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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祿】暖風熏來焐酒釀(06.5.11)

  焐甜酒釀,是上海人的口頭禪,用來嘲笑一個人不知季節更迭,仍然厚衣在身。但一個焐字,道盡了酒釀的成長史。我母親不識字,卻是持家的一把好手,以有限的幾個銅子,將生活料理得還算可以,即使在餓死過人的那幾年裡,也沒讓我怎麼餓過。穀雨過後,看米缸里還有幾把過年時吃剩的糯米,也會做一兩次酒釀,讓我這張早已淡出鳥來的嘴巴甜一甜。

  母親做酒釀的全過程相當有趣,充滿了科學實驗的趣味。糯米淘乾淨,浸泡幾小時後燒成糯米飯,鍋底的鑊焦刮下來,讓我蘸糖吃。雪白的糯米飯涼透後,拌入捻成粉末的甜酒藥。這甜酒藥並不好買,是母親託人到鄉下去買來的,有時還從老家紹興買來。

  拌勻後的糯米裝在一隻缽斗里,拿一隻茶杯往中間一按,出現了一口井。這是做酒釀的關鍵之一。然後找一個木蓋蓋上,再找出一件舊棉襖將缽斗包緊,擱在飯窠里。「不要動它,一動酒釀就做不好了。」母親關照我。

  但是我正處於好奇的年齡,什麼東西都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對於酒釀也總想看看它是如何變甜的。趁家裡沒人的時候就偷偷地打開飯窠,揭開舊棉襖看一眼。溫熱的糯米飯在缽斗里沉睡著,表面上沒起什麼變化,只有一股淡淡的酒味散發上來,忽聽到樓梯響,趕緊清理「犯罪現場」。

  大約是到了第三天,母親將缽斗蓋子揭開,嗬,糯米飯長出了一層長長的絨毛,非常可怕。「發霉了嗎?再可以吃嗎?」我接連問。母親則胸有成竹地告訴我,酒釀就是這樣的,毛越長,味道越甜。再細看,中間的那口井已經有汁水溢出來了。

  再過一天,母親將缽鬥起出來,將熱乎乎的酒釀盛了一小碗給我吃。我撥了幾下,看不到長長的毛,就放心地吃了。由於吃得過於貪婪,我被那股猛撲而來的甜味嗆著了喉嚨,連連咳嗽,甚至流了眼淚,母親看我這副狼狽相,也笑得很開心。

  甜釀空口吃是很奢侈的,於是母親就會從甏里摸出一塊晒乾了的糯米粉塊,拌水揉軟,搓成小圓子,燒酒釀圓子吃。要不,預先浸泡一把晒乾的年糕片,吃酒釀年糕。如果在立夏前後,雞蛋賣得賤了,就乾脆吃一次酒釀水潽蛋,那真是超級美味噢。能幹的母親總會從角角落落里變戲法似的變出一些吃食來,在青黃不接的初夏,供她的孩子解饞。

  等我讀小學後,識得幾個字了,母親也會讓我看酒藥包裝紙上的說明,比如放多少水拌和,與糯米飯的比例是多少等。我很樂意參與這種科學實驗。而且當一缽斗酒釀大功告成後,我還可以理所當然地多吃一點呢。有時候酒藥不好,做出來的酒釀酸掉大牙。

  有一次,天氣暴熱,棉被裡的酒釀比預計時間熟得早。而平時,母親是算準在浦東工作的大哥回家度假時,酒釀正好可吃。這一次,老天爺跟我一樣失去了耐心,他似乎也聞到了酒釀的香味,迫不及待想嘗嘗人間的至味。於是我就在大哥回家前就吃到了一碗酒釀,吃得滿臉通紅,不一會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口水滴在作業本上,濕了一大片。

  那時候,常有飲食店裡的阿姨推著推車串弄堂叫賣酒釀,「糯米……甜酒釀!」她們的酒釀是正規部隊製作的,質量穩定,幾十隻缽斗垛磚似的疊在推車裡,蓋子是木屑板鋸成的。打開後會看到上面撒了些黃澄澄的糖桂花,一股馥郁的酒香頓時脹滿了整條弄堂,連張家伯伯種的幾株薔薇也被熏醉了,不停點頭。大人小孩紛紛拿著碗來買,阿姨先將碗擱在秤盤裡稱毛重,再將酒釀盛入碗里稱一次,然後再用勺子添些酒釀汁,每個人都是笑嘻嘻的,這是初夏上海弄堂里的溫馨場面。

  有一次我看到南京路上的邵萬生還有甜酒藥出售,包裝與從前一模一樣,土氣得可愛,很想買一包回家,但是母親已經走了,太太不會做酒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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