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詩詞寫作隨談

我國是詩歌王國，從《詩經》算起，至今已是三千多年了。在這漫長的歲月里，詩歌不斷創新發展，句式從《詩經》的四言發展到五言，又發展為七言，到了唐朝，還產生了稱作「詩餘」的詞。詩詞的創作規則，通常稱之為詩詞格律。詩詞格律的內涵豐富，最主要的是平仄對仗押韻。我們掌握好平仄對仗押韻，可說是走上寫作詩詞的正確軌道了。

什麼是平仄對仗押韻呢？

古代漢語有平上去入四聲，平就是平聲，仄的意思是不平，上去入都不平，也就是仄聲了。現代漢語的四聲是陰陽上去，沒有入聲，入聲字分別融入到陰陽上去里。我們寫作詩詞，還是按平上去入四聲來區分平仄，入聲字已經融入陰陽上去四聲，上去是仄聲，不必管它，問題是陰陽，例如常見的一國二字是陰平，古漢語里就是入聲，所以遇到陰平陽平的字，我們得認真考察一下。對仗是指兩兩相對，聲音是平對仄，仄對平，字義上是天對地，馬對牛，語法也講究相對，例如形名結構的老母，就得對形名結構的小兒。押韻指句子最後一字的韻母相同，吟誦時產生一種和諧美，也便於記憶，舊體詩按平水韻押韻。平水韻產生於元朝，是把唐宋詩人用韻的韻書《切韻》《唐韻》加以整理，分上平聲下平聲上聲去聲入聲五大部分，各分若干韻部，總共106韻部，押韻是用同一韻部的字，只有少數韻部可以通用，如上平聲的三江和下平聲的七陽，可以通用。平水韻一直流傳至今，仍是寫作舊體詩的範本。近些年產生按普通話押韻，稱作普韻，使用者極少，絕大多數作者還是依據平水韻。

舊體詩分為古體詩近體詩兩大類。為什麼叫古體詩呢？因為它產生在古代，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最常見的就是四言（《詩經》絕大部分是四言）五言七言，直到今天，五言七言還為廣大人民所喜愛。古體詩句式句數平仄押韻較寬鬆，最早的古體詩總集《詩經》，大多是四言。至於句數，可以是四句六句八句乃至幾十句，《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長達355句，1775字。平仄不很講究，較長的古詩不要求一韻到底，中途可以換韻。

我們舉一首古體詩為例：

湘靈歌 魯迅

昔聞湘水碧如染， 今聞湘水胭脂痕。

入平平上去平上 平平平上平平平（上平聲十三元韻）

湘靈妝成照湘水， 皎如皓月窺彤雲。

平平平平去平上 上平去上平平平（上平聲十二文韻）

高丘寂寞竦中夜， 芳荃零落無餘春。

平平去去上平去 平平平去平平平（上平聲十一真韻）

鼓完瑤瑟人不聞， 太平成象盈秋門。

上平平去平去平去平平去平平平（上平聲十三元韻）

魯迅大家都熟悉，毛澤東稱他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這首《湘靈歌》看似寫湘水的景色，其實有很深的寓意。周建人說：「魯迅身處白區，心向蘇區，寫了《湘靈歌》……等不少詩歌，熱情地歌頌了毛主席所領導的紅色根據地。」詩是七言八句，但平仄較自由，也沒有對仗，元文真三個韻部可以通押，它不是七律，而是七古。

近體詩又稱作今體詩，起源於齊梁，到唐朝確立。近體詩包括律詩和絕句，有著嚴格的格律，一句詩中每個字的平仄都有嚴格的規定。列舉如下：

（一） （二）

1、仄起首句不入韻

a.平平 仄仄平平仄

b.仄仄 平平仄仄平

c.仄仄 平平平仄仄

d.平平 仄仄仄平平

我們只看（二），每句五個字，共四句，這就是一首五言絕句，或稱五絕。五絕不止這一格式，四句的順序可以顛倒變化，共有四種格式。如果再擴展成為八句，就是五律了，句子同樣可以顛倒變化，形成四種五律格式。寫出其他三種五絕格式和四種五律格式如下：

2、平起首句不入韻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3、平起首句入韻

平平仄仄平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4、仄起首句入韻

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再看五律的四種格式

1、 平起首句入韻

平平仄仄平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2、 平起首句 不入韻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3、仄起首句入韻

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4、 仄起首句不入韻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絕句只有四句，分兩聯，叫做首聯尾聯。律詩八句四聯，叫做首聯頷聯腹聯尾聯。

我們按上述五絕1格式舉一首詩看看：

題《彷徨》魯迅

寂寞新文苑， 平安舊戰場。

去去平平去平平去去平（下平聲七陽韻）

兩間餘一卒， 荷戟獨彷徨。

上平平入入 平上入平平（下平聲七陽韻）

魯迅在上個世紀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員勇猛的戰將，寫出了震動一時的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為新文學創作奠定了基石。1923年8月、1926年8月先後出版了《吶喊》《彷徨》兩本小說集。1933年3月2日應日本友人山縣初南的請求，在兩本書上分別題寫了兩首絕句贈送。這首詩寫出了自己獨自荷戟在戰地徘徊的心情，平仄完全符合格律，首聯對仗。

我們再把（一）（二）合在一起看，五言前面加上二字，成了七言，七言四句就是七絕，八句就是七律，七絕七律同樣各有四種格式，列舉如下：

七絕 1、平起首句入韻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2、平起首句不入韻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3、仄起首句入韻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4、仄起首句不入韻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七律 1、平起首句入韻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2、平起首句不入韻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3、仄起首句入韻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4、仄起首句不入韻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我們看完了這些格式，覺得太嚴格了，難道不能靈活一點，必要時改動一點么？必要時改動是可以的，我們記住七言可以「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五言就是「一三不論，二四分明」了。就是說一句詩里一三五是可以改的，該平聲時變換為仄聲，該仄聲時變換為平聲，二四六則必須嚴格遵守。下面舉出的這首七律改動不少。這種靈活也有限制。近體詩切忌「孤平」，一句詩里最後一字平聲不算，其餘六個字只有一字是平聲那就是「孤平」，不允許的。下面七律第一句格律是「仄仄平平仄仄平」，詩句是「平仄仄平仄仄平」，沒犯「孤平」，如果詩句是「爾自舀來仆自挑 」，或者是「你自舀來我自挑」，意思沒變，聲調卻成了「仄仄仄平仄仄平」，成了忌諱的「孤平」了，「一三」二字同時改可以，只改「三」就不允許。

格式列舉完了，也解釋了靈活的規則，我們以七律1的格式舉一首詩看看：

七律格式 清廁同枚子 聶紺弩

仄仄平平仄仄平 君自舀來仆自挑

平去上平入去平（下平聲二蕭韻）

平平仄仄仄平平燕昭台前雨瀟瀟

去平平去上平平（下平聲二蕭韻）

平平仄仄平平仄 高低深淺兩雙手

平平平上上平上

仄仄平平仄仄平香臭稠稀一把瓢

平去平平入上平（下平聲二蕭韻）

仄仄平平平仄仄白雪陽春同掩鼻

入上平平平上去

平平仄仄仄平平 蒼蠅盛夏共彎腰

平平去去去平平（下平聲二蕭韻）

平平仄仄平平仄澄清天下吾曹事

平平平去平平去

仄仄平平仄仄平污穢成坑便肯饒

平去平平去上平（下平聲二蕭韻）

聶紺弩是著名雜文家，新中國成立後，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兼古典文學部主任，《紅樓夢》《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就是他領導出版的。1955年受胡風案件牽連受到留黨察看和撤職處分，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送往北大荒勞改，1962年回京，開始寫作舊體詩表現當年的勞改生活。1967年1月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捕，關押十年後釋放。他愛寫七言律詩，這首詩寫的是在北大荒和難友萬枚子一起淸廁積肥的事。清廁積肥是勞累骯髒的勞動，作者卻寫得輕鬆、詼諧，特別是尾聯，志趣高遠，真是神來之筆！全詩平仄遵照格律，中間兩聯對仗。胡喬木在聶紺弩詩集《<散宜生詩>序》里，指出「作者雖然生活在難以想像的苦境中，卻從未表現頹唐悲觀，對生活始終保有樂趣甚至詼諧感」，作者的舊體詩，是「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許是過去、現在、將來的詩史上獨一無二的。」我們只要認真讀讀這首詩，就會感受到胡喬木對聶詩的評價多麼確切。

我們讀了這首詩明白了一點：律詩是八句，每句都得按格律用字，中間兩聯還得對仗。借用林黛玉的話說：律詩「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如果隨便寫了五言八句或七言八句，就在題目上寫上五律七律，那就犯了缺乏常識的低級錯誤，貽人笑柄了。

古體詩近體詩介紹完了，下面介紹詞。

詞又稱作詩餘、長短句，原是一種配樂的抒情詩，發源於唐，李白就寫過幾首曲子詞，只是偶爾為之罷了。五代有很大發展，南唐後主李煜就是詞作大家。到了宋朝，空前盛行，名家輩出，詞作充棟，歐陽修、蘇軾、辛棄疾的名作至今還深為人民喜愛。文學史上稱唐詩宋詞，可見詞在宋朝的興盛情況。

現在常見的詞有雙調、小令，小令只一段，字數少，如《十六字令》，雙調是兩段，叫做上片下片，或上闋下闋。詞有一定的句式句數平仄押韻的規則，叫做詞牌；平仄可以靈活變化，詞韻較詩韻寛，詞韻共十九部，前十四部每部分為平聲韻仄聲韻，後四部都是入聲韻，詞牌里都有明確的規定。《滿江紅》《沁園春》《浪淘沙》等是常見的詞牌。作詞是按聲調選字，所以叫作填詞、倚聲。清人舒夢蘭的《白香詞譜》收100種詞牌100首詞，今人龍榆生教授的《唐宋詞格律》，都是填詞的入門書，學習填詞者要認真研讀。

這裡舉一首《浪淘沙》為例。《浪淘沙》的格律是：

(仄)仄仄平平（韻），（仄）仄平平（韻），（平）平（仄）仄平平（韻）。

（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韻）。

（仄）仄仄平平（韻），（仄）仄平平（韻），（平）平（仄）仄平平（韻）。（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韻）。平仄加括弧者表示可平可仄。

浪淘沙 楊敏如

正道是滄桑，老又何妨。攀峰逐日也風光。冷暖陰晴來複去，榮辱皆嘗。

去去去平平 上去平平平平平去上平平 上上平平平去去 平上平平

回首莫迴腸，本自平常。小才微善課徒忙。溫故知新書在手，春暖心房

平上平平平上去平平 平平上去上平平 去去平平平去上 平上平平

。 楊敏如先生是我的老師，今年一百周歲，仍在寫詩填詞，撰寫《紅樓夢研究》。先生這首詞是92歲時寫的，抒發了自己健康的老年心態，忙於課徒，更值得稱道。我們六名弟子步韻奉和，其中有在詩歌界享有盛名的專業詩人，雖然平仄韻律都合乎要求，但就思想內容藝術風韻而言，和作都顯得遜色。

朋友們讀了這篇小文後，如果有興趣，可以買本王力的《詩詞格律》學習，也可以看看《紅樓夢》第48回，林黛玉教導香菱如何寫詩，能夠得到許多啟示。我很欣賞林黛玉的兩段話：「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一些大家名家就是這樣的。這種神來之筆的奇句，要經得住讀者的檢驗，不能自以為是，隨便寫上一句不合平仄的話就說是了不起的奇句，那就大跌眼鏡了。我們要寫好詩詞，更重要的是多讀多寫，《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都可以買來讀讀。讀時要細心揣摩，一個字都不輕易放過；還要反覆讀，最好能背誦。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只要下了功夫，多讀多寫，自然會有收穫的。在寫詩填詞時，全神貫注，反覆推敲，孔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總會寫出一兩首好詩詞的。

2016年9月10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