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史記·孔子世家》勘誤
2015-04-19 11:22:27
何新:《史記·孔子世家》勘誤、詮釋及補證
[何新按]
《孔子世家》,為司馬遷《史記》紀傳體中最長一篇。其所述孔子言行,大抵以《論語》為主,而旁采博搜傳說逸聞。但簡文錯亂,史料駁雜,字句錯落脫衍,年代混亂。
茲廣采先賢考證,加以董理,調整文序,刪其蕪錯,依年代重新編次。略作分節,使其易讀。
余對司馬遷《孔子世家》勘誤之原文,收在何新所著《孔學三書》中,已經出版。這裡發表的是本文最新的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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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原文】
孔子生魯昌平鄉,(屬)陬邑。
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
【譯文】
孔子出生於魯國昌平鄉,(屬)陬邑。
他的先祖是宋國人,名叫孔防叔。孔防叔生(孔)伯夏,(孔)伯夏生(孔)叔梁紇。
【何新按:
陬又作鄒。故《莊子·天下篇》稱孔子為「鄒(陬)魯之士」。地在今山東曲阜縣東南之陬城。孔子成年後遷居於曲阜之闕里。《漢書·梅福傳》師古註:「闕里,孔子舊里也。」】
【原文】
紇與顏氏女[禱於尼丘],野合而生孔子。
【譯文】
叔梁紇和顏氏的女子在尼丘敬神,在野外媾合,生下孔子。
【何新按:
《史記》原文作:「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
崔適《史記探源》謂:「當作『紇與顏氏女禱於尼丘,野合而生孔子』。上下文錯雜而衍『得孔子』三字雲。」】
【原文】
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
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氏。
【譯文】
魯襄公二十二年孔子出生。孔子生下來頭頂中央隆起像丘陵,所以就取名叫「丘」,取字叫仲尼(紀念尼山),從父姓為孔氏。
【何新按:
關於孔子生年有二說。《史記》謂生於襄公廿二年。而《公羊傳》、《穀梁傳》、《孔氏家譜》俱雲生於襄廿一年。公羊傳曰:「十一月庚子,孔子生。」穀梁傳曰:「庚子,孔子生。」《春秋·魯襄公廿一年》:「冬,庚辰朔,日有食之。」蔣伯潛以夏曆推算周正,謂孔子應生於夏曆八月二十七日。
原文:「孔子生而首上圩頂」。自魏王肅《孔子家語》以下均誤讀「圩」字。以為孔丘乃一殘疾人,頭頂中央下陷如坑也。其實,「圩」者,即邱,墳起之地也。水邊地之隆起曰圩岸,圩者,高隆也。故《康熙字典》有說堤壩曰「圩」。】
【原文】
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
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
【譯文】
孔丘生下來,叔梁紇就死了。孔紇葬在防山,防山在魯曲阜城的東面。但孔子並不清楚父親的墓地,因為孔母隱諱這件事(以野合不夫而孕為恥,故諱言孔父)。
孔子幼年時做遊戲,經常陳列俎豆等各種禮器,演習祭祀上的禮儀動作。
【何新按:
孔子是無父之孤兒,並且早年不知自己父親是誰。《禮記·檀弓》「孔子少孤,不知其父墓。」鄭玄註:「孔子之父陬叔梁紇與顏氏女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征在恥焉,不告」。
又按:儒者起源於祭司,祭司在《周禮》中亦稱胥相。等級最低者即為人主持喪禮的小胥。孔子早年居住母族之里,其地多小胥及挽車夫。故孔子受影響而好演祭祀之禮也。】【原文】
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身也。
[「陬人輓父之母誨告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防山在魯東。」]
【譯文】
孔子母親去世。他先將靈柩停放在五父之衢,草草遮蓋住身子。
[陬邑一個挽夫的母親告訴孔子其父的墓地。這之後孔子將母親的靈柩送往防山與其父合葬。]
【何新按:
原文「身」作「慎」,當為身。讀慎則難解。參看《禮記·檀弓》:「孔子少孤,不知其父墓。[母]殯於五父之衢,人之見之者,皆以為葬其慎(身)也,蓋殯也。問於陬曼(輓)父之母,然後得合葬於防焉。」文中所謂「葬其慎」,亦當做「葬其身」。
《禮記》此文有錯亂,故自古失解。按殯前闕一「母」字。「孔母死後,殯於五父之衢」。舊注云:「殯,浮厝也,臨時草草埋土以復其身也,而人皆以為已葬。」
曼父,即輓父,司喪葬事牽引靈車者,「曼」假於「輓」。
孔子母親死後,先草草葬於賤民野葬之地「五父之衢」。後來,孔子由輓車夫之母的口中,才知道其生父是貴族孔紇,葬地在「防」(應為孔姓族墓地)。於是乃起母之厝,而遷移到防地與故父合葬。此乃一極其勇敢且驚世駭俗之舉也。蓋輓父曾參與孔紇葬事,故知其葬地。孔子曾祖是孔防叔,嘗為防大夫。故防山乃孔氏之祖族之墓地。
五父之衢,舊無解。案五通忤,通惡。父,夫也。忤父,即惡夫、惡人。《左哀十一年》杜註:「五父衢,魯縣東南道名也。」其地有野葬之區(亂葬之崗)。據《左傳》,此地乃詛咒不祥之地。(詳考見何新著《孔子年譜長編》)】
【原文】
孔子要絰。
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享子也。」孔子由是退,孔子(時)年十七。
【譯文】
母親死後,孔子服喪,腰間系著麻帶。
季氏宴請士人,孔子也前往。陽虎斥退孔子說:「季氏宴請的是士人,並沒邀請你啊。」孔子不得不退去,這時孔子年十七歲。
【何新按:
要絰,草繩,繫於腰。王肅撰《孔子家語》則曲解改文以為「要經」,腰帶經書而往,「嗜學之意」也。謬之可笑!古代用麻編製的喪帶,在頭上為首絰,在腰為腰絰。
陽虎,孟孫氏之庶子也,時為季氏家宰臣。
絀,音通驅,驅也,驅趕。】
【原文】
是歲,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譯文】
這一年,季武子死了,季平子繼位。
[何新按]
《春秋·昭七年》:「冬十一月,季孫宿卒。」昭七年時,孔子年十七(或十八)。
【原文】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事)。(為委吏)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繁息(殖),由是為[季氏]司空。
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由是反(返)魯。
【譯文】
孔子家境貧寒,又地位低下。等到長大成人,曾經為季氏做事。管理倉庾,準確公平。又曾做過畜牧小吏,使牧養的牲畜繁殖增多。由此升任季氏家的司空。
後來他離開魯國,在齊國呆不下去,又被宋人、衛人所驅逐,在陳國、蔡國也受困,於是又返回了魯國。
【何新按:
季氏史,史,使也,亦通事。又史、吏同源字。使、事,即服事、執事、侍事之小吏也。
孟子云孔子曾經為季氏家的委吏。《孟子·萬章》:「孔子嘗為委(庾)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
但此「委吏」字自古失解。按委古音讀yī,(古文尾巴稱「曳巴」)。委吏即庾吏,倉庾小吏也。庾,積穀之地曰庾。趙岐《孟子注》:「委吏,主委積倉庫之吏。」但是周禮職官無見「委吏」一名,但有倉庾守。委吏,庾吏,即倉庾守也,秦漢以下則稱「庾司」、「庾曹」。
司職吏,司職即司事。畜牧微職,不著官名也。孔子青年時已見用於季氏為其家小臣。
司空,即司工,主管工役、工程、工事也。據《周禮》,各國皆有司空,貴族私家亦有司空。孔子此時所任司空,乃季氏私家之司空,非魯國朝廷之司空也。
「去魯,斥於齊,逐宋、衛,困陳、蔡。」蓋孔子一生多次去魯出遊,這是孔子年輕時代第一次周遊列國也。但此雲被驅逐於宋衛,受困於陳蔡,則似與其後來的遭遇混淆。】
【原文】
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
【譯文】
孔子身高九尺六寸,人們都稱他為「長人」而感到奇異。
【何新按:
孔子幼時微賤,無姓氏,俗名「東家丘」。清儒俞樾說:「孔子幼年名『兵』,名『長』。」
此句有贅文:「魯復善待,由是反魯」,疑是注文混入正文。】
第二
【原文】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若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
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操》也。」
【譯文】
[(母親死後)孔子曾經向衛國的樂師襄子學習彈琴,學了十天仍止步不進。
師襄子說:「你已經可以學習新的內容了。」孔子說:「我剛熟習這曲子,但還沒有掌握演奏的技巧。」
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經熟習演奏的技巧,可以繼續學新的了。」孔子說:「我還沒有領會曲中的旨趣。」
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經領會其中的旨趣,可以繼續學新的了。」孔子說:「我還不能理解樂曲的作者啊。」
過了一段時間,孔子默然沉思,心曠神怡,高瞻遠望而意志升華。他說:「我理解樂曲的作者了,這個人皮膚深黑,體形頎長,眼睛深邃遠望,如同四方之王者,若不是周文王還有誰能撰作這首樂曲呢!」
師襄子離開坐席連行兩次拜禮,說:「您演奏的這首樂曲正是《文王操》啊!」]
【何新按:
據《禮記·檀弓》:「孔子既祥,五日彈琴而不成聲,十日而成笙歌。」祥者,母喪後三年除服也。故孔子學琴應在母喪三年之後,即第一次遊歷各國時。師襄子,衛國之樂師也。也或謂魯國之樂師。
《世家》原文記述孔子學琴,系之於孔子被放逐入衛之後,似誤。】
【原文】
是時也,晉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強,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
【譯文】
這個時代,晉國六家貴卿篡奪國政,向東擴張兼并。楚國軍事強大,經常侵犯中原。齊國強大而與魯國相鄰,魯國國小力弱。如果親近楚國,晉國就不高興。如果親近晉國,楚國就來攻打。若不防備齊國,齊國又會來入侵。
【原文】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
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
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僻,其霸何也?」
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僻,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縲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
景公說(悅)。
【譯文】
魯昭公二十年(前522),這時孔子大約三十歲了。
齊景公帶晏嬰來到魯國,景公問孔子說:「從前秦穆公時秦國很小而又處於偏僻之地,竟然能稱霸於諸侯,這是什麼原因?」
孔子回答說:「秦國雖小,志向卻很遠大;所處地方雖然偏僻,但施政卻符合正義。秦穆公親自拔擢奴隸百里奚,授給他大夫的官爵,把他從囚禁中解放出來,與他一連談了三天的話,隨後就把國政大權都交給他。用這種任賢的精神來治理國家,就是稱王於天下也是應當的,只當個霸主還算是小呢!」
景公聽了很讚賞。
【何新按:
據《史記·齊世家》記「景公與晏子狩魯界,因入魯,問禮孔子」,當即指此事。
但查《春秋》經傳,此時期(魯昭公之二十年)並無記載齊景公適魯,正式訪問魯國之事。故齊君臣所狩獵之地,當在齊魯邊界也。】
【原文】
魯大夫孟釐子病,不能相禮。
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敢余侮。饘於是,粥於是,以餬余口。」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
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
【譯文】
魯國大夫孟釐子病危,臨終前告誡嫡子孟懿子說:
「孔丘這個人,是聖人的後代,只是他的祖先已在宋國滅敗。他的先祖弗父何本來應繼位做宋國國君,卻讓位給弟弟宋厲公。他的另一個先祖正考父,曾輔佐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三朝,三次升職後卻一次比一次更謙卑。所以正考父鼎的銘文說:『第一次受命鞠躬而受,第二次受命彎腰而受,第三次受命時俯首而受。走路順著牆根,從不欺侮人;只要有點麵糊有點粥,能糊口就是了。』他就是這樣地恭敬和節儉。
我聽說聖人的後代,雖不一定顯達於當世,後代也必定會有顯達的人出現。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禮,他莫非就是將顯達的人嗎?我死以後,你一定要拜他為師。」
孟釐子死後,孟懿子和(其庶弟)魯國人南宮敬叔便前往孔子處學禮。
【何新按:
《史記索隱》:「釐音僖」。孟釐子,名仲孫玃,即孟僖子,乃三桓家族中孟氏的家長。其長子即孟懿子,名何忌。次子亦庶子即南宮敬叔。
杜預《左傳注》曰:「南宮敬叔(說)、何忌(孟懿子),皆釐子之子。」但《仲尼弟子傳》中無記孟懿子。《論語》、《為政篇》孔子語樊遲,曰「孟孫問孝於我」,孟孫即孟懿子。雖嘗向孔子問禮,似未嘗著籍為弟子也。而《左傳》杜注則謂南宮敬叔名說,非孟僖子之子。
蔣建侯說:「孔子弟子有南宮縚,字子容者,即《論語·先進篇》所稱「三複『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之南容。」《禮記·檀弓》言「南宮縚之妻之姑之喪,孔子誨之。」或曰南宮縚,乃孟厘子之庶子也。
《左傳》昭公七年記:「三月,公如楚,鄭伯勞於師之梁,孟僖子為介,不能相儀;及楚,不能答郊勞。」「九月,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苟能禮者從之。及其將死也,召其大夫曰:『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吾聞將有達者曰孔丘,聖人之後也,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厲公。及正考父……(略同《孔子世家》)。臧孫紇有言,曰:『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將有達人。』今其將在孔丘乎?我若獲歿,必囑說與何忌於夫子,使事之而學禮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師事仲尼。」據《史記》記孟釐子卒於昭公二十四年,而《左傳》記其將死之言則於昭公七年。
昭公七年,即公元前535年,是年孔子才十七歲。故《孔子世家》稱「孔子年十七歲」,「懿子及南宮敬叔往學禮焉」。
但孟僖子實際卒於魯昭公二十四年二月。《左傳·昭公七年》在記孟僖子生病時,連帶敘述了他死時的話。太史公未做細查,以為孟氏學禮之事也發生在昭公七年,孔子十七歲時。
實際上,昭公七年,孟懿子及南宮敬叔尚未出生,孔子年僅十七歲。故孟僖子向其學禮並託孤之事根本不可能(詳細考證見崔述《〈史記〉言懿子、敬叔學禮於孔子年十七時之謬》,《洙泗考信錄》卷一)。以及梁玉繩《史記志疑》:「此是史公疏誤處。」】
【原文】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
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
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
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
【譯文】
南宮敬叔對魯昭公說:「請讓我跟隨孔子前往周京洛邑。」
魯昭公給他們一輛車、兩匹馬,還有一名童僕同行。前往周京洛邑詢問周禮,去拜會老子。
孔子告辭時,老子對他說:「我聽說富貴之人以財物相贈,仁義之人以言語來相贈。我非富貴,竊有仁人之名,就贈你幾句用言語:『聰慧明察反會瀕臨死亡,是因為好議論他人。博學善辯會危及自身,是因為發人隱私。做人兒子就不能多考慮自己,做人臣子就不能多考慮身家。』」
孔子從周京洛邑返回魯國,投奔他門下的弟子逐漸增多。
【何新補記:
[據《史記·老子列傳》: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而行),不得其時則蓬累(匍匐)而行。
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何新按:
孔子適周見老子事,並見《老莊申韓傳》,可知確有其事。
《莊子·天道篇》:孔子欲西(觀)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觀]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
以上殆同一事而傳聞異辭者。《世家》「蓋見老子云」,「蓋」者,疑詞;「雲」者,傳說云爾。
《晏子春秋·雜上》曰:「晏子送曾子曰:『君子贈人以軒,不若以言。』」《說苑·雜言》曰:「子路將行,辭於仲尼。仲尼曰:『贈汝以車乎?以言乎?』子路曰:『請以言。』」 其語式皆與老子贈孔子言相似。
至於孔子適周問禮之年,自古歧說頗多。約舉如下:
(一)在昭公七年,孔子年十七時。《索隱》曰:「孔子適周,豈訪禮之時,即在十七耶?孔子見老聃云:『甚矣道之難行也。』此非十七歲人語,乃仕後之言耳。」梁玉繩《史記志疑》曰:「敬叔生於昭十一年,當昭七年,孔子十七時,不但敬叔未從游,且未生也。」
(二)在昭公二十四年,孔子年三十四時。閻若璩《先聖生卒年月考》曰:「《曾子問》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及殯,日有食之。』唯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見《春秋》;此即孔子從老聃問禮時也。若昭二十年、定九年,皆不日食。昭七年雖日食,亦恰入食限,而敬叔尚未從孔子游,何由適周?」
梁玉繩馮登府《解舂集》曰:「春秋,昭公世凡七日食。不止二十四年。且二十四年二月,孟僖子卒,五月日食,此時僖子甫葬,敬叔方在虞祭卒哭之時,焉能與孔子適周?」
《史記志疑》亦曰:「若昭二十四年,孔子三十四歲時,不但僖子方卒,敬叔未能出門從師,且生才十四歲,恐亦未能見於君,未能至周,而明年昭公即遜於齊,安所得魯君而請之?」
崔述《洙泗考信錄》亦言:「敬叔是年方有父喪,且生於昭十二年,至是僅十三歲,未能遠行,敬叔豈無車馬,何以必待魯君與之」云云。
馮、梁、崔三氏駁之,皆以敬叔為孟僖子之子,因疑其年不相及,值父喪不能遠行耳。或曰南宮敬叔即南宮縚,字子容者,未必孟僖子之子也。
(三)在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一時。《史記志疑》曰:「蓋適周問禮,不知何年。……此本闕疑之事。必欲求其年,則《莊子》有五十一之說,庶幾近之。」按《莊子·天運篇》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未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此梁氏所本。然《莊子》明雲「南之沛」,不雲「西適周」,非一事也。
孔子自言:「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見《論語·學而篇》。)
昭公七年,十七歲時,志學未久也。
定公九年,五十一歲時,則學已達成矣。一失之太早,一失之太遲,皆不可信。
故孔子入周初次問禮求教於老子之時,當在昭公二十四年,孟釐子卒後,孔子三十四歲前後。
後來孔子流亡入楚國,又見過老子。但那位老子,也許還是這位老子;也許是老氏家族的另一位老子——老萊子。】
第三
【原文】
孔子年三十五,季平子與郈昭伯以鬥雞故,得罪魯昭公。
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孫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
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於鄆邑[乾侯]。其後頃之,魯亂。
【譯文】
孔子三十五歲那年,季平子和郈昭伯因為鬥雞的爭攘而得罪了魯昭公。
魯昭公率領軍隊攻擊季平子。季平子和孟孫氏、叔孫氏三家聯合攻打魯昭公。
昭公的軍隊戰敗,他逃奔到齊國。齊景公把昭公安置在(齊魯邊境上的小邑)鄆邑。
此後不久,魯國因無君而大亂。
【何新按:
孔子三十五歲時,昭公二十五年也,魯國發生政變。(此次政變,即「鬥雞」之變(詳見《左傳》)。
原文作乾侯,地在今河北成安縣。誤,當作鄆邑。
《史記志疑》引余有丁考證曰:「乾侯,晉地,乃晉以處昭公者。齊處公於鄆,非乾侯也。」蓋昭公逃亡,先赴齊,處於鄆邑。後不安於齊,又奔晉,處乾侯。
又據《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九月,魯公奔齊先次於陽州;齊侯見之於野井。十二月,齊侯取魯鄆邑,以處昭公。翌年,昭公居鄆。」
「二十八年,昭公如晉,晉處晉魯界之乾侯。自此之後,昭公常往來鄆與乾侯二地。三十三年十二月,薨於乾侯。」】
【原文】
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
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譯文】
孔子此時也去了齊國,在齊大夫高昭子家任家臣,打算藉此而與齊景公交往。
孔子與齊國太師討論音樂,聽到樂隊演奏《韶》樂,觀摩學習。沉醉在其中,竟然三個月忘記了食肉的滋味,齊國人因此而稱道孔子。
【原文】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
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悅),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
【譯文】
齊景公問孔子該如何治國。孔子說:「國君要像國君,臣下要像臣下,父親要像父親,兒子要像兒子。」
景公說:「講得好!如果國君不像國君,臣下不像臣下,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縱然有食物,我又怎麼吃得到呢!」
改日齊景公又向孔子詢問為政之道,孔子說:「為政之首要是節惜財物。」
齊景公很高興,準備把尼溪的土地封給孔子(作為祿田)。
【原文】
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
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
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
[譯文]
於是晏嬰進言說:「這些儒者能言善辯卻不懂法度;高傲自大自以為是,不願屈居人下;崇尚喪禮盡情致哀,破費財產厚葬死人,這不是好的習俗。他們四處周遊寄人籬下,不能靠此輩來治理國家。
自從聖君賢相去世,周朝王室衰落以後,禮樂殘缺已很長時間了。如今孔子盛裝打扮,繁瑣地規定尊卑上下的禮儀、舉手投足的節度,學上幾代也不能窮盡其中的學問,成年累月也學不完他的禮儀。
難道國君真地打算用他這一套來改變齊國的習俗嗎?這恐怕不是引導小民百姓的好辦法。」
【原文】
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
異日,景公止(致)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
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
【譯文】
此後齊景公仍恭敬地接待孔子,但不再向他請教有關禮樂制度的事。
有一天,齊景公對孔子說:「按照魯國對待季氏上卿的規格來接待你,我做不到。」齊國接待孔子的禮儀標準只按照魯國季氏和孟氏的俸祿之間。
有齊國大夫要謀害孔子。孔子聽說了,而齊景公卻說:「我已經老了,不能重用你了。」於是孔子離開齊國,返回魯國。
第四
【原文】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
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
【譯文】
孔子四十二歲那年,魯昭公死在乾侯,魯定公即位。
魯定公在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去世,季桓子繼位。
【何新按:
季桓子,名季孫斯。
舊讀「孔子年四十二」連上文「返乎魯」讀,故《歷聘紀年》謂孔子自35歲至42歲在齊凡七年,四十二歲始返魯。謬!
《檀弓》記:「吳季札適齊,反(魯),其長子死,葬於嬴、博之間,孔子往觀。此事發生在昭公二十七年。嬴博其地在魯,孔子蓋自魯往觀吳季札。則昭公二十七年,孔子已反魯。」
孟子嘗言,「孔子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即言孔子很少在一國淹留三年以上。故江永謂孔子在齊不過只住了一年。】
【原文】
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雲「得狗」。
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
【譯文】
季桓子家掘井時掘得一個像缶器的洞,裡面有個像羊的東西,告訴孔子卻說「像一隻狗」。
孔子說:「據我所聞見,應當是『羊』。我聽說,山林中的怪物是『夔』和『魍魎』,水中的怪物是龍和『罔象』,泥土中的怪物是『墳羊』。」
【何新按:
《孔子世家》在此記錄二事,以證孔子見聞廣博:一季桓子問墳羊,二吳使者問防風。前事見《國語》,後一事又見《孔子家語·辨物解》。但是,後一則故事應發生於吳伐越即魯定公時期,非在此時也。
土缶者,土穴內空如缶也。土中羊,即所謂墳羊,即商羊,即蜥蜴,即土(鼉)鱷也。鱷魚亦有異名曰「土狗」、「土龍」。(詳考見何新著《龍:神話與真相》。)】
【原文】
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釋之。
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於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
【譯文】
季桓子有一個寵臣叫仲梁懷,和陽虎一向有宿怨。陽虎想驅逐仲梁懷,被公山不狃阻止。
那年秋季,仲梁懷更加驕橫,於是陽虎抓捕了仲梁懷。季桓子為此發怒,陽虎就囚禁季桓子,和他訂立了讓陽虎管事的盟約後才釋放他。
陽虎從此看不起季氏。而季氏則早已僭越禮法凌駕於魯君公室之上。從此後家臣們執掌國政,魯國從大夫以下全都僭越禮法偏離正道。
【何新按:
此事詳見《左傳·定公五年》。「陽虎」,《論語》記作「陽貨」,虎,貨音通。《孟子》中「陽虎」、「陽貨」互見,皆為一人。《墨子·非儒篇》曰:「陽貨亂乎魯,」亦即陽虎也。公山不狃,《論語》記作「公山弗擾」。 】
【原文】
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
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
【譯文】
這時孔子不做官,隱居在家中整理《詩》、《書》、《禮》、《樂》。
他的弟子日漸眾多,紛紛自遠方而來,無不是為了向孔子認真學習受教。
【何新補記:
《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原文】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嫡,更立其庶孽陽虎素所善者。
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
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於齊。
是時孔子年五十。
【譯文】
魯定公八年,公山不狃在季氏手下不得志,藉助陽虎作亂。準備廢黜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的嫡系繼承人,另立陽虎平素所親善的其它庶枝。
於是首先抓捕了季桓子。季桓子用計騙過陽虎,才得以脫身。
魯定公九年,陽虎與季氏交戰沒有取勝,逃奔到齊國。
這時孔子已五十歲。
【何新按:
陽虎之亂,事詳見《左傳·定公八年》。大略曰:「初,季寤、公鉏極、公山不狃,皆不得志於季氏。叔孫輒無寵於叔孫氏,叔仲志不得志於魯,故五人因陽虎。陽虎欲去三桓,以季寤更季氏,以叔孫輒更叔孫氏,己更孟氏。冬十月,作亂。陽虎敗。」
公山不狃之叛,《左傳》記述之甚詳。定公十二年夏,孔子為魯司寇,與聞國政,欲墮三家之都。公山不狃為費宰,乃以費叛,攻定公。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伐而敗之。公山不狃奔齊。是公山之叛,是因反對孔子之墮費城也。】
【原文】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
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
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譯文】
公山不狃佔據費邑背叛季氏,讓人來召請孔子。
孔子遵循周道修行已很久,受壓抑難以施展,也沒人任用自己。他說:「周文王、周武王起於豐、鎬之地而稱王天下,如今費邑雖然小,但也許會有希望吧!」打算前往。
子路不高興,阻止孔子去。孔子說:「他們來召請我,難道是沒有原因么?如果任用我,我將在東方復興周道!」然而最終還是沒有成行。
【何新按:
此事亦見於《論語·陽貨》:「公山不狃以費叛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倘庶幾乎?』欲往。子路不悅,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第五
【原文】
其後,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大]司寇。
【譯文】
不久後,魯定公任命孔子為中都宰。經過一年的時間(治理有成效),四方各邑都來效法他。孔子遂由中都宰升任大司寇。
【何新按:
中都,魯邑,故城在今山東省汶上縣西。《歷聘紀年》謂定公九年,孔子為中都宰。狄子奇《孔子編年》謂孔子定公九年為中都宰,十二年為司寇。《世家》原文雲孔子由中都宰升任司空,又升任大司寇。皆有誤。
按前文孔子曾為季氏之家臣「司空」,未曾被任為魯之司空也。魯之司空,乃孟孫氏的世官,時為孟懿子所任。】
【原文】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
夏,齊大夫黎鉏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
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於夾谷。
【譯文】
魯定公十年春季,魯國與齊國講和修好。
夏季,齊國大夫黎鉏對齊景公說:「魯國任用孔丘,將會危及齊國。」
於是齊國派出使者邀請魯定公舉行友好會見,約定在邊境的夾谷相會。
【原文】
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
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
【譯文】
魯定公準備乘坐車輛友好前往。
孔子兼任此次盟會司儀之事,說:「臣下聽說有文事的話必須有武備,有武事也必須有文備。古代諸侯走出自己的疆界,必定配備文武官員作為隨從。請配備左、右司馬。」
魯定公說:「對。」就配備了左、右司馬同行。
【原文】
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
【譯文】
(魯君)到夾谷會見齊景公。在那裡建築盟壇排定席位,修造土台三層,按諸侯間會遇之禮相見,魯定公與齊景公互相作揖,謙讓而登壇。
【原文】
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
景公曰:「諾。」於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
【譯文】
宴飲獻酬之禮完畢後,齊國官吏小步疾走,進來說:「請求演奏外邦的舞樂。」
齊景公說:「好。」於是萊夷的樂人打著旌旗,揮舞著羽毛、彩繒,手持矛戟劍盾,擊鼓呼叫著而到來。
【原文】
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於此!請命有司!」
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
景公心怍,麾而去之。
【譯文】
孔子快步上前,跨越台階直登上台,離壇頂還差著一級台階時,就揮起長袖進言說:「我們兩國的君主舉行友好盟會,夷狄的舞樂為何在此!請命令有關官員下令撤走。」
主管官員阻攔孔子,不想讓夷人退去。魯君左右人(衛士)一起注視著晏子和齊景公。
齊景公心虛了,揮手讓他們退下。
【原文】
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
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熒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
【譯文】
過了一會兒,齊國的官吏又小步疾走,進來說:「請求演奏齊宮中的樂舞。」
齊景公說:「好。」一群藝人侏儒便嬉笑著上前。
孔子又快步趨進,登歷台階而上台頂,離壇上還有一級台階時,說:「小人無禮而蠱惑諸侯的,罪該誅殺!請命令官員執行!」
於是(魯國)衛士動手,侏儒們被斬而手足分離。
【原文】
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
告其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為之奈何?」
【譯文】
齊景公恐懼而震動,知道自己所行不合禮儀。回國後大為驚恐。
齊景公告訴群臣說:「魯國孔子用君子之道輔佐他們的君主,而你們只用夷狄之道來教唆我,使我得罪了魯君,如何挽回?」
【原文】
有司進而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譯文】
有關官員上前回答說:「君子有了過錯,就用實際行動來道歉。小人有了過錯,則用花言巧語來道歉。國君倘若真的對此感到悔恨,就用實際行動去道歉。」
於是齊景公便歸還過去所侵佔魯國的鄆、汶陽、龜陰之田來認錯道歉。
【何新按:
夾谷會事並見《左傳》、《穀梁傳》。夾谷,《穀梁傳》作頰谷,在今山東省萊蕪縣境內。
《春秋經》:「定公十年三月,魯及齊平。故為此會以結好。」
《左傳》言犁彌(黎鉏)謀使萊人於會上,以兵劫魯侯。《穀梁傳》言此會上齊人鼓噪而起,欲以執魯君。又言罷會後,齊人使優施舞於魯君之幕下,孔子使司馬行法。
《春秋經》記「齊歸鄆、謹、龜陰田。」鄆、讙、龜陰,皆在汶水之陽。「昭公二十五年,齊侯取魯鄆邑。"
《史記志疑》謂「汶陽」二字當移置「鄆」字之上,「鄆」字下又脫一「讙」字。】
【原文】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
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
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
【譯文】
魯定公十三年夏季,孔子對魯定公說:「臣子不應有私藏的武器,大夫不應擁有周長超過三百丈的城邑。」
就派子路(仲由)做季氏的管家,要拆毀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采邑(叔氏之郈邑、季氏之費邑、孟氏之邑郕)的城牆。
叔孫氏首先拆毀了郈城,季孫氏將要拆毀費城。
【何新按:
服虔曰:「三都,三家之邑也。」王肅曰:「高丈長丈曰堵,三堵曰雉。」此事《春秋》經傳皆記在定公十二年;《世家》記作十三年,似誤。
三都,三家之都邑也。後又作郈,在今山東省東平縣南;費,在今山東省費城縣;成又作郕,在今山東省寧陽縣東北。】
【原文】
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
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登武子之台。
費人攻之,弗克,矢(入)及公側。
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
國人追之,敗諸姑蔑。
【譯文】
於是費城守臣公山不狃和叔孫輒率領費邑人襲擊魯國國都(曲阜)。
魯定公和季孫斯、叔孫州仇、仲孫何忌逃入季氏宮府,登上季武子台。
費邑人自下攻台,攻不下來,但射上去的箭已落到了魯公的身邊。
孔子命令弟子申句須、樂頎衝下台反擊,費邑人戰敗逃跑。
魯軍乘勢追擊,在姑蔑打敗了叛軍。
【何新按:
「入及公側」,《史記探原》謂「入」乃「矢」之誤,當作「矢及公側。」服虔曰:「申句須、樂頎,魯大夫。」馬融則謂系孔子弟子。
姑蔑,在今山東省泗水縣東。】
【原文】
二子奔齊,遂墮費。
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於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
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譯文】
公山不狃、叔孫輒二人逃奔齊國,於是拆毀了費城。
接著準備拆毀孟氏的郕邑。邑宰公斂處父對孟孫說:「一旦拆毀郕邑,齊國軍隊就能直接到達國都北門。況且郕邑是孟氏的根據地,沒有郕邑也就沒有了孟氏!我不能拆城。」
十二月,魯定公親自領兵包圍郕邑,但沒有攻克。
第六
【原文】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
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
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
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
【譯文】
孔子治理魯國國政三個月,賣羊羔豬豚的不隨意抬價;男女行路分道而走;遺留在路上的東西沒人撿拾;從四方來到城邑的客人不必設專人通關卡,如同回到了家。
【何新按:
清人毛奇齡謂「春秋各國無以『相』名官者。」其說武斷而孤陋寡聞也。
《史記·楚世家》楚昭公十六年記:「孔子相魯。」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子貢「常相魯衛」。季桓子將死,命其子曰:我死後,你必為「相」。(「我死,若必相魯。」)皆可證魯早有「國相」。
相,即「臣」之同源字。臣古音監,相古音「見」,可通轉。相為司祭之名,亦為宰事之名,商周皆早有之。
關於誅少正卯事,並見《孔子家語·始誅解》、《荀子·宥坐篇》、《淮南子·汜論訓》、《說苑·指武篇》等。但少正卯其人,不見於《春秋》經傳及《論語》、《孟子》、《禮記》諸書,故後人有疑之。(朱熹及王若虛《五經辨惑》,尤侗《看鑒偶評》,以為無此事。)
實際上,少正即小正,小正者,農政之官名。農官卯,即小正卯、少正卯。
孔子宣布少正卯罪狀,曰「心達而險,言偽而辯,行僻而堅,記丑而博,順非而澤。」且謂少正卯講學於魯,弟子亦受惑趨之,孔子之門「三盈三虛」。】
【原文】
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譯文】
魯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歲,由大司寇代理國相事務,面有喜色。
門人們說:「聽說君子禍患降臨不畏懼,福瑞到來不喜悅。」
孔子說:「是有這樣的話。但是連手下的人都沾了福氣,難道還不應高興嗎?」
孔子誅殺了魯國擾亂政事的大夫少正卯。
【何新按:
粥,讀鬻,即賣也。】
【原文】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盍致地焉?」
黎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
【譯文】
齊國人聞悉魯國的情況後感到恐懼,說:「若孔子當政的話,魯國肯定將能稱霸。魯國稱霸而我齊國與之為近鄰,我齊國就會首先被其兼并。要麼趕緊獻送土地給他吧!」
黎鉏說:「讓我們嘗試設法阻止孔子當政。如果阻止不成再獻土地,難道還遲嗎?」
【何新按:
「致地」,即歸還歷年侵佔之魯國田土。】
【原文】
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
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於政事。
【譯文】
於是齊人挑選齊國國中美女八十人,全都穿上華麗服裝而跳艷舞,連同健美的馬一百二十匹(三十駟,每駟四匹),饋贈給魯國國君。
齊人將盛裝的女樂和駿馬陳列在魯國都城南面的高門外。季桓子換上便衣前往觀看多次,準備接受,就約了魯公一齊巡遊,觀看了一整天,為此而不處理政事。
【何新補記:
《論語》:「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何新按:
公伯寮,姓公伯,名寮,字子周,季氏家臣。《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及馬融注,都說他也是孔子的弟子,寮字或作僚。
子服景伯,孔安國註:「魯大夫子服何忌」。《論語》邢疏引《左傳》哀公十二年杜注,景伯名何,不名何忌。程樹德《論語集釋》引說:景伯是孟孫之族庶枝。」
愬通訴,即告密也。馬融註:「愬,譖也。」 「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鄭玄註:「吾勢能辨子路之無罪於季孫,使之誅伯寮而肆也。有罪既刑,陳其屍,曰肆也。」
《公羊傳·定公十二年》曰:「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定公十二年夏,孔子墮郈及費邑,即「行乎季孫」之時,唯僅「三月」。
則失意於季氏當在定公十二年秋冬之間。孔子所以能行乎季孫者,以子路為季氏宰,為桓子所信任也。故愬子路於季孫,即離間孔子。季桓子有惑於公伯寮,則子路已被讒而見疏矣。孔子之所以不得不離去,當與此事有關,故系補於此。】
【原文】
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
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
[補:秋,天王使石尚來歸脤。]
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
孔子曰:「吾歌可夫?」
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
【譯文】
季桓子在接受了齊國的女樂後,三天不上朝過問國事。
子路說:「夫子該離開魯國了。」
孔子說:「魯國現在要舉行郊祀,如果仍把饋贈大夫的祭肉送給我的話,就還可以留下。」(定公十四年秋)周天子派尚大夫石尚來贈送祭肉。
魯國舉行郊祀後,也沒給孔子家饋送祭肉。於是孔子出走,住宿在邊境的屯邑。大夫師己前來相送,說,「您並沒有犯什麼過錯。」
孔子說:「聽我唱首歌可以嗎?」
就唱道:「那些婦人的嘴啊,可以讓人出走;
那些婦人的話啊,可以叫人身死名敗。
不如悠閑自在吧,聊以消磨時光!」
【何新按:
「宿乎屯」,屯,魯之邑名。《史記集解》曰「屯在魯之東南。」
《孟子萬章下》:孔子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
《論語·微子篇》曰:「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孟子·告子篇》:「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膰肉不至,不脫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 】
【原文】
師己反,桓子曰:「孔子有(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譯文】
師己返回國都,季桓子問:「孔子說了什麼?」師己以實情相告。
季桓子喟然嘆息說:「夫子是為那群女奴而怪罪我啊!」
【何新按: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及《史記·魯世家》說孔子去魯在定公十二年。《史記·衛世家》則記在衛靈公三十八年,即定公十三年。 《史記·孔子世家》則謂在定公十四年。】
第七
【原文】
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
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
居頃之,或譖孔子於衛靈公。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
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
【譯文】
孔子於是去到衛國,寄居在子路的妻兄顏濁鄒家。
衛靈公問孔子:「你在魯國的俸祿是多少?」孔子回答說:「我的俸祿是糧谷年六萬石。」於是衛國也致送糧谷六萬石。
過了不久,有人向衛靈公說孔子的壞話。衛靈公就派大夫公孫余假跟蹤孔子的出入。
孔子害怕得禍,居住了十個月後,離開衛國。
【何新按:
《孟子·萬章》曰:「孔子干衛主顏讎由。」顏讎由,即顏濁鄒。彌子瑕乃衛大夫,衛靈公之男寵。
《春秋》僖三十一年:「衛遷於帝丘。」昭十七年:「衛,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漢書地理志》:「濮陽,古帝丘,顓頊虛。春秋時為衛都。」地在今河南濮陽。
孔子以魯定公十二年秋冬或十三年春間去魯適衛。居衛僅十個月,則其離衛當在魯定公十三年底。
《孟子·萬章》言「孔子於衛靈公,際可之仕也。」故「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告子》)】
【原文】
將適陳,過匡。顏高(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
孔子狀類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
顏淵後,孔子曰:「吾以女為死矣!」
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
【譯文】
孔子打算前往陳國,經過匡邑。
顏高為孔子駕車,他舉起鞭子指點匡城,說:「當年我曾隨魯軍進入此地,就是從那個缺口。」匡人聽說,以為是魯國的陽虎又來了。
而孔子長得也很像陽虎,而陽虎曾經入侵過匡邑。於是匡人阻攔住孔子一行,圍困了他們五天。
顏淵落在後面,追上來後,孔子說:「我還以為你死了。」
顏淵說:「您還健在,我怎麼敢先死!」
[何新按]
匡邑在今河北省長垣縣西南。
原文作顏刻。但《史記·仲尼弟子傳》謂顏刻少孔子五十歲。孔子以魯定公十三年去衛,年五十五,則此年顏刻僅五歲,豈能從游執轡駕車耶?
崔述《史記探原》謂「顏刻」當為「顏高」之誤。《左傳·定公八年》曰:「顏高之弓六鈞。」能用強弓,有臂力,當即此人。
【原文】
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
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譯文】
匡人追殺孔子,情況非常危急,弟子們都很恐懼。
孔子說:「周文王死後,周朝的文明不是只有我了解嗎?若上天打算毀滅這種文明,後來人便不能再傳承這種文明。若上天不想毀滅這文明,匡人又能把我怎麼樣!」
[何新按]
匡本屬鄭邑。《莊子·秋水篇》曰:「孔子游於匡,宋人圍之數匝。」則此時匡當為宋地。據此匡似當在鄭宋之間矣。
崔述疑「畏匡」即宋司馬桓魋嗾匡人阻擋孔子。《論語·述而篇》記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與此云:「匡人其如予何!」二語若相似。
【原文】
孔子使從者為寧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
去即過蒲。月餘,反乎衛。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
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
【譯文】
孔子有弟子在衛國給甯武子做家臣的趕來救助,這樣孔子才得脫險。
孔子離開匡邑後隨即經過蒲邑。
一個多月後,孔子又返回衛國了。
衛靈公的愛姬叫南子,她派人來對孔子說:「四方來衛國的君子如果不以為辱沒,而想與我們國君結為兄弟的,都要求見我們夫人。我們夫人今天希望見到你。」
孔子婉言為謝,後來不得已,而去拜會南子。
【原文】
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
夫人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
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
子路不說。
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
【譯文】
夫人坐在細葛帷帳之中。孔子進門,面朝北行稽首之禮。
夫人從帷帳中回拜,身上的佩玉叮咚作響。
孔子出來後說:「我並不想見她,但既然去見便要以禮相答。」
子路為此很不高興。
孔子就起誓說:「如果我不是所說的那樣,就讓上天處罰我!上天處罰我!」
[何新按]
厭非厭惡,讀為鎮厭之厭,處罰也。孔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孔子矢之曰云雲,見《論語·雍也篇》)。
【原文】
居衛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
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丑之,去衛,過曹。
【譯文】
孔子在衛國又住了個把月。有一天衛靈公和夫人同乘一輛車出行,宦官雍渠坐於車右駕車。讓孔子的車隨從在後,大搖大擺地經過市街。
孔子說:「我怎麼總見不到愛好美德超過愛好女色的人啊?」他以此事為恥辱,就離開衛國,準備去曹國。
[何新按]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句,見《論語·子罕篇》。宦者雍渠,《孟子》記為「癰疽」。
第八
【原文】
過蒲。
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
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
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寧斗而死!」
斗甚疾。蒲人懼,謂孔子曰:「茍毋適衛,吾出子。」
與之盟,出孔子東門。
孔子遂適衛。
子貢曰:「盟可負邪?」
孔子曰:「要盟也,神不聽。」
【譯文】
中途路過蒲邑。
這時衛國大夫公孫叔佔據蒲邑反叛衛國,蒲邑人要扣留孔子。
有個叫公良孺的弟子,帶著五輛自己家的車隨從孔子。
他身材高大,有勇氣和力量,對孔子說:「我昔日曾經跟隨您在匡邑遭遇危難。如今又在這裡遭遇危難,這是命啊!我若與您再次受困,寧可戰鬥而死。」
雙方格鬥非常激烈。蒲邑人怕了,就對孔子說:「如果你們答應不返回衛國,就放你們過去。」
於是孔子和他們訂立了盟約,蒲邑人放孔子通過蒲城的東門。
離開蒲邑,孔子一行立即直接返回衛都。
子貢說:「剛才訂立的盟誓不算數了?」
孔子說:「這是違心訂立的盟約,神靈是不會聽信的。」
[何新按]
公叔氏,即衛公子公叔戌。《左傳》記:「公叔戌以蒲叛,其事在定公十四年正月。」
蒲邑,是衛晉邊界衛國之大邑。古稱蒲坂,傳說為舜之故都也。地在今山西隰縣,即古之西河。春秋時為衛之蒲邑,子路曾為此邑宰。所謂「西河」者,西界黃河,故稱西河。此地春秋戰國時,乃衛、晉、秦、楚四國之交界處。
《讀史方輿紀要》:「蒲州控據關漢,山川要會。春秋時,乃河東秦晉爭衡要地。自古天下有事,爭雄於河山之會者,未有不以河東為噤喉者也。其邑附近即中條山,亦名雷首山。又有首陽山,山下有雷澤,即舜所漁處。其水南流入黃河。又有歷山,即舜及炎帝所耕處。炎帝稱歷山氏。黃河經蒲坂南,所謂「河曲」也,經雷首山西,折入芮城縣界。黃河上有風陵渡、蒲津關,又有孟門龍門壺口之天險,乃晉陝間之喉吭也。渡河向北即趙城,乃趙簡子采邑也。「
【原文】
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
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
靈公曰:「吾大夫以為不可。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
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
靈公曰:「善。」然不伐蒲。
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
孔子喟然嘆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
孔子行。
【譯文】
衛靈公聽說孔子一行又回來了,很高興,親自到郊外迎接。
見面就問:「蒲邑可以攻打嗎?」孔子回答說:「可以。」
衛靈公問:「怎麼我的大夫們都說不可呢?這蒲邑,是衛國用以防禦晉國、楚國的屏障,如果只用衛軍攻蒲,恐怕攻不下吧?」
孔子說:「那裡的男人有不怕死的念頭,女人有為衛國守西河的意志。我們所要討伐的叛亂者其實只是區區四五個人。」
衛靈公說:「哦,那很好。」但還是沒有去攻打蒲邑。
衛靈公已年老,懶於理政,不能任用孔子。
孔子嘆息說:「如果有人用我的話,一、二年就可以有成效。三年的話就會大見成效。」
孔子又離開了衛國。
【原文】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
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
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魚,則蛇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凰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
【譯文】
孔子在衛國得不到任用,想西行去見趙簡子。到黃河邊,聽說晉大夫竇鳴犢、舜華被趙簡子殺害而死,他面對黃河感嘆道:「壯美啊,大河之水,浩浩蕩蕩!但我卻不能渡過,這是命啊!」
子貢上前說:「請問這是為什麼?」
孔子說:「竇鳴犢、舜華,都是晉國的賢大夫。趙簡子沒有得志掌權的時候,曾依靠這兩人幫助而取得政權。
及至他得志掌權,就殺了這兩人。我聽說:剖腹取胎,殺死幼獸,麒麟就不會來到原野。竭澤而漁,蛟龍就難以適應陰陽。搗毀巢窠打碎鳥蛋,鳳凰就不會飛翔前來。什麼緣故呢?君子不忍見到傷害其同類啊。鳥獸對於不義之舉尚且知道躲避,何況我孔丘呢?」
[何新按]
孔子觀河之地,或說應在今山西壺口即古龍門。
[補記]
[《韓詩外傳》:孔子與子貢、子路、顏淵游於(西河)戎山之上。孔子喟然嘆曰:「二三子各言爾志,予將覽焉。由爾何如?」
對曰:「得白羽如月,赤羽如日,擊鐘鼓者,上聞於天,下槊於地,使將而攻之,惟由為能。」孔子曰:「勇士哉!賜爾何如?」
對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弟兄。」孔子曰:「辯士哉!回爾何如?」
對曰:「鮑魚不與蘭茝同笥而藏,桀紂不與堯舜同時而治。二子已言,回何言哉?」孔子曰:「回有鄙之心。」
顏淵曰:「願得明王聖主為之相,使城郭不治,溝池不鑿,陰陽和調,家給人足,鑄庫兵以為農器。」孔子曰:「大士哉!由來,區區汝何攻?賜來,便便汝何使?願得之冠為子宰焉。」]
[何新按]
戎山,即古堯山,今稱中條山,在蒲邑西河。
第九
【原文】
[是歲,魯定公卒。]及還息乎陬鄉,作為《陬操》,以哀之。
【譯文】
[這一年,魯定公去世。]於是孔子返回(魯國)住宿在陬鄉,撰作了《陬操》的琴曲,表示哀悼。
[何新按]
定公十五年,魯定公死。《史記索隱》曰:「此陬鄉非魯之陬邑。」然而曲阜孔府《孔子編年》謂此陬鄉正魯之陬邑,故曰「還息」。因陬邑乃為孔子之故里也。《莊子·讓王篇》有「孔子再逐於魯」之言,是孔子在魯定公死後曾一度歸魯,不久而又被再次驅逐也。]
此次孔子回國似欲參加定公喪禮。但未得准許入魯都城。魯哀公元年,孔子尚居陬。次年,乃又離開魯國。
【原文】
佛肸為中牟宰。
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
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
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譯文】
佛肸(讀西)做衛邑中牟城宰。
晉國的趙簡子攻打范氏、中行氏,討伐中牟。佛肸佔據中牟,反叛衛國,並派人招請孔子。
孔子打算去。子路說:「我聽老師說過:『以親身做壞事的人那裡,君子是不去的』。現在佛肸佔據中牟叛主,您卻想前去,這是為什麼?」
孔子說:「我是說過那句話。但我不是還說過:堅硬的東西,是磨不薄的;潔白的東西,是染不黑的。難道我是匏瓜嗎?怎麼可以只是掛著卻不吃東西呢!」
[何新按]
據《韓詩外傳》,佛肸以中牟叛晉國,在孔子卒後五年。故《洙泗考信錄》認為此記載不可信。但此乃佛肸叛衛國。
古中牟地在今河南鄭州境,春秋時原屬鄭國,後並於衛,又並於晉。
【原文】
孔子擊磬。有荷蕢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硜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譯文】
孔子擊奏石磬。有個扛著草筐從門口經過的人,說:「有心事呀,這樣敲擊石磬的人!何必敲這麼響啊?沒人理解就認了吧!」
[補記]
《論語·憲問篇》:「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
第十
【原文】
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靈公問兵陣。
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鴻,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他日,靈公問兵陣。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
孔子遂行,復如陳。
【譯文】
孔子又回到衛國,住在衛大夫蘧伯玉的家邑中。
有一天,衛靈公向孔子詢問用兵的陣法。
孔子說:「關於禮器祭祀的事我了解,關於軍旅作戰的事,我沒有學過。」
第二天,衛靈公再與孔子見面,當孔子講話時,他卻抬頭看著天上的飛雁,神色心思不放在孔子身上。
於是孔子又一次上路,準備去陳國。
[何新按]
問兵事,亦見《論語·衛靈公篇》。
《左傳》哀公十一年曰:「孔文子將攻太叔戌,訪於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退,命駕而行。」其事其言,與此極相類,豈本為一事而傳聞兩歧乎?
【原文】
[去衛,過曹。]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
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
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譯文】
(孔子)離開衛國,路過曹國,離開曹國又路過宋國,孔子和弟子們在大樹下演習禮儀。
宋國司馬桓魋想要殺死孔子,就派人來砍倒那些樹,迫使孔子離開。
弟子們說:「趕快走吧!」孔子卻說:「上天賜予我了美德,桓魋又能把我怎麼樣?」
[何新按]
桓魋事,見《論語·述而篇》。
此事《史記·世家》記為在哀公元年。《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及《史記·宋世家》則均記在哀公三年。
桓魋為宋司國馬。
【原文】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
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
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未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譯文】
孔子前往鄭國,途中和弟子失散,孔子獨自站在外城的東門。
有個鄭人對子貢說:「東門下有個人,他的額頭像唐堯,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頭像子產,然而從腰以下比夏禹矮三寸。但是那瘦瘠疲憊的樣子就好似一條喪家之犬。」
子貢見到孔子後如實告訴孔子。孔子欣然一笑說,「他說的那些大人物,我未必像。但說我現在像一條喪家之犬,說得是啊!說得是啊!」
第十一
【原文】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
【譯文】
孔子於是來到陳國,寄居在司城官貞子家中。
[何新按]
上文雲去曹適宋,又適鄭,而此雲至陳。地理上鄭北陳南,相距頗遠。而宋與陳則相近,疑中間有缺斷。
司城氏,職官名。《孟子·萬章篇》曰:「孔子不悅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是時孔子當阨。住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但《陳世家》記此時陳侯名越,非名周,而與《孟子》異。
【原文】
歲余,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於吳。吳敗越王勾踐會稽。
【譯文】
過了一年多,吳王夫差來攻打陳國,奪取了三個城邑才退兵。這幾年間,趙鞅攻打朝歌。楚國包圍了蔡國,而蔡國要遷移到吳國。吳國則在會稽打敗了越王勾踐。
[何新按]
晉趙鞅伐衛,圍朝歌,在魯定公十四年。
吳伐陳,敗越墮會稽,楚圍蔡,則均在魯哀公元年。
吳遷蔡在哀公二年。
【原文】
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
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
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
吳客曰:「誰為神?」
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為神,社稷為公侯,皆屬於王者。」
客曰:「防風何守?」
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為釐姓。在虞、夏、商為汪罔,於周為長翟,今謂之大人。」
客曰:「人長几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
於是吳客曰:「善哉,聖人!」
【譯文】
吳國攻打越國,把越國的都城會稽摧毀了。得到一節大骨頭,有一輛車長。
吳國派使者來問孔子:「什麼骨頭這麼大?」
孔子說:「大禹召集諸神到會稽山,防風氏遲到,大禹就把他殺死並陳屍示眾。他的骨頭一節就有一車長,這就是最大的骨頭了。」
吳國使者又問:「那些神靈又是誰呢?」
孔子說:「山川的神靈造福天下。負責監守山川是神。守土地和穀物的是公侯,他們都是王者」。
吳使又問:「防風氏是監守什麼?」
孔子說:「汪罔氏的君長監守封山和禺山一帶的祭祀,是釐姓。在虞、夏、商三代叫汪罔,在周叫長翟,現在叫做大人。」
吳使問:「他的身高有多少?」
孔子回答說:「僬僥氏身高三尺,是最矮的了;長人三丈,是最高的了。」
吳國使者聽了之後說:「了不起呀,聖人!」
[何新按]
此段原文錯簡,原來誤置於孔子年四十二後。《史記志疑》謂當置「吳敗越王勾踐」後。准之。
聖者,即多知多聞也。《史記·索隱》「會稽,山名,越之所都。」即今之紹興。吳伐越在魯哀元年。
《史記·集解》引韋昭曰:「群神謂主山川之君為群神之主,故謂之神也。」「防風氏違命後至,故禹殺之。陳屍為戮。」又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謂名山大川能興雲致雨以利天下也。」「封,封山;禺,禺山:在吳郡永安縣。」防風,釐姓。釐通黎。《孔子家語》雲姓漆。
韋昭曰:「僬僥,西南蠻之別名也。」按:《括地誌》「在大秦國(北)[南]也」。
又按:據此,則定公末年、哀公初年,孔子不僅確曾返魯,且吳越後曾命使者載骨來詢。
【原文】
有隼集於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陳湣公使使問仲尼。
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
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
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方職,使無忘服。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果得之。
【譯文】
有隻隼落在陳宮庭院中而死去,被楛木箭桿穿透身子,箭鏃是石制的,箭長一尺八寸。陳湣公派人詢問孔子。
孔子說:「隼所飛來的地方很遠啊,這是肅慎人的箭。從前周武王攻滅商朝,打通與四方各個蠻夷部族的道路,讓他們各自將那裡的地方特產送來進貢,使之不忘記應盡的分內義務。
於是肅慎人進貢楛木箭桿、石頭箭鏃,箭長一尺八寸。先王為了昭彰他的美德,把肅慎進貢的箭分賜給長女大姬,又將大姬許配給虞胡公,而封虞胡公在陳。
將珍寶玉器賞賜給同姓諸侯,是要加深親族的關係;將遠方獻納的貢品分賜給異姓諸侯,讓他們不忘記義務。所以曾把肅慎人的箭賜給陳國。」
陳湣公派人到倉庫中尋找,果真找到了這種箭。
[何新按]
此事亦見《孔子家語·辨物解》。
【原文】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強,更伐陳。
及吳侵陳,陳常被寇。
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
於是孔子去陳。
【譯文】
孔子這次在陳國居住了三年。其間適逢晉國、楚國爭霸,交替攻伐陳國。
吳國也侵犯陳國,陳國經常受到劫掠。
孔子說:「回家!回家!我的黨徒這些年輕人志向遠大又倔強,一直追求進取而沒有忘記初衷。」
於是孔子離開了陳國。
[何新按]
吳又伐陳,據《左傳》在哀公六年。可見此次孔子居陳,時間應當較久,可能前後往往返返超過六年。《孟子》雲孔子曾「為陳侯周臣」。《孟子》言,孔子於魯為「行可之仕」,於衛靈公為「際可之仕」,於衛孝公為「公養之仕」,但不述及陳。
注意,孔子在這裡稱自己的學生為「吾黨」,即「儒黨」。孔子組織的儒者這個社團,並不單純是一學術團體,也是一個政治社團,實際是中國最早的政黨。「歸與」之嘆,見《論語·公冶長篇》、《孟子·盡心篇》。又:「歸與,歸與」,此話下文重見。
狂簡即狂狷。《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狷,倔強。
十二
【原文】
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
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於戚。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絰,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
冬,蔡遷於州來。
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
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
【譯文】
這年夏季,衛靈公去世。衛人立衛靈公的孫子姬輒即位,這就是衛出公。
六月,晉國趙鞅將亡命在晉國的衛太子蒯聵(姬輒的父親)送入衛國的戚邑。陽虎讓太子身著孝服,又派八個人穿戴喪服,偽裝成是從衛都前來迎接太子的,哭著進入戚邑,於是太子蒯聵就佔據而居住在那裡。
冬季,蔡人遷都到州來。
這一年是魯哀公即位的第三年,而孔子年已六十了。
齊國幫助衛人圍攻戚邑,因為衛太子蒯聵在那裡。
[何新按]
蒯聵,衛靈公之太子。「初,靈公為夫人南子召宋朝(南子之舊情人)。蒯聵過宋,聞野人唱「既定爾婁豬,盍歸予艾豭」之歌嘲弄,恥之,欲殺南子。事敗,出奔。」(見《左傳·定公十四年》及《哀公二年》。)
靈公卒,南子立蒯聵之子輒。趙鞅以范、中行氏故,怨衛,故收留庇護蒯聵。
《左傳》記此曰:「晉趙鞅納衛太子於戚,宵迷。陽虎曰:『右河而南,必至焉。』使太子絻。……」
「蔡遷於州來」,即上文所云「蔡遷於吳」。州來,今安徽淮南鳳台,也稱下蔡。
【原文】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
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已而果然。
【譯文】
這一年夏天,魯桓公、釐公的廟堂發生火災,南宮敬叔趕去救火。
孔子回到陳國聽到魯國失火的消息,說:「火災一定在桓公、釐公的廟堂吧?」果然如他所言。
[何新按]
齊助衛圍戚,魯桓、僖廟災,季桓子卒,三事《春秋》均記發生於哀公三年。
【原文】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
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若)相魯,必召仲尼。」
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
[《春秋》:哀公三年秋七月丙子,季孫斯卒。]
【譯文】
這年秋季,季桓子病重,坐在輦車上巡望魯都的城牆,深深地嘆息道:「當時這個國家就要振興,後來因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沒有興旺起來。」
回過頭,他對他的繼承人季康子說:「如果我死了,你會成為魯之國相;如果你擔任魯相的話,必須召回仲尼。」
幾天後,季桓子去世,季康子繼位。
【原文】
已葬,欲召仲尼。
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
【譯文】
把季桓子安葬完畢,季康子就打算召請孔子。
但大夫公之魚說:「往日我們的先君任用孔子有始無終,結果被諸侯所嗤笑。如今又要起用他,如再有始無終,就會更加被諸侯所嗤笑。」
【原文】
康子曰:「則誰召而可?」
曰:「必召冉求。」於是使使召冉求。
冉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
【譯文】
季康子說:「那麼還能召請誰呢?」
公之魚說:「一定要召請冉求。」於是派出使者召請冉求。
冉求將要上路,孔子說:「魯人來召冉求你,恐怕不是要小用你,是要大用你啊。」
[何新按]
冉求為季氏宰,事見哀公十一年《左傳》。
【原文】
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
子贛知孔子思歸,送冉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雲。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
【譯文】
這一天,孔子說:「回去吧!都回去吧!我黨徒的年輕人抱負遠大又倔強,斐然而有章法,我已不知怎樣調教他們了。」
子贛知道孔子也在心想回國,他送冉求起程,就告誡說:「倘若魯國重用你,你務必要迎聘孔子。」
冉求離開陳國後,第二年,孔子自陳國遷居到蔡國。
第十三
【原文】
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
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
【譯文】
蔡昭公遷都前往吳國,是應吳王之命而去的。
此以前蔡昭公欺騙他的大臣遷都至州來,這又準備遷入吳國。貴族不願再次遷都,大夫公孫翩就用箭射死了蔡昭公。楚軍也干預而進入蔡國。
[何新按]
公孫翩射殺蔡昭公,見《春秋》及《左傳·哀公四年》。「楚侵蔡」,即是年《左傳》所云:楚人謀北方,葉公諸梁等「致蔡於負函」也。
【原文】
明年,孔子自蔡如葉。
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
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秋,齊景公卒。]
【譯文】
第二年,孔子從蔡國前往楚國葉縣。
葉公詢問為政之道,孔子說:「為政之道在於招徠遠方賢人和安撫身邊百姓。」
有一天,葉公向子路問孔子的為人,子路沒作回答。
孔子聽說後,說:「仲由,你為什麼不回答說:『他為人呀,學習大道不覺疲倦,教誨別人不覺厭煩,奮發努力廢寢忘食,樂於求道而忘卻了憂愁,也不知衰老即將到來』。」
[這年秋季,齊景公去世。]
[何新按]
葉公,楚之葉令沈諸梁也。
齊景公卒,在哀公五年。《世家》誤置於其前一年,此正之。
葉邑,楚地。此次入葉,是孔子初次入楚國。
【原文】
去葉,反於蔡。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
長沮曰:「彼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
【譯文】
孔子離開葉縣,返回蔡國。
長沮、桀溺兩人在路邊並肩耦耕。孔子認為他們是隱士,派子路向他們詢問渡口。
長沮說:「那個手中拿著韁繩的人是誰?」子路說:「是孔丘。」長沮說:「是魯國的孔丘嗎?」子路說,「是。」長沮說:「這個人應當知道渡口在哪兒呀!」(雙關語)
【原文】
桀溺謂子路曰:「子為誰?」
曰:「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
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
耰而不輟。
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譯文】
桀溺對子路說:「那你又是誰?」
子路說:「我是仲由。」
桀溺說:「你,是孔丘的門徒嗎?」子路說,「是。」
桀溺說:「渾渾噩噩,天下到處都已是這樣,有誰還能改變這世道呢?與其跟從躲避壞人的士人,不如跟從我們這些避開這個世道的士人呢!」
兩人說完就繼續耕作。
子路回來把他們的話告訴孔於,孔子惆悵地說:「鳥與獸不可能同居一群。若天下太平的話,我們也就不必著急改變這世道了。」
第十四
【原文】
他日,子路行,遇荷蓧丈人。
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
植其杖而芸。
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
復往,則亡。
【譯文】
還有一天,子路正行走,遇到一位肩扛鋤具的老人。
子路問:「你看到我的老師了嗎?」老人說:「四肢不會勞動,五穀也分不清,誰是你的老師!」
老人把他的拐杖豎置在一邊而耘除田中的雜草。
子路把老人的話告訴孔子,孔子說:「也是個隱士啊。」
子路再次前往,老人已經不在了。
[何新按]
以上二事均見《論語·微子篇》。
【原文】
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
楚救陳,軍於城父。
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
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 」
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
【譯文】
孔子遷居到蔡國的第三年,吳國軍隊攻伐陳國。
楚國出兵援救陳國,駐紮在城父。
聽說孔子在陳國、蔡國之間往來,楚昭王就派人去聘請孔子,孔子也準備前往拜見回禮。
陳國、蔡國的大夫謀劃說:「孔子是個能人,他知道我們的底細,所譏刺抨擊的都切中當今諸侯的要害。如今他長久滯留在陳國、蔡國之間,眾大夫所作所為都違反仲尼的心意。而如今的楚國是大國,派人前來聘請孔子。倘若孔子在楚國被重用,我們這些在陳國、蔡國主事的大夫就危儉了。」
於是陳人和蔡人一起調發徒役將孔子一行圍困在野外。
[何新按]
孔子居蔡三年後,又欲入楚,此在赴葉會見葉公後為第二次也,而乃遇困於途中。
第十五
【原文】
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
【譯文】
孔子被圍困無法行路,之間又斷了糧食。隨從的弟子疲憊不堪,餓得站不起來。但孔子仍講習誦讀,演奏歌唱,毫不間斷。
【原文】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譯文】
子路為此生氣而來見孔子說:「君子難道會陷於這樣的窮困嗎?」
孔子說:「君子遭遇窮困也不會動搖,小人一旦窮困就沒什麼不想乾的了。」
[補記]:
《墨子·非儒篇》:「孔丘窮於陳、蔡之間,藜羹不湛,十日。子路為亨(同烹)豚,孔丘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之;褫人衣以沽酒,孔丘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之。」墨子這個記載似乎專針對上述的對話而諷刺孔子。
【原文】
子貢色作。孔子曰: 「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譯文】
子貢也不高興。孔子說:「賜啊,你認為我是個博學強記的人嗎?」子貢說:「是的。難道不是嗎?」孔子說:「不是啊!我只是始終堅持一種理想貫串於平生。」
【原文】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
【譯文】
孔子知道弟子們有怨恨之心,就召喚子路詢問道:「《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奔走在空曠的原野。』我們的信念難道錯了嗎?我們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
【原文】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耶?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譯文】
子路說:「猜想我們還沒有達到仁吧!所以別人不信任我們。猜想我們還半年說有智慧吧!所以別人不實行我們的學說。」
孔子說:「是這樣嗎!仲由,我打比方給你聽——假如是仁者就必然受到信任,那麼怎麼還會有伯夷、叔齊呢?假如是智者就必定都能行得通,那又怎麼還會有王子比干呢?」
【原文】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 「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
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
【譯文】
子路出去,子貢進來見面。孔子說:「賜啊,《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奔走在空曠的原野。』我們的信念難道錯了嗎?我們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
子貢說:「老師的學說實在弘大,天下沒有國家能容得下您。但老師您是否可以降低一點標準呢?」【原文】
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
【譯文】
孔子說:「賜啊!優秀的農夫善於播種卻不能保證總能獲得好收成,優秀的工匠善有技巧卻也不能迎合所有的人。君子只能修明自己的學說,用制度來規範國家,用道統來治理臣民;但並不能保證被世道所容。如今你不修明我們的學說卻去追求被世人收容。賜,你的志向不夠遠大!」
【原文】
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
顏回曰:「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
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
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
【譯文】
子貢出去,顏回進見。孔子說:「回啊,《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奔走在空曠的原野。』我們的信念難道錯了嗎?我們為什麼淪落到這個地步?」
顏回說:「老師的學說極其弘大,所以天下沒有國家能夠容納。即使如此,老師推廣而實行它,不被容納,又怕什麼?正是不被容納,然後才顯現出君子的本色!若老師的學說不修明,是我們的恥辱。若老師的學說已經修明,而不被採用,這是當道者的恥辱!不被容納怕什麼?不被容納然後才顯現出君子本色。」【原文】
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
【譯文】
孔子笑道:「說得好啊!不愧為顏家的孩子!如果你擁有許多財產,我情願為你當管家。」
後來孔子派子貢去楚國。楚昭王派軍隊來迎接孔子,於是孔子得以脫身。
[何新按]
顏家子,顏姓為孔子母族。
《孟子》言「孔子厄於陳、蔡之間,因無上下之交」。《論語集解·衛靈公篇》「在陳絕糧」章注引孔安國曰:「吳伐陳,陳亂,故乏食。」
第十六
【原文】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
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 曰:「無有。」
「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
「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 「無有。」
曰:「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
【譯文】楚昭王準備把有農奴戶籍的社田方圓七百里之地封給孔子。
楚國令尹子西說:「大王出使諸侯的使者中有沒有能像子貢這樣的人才?」昭王說:「沒有。」
「那大王的宰輔有像顏回這樣的人嗎?」昭王說,「沒有。」
「那大王的將軍有像子路這樣的人嗎?」昭王說:「沒有。」
「那大王的各部長官有像宰予這樣的人嗎?」昭王說:「沒有。」
【原文】
「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
昭王乃止。
其秋,楚昭王卒於城父。
【譯文】
令尹子西又說:「況且楚國的祖先在周受封時,名號為子男,封地僅五十里。如今孔丘祖述三皇五帝的法度,要復興周公、召公的事業。大王倘若任用他,那楚國還怎麼能世世代代擁有方方正正幾千里的土地呢!
周文王在豐京,周武王在鎬京,從作為只有百里之地的君主而最終一統天下。如今孔丘如果有了封地,有這麼多有能耐的子弟作為輔佐,這恐怕並不是楚國的幸福啊。」
楚昭王於是放棄了封賜孔子的想法。
這一年秋季,楚昭王在城父去世。
[何新按]
《左傳》哀公六年春記吳伐陳。楚昭王救陳,師於城父。秋,楚昭王卒於城父。
【原文】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譯文】
楚國的狂人接輿唱著歌經過孔子的旁邊,歌詞中唱道:「鳳凰啊,鳳凰啊,為什麼你的德行這樣衰啊?以往的事已無法挽回,未來的事還可以補救!算了吧!算了吧!當今從政的權貴們沒有一個可指望的啊。」
孔子走下車,打算與他交談。接輿卻快步離去,孔子沒能與他說上話。
第十七
【原文】
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
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征百牢。
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
【譯文】
孔子從楚國又返回衛國。
這一年,孔子已六十三歲,這也是魯哀公即位後的第六年。
第二年(魯定公七年),吳國和魯國在繒邑會盟。吳國向魯國索要牲畜豬、牛、羊各一百頭。
吳國太宰嚭召見季康子。
季康子派子貢前往交涉,然後這些要求才得以取消。
[何新按]
此次入楚,是孔子游楚國葉邑後,第二次入楚。此後孔子北回到衛國。可能是因吳國要攻擊魯國,而派子貢先回去了。據《左傳》:「哀公五年,公會吳於繒。太宰伯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云云。
【原文】
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
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君欲得孔子為政。
【譯文】
孔子說:「魯國、衛國的政治,就如同兄弟。」
這時候,衛國君輒的父親蒯憒不能按禮制即位,一直流亡在外。各國諸侯屢次對衛國加以指責。而孔子有許多弟子都在衛國做官,衛君輒就想請孔子來治理國政。
【原文】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
【譯文】
子路對孔子說:「如果衛國國君請您出來治理國政,那麼您將先做什麼?」
孔子說:「一定要先做的就是端正名分啊!」子路說:「有這樣治理國政的嗎,您迂闊啊!何必先去端正名分呢?」
【原文】
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
夫君子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譯文】
孔子說:「粗魯啊,仲由!名分不正的話,言浯就不順當;言語不順當,事情就不成功;事情不成功,禮樂就不振興;禮樂不振興,刑罰就不準確;刑罰不準確,百姓就會感到無所措手足了。
君子做事必須講究名分,言論必須可以實行。君子對自己的言論,必須一點都不能馬虎啊。」
【原文】
其明年,冉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
季康子曰:「子之于軍旅,學之乎?性之乎?」
【譯文】
第二年,冉求為季氏率領魯國軍隊,同齊軍在郎邑會戰,打敗了齊軍。
季康子問:「你在軍事方面的本領,是學習得來的呢?還是天生就會的呢?」
【何新按:
郎之戰發生在哀公十一年,見《左傳》。
《史記》記此於哀公七年繒邑吳魯會盟之後,而曰「其明年」,即哀公八年,年代誤。
又《左傳》:「哀公五年,公會吳於繒。太宰伯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云云。《左傳》記季康子召孔子及孔子反魯,都在郎之戰後。而郎之戰則發生在哀公十一年。
則子貢之回到魯國,也應當早於孔子反魯之前五、六年。】
【原文】
冉有曰:「學之於孔子。 」
季康子曰: 「孔子何如人哉?」
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
【譯文】
冉求說:「我是向孔子學習到的。」
季康子又問:「那麼孔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冉求回答說:「起用他就會有名聲;將他宣揚到百姓中間,向鬼神詢問他的為人也毫無缺憾。但是,我雖然學通這軍事之道,即使積累戰功得到千社的封賞,老師也不會認為是好事。」
【原文】
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
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
【譯文】
季康子又問:「那麼我打算召請他,可以嗎?」
冉求回答說:「你打算召請他的話,就不要再用小人來約束他,那便可以。」
【原文】
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 「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
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
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譯文】
這時,衛國內亂,衛大夫孔文子準備攻打太叔大夫,向孔子請教計策。孔子推辭說不知道,退出後命令駕好車馬而上路,說:「鳥兒可以選擇樹木,樹木怎麼能選擇鳥兒呢!」孔文子一定要挽留他。
季康子派遣大夫公華、公賓、公林,帶著國禮來迎請孔子,於是孔子返回了魯國。
孔子離開魯國共計十四年後,終於重新回到魯國。
【何新按:
孔文子攻太叔,在哀公十一年十一月,見《左傳》。則孔子歸魯,時歲暮矣。孔子以定公十四年去魯,哀公十一年反魯,計十四年。】
第十八
【原文】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
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
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譯文】
(孔子回魯國後)魯哀公請教為政之道,孔子回答說:「為政之道在於選好大臣。」
季康子請教為政之道,孔子說:「選拔正直的人安置在邪曲小人的上面,邪曲的人就會變得正直了。」
季康子憂愁盜賊為患,孔子說:「如果你自己不貪腐,即使懸賞給盜賊,他們也不敢偷竊。」
然而魯國最終沒能重用孔子,孔子也不再謀求從政。
【何新補記:
哀公十一年,季康子欲增田賦,使冉有訪諸孔子,孔子說:
「君子之行也,度於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矣。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又將不足。且子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哀公十一年傳)】
【原文】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
【譯文】
孔子的時代,周王室衰微而禮樂廢棄,《詩》《書》殘缺。孔子追尋探索夏、商、周三代的禮制,整理《書傳》,上記唐堯、虞舜之際,下至秦繆公之時,依次編排其間史事。
【原文】
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譯文】
孔子說:「夏代的禮制我能說出來,但夏人後裔杞國的文獻不足為證了。殷代的禮制我能說出來,但殷人後裔宋國的文獻不足為證了。如果文獻足夠的話,我就能加以驗證了。」
孔子考察周代對殷禮、殷代對夏禮所作的變動後,說:「往後即使推到一百代,它的禮制也可以知道。因為總是一代崇尚文彩而一代崇尚質樸,周禮借鑒了夏、殷兩代,鬱郁茂盛而文彩斐然啊。我依從周代的禮制。」
所以現在的《尚書傳本》、《禮記》都出自孔門。
【何新按:
此節太史公敘孔子定禮編書事:「序《書》傳……編次其事」十七字,系錯簡,今依《史記探原》正。
此節先記孔子定《禮》,次記序《書》,次第甚明。因有錯簡,意遂間隔耳。
《尚書》為古代所傳,故曰《書》傳;《禮》為時人所記,故曰《禮》記。「上紀唐虞」指以《堯典》為首篇;「下至秦繆」,指以《秦誓》為末篇。
「孔子所定之《禮》,即《士禮》十七篇,今稱《儀禮》;所編之書,即《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孔子作《書序》百篇之說,由誤「序」為序跋之序,因依託之,不可信。」】
【原文】
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
【譯文】
孔子曾對魯國的樂師說:「樂曲的演奏過程是可以知道的。開始演奏的時候,一齊出來氣勢盛大;接著展開,和諧清純,層次分明,連續不斷,一直到樂章演奏完成。我從衛國返回魯國,然後審定各類樂曲的音調聲律,使雅樂、頌樂分別恢復了原貌。」
古代留傳下來的《詩》有三千多篇,等到孔子整理的時候,刪去其中重複的,選取可以在禮節儀式中使用的,往上採集歌頌商人始祖契、周人始祖后稷的詩篇,中間搜羅敘述殷朝、周朝盛世的詩篇,往下包括記錄周幽王、周厲王時禮樂殘缺情景的詩篇。
【何新按:
何晏曰:「物類相召,勢數相生,其變有常,故可預知者也。」】
【原文】
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
【譯文】
《詩經》全書從描寫男女關係的詩篇開始,所以說:「《關雎》為《國風》的第一篇,《鹿鳴》為《小雅》的第一篇,《文王》為《大雅》的第一篇,《清廟》為《頌》的第一篇。」
【原文】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譯文】
三百零五篇詩,孔子都用琴瑟伴奏而一一歌唱,以求符合《韶》、《武》、《雅》、《頌》的音律。禮儀、音樂從此又可得到而稱述記錄,以此具備了王道的禮樂制度,編成了《禮》、《樂》、《書》、《詩》、《易》、《春秋》六經。
【何新按;
此節《詩》、《樂》同敘,蓋以二者關係至切,樂為曲譜,詩乃歌辭。樂譜失亂,故《樂》缺而《詩》廢。「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風》本民間歌謠,初為徒歌,但既采於輶軒,獻之太師,則亦以合樂矣。
《詩序》乃東漢人衛宏偽托毛公所作,見《後漢書·儒林傳》。而蕭統《文選》雲子夏作;《隋書·經籍志》雲子夏所創,毛公、衛宏潤色;沈重雲《大序》(總序,今與《關雎篇》小序混合。)子夏作,小序(各篇之序)子夏、毛公合作。
「《論語》屢言「詩三百」。《莊子》亦云「孔子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是三百五篇之《詩》,在孔子時已為定本矣。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吳季札觀樂,為之遍歌各國之風。時孔子尚在童年,而所歌之風,無出詩十三國以外者,更足證今本之《詩》,孔子前已如此矣。且書傳所引之詩,現存者多,亡佚者少。 】
第十九
【原文】
孔子晚而喜《易》。[作]《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圍)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
【譯文】
孔子晚年喜好研究《周易》,編撰《彖辭》、《繫辭》、《象辭》、《說卦》、《文言》等解說。孔子反覆閱讀《周易》,以致編連簡冊的皮繩子多次磨斷。他說:「再給我幾年時間,像這樣的話,我對《周易》就能融會貫通了。」
【何新按:
《論衡·正說篇》云:「漢宣帝時,河內女子發老屋,得逸《易》一篇。」《隋書·經籍志》謂即《說卦》、《序卦》、《雜卦》合為一篇。是《說卦》、《序卦》本晚出,不足信,司馬遷亦不及見之也。】
【原文】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
【譯文】
孔子用《詩》、《書》、《禮》、《樂》進行教授,弟子大約有三千,其中一人兼通六經的有七十二人。像顏濁鄒一類門徒,略微接受過學業的就更加眾多了。
【原文】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齊,戰,疾。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
【譯文】
孔子設立四種教學內容:文獻,行為,忠恕,信用。戒絕四種陋習:不隨意猜測,不固執己見,不孤陋寡聞,不突出自己,他所謹慎對待的是:齋戒,戰爭,疾病。孔子對自己很少講到利益、命運和仁德。對弟子渴求知識而焦急的就不去啟發,不能舉一反三的,便不再教他。
【原文】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
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
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
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
【譯文】
孔子說:「不行了不行了,君子最擔心活了一輩子而名聲不被人們稱道。
我的主張不能實行了,我用什麼將自己顯現給後人呢?」
於是利用魯國史官的記載撰作《春秋》,上溯至魯隱公,下訖於魯哀公十四年,包括十二位君主。
以魯國為中心,以周王室為親承,以殷代為故典,將道統貫穿於三代。文辭簡約而意旨博大恢弘。
【何新按:
《春秋》本魯史官所記,而孔子加以筆削。故孟子以魯之「春秋」,與晉之「乘」(冊也),楚之「檮杌」(壽元)並舉。《春秋》以魯君編年,自隱公元年起,至哀公十四年獲麟止,所記凡十二公。亂臣賊子,嘗有所據以自文,以欺後世。孔子作《春秋》,明正其罪,故亂臣賊子懼也。後來司馬遷作《史記》,其意亦仿此。】
第二十
【原文】
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
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譯文】
吳國、楚國的君主自稱為「王」,但《春秋》貶稱他們為「子」;晉文公在踐土的盟會實際上是他召來周天子,但《春秋》避諱此事寫作「天王狩獵而去河陽」;依此類推,《春秋》就是用這一原則,來褒貶當時的各種事件,後來的國君加以效仿而推廣,使《春秋》的義法在天下通行,天下那些亂臣奸賊就都害怕了。
【原文】
其於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
朝,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
【譯文】
孔子在自己的鄉里,謙恭得像個不善言談的人。但當他在宗廟祭祀和朝廷議政這些場合,卻能言善辯,言辭明晰而又通達,然而又很恭謹小心。
上朝時,與上大夫交談,態度和悅,中正自然;與下大夫交談,就顯得和樂安詳。
孔子進入國君的公門,低頭彎腰,恭敬謹慎,進門後急行而前,恭謹有禮。國命他迎接賓客,容色莊重認真。國君召見他,不等待車駕備好,就動身起行。
魚不新鮮,肉有變味,或不按規矩切割,孔子不吃。席位不正,不就坐。在有喪事的人旁邊吃飯,從來沒有吃飽過。
如果在一天內哭泣過,就不會再歌唱。看見穿孝服的人和盲人,即使是個小孩,也必定改變面容以示同情。
【原文】
三人行,必得我師。
「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後和之。
【譯文】
孔子說:「三個人同行,中間一定有能做我老師的。」
又說:「不去修明道德,不去探求學業,聽到正直的道理又不前往學習,對缺點錯誤又不能改正,這些是我最憂慮操心的問題。」孔子請人唱歌,要是唱得好,就請人再唱一遍,然後自己也和唱起來。
【原文】
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蔑由也已。」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
牢曰:「子云不試,故藝。 」
【譯文】
孔子不喜歡談論怪異、暴力、鬼神的事情。
子貢說:「老師在文獻方面的成績很顯著,我們是知道的。老師有關天道與命運的見解我們就不知道了。」
顏淵感慨地長嘆說:「我越是仰慕老師的學問,越得它無比崇高,越是鑽研探討,越覺得它堅實深厚。
看見它是在前面,忽然間又在後面了。老師善於循序漸進地誘導人,用典籍來豐富我,用禮儀來規範我,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已經竭盡了我的才力,也好像有所建樹,已經有成了。雖然我還想追趕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了。」
鄉黨中有人說:「偉大啊孔子,但他博學多才卻不專一業而不能成為名家。」
孔子聽了這話之後說:「我又專業於什麼呢?是專於駕車?還是專於射箭?我看還是專於駕車吧。」
子牢說:「老師曾說:『我不被世君所用,所以反而學會了許多的技能』。」
第二十一
【原文】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
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 」
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
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
子貢曰:「何為莫知子?」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
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
謂「虞仲、夷逸隱居,放(防)言,行中清,廢中權 。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譯文】
魯哀公十四年(前481)春天,魯君在大野狩獵。叔孫氏的車夫鉏獵到一頭怪獸,認為是不祥之兆。
孔子看了後說:「這是麒麟。」於是便將它取走了。孔子說:「黃河上不見神龍負圖出現,洛水上不見神龜負書出現,我也要結束了!」
顏淵死了。孔子說:「這是老天要我死呀!」
當他在大野見到被捕獲的麒麟,就說:「我的道路走到盡頭了!」又感慨地說:「沒有人理解我啊!」
子貢說:「為什麼沒有人理解您?」
孔子回答說:「我不抱怨天,也不怪罪人,下學人事上探天理,能了解我的,只有上天了!」
「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使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只有伯夷、叔齊兩人吧!」
又說「柳下惠、魯少連降低了自己的志向,使人格受到了侮辱」。
又說「虞仲、夷逸隱居,慎言務,行為中正清高,自我廢棄合於權變。我跟他們不同,沒有絕對地可以,也沒有絕對地不可以」。
【原文】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
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
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譯文】
當孔子任司寇審理訴訟案件時,文辭上可以與別人商量的時候,他從不獨自裁斷。
到了寫《春秋》時就不同了,應該寫的一定寫上,應當刪的一定刪除,就連子夏這弟子,一句話也不能參與增刪。
弟子們學習《春秋》, 孔子說:「後人了解我將因為這部《春秋》。後人怪罪我也將因為這部《春秋》。」
第二十二
【原文】
明歲,子路死於衛。
【譯文】
第二年,子路戰死於衛國。[孔子當時正在吃飯,讓人倒掉眼前的肉醬而為之痛哭!]
[何新補記]
《禮記·檀弓》:孔子方食,聞子路被害,命覆醢而哭之。
[何新按]
子路仕衛,死於蒯聵入衛,孔俚逐之之難。見《左傳》哀公十五年。
【原文】
孔子病,子貢請見。
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
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
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
後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譯文】
孔子病了,子貢來看望他。
孔子正拄著拐杖在門口徜徉,說:「賜,你為何來得這樣遲啊?」
孔子嘆息,悲歌唱道:「泰山將崩頹了!樑柱將斷絕,哲人將死去!」他邊唱邊流下了眼淚。
對子貢說:「天下失去正道已經很久了,沒有人能繼承我的主張。夏人死了停棺在東廂的台階,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廂的台階,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兩柱之間。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坐在兩柱之間,我是殷商人啊。」
七天後孔子就去世了。
孔子享年七十三歲,死在魯哀公十六年(前479)四月的己丑日。
【原文】
哀公誄之曰:「旻天不弔,不慭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
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
子貢曰:「君其不沒於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為昏,失所為愆。』
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餘一人』,非名也。」
【譯文】
魯哀公為孔子致悼詞說:「老天爺不仁慈,不肯留下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獨而又傷痛。
啊!多麼悲痛!尼父啊,我沒有學習的楷模了!」
子貢批評說:「魯君他難道不能終老在魯國嗎?老師曾說過:『法度喪失就會昏亂,名分喪失就會錯亂失。意志喪失就會昏亂,失去居所就會災變。』
老師活著的時候不能用他,死了作祭文哀悼他,這是不合禮的。以諸侯之身份稱『餘一人』,這是不合名分的。」
【原文】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
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
唯子貢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里」。
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
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
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
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
【譯文】
孔子葬在魯城北面的泗水岸邊。
弟子們都為他服喪三年。三年後以誠心服喪完畢,大家道別離去時,都哭泣,又各盡哀;有的就又留了下來。
只有子貢在墓旁搭子一間小房住下,守墓六年,然後才離去。
弟子及魯國人,相率前往墓旁居住的有一百多家。因而就把這裡命名為「孔里」。
魯國世世代代相傳,每年節歲時到孔子墓前祭拜,而儒生們也在這裡講習禮儀,在孔墓前行鄉飲酒禮,以及比射等儀式。
孔子的墓地有一頃之大。孔子故居的堂屋以及弟子們所居住的內室,後來就改成廟宇,收藏孔子生前穿過的衣服,戴過的帽子,使用過的琴、車子、書籍等,直到漢代,二百多年間沒有間斷。
高皇帝劉邦經過魯地,用牛、羊、豬三牲俱全的太牢祭祀孔子。
諸侯、卿大夫、宰相過境,都是先去拜謁孔子墓,然後才就職處理政務。
第二十三
【原文】
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
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
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
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
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
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為孝惠皇帝博士,遷為長沙太守。長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
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
安國生卬,卬生驩。
【譯文】
關於孔子的後裔:
孔子生子孔鯉,字伯魚。伯魚享年五十歲,死在孔子之前。
伯魚生孔伋,字子思,享年六十二歲。曾經受困於宋國。子思作有《中庸》。
子思生孔白,字子上,享年四十七歲。
子上生孔求,字子家,享年四十五歲。
子家生孔箕,字子京,享年四十六歲。
子京生孔穿,字子高,享年五十一歲。
子高生孔慎,享年五十七歲,曾經做過魏國國相。
孔慎生孔鮒,享年五十七歲,做過陳勝王的博士,死在陳地。
孔鮒的弟弟叫孔襄,享年五十七歲。曾經做過漢孝惠皇帝的博士,後被任為長沙郡的太守。身高九尺六寸。
孔襄生孔忠,享年五十七歲。孔忠生孔武,孔武生孔延年和孔安國。
孔安國做了當今皇帝的博士,官任臨淮太守,壽短早死。
孔安國生孔卯,孔卯生孔驩 。
【何新按:
《孔庭摘要》謂是年六月初九日,孔子葬於泗上,與夫人兀官氏合葬。今曲阜縣北二里有孔林,即孔子墓。
《家語》兀官作上官氏。然《禮記·檀弓》則謂兀官氏乃孔子之「出妻」(離婚之妻也)。
《孟子·滕文公》:「昔者孔子已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鄉而哭,皆失聲,然後歸。
子貢返,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
【原文】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雲。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
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譯文】
太史公說:《詩經》有這樣的話:「巍峨的高山令人仰望不到山頂,寬闊的大路讓人行走不到盡頭。」儘管我不曾親身追隨孔子,然而我的內心非常嚮往於他。我閱讀孔氏的書籍,可以想像他的為人。
我曾到魯地,觀看仲尼留下的宗廟廳堂、車輛服裝、禮樂器物。儒生們依然按時在孔子的故居演習禮儀,我流連忘返以至久久停留捨不得離去。
天下的君王直至賢人有很多很多,但生前榮耀一時,死後就都被忘記了。
孔子只是一介平民布衣,但他的學問傳世十幾代,學者們都宗法他。
上至天子王侯,中國人凡是講習六經的都要以孔子的學說為準則。孔子可以稱得上是至高無上的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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