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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 「望鄉牧神」的家國情懷

余光中 「望鄉牧神」的家國情懷2015年04月29日 10:40:07來源:《中華兒女》  作者:余瑋

  「對我個人而言,鄉愁是一種家國情懷。家是個人的放大,國又是家的放大」

  稀疏的銀髮,連睫毛也被歲月染得雪白。溫和充滿書卷氣息的面孔,清瘦「嬌小」的身體,不疾不徐、溫軟的南方普通話。這就是儒雅的行吟詩人余光中。

  余光中稱自己「這一生很不幸」,前半生遭遇了兩個戰爭,第一次是中日戰爭,第二次就是內戰。這個痛苦是個人的也是整個民族的,是小我的也是大我的,由不得你作主,不得不經歷。國家不幸詩家幸。因為戰爭離開故鄉,余光中寫出了膾炙人口的《鄉愁》。

  從此,余光中被冠以「鄉愁詩人」或「望鄉的牧神」的稱號,文學史家則稱他為「懷國與鄉愁」的代表。這些年來,《鄉愁》幾乎成為余光中的名片,在海峽兩岸大受歡迎的程度著實在讓他感到驚訝。他說:「對我個人而言,鄉愁是一種家國情懷。家是個人的放大,國又是家的放大。」

  遊子以詩的方式回鄉

  「人往往是在離開了自己生活的土地之後,反而對故鄉有更深刻的認識,」余光中說,「在台灣,我們還分大陸和台灣,可到了美國就不管了,都是一個中國。」凡華人所在之處,思念祖國的情愫總是共通的。一開始他只是思念台灣,思念家中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進而思念生他的南京、育他的四川,思念古詩詞里吟詠的山嶽江河……隨著日子流逝愈多,懷鄉之情便日重。1972年,他在台北廈門街的舊居內,一揮而就,一首《鄉愁》日後傳遍兩岸三地。

  福建省泉州市曾推出過交響詩劇《鄉愁》。該劇以余光中的生活經歷為原型,描述了上世紀中葉發生在中華民族的家園阻隔、骨肉離散的悲情故事。以主人公「詩人」的人生四個階段,「小時候」、「長大後」、「後來啊」、「而現在」為構架,提煉四個觸動觀眾心靈的意象——「郵票」、「船票」、「墳墓」和「海峽」。

  余光中觀看完演出後,主動登上舞台發表自己的觀後感。演講中,余光中與所有觀眾分享了他創作詩歌《鄉愁》的生活背景。他解釋,詩中出現的「郵票」,說的是抗戰期間,他在四川重慶的鄉下讀中學,而家在離學校10多里外的祠堂里。由於只能一兩周回一次家,所以時常與母親往來信件。經過抗戰和內戰,余光中來到台灣,並在台灣與夫人相識結婚。在詩中「郵票」和「船票」是與親人交流和見面的媒介,而「墳墓」則使親人陰陽相隔。「由自己的一首詩作延伸成一出交響詩劇,交響詩劇里還多處引用他的詩歌、散文穿插其間,說明編劇很用心,全體演出者很稱職。」

  談起「鄉愁」,也講到「靈感」,余光中說,「我當年離開中國大陸時,是21歲的青年。如果我當時十二三歲,恐怕寫不出《鄉愁》。」

  「我離開大陸後到台灣,在美國好幾年,又在香港十年。我一直揚言《鄉愁》是20分鐘寫出來,其實這種感覺已經擺在心裡20多年,忽然有一天,碰巧句子就出來了,這就是所謂的靈感。」余光中強調,「我雖然花了20分鐘就寫好,可是這個感情在我心中已經醞釀了20年。這棵樹的根很深,長出葉子來好像很快,但其實這個根已經有20年了。」他這樣解釋:「也不是很突然,1972年,我第三次去美國之後回台灣。那個時候『文革』還沒有結束,我在台灣覺得是絕望的,我這生會不會回到大陸渺茫得很。另外一方面呢,因為我聽鮑勃?迪倫的歌,他有個疊句說,The answer,my friend,is blowing in the wind,answer is in the wind(我的朋友,答案飄零在風中,答案飄在茫茫的風中),所以我覺得很渺茫,我能不能回大陸,我能不能回故鄉。我是在這種壓力之下寫的《鄉愁》。」

  余光中說,這首詩是「蠻寫實的」:小時候上寄宿學校,要與媽媽通信;婚後赴美讀書,坐輪船返台;後來母親去世,永失母愛。詩的前三句思念的都是女性,到最後一句我想到了大陸這個「大母親」,於是意境和思路便豁然開朗,就有了「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一句。

  余光中在大陸為眾人所知,最早是因為詩人流沙河的推介。流沙河當年是《星星》詩刊的編輯。那是全民讀詩的時代,《詩刊》、《星星》的月發行量都20萬份以上。

  「淺淺的海峽,國之大殤,鄉之深愁!」余光中充滿深情的話語,令海內外多少華夏兒女感慨唏噓。一次演講時,一位學生曾向余光中問道:「在您的《鄉愁》中,只寫了小時候、長大後、後來、現在四個時間段,卻沒有寫將來,如果請您續寫,那麼您將怎樣寫呢?」余光中笑答道:「將來啊,鄉愁是一座長長的橋,我來這頭,你去那頭。」

  「其實,鄉愁永遠是一條不歸路」。余光中說,近年來,他經常來往兩岸,意識到不能再寫往日的「鄉愁」了。「哪裡還愁呢?全新的環境和全新的生活感受讓我更願意進行詩歌的紀實創作,於是,我將鄉愁拐一個彎,創作出一系列既源自於鄉愁,又明顯不同於昔日鄉愁的詩歌作品。」

  「茱萸的孩子」的流離歲月

  詩人對文字的熱愛與生俱來。1928年農曆九月初九,余光中在這個充滿詩意的日子出生在南京。在中國的曆書上,這一年是龍年,這一天是重陽。余光中因此相信,他不僅是龍子龍孫,而且更是「茱萸的孩子」。

  余光中3歲的時候,日軍佔領了東北。次年,上海的「一?二八事變」爆發。余光中一家彷彿身臨其境般地聽到了日軍攻打上海閘北的隆隆炮聲。余光中的基礎教育是在戰亂時期接受的。

  1937年,日軍的鐵蹄便打破了江南的寧靜。這一年,9歲的余光中跟隨母親從南京返回常州老家,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逃亡。

  從常州逃往蘇皖省界,在太湖附近躲躲藏藏好幾個月,最後搭上運麥的船隻抵達蘇州,再從蘇州轉到上海法租界。余光中回憶道:「向上海,記不清走過多少阡陌,越過多少公路,只記得太湖裡沉過船,在蘇州發高燒,劫後和橋的街上踩滿地的瓦礫、屍體和死寂的狗都不叫的月光。」

  抗戰時期,母子從上海繞道香港,輾轉越南到了「陪都」重慶,余光中與父親重聚。抗戰勝利後,余光中回到南京。1947年夏天,他如願以償地考取了北京大學外文系,卻因為戰火的再度蔓延不得不放棄北上,就讀於金陵大學(現南京大學)外文系。

  65年後,余光中終於得以與北大再續前緣,被聘請為「駐校詩人」。

  解放軍渡過長江,攻佔南京,余光中人生中的第二次逃難又開始了。「當時內戰一直蔓延到了長江流域,我跟父母就去了廈門,我在廈門大學學習。」余光中回憶。在廈門大學的半年裡,余光中英文水平突飛猛進,於是開始閱讀英詩。在讀詩之餘,也開始寫新詩,發表的發表第一首詩是《沙浮投海》。一時間密集發表許多新詩及短評,同學與父母從此也對他「刮目相看」。

  「戰事又往南邊發展,我們就去了香港。1950年,全家就搬到台灣去定居了。」幾經輾轉到達台灣,余光中就讀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從此,他的心裡埋下思鄉的種子。鄉愁開始氤氳在他的記憶里、人生旅程中,飄散不去、揮之不去。

  由於真正遠離了戰火,生活和學業也已基本安定,壓抑已久的詩興又勃興了起來。大四那年,余光中出版了處女詩集《舟子的悲歌》。1952年7月,余光中自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後,以第一名考取了台灣聯勤陸海空編譯人員訓練班。培訓班結束後,1953年回到台北,入台灣「國防部」聯絡官室服役,任少尉編譯官。這段時間裡,雖然編譯工作十分繁忙,但是余光中依然堅持創作。

  退役後,余光中在多所大學授課,還曾多次受邀出國講學,西方藝術文明對余光中是另一種洗禮,也給中文創作新的滋養和啟發。

  「浪子回頭」細品鄉音鄉情

  余光中曾經說過,對於鄉愁而言,還鄉是惟一的解藥。1992年,在《鄉愁》發表整整20年之後,他應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的邀請赴北京講學,終於回到闊別43年的大陸。「我寫了好多鄉愁的詩,包括那首詩叫做《鄉愁》。我到了大陸很多地方,發現好多人都會背,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高興,更非常感動。我沒有想到,我人還沒回去,詩先回去了。」

  這一年,余光中應邀來到北京,雖然不是小時候的故鄉,但看到京城衚衕、故宮和梁啟超故居,還是十分親切。談到這次對北京的訪問,余光中說:「我的鄉愁從此由浪漫階段進入現實時期。祖國大陸之行的心情相當複雜,恍若夢中,我在北京登長城、游故宮,被兩岸同胞的親情所感染,寫了不少詩作,盡情紓解懷鄉之愁,因為原來並未到過北京,所以首次回祖國大陸,鄉愁並沒有一種很對應的感覺和體驗。」

  余光中真正回故鄉是2003年。這年9月17日晚,闊別69年後回到魂牽夢縈的家鄉福建泉州的余光中,在永春人民大會堂的文學報告上這樣表達萬千感慨:「一個人,不離開家鄉不知道家的可愛,不離開國家不知道國的可貴。作了一回浪子,再回頭,才能真正明白這一切。」

  余光中在家鄉的演講是從道歉開始的。他首先表示,回到自己的故鄉本該用鄉音演講,遺憾的是自己閩南話說不好。雖然如此,但他對6歲那年的故鄉行卻在心頭有著點點滴滴的甜蜜回憶。

  雖然當年在家中待了半年,但余光中還清晰地記得永春是個鄉村味很濃的地方,記得故鄉祖屋的格局,記得沿廂房的台階拾級而上是自己幼時時常遊玩的地方,記得永春人喜歡吃宵夜而且很晚才吃、自己往往在睡下後才被叫醒進餐。講到這裡,余光中用地道的閩南話講了句:「結果有一回吃緊弄破碗(意為:有一回因為貪吃,吃得太快而打壞了飯碗)。」當然,最難忘的是自己當年在故鄉的「裝閣」活動中被打扮成「狀元郎」,被大家高高地抬著,榮耀地遊了一次鄉。余光中說,當時自己一點也不覺得累,反而覺得出盡了風頭,很是得意。

  「我的母親是江蘇人,到永春來教書,才遇到我父親。我常想她是怎樣從江蘇來到永春的,應該是先搭船到泉州,再換船溯著桃溪來到永春的。今天,迎著先人遺蹤,我很懷念。」

  2003年9月18日9 時30分,兩鬢飛雪的余光中「少小離家老大回」,洋上村傾村而出,以最隆重的禮節歡迎久別的遊子。面對盛況,余光中有些激動:「我比賀知章幸運,今天不用再吟誦《鄉愁》了!」

  回到祖祠「凌乾堂」祭奠祖先時,一跨入時余光中一改平素的隨生神態,嚴肅地「懇求」尾隨的記者們「請大家要安靜,我要和祖先交流,這不是遊戲的事情,你們不要拍照了」!

  按照閩南傳統習俗,余光中伉儷敬備蔬果,點燃三炷清香,向列祖列宗三鞠躬,隨後虔誠地高聲誦讀親自擬定的祭文。余光中抑揚頓挫、聲情並茂,深深地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拜祭儀式雖然只有十幾分鐘,75歲的余光中每一道程序都完成得一絲不苟,絕無半點敷衍。臨走時,他特意地要了兩枚供桌上帶著綠葉的蘆柑,認真地說:「這是從故鄉泥土上長出來的,是家鄉的特產,我要好好保存,作為紀念。」

  「鄉音亘古今,鄉愁暖人心;走遍天涯路,最是鄉情深。」鄉愁,是遊子的魂之所依,心之所託。10時許,余光中緩緩踏進百年老宅「鼎新堂」,輕輕推開了小時住過的房門。

  他莊重地為父親牌位上香,飲一口家鄉水後,被熟悉的景緻勾起回憶的余光中似乎又煥發了童心,細細撫摸起祖屋的舊門老窗和兒時愛戲耍的石磨。在這裡,他手拉幼時夥伴中惟一還在世的余江海,興奮地回憶起粘知了、打麻雀、捕魚摸蝦等孩提時代快樂往事,塵封的記憶噴涌而出。

  「同是遊子的父親沒能實現返鄉的心愿,這一次來,自己也是代替父親來的,回到台灣上香時,會把見聞的一切敘述給父親。」余光中說,很可惜這次沒有帶女兒及孫兒孫女回來,他們應該回來看看故鄉的山、故鄉的水,還有故鄉的親人。「讓他們能夠了解中國,熱愛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同時,可能潛意識裡也有補償的要求,我青年到中年刻骨銘心的鄉愁,在下一代身上是不會重演了,他們隨時可以踏上祖國大陸。」

  余光中赴大陸的「破冰之旅」始於1992年,緊接著請柬沓至紛來,他回鄉的步伐越來越緊密,幾近一年兩三趟。以詩帶路,「鄉愁」已酬,更作「鄉頌」,余光中以愛鄉「新聲」換去鄉愁的舊樂。

  「鄉愁詩人」錦心繡口

  余光中的母親、夫人均為常州人,因此他說:「常州是我的母鄉,也是我的妻鄉,那份鄉情也不下於父鄉了。」這麼多年來,他和夫人交流一直都用四川話,這川腔一說,頓時來訪的大陸客人忘了自己身處台灣。

  余光中自嘲:「我沒有什麼權力,我能控制的東西只有兩樣,一個是中文,一個是我的車子。」一部車子,讓喜歡旅行的他手握方向盤,天涯海角、名勝古迹召來車前。一支筆,是他對自我的省視,更是對現實的關注。

  余光中風趣幽默,他的錦心繡口是有名的。在他眼裡,幽默「是汽車上的防震器,讓你的人生遇到坎坷時變得平穩。」

  而今,退而不休的余光中,仍在高雄中山大學教課。「教課不多,雜務很多,學府和文壇都是我的討債公司。演講、訪問,做評審、寫序言。」余光中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

  年過耄耋,也不得不服老。余光中說,以前常熬夜工作,現在謹遵醫囑。夫人成了報時鳥,每晚11點準時催促,早早上床睡覺。晚年,余光中沒有考慮寫自傳,「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作品,詩和散文就是最好的自傳」。

  這位學貫中西,詩歌、散文、評論、翻譯四棲的老人謙和、平實,就似鄰家大爺,沒有半點架子。每到大陸,晚上在老人下榻的賓館房間門口總是堆著一沓沓找他簽名的詩作。余光中不管多晚回來,都是先漱口凈手,然後端坐在書桌前,一絲不苟地用他多年也不曾改變的中文硬筆,一筆一畫地簽好字,然後交與有關人員送到每位求籤字的人手中。

  如今,余光中頻繁往來於兩岸之間,演講、出書,以自己的行動促成兩岸間的文化交流。余光中說,兩岸文化交流是很自然的事情,有動態交流,你來這邊參加活動,我到那邊參加活動;也有靜態交流,就是你出版我的書,我出版你的書。說到這裡,他笑稱自己也是台商。

  「台商問你賣什麼?我說賣書啊。我在大陸出版了好十幾種書,盜印本大概也有不少種。當然我不管是盜版、正版,讀者拿來,一樣簽名。打擊盜版,有人願意幫我,我自己沒那麼積極……」很多港台名作家一看讀者遞過來的是盜版書,堅決不簽。余光中則是來者不拒,雖然接過的是盜版書,但他照簽不誤,不忍心讓讀者失望。當然,他不忘幽上一默:「這是我的『私生子』!」

  當遊子歸來,濃烈的鄉愁已化為雲煙,對於余光中來說,不變的是他對中華民族和傳統文化的眷戀。他說,文化作為連接的紐帶,已經存在了幾千年,這是任何人無法割斷的。

  余光中詩曰:「我的血管是黃河的支流 /中國是我的中國。」鄉愁,於他是家國情懷,是文脈延亘,是精神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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