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揭示神秘(我如何讀詩3)
李 笠
《 人民日報 》( 2015年05月08日 24 版)
神秘的是語言,而不是詞。好詩不是詞語的堆砌,而是對語言、世界的深刻感受,是對現實的改寫
一首好詩?我首先想到了上海陝西南路上的馬勒公館:獨特,且耐看(讀)。它凝聚著濃烈的感情——父親對女兒的愛。這份感情被長達9年的時間化作了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一棟路過的人都會停下觀望的建築。這是移情的勝利。就像李白的「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或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們被它的美迷住,因它精美的結構和生動的細節感動。它向我們提供了好詩的範例:語言、形式的獨特使用,意境、內容的奇異展現。
剛離世的瑞典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特朗斯特羅姆,同樣給我們提供了好詩的範例。他的詩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苦心經營,是「兩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的嘔心瀝血,是花崗石建造的廟宇,而不是二三十年後就會被拆除的瘋長的鋼筋水泥樓。
任何一首好詩對當下中國詩歌來說都是可供汲取營養的源泉。比如,李白的「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杜甫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在詩的凝練、意象的精準方面,很見功力。就這一點來說,我們可以認為特朗斯特羅姆也是一位現代的唐朝詩人。請看他的短詩《臉對著臉》:
二月,活著的站著不動。
鳥懶得飛翔,靈魂
磨著風景,像船
磨著自己停靠的渡口。
樹站著,背對這裡。
枯草丈量著雪深。
腳印在凍土上衰老。
語言在防水布下枯竭。
有一天某個東西走向窗口。
工作中斷。我抬頭
色彩燃燒。一切轉身。
大地和我對著彼此一躍。
時間、地點、事件、主體、客體,歷歷在目。這是一個詩人營造的精神空間,或現實處境。前兩段寫瑞典冬天的生存處境,後一段寫春天到來時主體的感受:「一切轉身。/大地和我對著彼此一躍。」請留意詩中的動詞使用,它們和唐代詩人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僧敲月下門」的「敲」有著異曲同工之美——「飛」「磨」「丈量」「枯竭」,然後,筆鋒一轉,與死亡相對的生命出現:「抬頭」「燃燒」「轉身」「一躍」。無論怎麼讀,你都會讀到馬勒公館式的苦心經營。這與當下的口水詩有著天壤之別。另外,它又如此簡潔自然,像白描,且不乏詩人的洞見:「靈魂/磨著風景,像船/磨著自己停靠的渡口。」一個真正的詩人才會信手拈來這一精準突兀的意象。而象徵著生命或生活的「樹站著,背對這裡」這一內斂的移情,則讓人聯想到杜甫「感時花濺淚」的敏銳。全詩共12行,但深刻勾畫出了一幅人與自然、生與死的真實處境。
好詩是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真實,是直覺和理解、情感和思維、意識和無意識相互交融,恰如其分傳遞內心體驗的意境,它不是強詞奪理、雄辯或信口開河——我們不少詩人,甚至有名的詩人卻是如此。好詩是營造意境,是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杜甫的真切和深沉,是弗羅斯特的簡單和深邃,是保羅·策蘭的獨具一格、另闢蹊徑,是特朗斯特羅姆的凝練和精準……
好詩不是詞語的堆砌,而是對語言、世界的深刻感受,是對現實的改寫。特朗斯特羅姆在《自79年3月》一詩中寫道:
厭倦所有帶來詞的人,詞而不是語言
我來到雪覆蓋的島嶼
荒野沒有詞
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跡
是語言而不是詞。
此詩如一份電報,簡潔,精準。詩開門見山,推出詩歌兩個關鍵的概念——詞和語言,並把它們當作兩個對立物排在一行詩句里,從而增加詩歌的張力,亦即現代詩不可或缺的戲劇性。整首詩雖短短6行,卻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嶄新視角:語言是自然,或者,是「雪覆蓋的島嶼」上的麋鹿的蹄跡,它召喚你去發現、讀解、感受……語言是用來表達思想和感覺的一套聲音系統,同語言相比,詞顯得過於渺小、偏狹、支離破碎。詞不是語言。
《自79年3月》從一個具體事件(場景)出發,即從「詞而不是語言」的激憤狀,走向「是語言而不是詞」的雪覆蓋的島嶼。全詩具有濃厚的實證主義的特徵,依靠「白雪覆蓋的島嶼——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這一精準的隱喻,構建出一個堅實的世界。此詩沒有採用很多詩人喜歡使用的直抒胸臆、借景抒情的方法,而是把思想和感情埋藏在對事物的描述之中,體現了龐德所倡導的受日本俳句和中國古詩影響的「意象主義」的精義,即摒棄議論,通過令人震驚的意象,讓日常缺少表達能力的語言顯現奇蹟。
荒野是寂靜的,尤其是在北歐的雪天。寂靜是一種完整的狀態,一種無詞的語言,一種無聲勝有聲的語言,所以也是一種讓人走入冥想、等待被揭示的境界。注意,詩人在白雪覆蓋的荒島,即「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後加了一個驚嘆號。對於一個客觀冷靜、善於克制的詩人,這一亢奮的標點無疑表達了一種東西:空白的重要,或更準確地說,留白的重要。這與中國詩歌美學主張的「言有盡而意無窮」心有靈犀。
《自79年3月》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肅穆的冬景。雪覆蓋著島嶼,荒野敞開著,如空白之頁。荒野、完整的體系、神秘的現實,在這裡被看作語言的誕生地,和穿越它的動物發生感應,就像象徵派詩人波德萊爾穿越一座森林時體悟到的《感應》,一個包容一切的神秘世界。當詩中主人碰到麋鹿的蹄跡,作為自然之魂的語言出現了。它充滿神性、啟迪,與詞的孤立、偏狹形成強烈對比。如果說,詞象徵著缺少生命的灰色理論,那麼,語言——自然——就是一首無所不包的詩作,一種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感悟到的神秘。
《自79年3月》再次闡述了什麼是好詩:它揭示神秘。這神秘是語言,而不是詞。
作者簡介
李笠,當代詩人,翻譯家,出版詩集《水中的目光》《逃離》《棲居地是你》《原》等,譯有《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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