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早期中國地理觀念的起源
討論古代中國的地理學知識和地理學思想,一般從《禹貢》和《山海經》開始(註:參看王庸《中國地理學史》,商務印書館,1938年;王成組《中國地理學史》(上冊),商務印書館,1982年。劉盛佳《地理學思想史》,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0年;等等。),這兩部著作的年代雖然多有爭議,但其成書年代恐不能早於東周時代(註:參看魯惟一主編《中國古代典籍導讀》,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381~384頁,401~408頁。)。在《禹貢》中,我們可以看到「九州」的自然地理區劃和「畿服」的政治地理構想。在《山海經》中,亦可見以「中山經」為中心的「海內」和依次向外擴展的「海外」、「大荒」三個層次的地理世界,以及由南—西—北—東—中依次展開的方位觀念。綜合這兩部書所反映的地理觀念,大致可歸納為三個方面:(1)地理分區的思想;(2)等級差序結構;(3)方位觀念。很明顯,這些都是較成熟的地理思想。然則《禹貢》和《山海經》所代表的地理觀念的淵源何在?這是本文試圖探討的問題。
一
《禹貢》「九州」把當時所認識的地理範圍劃分為九個不同的地理區域,這個劃分雖然包含了「九」為數之大者、數中祥瑞的古老觀念(註:周振鶴《體國經野之道》,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278頁。),但「九州」的存在確實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背景。大約在新石器時代晚期,我國境內的古文化已高度一致,尤其是黃河、長江的中下游地區。這種一致性可能是文化交流和環境適應的雙重結果。與文化一致性相關聯,各地區之間的差異性也相當明顯。據蘇秉琦先生的研究,全國範圍內的考古學文化可以分為六大區系:(1)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中心的北方;(2)以山東為中心的東方;(3)以關中、晉南、豫西為中心的中原;(4)以環太湖為中心的東南部;(5)以環洞庭湖與四川盆地為中心的西南部;(6)以鄱陽湖——珠江三角洲為中軸的南方(註: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三聯書店,1999年,35~99頁。)。另一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則將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區域體系稱之為「相互作用圈」,按照他的意見,公元前7000年至公元前5000年的新石器文化,大致分布在華夏大地上的七個區域內;最終發展為公元前4000年至3000年的黃河下游山東龍山文化、黃河中游龍山文化、黃河上游齊家文化、長江下游良渚文化和長江中游的青龍泉三期文化五大文化圈(註:張光直《中國相互作用圈與文明的形成》,張光直《中國考古學論文集》,三聯書店,1999年,151~189頁。)不可否認,上述文化區系的劃分,都是從考古學文化本身所反映的文化因素和文化類型考慮的,其著眼點乃在於說明華夏文明起源的文化背景,古代中國文明是在一個大地理背景下,由不同區域的文化交互作用而最終形成的。
地理學者和歷史地理學者也對史前文化進行分區,代表性的有周廷儒先生「十分」和侯甬堅先生的「九分」,前者所劃分的十個區域是:華北、西北、華北沿海、東北、蒙新、華中、華南、東南沿海、西南、青藏(註:《中國自然地理·古地理》上冊,科學出版社,1984年,216~221頁。)。後者劃分的九個區域是:黃河上、中、下游三區,長江中、下游二區,以及華南、西南、北方和新疆(註:侯甬堅《區域歷史地理的空間發展過程》,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33~36頁。)。考古學者和地理學者共同研究的成果表明,古代中國文化的分布,在文化和地理方面確實存在某種對應的關係,這種內在的聯繫,為《禹貢》「九州」的劃分提供了基礎,這一點已由邵望平先生的出色研究所證實(註:邵望平《〈禹貢〉「九州」的考古學研究》,《考古學文化論集》(二),文物出版社,1989年。)。此後,有學者進一步指出,黃河流域上游的陝西龍山文化——齊家文化,約與《禹貢》「雍州」相當,黃河中遊河南龍山文化在「豫州」範圍內,晉南陶寺文化則與「冀州」對應,黃河下游山東龍山文化,與「青州」、「徐州」吻合,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中游的石家河文化和上游的「早期巴蜀文化」,則分別對應於「揚州」、「荊州」和「梁州」(註:朱玲玲《文物與地理》,東方出版社,2000年,46~56頁。)。
基於地理和文化因素綜合作用結果的分區,在歷史時期的商周王朝仍有強烈表現。李學勤先生根據青銅器的特徵,將商周時代的古文明劃分為七大文化圈:(1)中原,黃河中游及其附近;(2)西北;(3)北方;(4)東方,主要指山東地區;(5)東南;(6)南方,指長江中游及其以南;(7)西南(註: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修訂本)》,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18~326頁。)。自石器時代至東周,中國古文化的統一性和多樣性區域特徵幾乎完全一致。不過,在文化地理分區與「九州」分區之間,二者仍有細小的差別,最明顯的是山東地區,自然地理區域相對完整的山東半島,幾乎包括了《禹貢》「九州」的青、徐、兗三州之地。這一地方,古文化背景複雜,西周分封后,這裡是齊、魯兩大國之地,延至東周時代,魯南又有與淮夷相牽涉的「泗上十二諸侯」。所以,《禹貢》「九州」可能更多地考慮了文化複雜成份的因素。
《山海經》的地理分區與《禹貢》略有不同,在最具地理學色彩的《五藏山經》部分,將其劃分為南、西、北、東、中五個部分。五區的劃分,是基於中央再加上四方的構想。這是一種古老的以方位劃分區域的觀念(註:侯甬堅《區域歷史地理的空間發展過程》,17頁。)。古人將東、南、西、北四方稱為「四正」,而將東南、西南、東北、西北稱為「四隅」,五方加上「四隅」,適成九區。所以我們不妨將「九分」看作是「五分」進一步發展的結果。這一點,在新石器時代的「十字紋」、商代的「亞形」和戰國秦漢時代的「九宮」圖形中,都有充分的表現(註:艾蘭《早期中國歷史、思想和文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96~136頁。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370~394頁。)。
五區和九區的劃分,可能還和古代天文學有關。《易·繫辭下》云:「仰則觀於天文,俯則察於地理」。《繫辭上》:「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地」相對成文,這並不是偶然的。李零先生說:古人「是在『天』的背景下講『地』,所以『地』的總稱是『天下』」(註:李零《中國古代地理的大視野》,《九州》第1輯,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1997年。)。這是很貼切的看法。古人觀察天象,是將北斗所在的天極視為中央不動點,環繞天極按東南西北劃為四區,是為「四象」或「四宮」。天上的中央極區與「四象」共有五區,《史記·天官書》就是按這種分區編寫的。與天空星象分為五區相對應,地上人間亦被劃為五區。同樣地,地上的「九州」亦與天上的「九天」或「九野」相對應。《呂氏春秋·有始覽》:「天有九野,地有九州。」《楚辭·天問》:「九天之際,安放安屬?」《淮南子·原道訓》:「上通九天,下貫九野。」天象劃分為九區是古代非常流行的觀念。
我們知道,古代天文學實起源於占星術,而無論「亞形」或「九宮」,都是古代巫史通天祭神的工具(註:李零《中國方術考(修訂本)》,東方出版社,2000年,129~140頁。)。《漢書·藝文志》將《山海經》列入數術略「形法類」,成為流存至今僅見的古代數術作品,正反映去古未遠的兩漢人士對《山海經》數術書性質的認識(註:今人亦有將《山海經》看作是古代「巫書」或「方士秘籍」的,參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新書局,1925年,11頁。袁行霈《〈山海經〉初探》,《中華文史論叢》1979年第3輯。)。即使是《禹貢》「九州」,在早期傳說中,也脫離不了巫術的色彩。戰國楚帛書《創世章》云:「法兆為禹為萬,以司土壤,晷天步數,乃上下騰傳。山陵不疏,乃命山川四海,□陽氣陰氣以為其疏,以涉山陵、凼漫。」這一段所講正是禹分九州的傳說,而所謂「晷天步數,乃上下騰傳」者,亦為通天地的神巫形象(註:釋文盡量用通行字,參看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19~22頁。)。在出土的戰國秦漢《日書》中,有不少關於禹的記載,如江陵九店楚簡《日書》38、39號簡下:「凡五卯,不可以作大事,帝以命益賚禹之火」(註: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九店楚簡》,中華書局,2000年,50頁。)。雲夢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2號簡背壹:「癸丑、戊午、己未,禹以取塗山之女日也,不棄,必以子死」(註: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208頁。)。「禹步」更是廣見於出土及傳世的數術文獻中。日本學者工藤元男在研究了《日書》和傳世文獻中禹的形象後,指出「在禹的身上寄託著濃厚的巫術性」(註:工藤元男《禹形象的改觀和五祀》,《簡帛研究譯叢》第1輯,湖南出版社,1996年。)。
綜上所述,《禹貢》和《山海經》所反映的地理分區思想,實際上有三個源頭:自然地理基礎、歷史文化背景和與古天文學密切相關的古代數術因素。
二
「畿服制」是我國古代重要的地理觀念,按照《禹貢》的構想,「九州」之內,區分為五個不同政治區域,是為「五服」。「五服」以王畿為中心,以五百里為限,逐層外推,形成五個不同的等級層次。所謂服者,服王事也。「五服」依次為甸服(為王治田)、侯服(為王守衛)、綏服(文德教化之區)、要服(武力約束之地)、荒服(放任自流地帶)。五服的形成乃是根據距離的遠近,規範不同地區的政治團體所承擔的義務和責任。五服以王畿為中心,離王近者權利大,地位高;離王遠者,地位低,義務也輕。而較早出現的畿服說只有三服,稱為「比服」、「要服」、「荒服」(註:見《逸周書·王會篇》。)。《禹貢》五服亦實為三級統治區:一為甸服,為王室貢賦區;二為侯、綏服,為王室守衛區;三為要、荒服,為武力征服和治外之區。這樣,就形成了以王為中心,以要、荒為邊緣的等級差序結構。
《山海經》的篇章結構以「山經」、「海經」和「大荒經」三部分組成,在「五藏山經」部分,先敘四方之山,後敘中央之山,可以看作是第一層次。在「海經」部分,先敘海外四經,後敘海內四經,是第二個層次。在「大荒經」部分,亦先敘大荒四經,後敘「海內經」,是第三個層次。其中以「五藏山經」最詳實而較具理性,「海」、「荒」部分則多神話色彩。很明顯,《山海經》所表現的空間觀念與《禹貢》「五服」有相近的地方,都是將「天下」看作不同等級層次的差序結構,只不過《禹貢》是由內及外,《山海經》在總體上由內及外,而每一部分卻是由外及內。
中國古代文明自誕生之日起,就具有大地域文明的特徵(註:唐曉峰《中國古代文明是大地域文明》,《九州》第1輯,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1997年。)。古史傳說大禹治水,足跡遍及「天下」,從而有《禹貢》之作。過去「古史辨」學者疑古過勇,常將古史中地域縮小,將古書的時代拉後(註:顧頡剛《古史中地域的擴張》,《禹貢半月刊》第1卷第2期,1934年。)。但隨著近年來考古事業的飛速發展,對於「古史辨」學者的「地域擴張」問題,確有重新檢討的必要(註:饒宗頤《古史重建與地域擴張問題》,《九州》第2輯,商務印書館,1999年。)。從上文所述,可以證實《禹貢》九州的區劃實與新石器時代晚期以來古文化分區基本一致,《禹貢》九州確有古老的淵源。職是之故,才有將華夏地域稱為「禹域」和「禹跡」的說法,商人、周人乃至秦人只有在佔有「禹域」的法統地域後,才得以被「天下」所承認(註:唐曉峰《中國早期國家地域的形成問題》,《九州》第2輯。)。另一方面,在新石器時代中後期,全國各地多有形態各異的「龍」的形象發現,從東北遼河流域的豬形玉龍,到東南太湖流域的虎紋玉龍;從河南濮陽西水坡的「蚌龍」,到山西陶寺遺址出土的「蟠龍紋」彩陶盤(註:劉志雄、楊靜榮《龍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2年,20~53頁。),在早期中國文明誕生的前夜,共同的地域觀念和心理信仰已具雛形。
但是,在華夏文化進入國家文明階段後,各地域文化的發展是有差異的。當中原地區傳為「夏墟」的山西陶寺文化和河南偃師二里頭文化先後進入國家文明階段後,長江下游在良渚文化之後卻出現了停滯,繼之而起的馬橋文化,無論是文化發達的程度,還是分布的地域範圍,都不及良渚文化。在長江中游地區,石家河文化(青龍泉三期)之後亦出現文化斷層。考古界一般將二里頭文化和陶寺文化看作是夏文化的代表。夏朝國家文明的確立,從政治文化地理的角度看,實際上就是中原地區中心地位的確立,周邊地區淪為邊緣蠻荒的開始。《左傳·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杜預註:「使九州之牧貢金。」夏朝的貢賦制度,是對中央王畿地區徵收實物貢稅,王朝控制的地區則向夏王朝貢納名貴特產,直接控制以外的「九夷八狄七戎六蠻」,則保持相當的獨立性(註:李學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與國家形成研究》,雲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370~372頁。)。由於書缺有間,我們對於夏代國家的政治地理的具體細節尚不十分清楚,但由「中心——邊緣」所組成的等級差序的政治地理結構應該是存在的。
商王朝的疆域有進一步的擴大。商代遺址和遺物的分布範圍北至遼西,南達湘贛,西到涇渭,東及海濱(註:葉文憲《商代疆域新論》,《歷史地理》第8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商文化影響所及,北至長城以外的蒙古、中亞及西伯利地區;南及南亞和東南亞地區(註:張光直《中國考古學論文集》,三聯書店,1999年,423~424頁。李學勤《比較考古學隨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196~204頁。)。尤其是近年來四川廣漢三星堆、江西新干大洋洲的考古新發現以及香港、越南等地商代牙璋的出土,都極大地擴展了人們對古史地域問題的新認識(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中心編《南中國及鄰近地區古文化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4。)。在如此廣闊的地域範圍內,商王朝是如何治理的?《尚書·酒誥》稱:「自成湯咸至於帝乙,……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君)。」內服、外服再加上治外之地,實際上仍是三個區域。陳夢家先生對殷墟卜辭的研究表明,商王朝的政治區域,亦可分為三大圈層結構,中心是稱作「大邑商」、「天邑商」的王畿區,中層是「四土」和「四方」,外圈是「四戈」或「多方」(註: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325頁。)。
周人來自西北,西周時期除西面擴展至陝甘一帶外,其餘三面基本維持不變。周滅商後,一方面封建諸侯武裝殖民,另一方面對舊族遷就安撫,遂形成諸侯融合的新秩序,在此基礎上凝聚強烈的「自群」意識,後世的華夏觀念由此產生(註:許倬雲《西周史》,三聯書店,1994年,140頁。)。西周王朝的政治疆域,成王、周公營建成周洛邑,號為「土中」,亦即天下之中。自此將宗周豐、鎬與洛邑連成一片,為周王朝的「邦畿千里」之區。周王朝所分封眾多諸侯,從四周拱衛王室,是文武教化之城,《左傳·昭公九年》記詹桓伯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駘、芮、岐、畢,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巴、濮、楚、鄧,吾南土也。肅慎、燕、亳,吾北土也。吾何邇封之有?文武成康之建母弟,以蕃屏周。」在此之外,則有所謂蠻夷,是為三級差序結構。自來研究《禹貢》「畿服」制度者,多以為出自戰國時人的憑空虛構。事實上,以古代中國的疆域範圍和地形輪廓,《禹貢》「五服」那樣一種整齊劃一的政治地理形態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在先秦文獻和青銅器銘文中,有關「畿服」的諸稱謂和「五服」、「九服」的說法是屢見不鮮的,它表明「畿服」思想乃是當時廣泛存在的社會思潮,一定有其深遠的歷史背景。王樹民先生在綜合考察先秦故籍和青銅器銘文後,得出結論說:「畿服說雖無當於古代實際的地理區劃,而其本身則為說明古代設想中的政治地理的絕好資料」(註:王樹民《畿服說考略》,《文史》第44輯,中華書局,1998年。)。在我們看來,「畿服」制正是對夏朝國家文明以來政治地理差序等級結構的宏觀概括,是建基於現實政治區域的一種理想化了的模式。
三
《山海經》篇章結構表現為兩種不同方位順序,《五藏山經》和《海外》四經、《海內》四經都是以南、西、北、東為序。而《大荒經》則是以東、南、西、北為序。蒙文通先生較早注意到其差別的文化含義,他說:
我們在記敘四方方名的順序上,也可看出《山海經》和中原傳統的不同。先秦中原文獻在四方方名同時並舉時,其排列的順序一般都是以東、南、西、北為序,(中略)這種排列順序在甲骨文中也同樣存在(今按:原注云,見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風名考》所引)。可見這一排列順序的淵源是很久遠的。但是,《山海經》中的排列順序則與此迥然不同。(中略)只《大荒經》部分稍異,它的排列順序與《尚書》、《周禮》、《墨子》等書相同,是以東、南、西、北為序。據郭璞說,這五篇(原註:包括《海內經》一篇)本在獻書時
所進十三篇之外,畢沅認為是劉秀(今按:即劉歆)時所附。我同意這個說法(註:蒙文通《略論〈山海經〉的寫作時代及其產生地域》,《中華文史論叢》第1輯,中華書局,1962年8月。)。
李零先生在討論楚帛書的擺放位置時,也談到《山海經》的方位順序,文曰:
《山海經》,《漢志》列在《數術略》「形法類」,屬於古代「相地形」書,原來應配有表示方位層次的示意圖。研究者一般認為,它的前十三篇是一個系統,後五篇是一個系統。可能是兩種本子。前十三篇分《山經》和《海經》,《海經》又分《海外》《海內》。《山經》在內圈,分兩層,外層按南、西、北、東排列,內層是《中山經》;《海經》在外圈,也分兩層,外層按南、西、北、東排列,內層(也)是按南、西、北、東排列。其方位觀念是南、西、北、東、中,屬於「上南下北」類。其後五篇與前十三篇相仿,也分內外兩圈,外圈是《大荒經》,相當《海外》,但方向相反,作「上北下南」;《海內》,相當於上述《海內》,不再細分。
李氏將古代方位歸納為「上北下南」和「上南下北」兩類,前者「主要是天文、時令所用」,後者「主要是講地形所用」(註:李零《〈長沙子彈庫戰國楚帛書研究〉補正》,《古文字研究》第20輯,中華書局,2000年。)。他為了說明古代兩種方位順序,將《山經》和《海經》畫為「上南下北」,而將《大荒經》畫為「上北下南」。這是不確切的。《山海經》的原「圖」今已不存,但從經文所敘順序看,如果十三篇是作「上南下北」的話,後五篇應作「上東下西」才對。
《山海經》中不同的方位觀念是否意味著不同文化背景,從而導致不同的材料來源?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請先略敘方位觀念的起源。
最早出現的方位觀念可能是東、西二方,古人觀察天象,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因此有了東方和西方的概念。《詩·鄘風·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於楚宮。揆之以日,作於楚室。」毛《傳》:「度日出日入,以知東西。」1987年6月,在河南濮陽西水坡發現屬於仰韶文化的45號墓,在墓主人屍骨的東邊擺放一具蚌龍,西邊則是蚌虎圖案(註:濮陽文物管理委員會等《河南濮陽西水坡遺址發掘簡報》,《文物》1988年第3期。)。分別代表東方和西方。在河姆渡文化較早期的第4層和第3層,分別出土刻有日鳥圖像的骨匕和象牙雕片,圖像中央為圓形的太陽,太陽兩側刻二鳥相望。而在稍晚的第1文化層的陶豆盤內底,則刻四鳥環繞太陽的圖像(註: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等《河姆渡遺址第一期發掘報告》,《考古學報》1978年第1期;河姆渡遺址考古隊《浙江河姆渡遺址第二期發掘的主要收穫》,《文物》1980年第5期。)。前者體現東、西二方的觀念,後者則主四方。《易·繫辭上》:「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可以指八個方位,四象亦可指四方,然則兩儀亦可理解為東、西二方。在先秦古文獻中,也常用東方概指南方,西方概指北方。這些都是我們推論東、西二方較早出現的證據。
不過,說東、西二方先出,只是一種邏輯上推測。事實上,四方乃至八方的觀念也相當古老。1987年,安徽含山凌家灘四號墓出土了一組玉龜玉版,上面刻有極富神秘意味的指向四方及八方的外圓內方的圖案(註:陳久金、張敬國《含山出土玉片圖形試考》,《文物》1989年4期。)。學者推測是一種表示方位與數理的實用工具(註:饒宗頤《未有文字之前表示方位與數理關係的玉版》,《文物研究》第6輯,1990年。),時代距今約4500年(註:俞偉超《含山凌家灘玉器和考古學中研究精神領域的問題》,《文物研究》第5輯,1989年。)。可見早在新石器時代,我國就有了四方和八方的空間觀念。新石器時代為數眾多的墓葬大多排列有序,亦反映了一定的空間觀念。如「王家陰窪墓地明顯分為兩區,東區三十一座墓葬,頭向一律北偏東,西區三十二座墓葬,卻都是頭向東南。」橫陣墓地按年代順序,「自北向南,從東到西排列」(註:蘇秉琦主編《中國通史》第2卷《遠古時代》,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137~138頁。)。古人相信「人死必首丘」,死後的墓地按一定的方位有規律性的排列,表明方位的觀念已深入人心。
再看四方的排序。蒙、李二氏都說甲骨卜辭是以東、南、西、北為序。但也有例外,如:
南方,西方,北方,東方,商。(《小屯南地甲骨》1126)
作南、西、北、東、中排列,與《山海經》十三篇一致。《甲骨文合集》14294版刻辭記四方風名,順序為東、南、西、北排列,而14295版刻辭卻作北、南、東、西排列。四方風名亦見於《山海經·大荒經》,但北方風名卻在《大荒東經》內,頗疑錯簡所致。上述卜辭皆見於同版刻辭,所敘方位順序卻各不相同,可見殷卜辭方位排列並無一定之規。銅器《衛鼎》銘文,作北、東、南、西排列。《左傳·僖公四年》作東、西、南、北,《昭公九年》作西、東、南、北。《國語·齊語》作南、西、北、東。包山楚簡153、154號作南、東、北、西(註: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28頁。)。這些材料既有中原的,也有南方楚人的,方位排列各不相同,用方位排序推斷《山海經》的作者地域是不能成立的。
所謂「上北下南用於天文,上南下北用於地形」,亦不妥當。《靈樞經》所載「合八風虛實邪正圖」中,中央為「招搖」。上為「離」表夏至,下為「坎」表冬至。在這幅用於天文的圖中,卻是上南下北。雲夢秦簡《日書》「視羅」圖,內置十二月,講天文,亦作上南下北。「置室門」圖,是說地理之事,卻作上北下南(註:參見《睡虎地秦墓竹簡》,250頁,198頁。)。
《山海經》的方位觀念究竟如何理解,最近出土的湖北沙市關沮秦墓《日書》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線索。在《日書》156~181號簡上,繪有1幅線圖(可稱為「總圖」),線圖外廓呈圓形,分為內外兩層,內圓是由「十」字和「L」形所組成的「勾繩圖」,分別標示按順時針方向排列的十乾和十二支,戊己位於中央。外圓由28根斜線分為28欄,又分為三層,裡層書寫28時,按順時針方向排列;中層書28星宿,逆時針排列;外層在四正方的位置,分別書寫木、火、金、水。在大圓之外木字的上方書寫一「東」字,下方是「西」,左為「南」,右為「北」。另有5幅分圖,是對「總圖」的分解,其中266~279號簡所繪1幅「勾繩圖」,在左方書寫一「西」字(註:湖北省荊州市周梁玉橋遺址博物館編《關沮秦漢墓簡牘》,中華書局,2001年,107頁、122~124頁。)。據此可以推測,該圖的上方為南,下方為北,右方為東。我們若將這幾幅圖的方位順序從上方讀起,或者將《山海經》所敘的第一個方位擺在上方,發現二者的結構非常相似。《日書》「總圖」內圓的「勾繩圖」作上南下北,與《山海經》的「五藏山經」和「海經」由南、西、北、東的排列一致。「總圖」外圓作上東下西,與《山海經》「大荒經」東、南、西、北排列相同。「總圖」天干「戊己」位於中央,若從甲乙起讀,亦是由外及內。由此不妨推測,《山海經》原圖的結構可能也是由1幅總圖和若干幅分圖組成,分圖方位排列為南、西、北、東,總圖外圈的方位是以東、南、西、北排列。
本文出處:《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1年第04期第12-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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