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大戰|《原力覺醒》:最後的鄉愁

如願以償。在林肯中心旁邊的這家AMC影院坐下時,心中泛濫著「終於」的感覺,而且,長久的忐忑隨即消散在爆米花的濃香里。離電影開映還有半個多小時,觀眾已經進來了一大半,外面還蜿蜒著長長的隊列。這部「半個世紀里最被期待的電影」在放映前一年多,已顯露出年度最大電影事件的所有特徵。而此刻,在影院里,似乎每個觀眾都一邊呼出自己的、一邊吸入別人的緊張與興奮,人們不再是互不相識、互不相干,而是都關注並回應他人的微笑,以及隱藏在微笑後面的巨大熱情。當然,即使是在首映的第一個周末,即使是必須提前幾個月才訂得到票,並非所有觀眾都是星戰迷,事實上其中還頗有一些人對星戰世界相當陌生。我聽到身後的一對在爭論盧克和阿納金誰是父親誰是兒子。替我訂票、又陪我看電影的好友,就對阿納金投身黑暗面的過程非常陌生。不過,急切與激情均勻地洋溢在影院的每一個角落,你能感受到,只是不一定意識到,每一個人,包括你自己,都參與了這個小氣候的製造。對於星戰迷來說,這次觀影既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還鄉之旅,又是夾雜著傷感與失落的告別之旅。在《絕地回歸》大勝利之後,三十一年已經過去了,銀河系發生了什麼?我們的老朋友萊亞、盧克和漢·索羅,你們怎麼樣了?我們本來知道一些這三十年,甚至更長時間裡的事,然而,一個某種意義上令人悲傷的事實是,我們最近被告知,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只是傳說。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特別是自Timothy Zahn的暢銷書《帝國繼承者》(Heir to the Empire, 1991)開啟的《索龍三部曲》以來,歷經二十年的大爆炸,已經形成一個宏大、壯麗、璀璨斑斕的星戰「延伸宇宙」(Expanded Universe,簡稱EU)。我們甚至知道了天行者家族數代之後的故事,知道了阿納金的悲劇命運作為一種預言、一種詛咒,將一再地籠罩他之前、他之後的那些英雄。可是,突然間,這些本已寫定的星戰歷史面臨著被刪改、被排斥、被否定的窘境。從2012年迪斯尼收購盧卡斯影業,推出續拍星戰電影的計劃,星戰迷就開始擔心起EU的命運。2014年4月迪斯尼正式宣布,只有六部星戰電影、兩部電視動畫片、部分遊戲以及今後迪斯尼推出的星戰作品,才能算是星戰「正史」(Canon),此外的EU作品,全部歸入「傳說」(Legends)。也就是說,迪斯尼今後推出的星戰作品,包括電影、電視、小說、漫畫和遊戲,都不必遵循EU已有的故事和人物設定。超級睿智的紅眼藍人索龍元帥並不存在,盧克不曾有過那麼多美麗多能的緋聞女友,恐怖駭人的遇戰瘋人只是謠傳,令讀者深深迷戀的瑪拉·傑德(Mara Jade)不會有機會與盧克墜入愛河。星戰迷積累多年的歷史知識,一夜之間就被迪斯尼掃入垃圾桶了。所以《原力覺醒》是對EU的盛大訣別。正傳三部曲的主要人物都會再次出現在《原力覺醒》中,老觀眾有機會看到恩多戰役三十一年之後的萊亞、漢·索羅、丘巴卡和盧克,他們期待著或許這足以慰藉他們鬱積多年的濃烈鄉思。然而當他們終於回到故鄉時,風物依舊,世事全非,給銀河系帶來黑暗和痛苦的已是另一些力量、另一些魔王,而拯救銀河系的歷史重擔即將落在一代陌生的、掙扎在世界邊緣的青年人的肩上。未來的星戰歷史註定將圍繞新一代展開,老朋友們不再閃耀於舞台的中心。了解、理解並接受新一代銀河系英雄的過程也許不是那麼輕鬆,但這是你必須面對的真實世界。而且,星戰迷也懂得,告別EU意味著嶄新的開始與無限的可能。他們記得尤達大師對阿納金說的那句話:「訓練你自己,放手那些你害怕失去的一切。」因此,看《原力覺醒》就是見證銀河系的新歷史。此刻,在影院里的所有觀眾,無論你對星戰的正史或傳說了解多少,你即將目睹歷史的發生。無論如何,這是享受歡愉的時刻。真是完美的一天。早晨離開普林斯頓時,我打開車裡的收音機,找到古典音樂台,一邊開車一邊吃剛在鎮上一家小店買的藍莓貝果(blueberry bagel)。沿著華盛頓街前往1號公路時,從卡內基湖上飛起一群大雁,低低地掠過橋面,離我如此之近,我甚至看得見他們長翅羽毛上露水的閃光。正在思忖這是不是一個好兆頭,路南松林里飛出一隻北美紅雀(cardinal),橫穿馬路,沒入路北的樺樹林,剛好從車前飄過,飛得那麼慢,如同電影的慢動作,深紅色的頭冠一起一伏地聳動著。驚奇和欣悅在幾分鐘後達到一個高潮,收音機開始播放《星球大戰》的音樂專輯。忽然有了夢幻的感覺,正在吃的藍莓貝果變得美味無比,天上快速移動的白雲也那麼溫暖。當然,這一天的美滿大結局是到了紐約,找到朋友,坐進影院,見證星戰歷史的發生。不需要等待很久,歷史就發生了。當盧卡斯影業的標誌在靜默中閃出,影院里連咳嗽聲都消失了,你能感覺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接著是大家早已熟知的「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遠而又遠的銀河系」,以及向星空深處捲去的字幕。字幕概括地介紹電影發生時的故事背景:盧克從銀河系的遁跡,從帝國廢墟上崛起的第一秩序的暴行,作為抵抗軍將軍的萊亞派人到賈庫星球尋找與盧克行蹤有關的星圖,等等。和前六部一樣,這一切都在靜默無聲中。字幕遠遠隱入星空深處之後,只有寂靜的、微微閃爍的星空布滿銀幕。然後,彷彿創世一般,約翰·威廉姆斯那已成經典的音符轟然炸響,一切就此開始。影院里爆發出夾雜著歡叫的、幾乎淹沒電影音響的巨大掌聲。

「千年隼」(Millennium Falcon)掌聲使你時時意識到你和其他觀眾之間的聯繫,這種聯繫就是你們共享對於星戰世界的知識、懷念與期待。一種共同的鄉愁在掌聲中釋放開來,讓你在孤獨中感覺到溫暖和平靜。《原力覺醒》兩個多小時的放映中,共有幾次這樣的全場鼓掌:當女主角蕾伊(Rey)所說的「垃圾」星船在銀幕上展開,觀眾認出原來就是「千年隼」(Millennium Falcon)時;當漢·索羅和丘巴卡沖入千年隼時;當擊退了第一秩序的抵抗軍在Takodana星球著陸,萊亞將軍走出船艙時;當BB-8扯下布幔,現出沉睡多年的R2-D2時;當電影最後,隱遁于海島上的盧克·天行者揭下兜帽,露出他滄桑的雙眼時。就故事發展而言,都不是重要的關節點,觀眾的熾烈掌聲只是歡迎這些老朋友的歸來。這些老朋友的歸來,保證了星戰世界的連續性,安撫了星戰迷的鄉思。但,即使是最熱誠的老觀眾也能夠意識到,這些往昔英雄的時代已經或即將結束。漢·索羅出現時,我後排的一個年輕人說:「他這麼老了啊。」不難看出《原力覺醒》在故事結構上是正傳第一集《新希望》的翻版。的確,沙漠星球賈庫幾乎就是天行者家族的故鄉塔圖因,攜帶星圖的BB-8幾乎就是當年潛入塔圖因向歐比旺傳達信息的R2-D2,拾荒者蕾伊很像當年的鄉下青年盧克,最高領袖斯諾克(Snoke)和墮入原力黑暗面的凱洛·倫(Kylo Ren),怎麼看怎麼像西斯皇帝帕爾帕廷(Palpatine,也就是Darth Sidious)與達斯·維德(Darth Vader),而第一秩序的弒星基地(Starkiller Base)很自然地讓人想到當年的死星。按照這種結構,漢·索羅之於蕾伊,就是當年的歐比萬(Obi-Wan Kenobi)之於青年盧克,而現在的盧克·天行者則扮演起當年尤達(Yoda)大師的角色(連避世隱遁都是一樣的)。這種故事結構上的模仿,可以視為新劇組編導對喬治·盧卡斯所表達的敬意。但是,一些小小的不同,可能會決定新三部曲的特點。《原力覺醒》的兩個青年主角,都不是自願進入舞台中心的,事實上他們一直在試圖迴避成為英雄,不同於當年嚮往外星世界、充滿英雄夢想、躍躍欲試的盧克,倒是多少接近當年的漢·索羅,是不自願的、不自覺的英雄。儘管兇殘甚於達斯·維德,但凱洛·倫似乎不大可能如維德那樣成為星戰歷史的核心。這些不同展示了星戰新歷史的生機。和歐比萬一樣,漢·索羅也死在三部曲的第一部,為新英雄的成長騰出了空間。非常不同的是,與歐比萬的死比起來,漢·索羅的死在觀眾心裡引起的震撼要強烈得多。說實話我當時還沒有看清楚凱洛·倫的動作,就聽見整個劇院一片驚呼,朋友重重地打了我的胳膊。意識到漢·索羅被殺,與耳朵里的驚叫、胳膊上的疼痛是同時發生的。明明知道老一代英雄必定會退出,但漢·索羅之死還是令人如此傷痛。這種傷痛並非因為漢·索羅死於親子弒父(歐比萬死於弟子弒師,有同樣的悲劇性),也不是因為他的角色對於星戰故事的發展多麼關鍵(相比之下,身為絕地大師的歐比萬在克隆人戰爭中是何等重要,在對抗帝國、訓練盧克的事業中本來也可以發揮更重要的作用),而是因為觀眾對漢·索羅的偏愛,對星戰世界來說,這種偏愛具有深刻的意義。

發生星戰歷史的那個銀河系,其物理原理與我們所處的這個銀河系的最大不同,就是他們那裡有所謂的「原力」(the Force)。原力流動於所有的生命之內,是一種由生命體共同產生的能量場,把所有的生命聯繫在一起,包含一切、浸潤一切。原力的基本單位是「纖原體」(Midi-Chlorian),只有對原力敏感(Force-Sensitive)的生命體可以感知並運用原力,這類原力敏感者細胞內的纖原體含量特別高,他們通過訓練就成為具有強大能力的原力使用者。西斯(Sith)或絕地(Jedi),都是原力使用者,區別只在對原力意志的感知和理解不同。原力敏感者存在於各類高級生命形式,高密度的纖原體含量通常來自於遺傳,但也可能由某種突變造成。受過訓練的原力敏感者擁有在常人看來如同魔法一般的能力,也就是超越常人的能力,因而他們通常是各類故事的中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人上人」。《星球大戰》的核心設定就是原力,星戰世界的基本動力就是原力光明面(Light side)和黑暗面(Dark side)之間的衝突與鬥爭。漢·索羅不是原力敏感者,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為原力使用者,但他依然成為《星球大戰》的主角之一,而且在所有主角之中最受觀眾的喜愛。沒有他和他所代表的普通人,星戰世界就會大失光彩,就會淪為原力使用者這種「超人」之間用強競勝的角斗場。所有的生命形式,包括人類和各類外星人,都有自己獨立的自由意志(當然原理上仍是原力意志的反映),都參與決定了自己所在社會與世界的構建、運行與命運。普通人不會把自己命運的決定權交給原力使用者或政治強人,銀河系的命運並不僅僅取決於絕地與西斯之間的鬥爭。在幾乎所有的星戰正史和EU作品中,都有漢·索羅這種普通人閃耀其間,他們的品格、意志與選擇,往往是重大事件的轉折力量。原力使用者之間的競爭固然重要,決定銀河系最終命運的仍然是普通人的態度、立場和行動。一個象徵性的情節就是,正傳第三部《絕地歸來》中,在戰勝帝國軍的恩多戰役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居然有還處在原始文化階段的伊沃克人(Ewok)。與此對照,我們看以金庸作品為代表的武俠世界,在那裡,沒有武功的普通人只是觀眾,他們把自己的命運拱手交給武功高手,而武功高手之間較量的結果,又完全取決於他們的內力的多少、技藝的高低和運氣的好壞。可以說,武俠是一個東方世界,社會的命運取決於幾個超人之間的競爭,普通人缺席一切決定性場合,或至多作為看客出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漢·索羅所代表的普通人是星戰世界最為明亮的一環,是原力意志的終極表達。《原力覺醒》也遵循了這個強調普通人意義的星戰規則。第一秩序的最高領袖斯諾克和他的臂膀凱洛·倫都是原力使用者(目前尚不能肯定他們是否西斯尊主),但赫科斯(Hux)將軍和他的暴風士兵,都不是原力敏感者,是普通人,他們才是實施黑暗統治的力量。在抵抗軍這邊,萊亞雖然是原力敏感者,但她手下的全體將士卻都是普通人,而萊亞自己早已放棄了絕地訓練。為配合電影而先期推出的小說《星球大戰:覺醒之前》(Star Wars: Before the Awakening, 2015),介紹了電影中三個新人蕾伊、芬恩和坡作為普通人的故事,強調他們之所以後來在電影里成為英雄,不是因為他們具有某種特異功能,而是因為他們內心深處的、浸潤著他們生命的光明面原力。在首映之前,星戰迷就對《原力覺醒》中新出現的人物設定有多種猜測,而在首映之後,這類猜測更加熱鬧。蕾伊的父母成為議論的中心。她是不是盧克的女兒?如果她是盧克的女兒,她是怎麼被遺棄在賈庫星球的?她的母親又是誰?如果她不是天行者家族的血胤,她與盧克的光劍之間怎麼會有那種感應?凱洛·倫所探測到的蕾伊的夢境,就是電影最後盧克隱居的海島,這說明蕾伊與盧克之間有某種非同一般的個人聯繫。在正傳三部曲中,盧克與達斯·維德的父子關係,是到了第二部《帝國反擊戰》中才揭示出來的。那麼,蕾伊的生世也應該到2017年5月底才真相大白。另一個引起熱烈討論的話題是最高領袖斯諾克的真實身份,猜想集中於,他是不是正史和傳說都描述過的西斯尊主達斯·普雷格斯(Darth Plagueis)?在電影前傳第三部《西斯的復仇》中,帕爾帕廷在劇院里對阿納金講過普雷格斯的故事,暗示過普雷格斯能夠用原力製造生命,而這恰恰是阿納金得以出生的原因(想想,帕爾帕廷說「他是如此強大、如此智慧,以至於他能使用原力影響纖原體去創造生命」時,特地轉過頭看著阿納金,那眼神是多麼的意味深長)。在EU小說《達斯·普雷格斯》(Star Wars: Darth Plagueis,2011)中,原力修為已達極致的普雷格斯是在熟睡中被自己的弟子帕爾帕廷殺死的。現在很多星戰迷猜測,或許普雷格斯偽裝了自己的死亡,隱藏起來,到帕爾帕廷死後才以斯諾克之名出山建立了第一秩序。《原力覺醒》不僅在市場上大獲成功,而且得到專業和影迷兩個方面的高度讚賞,被認為是僅次於《帝國反擊戰》的最佳星戰電影。就我自己的觀影體驗來說,影片緊張而飽滿,深沉又激烈,畫面壯麗,故事宏大,對白設計好於正傳和前傳各部,兩個多小時一下子就過去了。到電影的最後,當蕾伊在那個遙遠星球的海島上找到盧克時,畫面中一閃而過的那些古老樸素的建築,也給人無盡的想像。漢·索羅說過,了解盧克的人認為盧克是去尋找最早的絕地神廟去了。那麼,海島上那些低矮的石砌舊屋,可能就是古代絕地的神廟。盧克在這裡這麼些年,並不是隱遁,而是向最早的絕地尋師問道,潛力修鍊,以找到戰勝原力黑暗面的力量。蕾伊正是在正確的時間,找到了盧克。根據斯諾克的話(或他的預見),一旦盧克返回世間,那麼一個新的絕地軍團將會崛起。等待下一部電影面世的這一年半時間裡,星戰迷只好在猜想和爭論中度過了。這次觀影既有新生的歡愉,也有懷舊的傷感。是的,隨著正史的展開,傳說已退出星戰歷史。可是EU並非毫無意義,事實上星戰迷有理由相信新正史的編寫者仍然會時時地從EU吸取營養。比如,凱洛·倫在墮入黑暗面之前的名字是本·索羅(Ben Solo),本這個名字顯然是為了紀念歐比萬(他在塔圖因星球隱居時的名字)。在EU里,盧克和瑪拉的兒子以本為名,而且萊亞和索羅的三個子女中,正是長子傑森(Jacen)墮入黑暗面並殺死了瑪拉。在《原力覺醒》中,蕾伊受盧克光劍的觸發所恢復的記憶殘片里,有凱洛·倫墮入黑暗面之後大肆殺戮的場景,還有盧克痛苦悲傷難以自持的一幕。不能不說這些故事設定之間有某種相似或關聯。今後學習新正史的過程,同時也是不可避免地以EU為參照來反覆比較的過程。懷舊與告別總是摻雜在一起。從影院出來時,看到等待下一場放映的觀眾長龍。是的,這樣的等待是值得的,哪怕是三十年。聽到我對電影這麼多的讚美,朋友對我說,過幾天你可以抽時間再看一遍。我說,不行啊,幾天之內我不能再看了,衝擊過於強烈,我需要一段時間消化這些衝擊。在《帝國反擊戰》里,接受尤達大師訓練的盧克在進入一個暗洞之前,問尤達大師:「那裡面有什麼?」尤達回答:「只有那些你帶在自己身上的東西(Only what you take with you)。」電影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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