸園在童年的歲月中,我們對於世界的外表,也就是心性的表象,知道的比較多,而對於世界內在的性質,也就是心性的本身,了解很有限。由於客觀的一面討人喜歡,而內在的或是主觀的一面卻是那麼可怕,年輕人對它還比較陌生,於是在他智力發展的過程中,他把在自然和藝術中所見到的一切美麗形式,認為眾生和萬物都是那麼幸福地生存;它們從肉眼看來是美麗非凡的,於是他想,內在的一面必然更為漂亮。在他面前展現的世界宛如另一個伊甸園。這是一片人間樂土,我們都是在這裡出生的。生命的布景

在這個世界中,我們領略到事物或存在的另一面,也就是意願的一面。我們每有所求,都會事與願違。然後,是大幻滅(覺醒)時期的來到,這一時期極為漫長。但是,這一時期不過剛剛開始,許多人就會對你說:(我)幻想的年代已經度過了。然而,全部過程才剛剛開始,它的勢力還在伸展,而且越來越致力於控制整個人生。所以,我們可以說,在童年,生命看起來像是戲院里的布景,因為我們是從遠處看去;在老年,布景依然,這時我們卻已走到非常

幸福的幻影

春天開始,樹上的嫩葉子顏色相似,形狀也差不多一樣。在人生的最初幾年,我們都彼此相似,大家和睦。但是,隨著青春期的到來,相異就開始了。像一個圓周的半徑範圍,我們越往前走,分離就越大。

我們生存的前一半所佔有的優勢,比後一半多得多。青年時期是前一半的剩餘部分,因為要追求幸福,弄得煩難和困苦重重,似乎覺得「幸福」在人生路途之中是一定可以遇到的,這一希望到末了總是失敗,導致滿腔怨恨。某種模糊的未來幸福是在夢想中誕生,由空想構成的,這種幸福的幻影在我們眼前浮動。我們尋求它的實體,徒勞無功。年輕人無論處境如何,一般都對現實不滿,他把失望完全歸罪於自己一生初始的情況,因為跟他原來的期望非常不同。而究其原委,是他現在初次體驗出人生到處都是空虛和苦難。

如詩人生

「世界對人是寬宏大量的」,一個年輕人在早期教養中如果能除去這一觀念,對他將有很大的好處;但教育的一般結果是加強這一妄念,我們對人生的初始觀念,通常是從小說而非生活實際中得來的。

在我們青春時代明媚的早上,人生的詩歌在我們面前展現壯闊的景色,我們奮不顧身,熱切地要看它實現。我們簡直是期望能抓住彩虹!青年預期他的事業宛如有趣的浪漫,這裡就隱藏著我一直在敘述的失望的胚芽。這些景象如此可愛,其原委就在於它們是空想的,並不真實。在觀看它們的時候,我們是居於純知識的領域,這一領域是自足的,沒有真實人生中的熙攘和鬥爭。試圖實現這些想像,就是把它們定為意志的目標,其過程總是痛苦的。

人生可以比喻為一幅刺繡,我們在前半生所見到的是刺繡的正面,後半生所見到的是反面。反面沒有正面那麼漂亮,但是比較具有教導作用,它能說明絲線如何綉在一起的。

真實的痛苦

我們前半生的主要特徵,如果是渴望幸福從未獲得滿足,我們的後半生就是害怕遭遇不幸。當年事漸長,我們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所有的幸福在性質上都是夢幻似的,只有痛苦是真實的。於是,在年長的時候,我們(或是我們之中比較明智的)轉為專心於消除此生的一切痛苦,鞏固我們的地位,少去追逐快樂。對了,我可以這麼說,在年老時,我們比較有能力阻擋「不幸」的到來,在年輕時,我們比較有能耐逆來順受。

心態的改變

年輕的時候,聽到門鈴響聲總是高興的,我這麼想:啊,好事來到。到後一階段,我在這些時候的情緒卻是沮喪多於快樂,我這麼想:請上天幫助我!我該怎麼辦?對於世人,任何稍有才能或傑出的人在情緒上都有相似的劇變。就為了這,他們不能說是正正規規地屬於這個世界,根據優越的程度不同,他們或多或少地遺世獨立。在青年時期,他們感到被世界遺棄,到後來,他們覺得好像已逃離這個世界。前一個感覺是不愉快的,出於愚昧;後一覺察是愉快的,因為在這時候,他們已了解世界的真相。

與前半生相比,後半生就好像一個音樂樂段的後一部分,它已經降低熱切的渴望,而表現出更多的安謐和寧靜。情況為什麼會這樣?只因為在青年時,我們幻想世上的幸福和歡樂多的是,只是不容易相碰而已;年老時,我們知道事情並非如此。我們對這個問題的心態是完全恬靜,儘力享受當前的時刻,我們甚至會為一些小事高興不已。

我們在早年的想像是,此生中的首要事件,還有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物,在登場時都會有號鼓鳴奏;當我們年老回顧之際,發覺他們都是靜悄悄地來到,好似從邊門溜進來,幾乎無人覺察。

視野明晰

人生閱歷為我們帶來的主要結果是「視野明晰」。這是我們成熟的特徵,也使得這個世界跟我們青少年的時候看來不同。到這個時候,我們才把事情看得平常,按照實況接受各種事物。而在早年,我們看到的是用我們心中的遐思怪念、經由承襲而來的偏見以及奇異的妄想拼湊而成的夢幻的世界。我們未看到真實的世界,或者說,我們所見的景象是扭曲的。經驗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我們從大腦的幻想,也就是從年輕時所得的錯誤觀念中解放出來。

最佳的教育方式

最佳的教育方式是,不讓那些錯誤觀念進入我們的腦海,儘管它的目標是消極的。但是,這一任務充滿困難。首先是孩子的所見所識要儘可能加以限制,就是在限制中也只能給予清晰和正確的觀念;只有在孩子把範圍內的事物都有適當的領悟之後,才可以把範圍擴大。我們要小心,不允許任何東西是含糊的,或是有什麼讓人一知半解或者誤解的。這種訓練的結果是,孩子們對人和事的觀念在性質上有限而簡單,但在另一方面,他們的觀念是清晰而且正確的,以後只要擴展而不是改正。同樣的路線要繼續維持到青年期。這一教育方法需要特彆強調,禁止閱讀小說,用適當的傳記文學代替小說的地位。

智力上的優越

智力上的優越,即使是最高級的,也不可能讓誰在談話中取得崇高的地位,除非你已經年近四十。年齡和經驗能讓一個才智最為平庸的人,跟極有才分的人相抗衡,只要後者年事尚輕。當然,我在這裡所指的是個人本身的優越,不是靠作品已經取得的地位。

年過四十

年過四十,只要稍有智力的人——上天讓六分之五的人們智力極為平庸,超出這些人的智力就是稍有智力——都會顯露一些憤世嫉俗。到了這個年紀,我們從檢查自己的性格中,很自然地就能推斷出他人的性格。其結果是,我們發現不管是理智的品質還是感性的品質(通常是兩者一樣),他們都未能達到自己的水平,因而逐漸感到失望。因此,我們很樂意避免再跟他人有任何糾葛。一般而言,每一個人都喜愛或憎恨獨處——換句話說,獨立遺世——其程度視個人對自己價值的看法而定。

早熟

年輕人如果對於世界的了解和處世之道早熟,也就是說,要是他很早就知道怎麼與人相處,好似胸有成竹地踏入社會,無論從智力或是從道德觀點來看,都不是良好的現象。它代表市儈的性格,在另一方面,看見人們的舉措大驚小怪,與人交往時笨拙而且脾氣執拗,顯示出比較高尚的氣質。

感覺死亡

青年攀登人生的山巒,看不到死亡(死亡的山巒在另一邊的山腳),可以部分地解釋,為什麼青年時期那麼愉快、生趣盎然。一旦我們越過山頂,死亡就出現了——在越過山頂之前,我們只是靠聽聞略知死亡的。這就讓我們感到氣餒,因為在這時,我們開始覺得精力衰退。昔日朝氣蓬勃,如今只有嚴肅認真;這種變化甚至在我們臉上都能看出。年輕時,人們可以隨意告訴我們什麼都無所謂,我們把生命看作是無窮無盡的,漫不經心地消耗時間;年歲越大,我們越為厲行節約。朝向生命的終了,我們每過一天的感覺,就像死囚一步步走向絞刑架一般

日子

年輕時,時間的步子似乎慢得多,所以我們生命的開頭的四分之一,不但是最快樂的,也是最長的,它留下比較多的回憶。如果有必要,我們能就人生的第一個四分之一娓娓告訴他人的話,會超過隨後的兩個階段的總和。說真的,在一生的春天,正像一年的春季,日子長長的,簡直令人厭煩;一到秋天,無論是一年的或一生的,雖然日子比較短,倒是更為溫煦而且融和的。

記憶

對於一個老人,為什麼他度過的一段生命是那麼短暫?理由就在:他的記憶短暫,因此他想像他的一生也是短暫的。他不再記得生命中不重要的部分,不愉快的生活的大部分現在也已經忘記。唉,所能留下的記憶太少了!一般說來,我們的智力並不完美,我們的記憶也一樣有缺陷。為了不讓所學習到的教訓,以及我們經歷過的事件,慢慢陷入遺忘的深淵,我們就必須在這些方面經常做些反思。

然而,我們不習慣反思不重要的事,而且一般來說,不願意反思對自己不愉快的事。但如果要記住它們,我們便有必要那麼做。但是,那一類我們認為不重要的事會繼續有新的增加:大多在開始看起來挺重要的樣子,因為它反覆發生而變得無關緊要。因此到最後,我們實際上忘記它發生的次數。所以,我們對於早年的事記的更多,對於另一些年歲的事記得較少。我們活的越長久,我們稱之為重要、認為值得記住的事就越少。僅僅由於這一點,我們就不會把許多事記下,也就是說,事情一過,我們就忘記。時光之水繼續流動,在流經之處留下的痕迹總會越少。

因為日常要佔據他心頭的事日益增多,一個人對於已經發生之事的記憶,相對的變得短暫。我們早年所做過的事,那些很久之前發生的事件,好像是岸上的目標,對於出航的水手來說,每一分鐘都變的越小,越不清楚,更難認清。

不愉快的事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不願意想到它,有損我們虛榮的事,通常更是如此。因為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不幸事件,很少是我們完全無可責備的。因此,人們很容易忘去許多不愉快的事,以及許多不重要的事。

昨日重現

有時,我們會記得或想起很久以前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發生一樣,有關的事件似乎就呈現在我們跟前。這種經驗的理由就是,我們不可能同樣那麼生動地回憶中間時段所發生的事,而且涵蓋那個時期的一幅圖像,也可能在一瞥之間全部認識出來。此外,那個時期所發生的大部分事情,都已經忘掉,所留下的不過是我們曾經經歷過那段生活的一般了解——一種只是抽象生存的概念,不是某種特殊經驗的直接景象。這就造成久遠以前的某一單獨事件,好像是在昨天發生的。中間時段消失了,整個人生看起來那麼不可思議的短暫。的確,在年老時,我們有時不會相信我們竟是如此老邁,或是我們遺留下的冗長的過往具有任何真實的存在——這種感覺主要是因為我們所見到的目前處境,似乎總是那麼穩定,不可動搖。

年輕時的生命感覺

我們年輕時覺得生命漫長,不免會把我們活過的那麼幾年,用來衡量人生的壽命。在早年,一切東西對我們都是新的,所以它們看起來重要。在它們發生之後,我們想到它們,把它們記住。因此,在年輕時,生命充滿著各種發生的事,其過程也就顯得悠長。

36歲的界限

36歲以前,在使用生命力的方式上,我們可被比喻為依靠資金生息而過活的人:我們今天把錢花去,明天還會再有。但是,從36歲以後,我們的地位好像投資者開始動用他的資金。起初,他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同,因為他開銷的大部分都由本錢的利息支付。如果超支不大,他不會注意的。但是,超支不斷增加,直到他覺察出超支問題日漸嚴重。他的狀況變得越來越不穩固,他自己覺得越來越窮,又沒有希望停止吃老本。他從富裕向貧困下降的運動——像一件固體在空中下降,到最後毫無空間留下。如果這一比喻的兩個條件——人的生命力和財富——都真的同時開始消解,這個人的確到達可憐的困境。就是對於這種不幸的恐懼,使人年紀越大越為愛惜財物。

生命的本金與利息

在人生開始之際——在我們成年之前的階段還有成年之後的短時間——我們的生命力的情況,如同有些人每年把一部分利息加到本金裡面一樣。換言之,不但他們的利息照常地收到,而且本金不斷地獲得增加。在篤實的監護人的用心照顧之下,這種令人高興的情況——健康和財富都一樣——有時是能實現的。哦,幸福的青春,可悲的老年!

神童的結局

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也應該節省他的精力。亞里斯多德指出,在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所有勝利者之中,只有兩位或三位在兩個不同的時期都獲得獎品,一個時期在少年,一個時期在成年。其理由是,在成年之前接受訓練所涉及的努力,由於會把他們的精力消耗殆盡,就很難持續到盛年。在體力方面如此,在神經活力上更是這樣,而我們所有的智力成就無非都是神經活力的表現。所以,我們見到的神童——溫室教育的成果,在兒童時代聰穎異常,令人讚嘆不已,到後來變得很是平常。的確,孩子們早早被迫學習古典語文的方式,也許能解釋為什麼許多飽學之士竟是那麼遲鈍而且缺乏判斷。

人生的階段

幾乎每一個人的性格都似乎特別適合人生的某一階段,他到達這一階段就是登峰造極。有些人年輕時非常可愛,在那以後,毫無出色之處;有人在盛年時活躍有勁,年紀漸增就失去所有的價值;許多人在年老時最佔優勢,這時他們的性格顯得比較柔和,飽經世故,逸致地對待人生。法國人往往如此。

這一特殊性,可能由於有關人士的性格,跟青年、壯年或老年的性質比較接近,這一性格或是能跟人生的某一階段相輔相成,或是可以矯正他在某一階段一些特別的缺點。

第一千次看一幅藝術作品

在岸上的東西逐漸隱入遠處,而且顯然變小,水手們只有靠這種方式觀察船隻的進程。同樣地,看見比我們年紀大的人都顯得年輕,我們覺察到我們已經年老。

我們年歲越大,我們所見所做所經歷的一切,在心中留下的痕迹就越少,這種現象的原因也解釋過。引申其中含義,我們也許可以這麼說,只有在青年,我們是意識充分清醒地活著,到年老時,我們只是半活半死。時光向前流逝,我們對於周遭發生的事情的感覺,漸漸減少,人生大小諸事匆促地過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正像我們第一千次看一幅藝術作品一樣。手頭有什麼事,我們就做什麼,過後我們不知道是否做過那件事。

生命的旅途

生命越接近一切知覺停止的終點,就會變得越是缺乏知覺,時間本身的進程似乎在增加速度。在孩童時代,人生的一切事物和境遇都是新奇的,這就足夠使我們清醒,對生存有完全感覺。因此,在那個年齡,每天都似乎非常地長。我們旅行的時候,會產生同樣的感覺:在外面一個月,比在家度過四個月要悠長。在年輕或在旅途的時候,時間都似乎過得比較漫長,就是新奇感在實際上也無法免去我們不禁感到時間漫長得無從打發。

最佳歲月

時光流逝的速度,在我們感覺上所造成的不同,對於我們生存的每一階段的整個性質,起著最有決定性的作用。首先,它使得孩童時代——雖然只包括15年——似乎是一生最長的階段,因而也是回憶最為豐富的;其次,它讓人容易覺得煩悶無聊,年紀越小越是如此。例如,請想想孩子們所表現出的經常需要有所事事——不管是工作還是遊戲。如果他們工作和遊戲都完畢,一陣可怕的煩悶感隨之而來。甚至在青年,我們也決不能免除這個傾向,大家都害怕無事可做的時刻。成年後,這種煩悶感會消失得越來越多。老人發現時間短缺,光陰似箭。

當然,我所說的是人,不是老朽的畜生。時光加速行進,煩悶無聊在人生前進中大多數會消逝,這時,熱情及其伴隨的痛苦會安分地睡去。人生在後期的負擔,具體說來,比青春期顯著地減輕,當然,這要假定健康還能維持住。所以,緊接著衰弱、困苦重重的老年之前的那個階段,獲得人生「最佳歲月」的美名。

青春期的種子

青春期的知覺是活躍的,能接受一切印象,青春時代擁有這一特權——種子在這時播下發芽,青春期是我們心智的春天。那時人們能領略深刻的真理,但不能構想出深刻的真理——也就是說,深湛真理的初始認識是立即的,是由一時的印象召喚出來的。只有當印象深刻活躍時,人們才能獲得這種認識。如果我們要對深湛真理有所了解,完全要靠我們善用前段歲月。

在人生的後期,我們可能更有能力影響他人——影響世界,因為我們的天性已經發展完備,不受新觀點的左右。不過,這時的世界比較不能影響我們。這是我們訴諸行動和獲取成就的時候,而青春期是構成基本觀念、為思想奠定基礎的時候。

外表與思索

在年輕時,事物的外表最能吸引我們,年老時,思索是我們心智的主要特質。因此,青春期是喜愛詩歌的時代,老年就偏好哲學。在實務方面也是如此:我們在年輕時,多由外表世界所給予的印象形成我們的決心,而在年老時,我們用思想決定行動。只有一個人年紀大了,他觀察外表的成果才夠分量,才能讓這些成果按照它們代表的觀念,加以分類——這一過程又能使那些觀念在各個方面,獲得更為充分的了解,他對它們的正確價值以及可予信賴的程度,才可以評定。與此同時,他已經習慣於人生各種姿態所灌輸的印象,這些印象對他的作用,跟從前有所不同。

想像的圖畫

在年輕時,各種事物(也就是人生的外觀)對人所造成的印象,極為強烈,尤其是對於性情活潑、想像豐富的人們,他們會把世界看作一幅圖畫。他們主要的顧慮是,他們在圖書中會是什麼人物,樣子如何?不,他們並不明白其程度是否合乎實情。在個人虛榮上,在愛好華服上(如果未在其他方面),年輕人表現就是不同,大家所看到的是心智的一種本質。

智力的持久與衰退

毫無疑問,我們的智力在年輕時最能作大量的和持久的努力。這階段有人可維持到35歲。在這階段以後,我們的智力開始衰退,雖然很緩慢。可是,在我們生命的後期,甚至包括晚年,也不無智慧上的補償。只有在這裡,我們可說是經驗豐富,或是學識充實;這時我們才有時間和機會,讓我們能從各方面觀察和思考人生;我們能把一事跟另一事相比較,發現它們之間的接觸點和相連的鏈條。

所以只有在這時候,對事物之間的真實關係才會有正確的了解。還有,我們在年輕時所獲得的知識在深度上會有所增加;我們在過去所獲得的觀念,現在有更多的例子予以說明;我們在年輕時以為自己知道的事物,現在有深刻的了解。此外,我們的知識範圍比較廣大,不管朝任何方向延伸,它都是徹底的,因此能構成一致的並有關聯的整體。年輕時,知識總會有缺陷,是片面的。

人生的入口與出口

在踏入老年之前,任何人對於人生的認識不可能是完整而適當的。只有老人才能看到人生的事體,知道它的自然進程。大家都對人生的入口有所認識,但只有老人對於人生的出口才有認識,這一點是極為重要的。因此,只有老人對於人生的極度虛妄,有充分的了解;其他人則從不停止努力,因為都免不了有「船到橋頭自然直」的錯誤想法。

果實與基礎

我們年輕時具有更多的想像力,在人生的那個階段,我們「知一隅而三隅反」。年老時,我們喜歡判斷、深入和徹底。為了體認這個獨特而奇異的世界,這是年輕人搜集有關資料的時候,目的在於寫出他對人生的創新觀點,也就是說,一位天才給同輩留下瑰寶。但是,只有在後期,他才變得善於利用資料。於是我們發現,偉大的作家一般來說是大約50歲才寫出最好的作品。雖然知識的樹要長成後才結果實,樹根卻須在幼小時打好基礎。

錯誤的看法

每一個世代,不管它的特徵性是如何的貧乏,都認為自己這一代遠比上一代要聰明得多,比之更以前的世代,就不用說了。我們一生的各個階段也是一樣,總認為這一階段比上一階段優越,然而對於這兩樁事情的看法,往往是錯誤的。在我們身體生長的年代,我們的智力和知識每天都有增長。我們已習慣了在今天輕視昨天,這時我們倒應該在今天敬佩昨天。所以,我們常會不適當地貶抑我們年輕時候的成就和判斷。

智力的變化

雖然一個人的智力和心地,就其主要品質而言都是天生的,但前者畢竟不像後者那麼不能改變。事實上,智力曾經有許多變化,一般來說,每有變化都會實際顯露出來。這種現象,一方面是由於智力在身體中佔有深邃的基礎,另一方面由於智力所處理的素材,是由經驗提供的。所以,從身體的觀點而言,我們發現,如果一個人有特殊的才能,這種才能開始慢慢地增進實力,達到高峰,然後走上緩慢衰退的道路,最後成為低能。

人生如書,人生如戲

人生的前40年好比寫出一本書的正文,剩下的30年完成該書的注釋。沒有注釋,我們對於正文的真義、系統,該書所含的寓意,還有它可接受的微妙引申,都無從獲得正確的了解。

激情消退之後,生命的真正核心已經離去,除了軀殼以外,沒有其他東西留下;從另一觀點來看,人生像一出喜劇,開場是真正的演員,以後由穿著他們衣服的機械人繼續到最後收場。

人之將死

在人生快要結束之際,就像化裝舞會的終了時分,大家把面具除下所發生的景況大抵一樣。這時,我們能看出究竟誰是誰,在我們行經這個世界的道路上,我們跟誰有過接觸。在生命終了之時,每個人物都露出真面目,行動已有結果,成就得到正確的評價,一切虛假和偽裝都已暴露。所有這些事件的發生,「時間」都是必要的條件。

只有生命快要終了之際,我們才會真正認清和了解真實的自己——我們一生所依從的目標和方向,尤其是我們跟其他人和全世界所建立的那些關係。由於這些認識,我們往往會把自己從前認為應該獲得的地位降低一些。但是也有例外,偶然我們會提升自己此前所評估的地位。這是因為我們過去對於世人的卑下,未有適當的觀念,我們一向所認定的目標,比其他人所遵循的要崇高些。

熱情

一般人都認為,青年是人生的快樂階段,老年是人生的悲哀階段。如果說「熱情」能讓我們快樂,這話就是正確的。青年人是由熱情支配的,熱情給予我們大量的痛苦,而只有少許的歡樂;年老時,熱情降溫,讓人休息,我們的心情偏向深思熟慮,理智獲得自由而佔上風。由於理智超出痛苦的範圍,只要理智是挂帥,我們就會覺得快樂。

我們只須記住,「快樂」在性質上是負面的,「痛苦」是正面的,就能了解到熱情決不會是快樂的來源,老年不會因為跟許多歡樂無緣而被認為不值得羨慕。因為各種各樣的歡樂,都不過是一些需要和渴望的緩和劑。需求一旦消失,歡樂就告結束,這話是誰都該接受的,就像進餐之後不能再吃,酣睡一夜之後不能再睡一樣。

約束與自由

除了個別的情況和特殊的氣質之外,一般而言,年輕人無疑明顯地帶著一些憂鬱和悲情,而老年人則充滿和煦的情操。理由很簡單,因為年輕人仍然在那邪神的強制下,為他服務,甚或是服勞役,永無寧日。現在降臨或危害這個世界的幾乎所有的禍端,都可以直接或間接地追溯到這個淵源。老人祥和愉快,因為長時期在激情的約束禁制之後,他現在可以行動自由了。

快樂的要素

幾乎每一個老人,不管他的才智是多麼的平庸,都能獲得一絲絲的智慧,這也使得他跟年輕人有所不同。所有這些變化的主要結果,就是隨後到來的心境平靜——它是快樂的重要因素,事實上,是快樂的必要條件。年輕人天真地想像,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多得是,只待我們去找尋;年長者沉浸在《舊約?傳道書》的真理中,對他而言,所有的事物都是虛妄的——他知道,不管外表是多麼好看,堅果是中空的。

人只有在暮年,才會真正欣賞賀拉斯的話:「(面對慾望和恐懼)不讓自己煩憂。」他這時是直截了當地、誠心誠意地相信,凡事都是虛空的,世上的光榮都是徒然。他的錯覺幻滅了,不再存有異想,在世界的某處,在宮殿或是在茅舍,會有某些特別的快樂,一切快樂無非都是自己在身心沒有遭受痛苦時所享受到的。世界對於偉大和渺小、高貴和低賤所做出的區別,對於他來說,是不再存在的。在這種幸福的感覺中,老人對於一切錯誤的念頭,往往付諸一笑。他是完全明白的,他知道,人生無論怎麼加工粉飾,不管用什麼精品裝配,佩戴珠寶,我們的周身仍然還是那樣——此生如果具有真正價值,僅止於不受痛苦的侵擾,不再享有多少歡樂,更別說炫耀擺場面了。

醒悟

醒悟是老年的主要特徵。幻想給予生命以嫵媚,並激勵它有所作為,到這時已經離去了。世間的輝煌已證明為無用而空洞,它的排場、光輝和雄偉,已經退色。人到這時會發現,人們所需要的大多數東西以及所渴望的大部分歡樂的背後,其實質畢竟是非常少量的。於是,他逐漸領悟到,人類的存在是空虛無奈的。人到70歲才真正了解《舊約?傳道書》開頭的話:「空虛,人生空虛,一切都是空虛。」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老人有時感到焦躁和乖僻。

老人的不幸

人們常常說,老人的厄運是害病,對人生感到厭倦。疾病並不限於這段年紀,尤其是我們刻意要真正活到高壽。因為隨著年歲的增加,身心的健康和失調都會有所增加。至於對生活感到厭倦或煩悶,我在上面已經討論過,老年比青年更不會遭受此類的不幸。煩悶也未必跟寂寞不可分開,老年人無法逃避寂寞,其理由無須解釋。有些人只知道感官上的滿足,以及跟他人交往而獲得樂趣,未能讓自己的頭腦獲得啟發,或使自己的才智增長,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日後感到寂寞是必然的。

的確,接近老年,我們的智力會隨之衰退,但是,只要智力本來還行,剩下的總是足夠用來對抗寂寞的侵襲。還有,我已經談到過,經驗、知識和反思加以結合之後,會讓老人對於世間情況,獲得更為準確而深刻的了解;他的判斷變得恰當,他對於人生大致有系統的觀點,他的心胸和見地涵蓋更廣大的範圍;他所累積的知識不斷發現新的用途,每有機會這些知識又會增添;他讓自我教育在內心持續地進行著,這又使他的頭腦得以運用,並獲得滿足,從而一切努力都能得到適當的回報。

防止寂寞無聊

年紀大了,時間就似乎過得更快,這種感覺本身就能防止寂寞無聊。年老體弱並無大礙,除非我們要靠體力謀生。年老而貧窮是極大的不幸。如果經濟條件尚可,健康狀況還行,老年是人一生值得度過的美好時光。這時的需要是舒適,不為生活愁苦,因此,金錢比以前倍加珍貴,因為它能補足體能上的衰退。愛和美的女神遺棄他,老人轉而去找酒神給他歡樂。他過去喜歡觀察事物,施行和研究,現在想要發言,教導他人。如果老人保持一些對學問、音樂或戲劇的愛好,如果他對周遭的事物,一般來說,仍然感覺相當敏銳(有些人到耄耋之年仍是如此),那就夠幸運了。在人生的這個階段,我們內在的品質會比一向對自己更有助益。

生命的「殘渣」

毫無疑問,大多數人一生都頑固愚昧,到老時越來越僵化。他們所想、所說和所做,都總是跟鄰居們一模一樣。現在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改變他們的性情,或是讓他們採取其他行動。跟這些老人談話,就像在散沙上寫字,你就是能寫出什麼字,馬上也會消失。這種老人只是生命的「殘渣」——人的所有要天都沒有了。年老時偶然有人第三度生長牙齒,這顯然是上天告訴我們,老年期是第二次童年。

衰老

人的才智到年老會減退,而且速度越來越快,這誠然是件很悲傷的事。但是,這是必須的,甚至是有所助益的安排,否則死亡會太難忍受,衰老就為我們做了這一準備。因此,活到耄耋之年的最大好處是安樂死——這種死亡非由疾病導致,沒有任何痛苦和掙扎。不管人活到多大年歲,他所具有的時刻一直都不過是不可分割的「現在」。在暮靄之年,我們的記憶力衰退,心智每天都在減損,重新獲得的那部分很有限。

生命與死亡

青年和老年的區別永遠是這樣的:青年盼望生命的發展,老年期待死亡。年輕人的過往短暫,未來長久,年老人的情況正好相反。有句話說得好:「人老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年輕時,他所期望的是生存。」這裡所引起的問題是,這兩種命運,哪一種具有更多風險?人生的素質,整體說來,是否年紀大比年紀輕要理想一些?「死去的日子勝於出生的日子」,傳道者不就是這麼說的嗎?期望長壽顯然是輕率。

人生與星斗

每個人的一生事業,並不像占星術所說的,可以憑靠觀察星斗而預測出來。但是,人生的一般過程,就其各個不同的階段而言,可以用行星的接續運行來比喻,所以人們可以說是依次在每一行星的影響下度過歲月。

人在10歲時,水星(使神)當頭:10歲的人像水星一樣,在一個小範圍之內非常活躍,凡事對他的影響都很大。但在這位靈活善言的使神指導之下,他取得很大的進步。

20歲由金星(愛神維納斯)接管,這時男子全心熱愛女人;30歲,火星(戰神)位列前茅,這時的人渾身是勁是力——勇敢、好鬥、倨傲。

年屆40,就由4個小行星管事。這時人的生命範圍擴大了。他很實在,換句話說,由於穀神星的幫助,他偏愛有用的事物;受到灶神星的影響,他有自己的爐灶;小惑星(智慧女神)教導他具有必要的知識;他的妻(婚姻女神)是管家的女主人。

到50,主要的影響力來自木屋(主神)。這時他的許多同時代的人已經去世,他覺得他是當代的佼佼者。他的精力依然旺盛,而又富於閱歷和知識。根據他的個性和地位,他對周圍的一些人具有權威。他不再傾心於接受他人的命令,他要自己說話。這時最適合他的工作,是在他自己的範圍內,從事指導和管理。這顯示羅馬主神朱庇特的勝利結局,50之人到達人生的頂峰。

然後是土星的到來,大約是60歲,這時人像一條船,遲鈍而緩慢:

但老人啊,許多看來就像是已經死去;

像鉛塊一般的笨拙,遲緩、沉重和蒼白。

(《羅密歐和朱麗葉》第2幕第1景)

最後是天王星。用俗話說就是,人要歸天國了。

我不知道怎麼處理海王星,因為這顆行星命名不當,我不便用它正確地稱呼——愛神厄洛斯,否則我可以指出人生的開端和結束是如何相連,厄洛斯跟死亡的關係是怎樣的密切,以及冥王星如何是一切事物的毀滅者和創造者。死亡是生命的大儲藏庫,各種實體都由冥王星而來——此刻活生生的每一實體,都曾經在那裡存在過。我們要是知道其中的奧秘,一切都將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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