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與陽明心學
06-11
作者:黃明同《光明日報》( 2016年10月31日16版)122年前,孫中山第一個提出「振興中華」的號召,為進中國於世界先進行列,撰寫《建國方略》,勾勒含「心理建設」「實業建設」與「社會建設」的系統建設工程——一個宏偉的現代化建設藍圖,其中既有世界視野,又從中國國情出發,既借鑒西方經驗,又蘊含著中國元素。本文僅就「心理建設」,透視它與傳統心學的淵源關係,並從中得到啟迪。一《心理建設》為《建國方略》之首篇,文中闡述心理建設的重要性,其內容折射出傳統心學的影響。「心為本」論,是心理建設的理論基點,他提出「是以建國之基,當發端於心理」,呼籲:「國民!國民!當急起直追,萬眾一心,先奠國基於方寸之地,為去舊更新之始,以成良心上之建設也。」又提出「夫心也者,萬事之本源也」,「心之用大矣哉」,認為世界的一切事與物,皆本源於「心」,猶如陸九淵所說「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陸九淵集·語錄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陸九淵集·年譜》)。孫中山同心學家一樣,十分強調人的精神與意識的重要作用,他認定「吾心信其可行,則移山填海之難,終有成功之日;吾心信其不可行,則反掌折枝之易,亦無收效之期」,有如陳獻章所說,「君子一心足以開萬世」(《陳獻章集·論前輩言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基於此,孫中山認為在民國初年,新國家的存亡取決於能否破「心理之大敵」,而「出國人之思想於迷津」。可以說,孫中山明顯地接受王陽明「剿心中賊」的說法。孫中山認為,宇宙由物質與精神兩大領域構成,並依據西方自然科學知識而提出。宇宙進化經歷「物質進化」「物種進化」與「人類進化」三個時期,宇宙起源於物質,精神是物質世界進化到一定階段上的產物,是人所特有的。與此同時,他強調精神的作用,認為「物質之力量小,精神之力量大」(《在桂林對滇贛粵軍的演說》),當他著眼於社會問題時更多地體會到思想、意識、觀念、信仰、思維方式等之重要。從總體上看,他融匯了西方的新理念,並在傳承心學中有所創新。二傳統心學,從陸九淵到陳獻章、湛若水,再到王陽明,在學理上都非常注重「心」的地位與作用,學術旨趣都是喚醒人的道德本性,而後達到維繫道德綱常,以實現社會長治久安。孫中山則提出,「有道德始有國家,有道德始成世界」,並在《建國方略·心理建設》中,明確提出人類進化的規律是「互助」而不是「競爭」,視道德為人類發展的動力,強調這一進化規則有別於一般的動物。正是從重德的立場出發,他闡述了人類與動物之間的區別,傳承了心學的「人禽之辯」理念。他指出,宇宙發展進入人類階段後,「此期之進化原則,則與物種之進化原則不同: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以互助為原則」,這是說人類不同於一般動物,人脫離了獸性,生存在社會之中,「互助」是人類進化的道德力量。他強調「社會國家者,互助之體也;道德仁義者,互助之用也。人類順此原則則昌,不順此原則則亡」。互助便是社會上「先知先覺」「後知後覺」與「不知不覺」三種人,彼此的「相識」「相親」和「相助」,在互助中求得社會的和諧、安寧與發展。孫中山的互助論,體現了傳統儒家,特別是心學的「人禽之辯」觀。孟子說,人與禽獸的區別,在於是否有道德,「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孟子·告知上》),「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焦循在《孟子正義》中注釋說:「飲食男女,人有此性,禽獸亦有此性,未嘗異也。乃人之性善,禽獸之性不善者;人能知義,禽獸不能知義也。」王陽明說,「良知」是天理,是人的本心,「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王陽明全集·傳習錄下》)。可以說,「人禽之辯」說,是互助論的理論出發點。同時也應該看到,孫中山在比較人類與其他物種時,藉助了西方近代的進化論、生物學、社會學。他從宇宙發展的必然性高度,來揭示「互助」為人類進化原則,強調是否依循互助進化原則,關係著人類社會的「昌」與「亡」。由此足見,孫中山對心學的傳承,並非要回到古代,而是站在現代科學前沿,以新的時代精神,弘揚與發展了中華優秀文化,這無疑為後人提供典範。三「知難行易」說,是孫中山《建國方略·心理建設》中的重頭戲,文中對知行關係的闡述,拉近了與心學的距離,又展示出他對心學知行觀的創新。孫中山在謀劃心理建設時,特別關注人的認知方法,把變革傳統知行觀作為心理建設的關鍵。他審視民國初年黨內外出現的思潮時,發現「知之非艱,行之惟艱」的傳統思維定式,「奪吾人之志」,「迷億兆人心」,成為「心理之大敵」,令人「痛心疾首」。於是,提出,「我所信仰的是『知難行易』」,「實則行之非艱,知之惟艱乃為真理」,主張以「知難行易」說替代「知易行難」說,試圖從理論的深處改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知行觀,是中國傳統儒家的認知論,也是明代心學的重要命題。《尚書·說命中》提出:「非知之艱,行之惟艱。」這一古老的格言,體現著古代樸素的知行觀,並成為中國人的思維定式。迄至宋代,思想家們對知行的關注,不再停留在「難」與「易」的探討,不論是朱熹的「知行常相須」,湛若水的「體認兼知行」,還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的命題,都是主張知與行相合一。在《建國方略·心理建設》中,孫中山在檢討傳統的知行觀時,論及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觀,既有肯定又有批評:一方面,肯定「陽明『知行合一』之說,即所以勉人為善」,肯定「『知行合一』之說曰:『即知即行,知而不行,是為不知。』其勉人為善之心,誠為良苦」;另一方面,又指其仍然保留傳統的「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意,「與真理背馳」,「不合於實踐之科學」,指出陽明只是說了「合知行於一人之身」,而時至今日,「以科學愈明,則以一人之知行相去愈遠,不獨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即同為一知一行,而以經濟學分工專職之理施之,亦有分知分行者也」。或許孫中山對王陽明的批評過於苛嚴,但是他站在科學昌盛時代的新高度,以科學時代的視角,去重新考量明代心學的「知行觀」,從而創新傳統的學說,使之適應歷史發展的潮流,這無疑昭示著中華文化發展的大趨勢。孫中山「知難行易」說,是融匯中西文化的思想碩果,突破了傳統的說法,不僅把傳統「知」與「行」孰「難」孰「易」的位置顛倒過來,並在新時代的高度上,去闡發新學理,創新傳統的知行觀。其創新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其一,對「知」與「行」作了明確的界定,提出「知」即「真知識」,而且「必從科學而來」,即認識事物的本質與規律;「行」是指行為、行動、做事、踐履,包括「生徒之習練」「科學家之試驗」「探險家之探索」,以及「偉人傑士之冒險」等,其定義超越了傳統儒學對「行」的界定,已蘊含了「社會實踐」的廣泛內涵。其二,在基本內涵上,顛覆了「行」比「知」難的傳統觀念,力圖打破「知之非艱,行之惟艱」的傳統心理定勢。孫中山以十件大事來論證人們的本能和一般行為是普遍的、基礎的、廣泛的,也是容易的,但要知道其中的道理、認識事情的本質,得到真知卻十分難,只有近代的生物學、醫藥學、衛生學、物理學、化學、經濟學、文理之學等誕生後,人們才開始知道種種的道理。在孫中山看來,科學知識、革命理論,都來之不易,比起人的本能行為或一般行為,要難得多,故說「知難行易」。其三,揭示了從「行」到「知」,是一個艱苦的過程,一個從不知到知,從知之不多到知之較多,逐步積累而形成系統科學理論的過程。孫中山指出,「夫科學者,統系之學也,條理之學也。凡真知特識,必從科學而來也。舍科學而外之所謂知識者,多非真知識也」。其四,揭示了「知」較「行」具有更高的品格。指出「行」是基礎,「知」是指導,在知行關係上提升了「知」;雖肯定「行」是基礎,但更強調「知」即理論,對「行」的指導作用,理論高於實踐;「知」指導「行」,並使「行」更易,更有成效。他雖肯定「行」的基礎性與普遍性,但他更強調「當今科學昌明之世,凡造作事物者,必先求知而後乃敢從事於行」,指出在科學昌明時代,人們的活動,總是「從知識而構成意像,從意像而生出條理,本條理而籌備計劃,按計劃而用工夫」,無論何事均能「指日可以樂成」。孫中山的「行易知難」說,展示了人類新歷史階段的新思維方式。美國現代化研究著名學者英格爾斯,他曾把「尊重知識」「計劃現在與未來」,作為現代人的首要特徵,認為做事之前,是否先有計劃和打算,是現代人與傳統人的區別所在;指出「沒有從心理思想和行為方式上實現由傳統人到現代人的轉變」,「那麼,這個國家的現代化是徒有空名」(《人的現代化》)。應該說,孫中山「知難行易」說的創立,順應了時代的發展,反映了在科學昌盛時代,科學、知識、主義對人的實踐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知」具有更高的品格,因而告誡人們,在新的科學時代,人的心理與行為方式,必須隨著歷史的發展、科學的進步而進行變革。(黃明同,作者單位:廣東省社會科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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