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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費拉? | 冬川豆

斯賓格勒並不反對和平,它反對的是晚期文明「寧做和平的奴隸,也不作戰爭下的自由人」的和平主義。

詞源來講,費拉(英語Fellah,德語Fellache)來自阿拉伯語????。阿拉伯語的這個詞意指「耕耘農地的人」、「農民」,其對象主要是生活在埃及的農民。據德語和英語維基,迄今仍有60%的埃及人口屬於費拉,過著窘迫生活,受人歧視。但是,如果我們因此把漢語語境里的費拉概念理解為對埃及農民或者農民階級的評頭論足,那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漢語的費拉概念須直接溯源至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而斯賓格勒所引入的費拉概念,不是階級性質的「農民」,而是文化性質的費拉(Fellachentum,註:此詞構詞為Fellachen-tun,類似Judentum,猶太性、猶太教,Christentum,基督性、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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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賓格勒論費拉民族(Fellachenv?lker,Fellah-people)


hhh我們聽說過「薩克遜人」、「羅馬人」、「德意志人」,但費拉民族是什麼意思?費拉民族首先而言不是一個具體民族的名稱,費拉民族並非像羅馬人一樣的具體民族。費拉民族是斯賓格勒的形態學(Morphologie)概念。形態學取自研究有機體的生物學領域,斯賓格勒把形態學引入人類歷史和文化研究,便是試圖把人類的組織和文明也視為有機體來考察。形態(Morphose)這個詞本身就關聯到變形(Metamorphose),聽說過奧維德《變形記》和卡夫卡《變形記》的人一定對變形這個詞印象深刻。形態學也可看成是變形學,它研究人的生命、文化、歷史的動態過程,恰如生物學研究昆蟲從卵、幼蟲、蛹到成蟲的過程。我們觀察葉子和花朵形狀,以區分植物類別,這是當下時間點上的橫斷面知識;而我們若能從種子、嫩苗到成熟植物,並考察它的歲月枯榮以及演化來歷,那才能獲取對植物本身的完整認識。人類歷史上的橫斷面知識,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發生某事」的實證知識,而人類歷史上的形態學知識只能把實證知識當材料,而不是當結論。斯賓格勒認為,不同於實證知識靠因果推斷,形態學需要直觀的相術(Physiognomik),靠宏觀鳥瞰和平行類比。

hhh如果我們僅僅把蝴蝶作為博物館標本、美學對象或藥用材料來理解,是永遠無法理解蝴蝶本身的。人也一樣。我們需要從人的整個生命線段上考察人本身。個體的人有生老病死,而人與人所結成的組織也有生老病死。歷史上出現的那些所謂「埃及人」、「猶太人」、「阿拉伯人」、「羅馬人」、「日耳曼人」、「德國人」、「美國人」,它們如何出現,是否衰亡,為什麼?歸根結底,斯賓格勒的問題是,到底什麼是「人」(Volk, people)或「民族」(nation)?

hhh我們很容易看到,這裡民族是集體概念,是個體的人所結成的組織或共同體。什麼是「人」?這問題其實就是問,到底什麼使得希臘人成為希臘人,羅馬人成為羅馬人?傳統的回答是,民族乃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語言,或者共同的發源地,或者共同的人種,或者共同棲居的土地。斯賓格勒對此一一做了反駁,他發現,語言、血統、土地等等對於維持一個民族來說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民族實際上是「靈魂的統一體」,「歷史的所有偉大事件,不是說有了民族才完成,而是說,由於這些事件才產生了民族」;「以某種文化為標誌的民族,從其內在形式和整體現象來看,他們並非原創者,恰相反,民族其實是這些文化的產物。」(參見Spengler,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DTV 1923, S. 751, 760.)攻佔了羅馬的西哥特人,綿延幾個世紀遷移到不列顛的薩克遜人,他們作為民族毋寧看做是這些事件的產物,而不是先有這些民族才有這些事件。用斯賓格勒的例子:「並沒有『美國人』從歐洲遷入。」(同上,S. 751)換句話說,最初的歐洲人遷入美國,才成了「美國人」。

hhh民族根源於共同的精神事件。精神事件是使得一個民族誕生的文化。在文化中所包含的象徵一代又一代地鼓舞著這個民族中的個體,延續他們的民族認同和奮鬥決心。正是在這一點上,也即在民族的文化上,產生了各種民族在形態學上的差異。斯賓格勒根據在文化之前、在文化之中和在文化之後的標準,劃分了原始民族(Urv?lker),文化民族(Kulturv?lker)和費拉民族三種形態。這三種形態中,「文化民族」是正面形態,而其它兩種其實都是這種形態的破碎形式。原始民族的文化還有不足,而費拉民族則文化衰退。根據斯賓格勒,「原始民族的例子有塞琉古王朝時期的猶太人和波斯人,邁錫尼時代的『航海民族』,美尼斯時代的埃及人行省。後文化時代的費拉民族的最典型例子,就是自羅馬時代開始的埃及人。」(同上,S.760)這種文化形態的劃分以各個自成一體的文化圈為基礎,因而即便上述埃及人時間靠前,它也早已步入費拉民族的行列。

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 1880-1936

hhh文化民族才可以真正地稱為「民族」(nation)。唯有民族才具有歷史性。文化民族是歷史性民族,是在歷史之中的民族,是「歷史之人」,而原始民族是「史前之人」,費拉民族是「史後之人」。所謂擁有歷史性,意味著民族的天命在這個民族的少數人中驚醒,民族的生存成為「世界歷史」。斯賓格勒注意到:「任何民族在前歷史時期總是被少數人所代表。」(同上,S.764)只有原始民族和費拉民族才會有「全體」,原始民族因為尚未發現民族的命運而被判為全體,費拉民族則是因為失去了民族的命運而變成了「人口」的全體。對於民族而言,「它不僅僅具有關於『我們』的強烈情感——這個『我們』從內部將一切重大聯合中最重要的東西都團結起來。民族以理念為基礎。」(S.761)正是在這樣的形態認知上,斯賓格勒說,「公元前1500年生活在邁錫尼和梯林斯周圍的還不是一個民族,而生活在米諾斯克里特島上的人已經不是一個民族。」(S.762)在原始民族和費拉民族中間,存在著一個文化民族的自我發明過程。民族的「發明」總是這樣發生的:原始民族中的少數人自認為他們代表了新興的「文化民族」。「公元1000年,那些重要人物到處開始感到自己是德國人、義大利人、西班牙人或法國人,而在不到六代人之前,他們的祖先在內心深處還感覺自己是法蘭克人、倫巴第人或者西哥特人。」(S.772)

hhh當斯賓格勒說在原始民族和費拉民族那裡只有「無計劃的事件」(S.762)時,我們應該知道,原始民族乃是因為尚未發現自己的目標所以「無計劃」,而費拉民族是因為自認為目標都實現了所以「無計劃」。費拉民族是生活在「世界城市」的「最後之人」。這「最後之人」的基本特徵就在於貪婪地吞食文化民族的文明成果,並將之視為理所當然。費拉民族的主導詞是和平主義和世界公民。「那些繫於世界和平和民族和解的天生的世界公民和幻想家們——在戰國時代的中國、佛教的印度、希臘話時期和今天的西方——都是費拉的精神導師。」(S.781)從某種觀點來看,費拉就是要消滅文化民族間最後的邊界,從而在世界帝國式的永久和平中永遠文明下去。而斯賓格勒看到了其中的危險:如果要讓民族退出舞台,最後得益的也不是世界和平,而是讓另一個民族趁虛而入。如果整個世界只有唯一一個帝國,那就相當於將世界變成了專供豪強任意直達每個人身邊的屠宰舞台。(S. 782-783)這一點我們在今天歐洲的多民族融合嘗試及其危機中,已經越來越可以看到:一種出於爭取本民族的獨立的恐怖主義(北愛爾蘭共和軍、庫爾德工人黨)和另一種出於打入敵人內部進行報復的恐怖主義,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世界主義的結果,決不會是永久和平,而只能是出賣自己,這恰是斯賓格勒在「費拉民族」的形態「觀相」中早已預見的。

hhh斯賓格勒並不反對和平,它反對的是晚期文明「寧做和平的奴隸,也不作戰爭下的自由人」的和平主義。事實上,恰恰是文化民族結束了史前民族的戰爭狀態。而費拉民族嘗到和平的甜頭,就希望永久地佔有它。斯賓格勒說過,在民族形態的轉型中,個體其實可以並沒有多大改變。(S.760)原始民族、文化民族和費拉民族所揭示的,其實就是民族的「精氣神」的不同。文化民族找到了共同體的「我們」的感覺,他們意識到自己在開創歷史,因而其個體就會勇於團結和犧牲,這就有如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與之同一時期的清朝,也開始了洋務運動,但是清-日各自維新和西化的結局卻大大不同,原因很明顯,清朝治下並無文化民族,甲午戰爭中李鴻章所率水師所受掣肘就可窺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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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學視角下的費拉


hhh阿姨常以「費拉文明」、「費拉世界」、「費拉順民」、「費拉帝國」、「費拉化」等片語使用「費拉」。可見費拉一詞是修飾語,是一種屬性描述。費拉屬性奠基於斯賓格勒的形態學,而不是這個詞原本的詞源學含義。一個民族進入費拉狀態,意味著它進入文明的晚期。從民族形態而言,意味著它結束了自己的「文化民族」狀態。斯賓格勒曾有言:「我確信,周朝初年在黃河流域中游成批湧現的中國各諸侯國,……它們在內在形式上,比較起來更類似西歐的民族,而不類似古典世界和阿拉伯世界的民族。」(S.772)結合他將戰國知識分子視為費拉民族的精神導師的觀點,華夏民族的歷史形態分期也是清晰可辨:先秦大致屬於文化民族,而秦開始的吏治帝國則屬於費拉民族。

hhh在阿姨學中,吏治帝國的費拉性質從未被懷疑。但溯及具體的史實,則還可進一步澄清。漢初儒學雖然整體上已無力回天,但是東漢時因儒學重孝道而興起大家族,及至魏晉開花結果,門閥士族庶幾凝聚起了一點戰鬥力,才至於沒有在北方蠻夷入侵中徹底斷送華夏血脈。而隋唐「關隴集團」的軍事制度,也讓吏治帝國的專製版本稍顯歧異。但歷史插曲的多樣,並未改變秦以後吏治帝國的費拉性質。從形態學視角來看,秦與六國原本是爭競的文化民族,但是在秦滅六國後有意識地建立的,乃是取消一切國族意識的永久帝國模式。而這正是費拉性質的根本點。

hhh費拉概念並不等同於「國民性」的批判。國民性是一個民族的特色,不管它表現如何,總是既有優點也有缺點,民族特色正是文化民族在自我成長和展示中自然流露的。費拉概念所批判的毋寧是「無國民性」。費拉帝國其實只有人口,沒有民族。人並非切身地生活在自己的共同體城邦中,而是赤裸地生活在帝國官僚的行政權力下。費拉帝國害怕地方性,因而它把首都之外的地區變成行省,用郡縣制來格式化地方。費拉帝國不再有自身的秩序生產力,它只能消費過去時代所積累的秩序資源。從秦到清,上層統治秩序每況愈下,明顯劣質化,宰相制度下的君臣關係還能依稀折射出共同體中君相共治的肝膽相照,而軍機處制度下的皇帝就只能把大臣整治成特務來治國了。費拉順民是費拉化的產物,而非反之。在費拉化狀態中生存越久的人群,他們所遺忘的原始德性也就越多。從這一點看來,費拉概念也必然導致對國民的德性的批判。然而這裡要注意的是,這種德性批判的立足點在於「無國民性」。費拉的失德的根源在於,它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民族。費拉個體不是生活在歷史中的個體,而是孤立的個體、無聊的個體、等死的個體。

hhh總體而言,阿姨學中的費拉概念,是「部落野蠻-封建自由-文明啟蒙-平等專制-福利帝國-費拉順民」這個文明自身發展和衰落鏈條上的最後環節。費拉順民意味著,由於長久地生活在絕對權力的保障和壓迫下,他們自願或被迫地將自己直接暴露在整體意義上的官僚權力之下,因而變得脆弱而溫馴,暴戾而不安,不再有自身與之休戚與共的共同體。沒有共同體,也就沒有共同體所涵育的勇敢和信任;沒有勇敢和信任,一切便都不再可愛。

hhh附:

hhh老塗以為阿姨同時被穆斯林和基督徒所推崇,這很蹊蹺。然而,明白其中道理的人,就知道其實很簡單,因為兩者都看到阿姨說出了他們認為自身最正面的價值:共同體的自組織資源;兩者也看到阿姨說出了最負面的東西:費拉民族的一盤散沙狀態。阿姨學從來沒有從天堂-地獄、信徒-異教徒來討論過宗教,而總是從教會作為凝結核的安身立命功能來理解宗教。教會作為凝結核,這不管在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都是如此。在這個基礎上,不管是穆斯林還是基督徒,都可以對現今的中國現狀做出清晰的判斷。穆斯林和基督徒都能贊同阿姨學,這並不是說中國的這些穆斯林和基督徒又改投了一個宗教。恰恰相反,這正好表明阿姨學不是宗教,而是幫助人們建立正確的宗教感覺的學說。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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