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通過對大量物種的大腦進行解剖和比對,蘇珊娜發現以上理論漏洞百出。她不僅推翻了前人的假設和謬誤、改寫了涉及大腦構成的基本常識,還提出了迄今為止最嚴謹、論據最充分的人類大腦進化理論。
不過,蘇珊娜的主要研究方法和同行們大不相同。她沒有將活體生物的大腦連上電極或者加以掃描;也沒有把腦組織切成薄片,小心地夾在玻片中觀察;更沒有讓大腦浸泡在福爾馬林里,長期存放。相反,她把一隻只大腦攪拌成了漿糊。那些飛越了大西洋、小心翼翼打包裝運的腦組織,最後都免不了被打成糊狀的命運。她親切地把它們稱為「腦之湯」(brain soup)。這一實驗方法也是她突破性技術的關鍵,能讓我們了解大腦,了解這個可以說是宇宙中最複雜的物體。在破壞大腦的過程中,她也重塑了大腦。
歷史上,人類對大腦的研究主要在於學習如何從實際和象徵性的角度去認識它。正如科技的進步加深了我們對月球、恆星和行星的認識,它們也顯著提高了人類對人腦中存在的大量細胞進行記載和檢驗的能力。
長期以來,人們慣於將大腦比作生物機器,而隨著科技水平的不斷提高,人類對這部機器的認識也在不斷演變。最初,人們將大腦視為身體的冷卻系統,是「動物體液」(animal fluids)的液壓泵。後來,大腦又變成了一根根自動上鏈的發條或「施了魔法的織布機」,再後來是鐘錶、電磁體、電話總機、全息照相圖,近來又成了超級生物電腦。
雖然我們在對大腦的認識上已經取得了不小的進步,但涉及到關於大腦的一些根本性問題時,我們的認識還存在盲區。究其原因,主要在於大腦是一個複雜的謎題,人們只有透悉從分子到認知等多重層面,才能撥開重重迷霧,洞悉它的奧妙。另一個原因是神經科學家有時敷衍了事,忽視了原本最基本的工作,在連基本原理都尚未確定時就匆忙追逐遠大目標。一個恰當的例子就是,儘管我們早已進入 21 世紀,我們直到現在才掌握了大腦細胞的精確數量。
部分原因是人類對大腦的科學描繪存在諸多空白,長期以往便滋生了很多誤解和迷思。比如,有一種錯誤說法認為:大腦一半理性,一半感性,即大腦的左半球主管理性和邏輯思維,而右半球主管直覺和創造力。你的高級哺乳動物腦組織里也沒有裝著原始爬行動物腦(曾有神經心理學家認為,人的大腦是個三位一體系統:包括爬行動物腦、古哺乳動物腦和新哺乳動物腦。爬行動物腦在最內層,外面增生出古生物哺乳動物腦,而後外部又增生出新哺乳動物腦——譯註)。你也不會通過堅果、藍莓、魚等所謂的補腦食品提高智力。市面上有很多整本都在批駁此類謠言的書籍。
大眾並非這些錯誤信息的唯一受眾,令人頗感意外的是,這些關於大腦的不實觀點在學術界也廣為流傳。早在讀研究生之前,蘇珊娜就被灌輸了濃厚的質疑思想。在巴西長大的她還記得父母總是強調:「不要對別人言聽計從,不管他們多受人尊敬,也不要拿他們的話當金科玉律。你應該問:『為什麼?你怎麼知道是這麼一回事呢?』」直到蘇珊娜在歐洲取得了神經科學的博士學位並於 1999 年回到里約熱內盧之後,她才開始積極糾正神經科學界的謬誤。
返回家鄉後,蘇珊娜並沒有繼續攻讀博士後學位(她覺得博士後對智商要求太高),而是在里約熱內盧新開館不久的生命博物館(Museum of Life)找了一份向公眾普及大腦知識的工作。
她最先著手的項目之一就是調查公眾對大腦的普遍認識,讓人們回答「意識依賴於大腦嗎?」、「藥物會讓大腦發生生理變化嗎?」諸如此類的問題。而調查結果讓蘇珊娜大吃一驚,她發現里約熱內盧受過大學教育的人當中有 60% 都認為,人只使用了大腦的 10%,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的謬論。事實上,可以說大腦整體一直都處在高度活躍的狀態,即便在我們昏昏沉沉或者睡覺的時候也是如此。蘇珊娜對這個錯誤的觀念耿耿於懷:這個迷思到底從何而來,又是如何傳播的呢?
現在人們已經知道神經膠質細胞和神經元同等重要,它們能參與大腦中電子和化學訊息的傳遞,清理細胞殘骸,保護和修復受傷的腦細胞,引導新神經迴路的生成。不過在 20 世紀中葉乃至 20 世紀末之前,科學家大多認為神經膠質細胞只是被動地充當神經元的「腳手架」。或許正是因為「神經膠質細胞的數量至少是神經元的 10 倍」這種說法廣為流傳,才讓人們對大腦只有 10% 的區域發揮作用的說法深信不疑。不過,這個被反覆引用的神經膠質細胞與神經元的比例,是通過什麼研究確定下來的呢?
經過深入徹底的調查,蘇珊娜斷定,這種說法是沒有科學依據的。去年,她和內華達大學醫學院(University of Nevada School of Medicine)教授克里斯托弗·馮·巴泰勒德(Christopher von Bartheld)共同發表了一篇論文,總結了自己的調查結果。他們發現,在 1950 年代和 1960 年代,有一小部分科學家基於對小腦區域的研究(這個部位存在的神經膠質細胞和神經元的比例恰好較高),提出了大腦中神經膠質細胞的數量大約為神經元 10 倍的說法。
數十年來,研究人員以訛傳訛,把這個結論推廣到了整個大腦,科學記者也在報道中機械地引用了這些數字。很快,這個謬論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教科書以及政府和深受尊敬的科學組織運營的教育性網站。最新版的《神經科學原理》甚至還在宣稱,整個大腦中「神經膠質細胞的數量是神經元的 2 到 10 倍」。而事實是,這種說法沒有獲得過任何研究的證實。蘇珊娜說:「我意識到,首先我們不知道人腦是怎麼構成的,更不知道其它動物的大腦是怎麼構成的,也不知道該如何將人腦與其它大腦進行比較。」
最後,她決定自己尋找答案。數十年來,人們一般都是用體視學的辦法計量腦細胞的數量,即先將大腦切片,然後將薄薄的組織切片置於顯微鏡下,記下其中的細胞總數,最後用這個數量乘以相關區域的體積從而得到一個估算數字。體視學操作起來非常耗時耗力,適用於處理大腦中某些範圍較小,而且相對均衡的區域。然而很多物種的大腦通常都非常大,而且錯綜複雜、形態繁多,不適合用體視學的辦法。如果用體視學測量人腦的細胞總數的話,不僅會耗費大量時間和人力物力,而且要求做到絕對精確,不能出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