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角度談出世入世

所謂入世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修行,把修行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因為只有在日常生活中,行者才能遇到各種各樣的境界。貪、嗔、痴雖然是苦,但卻是培養覺性的很好的資糧,就如同大糞一樣,是將幼苗培育成參天大樹不可缺少的肥料。因此這些境界的出現恰恰是培養覺性的好時機,古人講的「煩惱即菩提」就是這個道理。 修行不一定要將自己與世隔絕,把自己關在一間黑屋裡閉目打坐。這種形式所培養的覺性,如同在溫室里培育的花朵一樣,一旦把它栽培到大自然中,經不起風吹雨打,很快就凋謝了。 如果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了不滿意的事或者不滿意的人,而生起嗔恨心,那說明覺性還不夠強,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念頭。因此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境界,也是檢驗修行成果的試金石。 隆波田的女繼承人安嘉利.泰雅儂得老師(《動中禪修行指南》P11)見到名色以後,隆波田並沒有把她留在寺院里修行,而是要她回到日常家庭生活中練習動中禪以培養覺性。 阿姜諾特見到名色以後,有一段時間在森林中獨自一個人行腳,後來隆波甘恬派人把他叫回了寺院,要他擔任蘇卡多寺的副主持也是出於同樣考慮。寺院里的繁雜事務,恰恰是培養覺性的好時機。 如此把修行與生活相結合,這就是入世。 所謂出世,是指修行者的心遠離了貪、嗔、痴。雖然他(她)的身在世間,但是他(她)的心卻超越了這世間,就像蓮花一樣,出污泥而不染。 這就是出世。

出世與入世在佛家、道家、儒家和現代人的人生觀中均有相關相近的地方,但也有區別。

1。現代人如果常說:用出世的態度或精神,來做入世的事業。這主要是態度方面的,或者說是世界觀與人生觀。就是人生在世,確實要很好地處理出世和入出的關係,要用辨證的觀點看待這一問題,才能有正確的答案。入世,就是把現實生活中的恩怨、情慾、得失、利害、關係、成敗、對錯等做為行事待人的基本準則。一個人入世太深,久而久之,當局者迷,陷入繁瑣的生活末節之中,把實際利益看得過重,注重現實,囿於成見,難以超脫出來冷靜全面的看問題,也就難有什麼大的作為。這時就需要有點出世的精神。出世,就是尊重生命、尊重客觀規律、既要全力以赴,又要順其自然,以平和的心態對人,以不苛求完美的心態對事。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對有些東西看得淡一些。這樣才能排除私心雜念,以這種出世的精神去做入世的事業,就會事半功倍。

從另一方面看,一個人生在世上,只是一味地出世,一味地冷眼旁觀,一味地看不慣,一味地高高在上,一味地不食人間煙火,而不想去做一點實際的,入世的事情,到頭來也是「閑白了少年頭」。這正像自己揪著自己的頭髮要脫離地球一樣。 都說儒家主張入世,佛家,道家主張出世,其實也不盡然。就拿道家的莊子的思想來說吧,又何嘗不是入世呢?唯有能否定,才有大肯定,只有丟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才能集中精力於真正有價值的大事。他的心是冰冷的,因為他的心已是白熱化了。他為了深入這個世界,必須先走出這個世界,這就是道家的本色。(本段借鑒過去的一篇筆記,原作者忘了)

2。佛家談出世入世:「出世」——遁入空門、清心寡欲、萬世皆空;「入世」——步入煩世、宣揚佛法、弘揚文化。小乘佛法講求出世,出世追求的是脫離凡世間的困擾和誘惑,尋找寂靜清幽之所,靜心修行而達到高超的境界,出世要求修行者去除一切雜念,捨棄身外之物,物我兩忘,身外無我,我亦非我,無我無常,出世的終極目標在於渡己,即追求自身的解脫。與小乘佛法相反,大乘佛法講求入世,通過入世修行,教化大眾以求正果。小乘佛法和大乘佛法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不同呢,這主要是由於二者在人性是善是惡這個問題上的分歧所導致的,小乘佛法認為,人性本惡,只有很少的人能夠「悟」,通過離開罪惡的塵世進行修行才可以祛除惡根,成就善果,這是一種悲觀消極的態度。大乘佛法認為,人性本善,只是世間充滿苦難,迷失了眾生的本性,可以通過渡化,勸人行善,讓眾生擺脫苦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隉磐成正果。所謂一切眾生皆具佛性,皆可成佛,代表了一種樂觀積極的態度。可以說,出世在渡己,入世在渡人。

3。其他如道家、儒家等等的出世入世也和上面兩項差不多。如儒家講氣節。不以財富、權力、聲望為追求目標,而講修身、養德、濟世。這是出世觀和入世觀的統一。

胡茵夢在她的自傳《生命的不可思議》中寫道:人最難的一件事還是出入世之間的均衡發展。過於入世的人往往腦滿腸肥、感覺粗鈍,對於生命深處的問題從未靜慮過,但他們在俗事中的謀生本能、人際周旋和操控物質的能力確實遊刃有餘。過於出世的人則往往敏感得近乎神經質,寧願耗盡所有的精力思考宇宙人生的大問題,費勁千辛萬苦覓得一點精神上的神跡,也不願把放在屋外的那把上銹的刀拿進來磨一磨。

  這段話著實點出了為人之道中「度」的問題。胡茵夢所說的入世與出世,雖是指靈修中的不同境界,其實也通感於生活中為人處世的平衡。一個只執著於某一技能領域,卻在生活上茫然無措的人往往容易陷入所謂「出世」太深的誤區。將俗事看得過於平淡,不屑於將物化的生活過得從容踏實,有滋有味,也就容易淪為不食人間煙火的偏狹。而一個過於追求名利,卻不關注智識修養,不對物化生活進行思考和提煉的人則容易跳進「入世」太深的醬缸,成為了無情趣的一介莽夫或烙上了媚俗官印的江湖人士。因此,一個人身上入世與出世的比例大小,往往決定著他心智成長的健康與完善的程度。太過超脫飲食男女的人未必是真君子,真正的性情之人一定不會離開柴米油鹽的感性生活,也不會將男女之事過於神話。而過於沉溺俗事欲樂的人也很難打造出真正的陽春白雪,一顆心早已被塵世的各種欲求分解得支離破碎,哪裡還有空間容納生命高度的思考?

  不知道入世與出世的均衡比例該如何劃分才是我們所期待的「黃金分割點」,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度很難把握,胡茵夢才會將之歸入一個人生難題。現實生活中,無論是入世還是出世,都離不開一個「世」字。這個世,我想就是生活。要過生活,度世,才能懂得出入。入了世,對生活有了充分的理解,才有可能明白出世的重要。而出了世,靈魂有所修鍊,才會豁然於生活中的得失與成敗。女子如我,還是脫不了這個「世」的。於是,我會依然當個凡夫俗子,在入世的道路上摸爬滾打,同時也會不遺餘力地清掃心靈垃圾,讓生命中的那些靈化帶著我在這出入世之間快樂奔走。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第25回癩頭和尚口誦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殭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魯迅 《華蓋集·青年必讀書》

幻形入世的賈寶玉「靈性」已通,應該是一個「知識者」的形象。

《紅樓夢》故事以賈府為活動中心依次展開,小說開頭卻由甄士隱、賈雨村兩個看似跟全篇故事關聯不大的人物引出,此項設計耐人尋味,「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虛寫賈寶玉降生,而透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讀者則可以一窺賈府的全貌。這一部分最具有文化意義的文字是賈雨村縱論「天地生人」,從上古到近世,幾十個歷史人物各歸其類,論及賈府子弟,飽讀詩書的賈雨村說他們「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一些人或為情痴情種,其中包括賈寶玉。

《紅樓夢》故事就此展開。賈寶玉處在故事的中心位置,這一形象的塑造從一開始即帶有了先驗色彩,他是情種。

「稟氣說」屬儒家哲學思想的範疇,正邪之辯則儒釋道都有論及。中國人討論人的生存樣式以及生命的意義,歷來有入世和出世兩種套路,入世系儒家提倡的人生態度,出世(或遁世)大抵為佛家和道家所遵從。但究其實質,也不盡然。譬如儒家倡導「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跟佛家的自度度人一脈相承;莊子是主張「天道無為」的,但「無為」不等於一無所用,所以他說,「人皆知有用之用,卻不知無用之用也。」幾千年來,中國人尤其中國的讀書人,探尋人生的價值或生命意義,都在這兩個命題上打轉轉。此類著述汗牛充棟,詩詞歌賦乃至話本傳奇,以這兩個命題為主軸的,多得是。《紅樓夢》開篇從兩個人物引出,甄士隱和賈雨村,一個是出世的,一個是入世的,他們恰是讀書人生存樣態的兩個標本,勾畫出了兩種人生的大體路徑,也給賈寶玉的幻形入世提供了參照系。

入世與出世關涉人的信仰,《紅樓夢》展示的人生畫卷直撲主題,開篇就把人生百態和信仰聯繫在了一起。「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賈雨村是深諳「時尚之學」的,儒家學說把「兼善天下」與「獨善其身」作為人生目標的兩極,給讀書人指明了前進的方向。沿著這條道路,「君子自強不息」,既可以報效朝廷,以天下為己任,又可以歸隱田園,「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賈雨村和甄士隱同為讀書人,他們境遇不同,骨子裡的東西是一樣的。賈雨村寒窗苦讀,一心「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甄士隱每日「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聽見賈雨村高吟「玉在櫝中求善價」,仍不免羨慕他「抱負不淺」。

正如葫蘆廟所在位置「十里街」、「仁清巷」的諧音所隱喻的那樣,打破世態人情的「悶葫蘆」只在「勢利」兩個字。在這樣的背景下,甄士隱夢中的賈寶玉一出場便不同凡響,他是「蠢物」,又是「通靈寶玉」,對所謂人生選擇,他有自己的獨特見解。

賈寶玉銜玉而生是一件「新鮮奇事」。作為賈氏一門眾星拱月般的人物,老祖宗愛如珍寶,父親賈政當他周歲時便擺出世上各種物件,一試他將來的志向。家族的期待借神鬼之口表達得最清楚,警幻仙子說,她「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在這裡,小說《紅樓夢》揭示了人類社會的一個普遍現象:家是社會的細胞,生命存在並得以延續的基本單位。自文明社會以來,家也是人類精神最重要的棲息地。在古代中國,由家而家族乃至家國,這種以血緣為紐帶的人的結合形式,呈現著遠非西方和現代所能比擬的重要性和複雜性。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賈寶玉是賈家未來命運的承載者。賈雨村說:「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擴而充之,生而神奇的賈寶玉不單是家族的後繼者,或者還可能是國家的希望之星。

文化的原始意義即人文化成,就中國文化而言,由象形字發展起來的漢字早已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符號系統。賈府是封建時代頗具代表性的大家族。祖宗賈源、賈演是跟著開國皇帝一起打天下的,由源而流,展開一輪演化的過程;下一代賈代化、賈代善兄弟二人,取名寄託著善行天下、代代相傳的美好願望。這一輩人以後,寧國府賈敷賈敬之「敷敬」二字典出《書·舜典》:「汝為司徒,敬敷五教」,五教指父義、母慈、兄友、弟共(通恭)、子孝,「敬敷」是敬謹傳播施行教化的意思。榮國府這邊,赦、政之類字眼也各有出處。唯「赦」字不好解,本義「免除和減輕刑罰」;賈赦是家裡的長子,給兒子起這麼一個名字,是替上輩子贖罪還是以儆效尤,警示後輩,暫且擱置不論。《禮記》上說,「人道敏政,地道敏樹」,意即治人的方法是努力行政,如同治理土地的方法是努力種植一樣。賈政是賈寶玉的父親,林黛玉之母叫賈敏,剛好,「敏政」兩個字都有了。再者,傳統的中國家庭承載著中國古老的文化,先秦以降,儒家文化漸漸佔據正統和主流的地位。賈政字存周;孔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以表他畢生致力於維護周禮的人生追求。「存周」與「從周」意義相通,人如其名,難怪書上寫賈政「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之流」。

賈寶玉降生時的賈家處於這個大家族由盛而衰的關鍵期。冷子興說,「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賈家文字輩之後的兒孫是玉字輩和草字輩。局外人的冷眼旁觀不無道理,看看書中賈珍賈璉賈蓉一干人的種種表現,這個大家族的未來可想而知。然而,幻形入世後的賈寶玉偏偏不肯擔負起承繼家業的重任,《紅樓夢》第三回有批他的《西江月》詞,說他「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由個人品行到處世接物的態度,更批他「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賈寶玉冥頑不化,正如他的前身即那塊無才補天的頑石一樣,已然病入膏肓,不可救藥。

賈寶玉前面有兩個榜樣,甄士隱和賈雨村。儒家的入世思想具有宗教性質,屬傳統文化中的世俗信仰。福祿壽是中國人所嚮往的,它們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就「福」而言,「好了歌」里的功名、金銀、嬌妻、兒孫即其基本內容。賈雨村的重整基業離不開這些內容;甄士隱不以功名為念,他的「神仙一流人品」卻也少不了豐饒的家財做支撐。甄士隱膝下無兒,畢竟還有一女,書上寫她「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

跌宕人生,宦海浮沉,人生的變故彷彿在一夕之間。賈雨村滿心想巴結著往上走,自信憑他一肚子的「時尚之學」,完全可以成就一番大事業。甄士隱晚年窮愁潦倒,他解得了「好了歌」,說是「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跟一個瘋道人走了。

第一次被革職,賈雨村賦閑時節看過「智通寺」門旁的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儘管後來又翻了一個大筋斗,他卻最終沒有醒悟。賈雨村依然指望著東山再起,小說篇末,他在急流津覺迷渡口的草庵中沉沉睡去,就他而言,《紅樓夢》永遠是一個夢。甄士隱呢,即使做了神仙也未見得脫盡俗緣,直到了斷了最後一段兒女之情,才算超然出世。

落生在賈寶玉是賈家新一代的繼承人,屬玉字輩。《說文》:「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儒家傳統賦予「玉」這一自然物豐富的文化內涵,《禮記?聘義》中這樣記載:子貢問孔子,為什麼君子貴玉而賤珉(一種近似於玉的石頭),是不是因為玉稀少而珉多的緣故?孔子回答說:「非為珉之多故賤之也;玉之寡故貴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長虹,天也;精神見於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道也。《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故君子貴之也。」 孔子的意思是說:古來君子都借玉比擬人的德行,它吸吶了日月山川之精華,這種美是天賦的、自然的,是由內而外透射出來的,既蘊藏深厚又魅力無窮,其外表溫潤柔和,本質卻堅貞剛毅。可惜,賈府玉字輩的子孫並不具備玉這一「石之美者」的自然秉賦,大多都不成器。賈寶玉死去的的胞兄賈珠不算;寧府里的珍爺「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榮國府這邊,賈璉「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冷子興語)余者賈環、賈琮之類,無不「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第23回寫賈寶玉去賈赦那裡問安,賈琮來了,邢夫人竟當面指責他:「哪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烏嘴的,哪裡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

古人看重玉的自然稟賦,也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樣的話,強調後天教育,用精雕細琢比喻高尚人格的培養與砥勵。所謂「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人的品格是需要保養的,《禮記?學記》上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然玉之為物,有不變之常德,雖不琢以為器,而猶不害為玉也。人之性,因物則遷,不學,則舍君子而為小人,可不慎哉?」突出強調學習的道理,否則,「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那就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靈性的賈寶玉命定是入世的。降生在豪門大族的賈家,賈寶玉的未來可以有多種選擇:襲爵、科考,最次也可以拿錢買個官做。前面的例子已經很多了,大伯賈赦是襲了官的,父親賈政被皇上賞了個主事之銜,以後又步步高升,加官進爵。堂兄賈璉也是公家人,他的官是捐來的。這樣人家的子弟不愁沒有飯吃,賈赦是過來人,所以他說,「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獃子來。」這是賈赦的經驗之談,是他混跡官場大半生的人生總結。這是世情,也是實情。第3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她在榮禧堂看到烏木鏨銀的對聯寫著「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這個家族跟當朝皇上是一家人,只要盡心替朝廷辦事,他們必定都會有遠大前程。賈寶玉也算是個讀書人,所謂「士者仕也」,這樣一條路不走,賈寶玉能到哪裡去呢?

不能說賈寶玉「愚頑怕讀文章」。賈寶玉讀書不少,這一點很容易看出來,不單四書五經,各類詩詞雜書,甚至佛道典籍也懂很多。賈寶玉只不喜歡讀那些言之無物的時文八股文章,第81回下學回來,他對林黛玉說:「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里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哪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林黛玉像是更現實些,賈寶玉一天天大了,總得成家立業,說到「取功名」賈寶玉竟「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

果然,賈寶玉不是現實中人。入世而不循入世之道,能算是入世嗎?

學者資中筠著有《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一書,自序寫道:「說中國讀書人的出處(讀上聲)一向是我思考的問題之一。對『出世』的看法一般認為是消極、無奈的選擇。但是,在中國特定的歷史長河中,在君主專制制度下,讀書人入世唯一的出路是做官。而一旦入仕途,憂國憂民之士能一展抱負的不多,卻難免被迫摧眉折腰。況且機會總是有限。在這種情況下,『出世』精神是一種維持人格獨立的退路,是心靈的凈化劑。因此有狂狷、有傲骨、有淡泊寧靜、有安貧樂道、心胸豁達這些秉性,如果沒有這一精神上的退路,那麼只有人人不擇手段地在宦途的獨木橋上擠壓、競爭,只剩下《儒林外史》中那些猥瑣形象,中國的道德文化面貌可能是另一個樣子。今天的讀書人出路當然廣多了,但是仍然有一個以什麼精神對待進退出處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書名還是切題的。」

網路上也看到過不少寫得很好的文章,論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認為中國古代文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以家國天下為終生的奮鬥目標。那個時候,「忠君」與「愛國」是一個概念,經邦濟世的路子就只有一條仕途了。所謂「出世」與「入世」,實際上只是「出仕」和「入仕」兩條路的選擇。《紅樓夢》里賈政要元春「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賈元春也囑咐父親「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把個官場中人的心態寫絕了。做官是讀書人成功與否的基本標準,十年寒窗,苦讀詩書,為的就是金榜題名,做上大官,由侍奉皇上而治理天下,一展自己的遠大抱負。反之,沒有功名,也就沒有了富貴,沒有了生活的穩定……如此一層層剝離下去,留給古代文人的,便只有一顆不死的心,充其量只能像早年的甄士隱那樣「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大觀園中有海棠詩社,林黛玉感慨「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資中筠卻說:「我沒有研究過古代文人的經濟生活,猜想大約多少總有幾畝田,幾間房。陶公顯然是有片田園作後盾才能賦『歸去來』,雖然詩中也出現『飢來驅我去』之句,大概總不至於真的挨餓。」——他們回歸鄉里似乎都不需要為稻粱謀,即使清貧也不必多考慮「吃飯問題」這樣的俗事

賈寶玉也不擔心沒有飯吃。他曾對柳湘蓮抱怨,家裡「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第47回),給胡君榮付診費,賈寶玉沒有錢卻能散漫使錢,還說,「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這樣的事多了,賈探春興利除弊,說起她幹得幾件事,林黛玉尚且懂得「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賈寶玉說什麼?他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賈寶玉不通庶務簡直到了不可救藥的程度,直到兩府遭查抄,賈母死了,他仍然無動於衷。只有一次,那天賈寶玉又精神恍惚起來,問明他是因妙玉被劫而感傷,薛寶釵不高興了,說他「為閑情痴意糟蹋自己,我們守著你如何是個結果!」賈寶玉無言以對,過了一回才說:「我哪管人家的閑事,只可嘆咱們家的運氣衰頹。」

這樣一個人,你能指望他什麼?書里借《西江月》詞批他「潦倒不通世務」,又批他「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只說對了一半。賈寶玉還從沒過過窮日子,貧窮,潦倒,經歷過這些的是甄寶玉,不是他賈寶玉。甄寶玉的家也被抄了,而且比賈府抄得徹底,到第115回二寶玉會面,甄寶玉說:「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殘,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甄寶玉是真正獲得了冷暖人生的體驗。賈寶玉則不然,這種時候,他依然不食人間煙火,罵人家是「祿蠹」,還妄批甄寶玉「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

賈寶玉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不適合這裡,這個世界也不需要他這樣的人。賈寶玉回去了。賈寶玉原本是有靈性的,他無所謂出世與入世。「世」乃人間,與仙界相對。「通靈」來自仙界,遊戲人生,他不過來人間走了一遭而已。或許出自「通靈」的本性,與賈雨村有別,賈寶玉決意不走仕途;跟甄士隱也不一樣,他並非窮困潦倒,因絕望而絕塵。賈寶玉之離塵出世乃是因為性情所致,這個社會容不下他,人世間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這個世界是屬於賈雨村和甄寶玉的。說到底,幻形入世的賈寶玉依然是青埂峰下那塊頑石,既無才補天,也無力濟世,他回去了。白白來到人間走了一遭,「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在賈寶玉看來,這樣的人生完全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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