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探源——紅山文化

紅山文化是東北地區新石器時代最著名的考古學文化之一,因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紅山後遺址的發掘而得名,距今約6500—5000年。隨著考古發掘的不斷進行,紅山文化在中華文明起源進程中的重要地位不斷凸顯。2015年底,本報記者來到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和遼寧省朝陽市,探訪了滿載著文明記憶的紅山文化遺址群。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3月18日第928期

紅山文化考察記——尋找中華文明的初曙

作者:孫妙凝

東北地區在中國歷史乃至整個東亞史中的地位至關重要,誠如歷史學家戴逸所言:它地域遼闊,南北貫通,無門庭之限;生態資源豐富,可耕可牧可漁可獵。這裡,自古以來就是游牧、漁獵及農耕諸民族世代生息的家園,相互角逐的舞台。而西遼河流域又可以看作是整個東北地區的一個微縮區域。它位於蒙古高原、東北平原和華北平原的三角地帶,是一處典型的生態環境過渡帶。早在距今約6500—5000年,紅山文化就在這裡形成、發展,到紅山文化晚期這裡邁入了文明的門檻,成為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中的重要一元。

從1935年紅山後遺址正式發掘算起,紅山文化的考古發現和研究已經走過了80多年的歷程。如今,學界對紅山文化有了怎樣的認識?近年來有何新的發現?帶著這些問題,記者開始了此次採訪。

魏家窩鋪遺址:規模最大的早中期聚落遺址

從赤峰市區沿著一條往南的公路直行約18公里,我們來到了魏家窩鋪遺址的所在地文鍾鎮魏家窩鋪村。就在記者來此採訪的幾天前,一場大雪覆蓋了赤峰地區。我們踏著雪走到一塊靠近山坡頂部的丘陵台地上,台地的南邊和北邊均是農田,東部有一片谷地,對面則是緩緩起伏的丘陵。6000年前,紅山先民就在這裡繁衍生息。

魏家窩鋪遺址是2008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被發現的。從2009年起,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與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組成聯合考古隊,對魏家窩鋪遺址進行了歷時4年的考古發掘,成果令人驚嘆。發掘總計清理房址103座,灶址12座,灰坑201個,環壕4條。遺址的總面積約9.3萬平方米,是目前中國發現保存最完整、規模最大的紅山文化早中期聚落遺址。此前,發現比較多的是紅山文化的大型祭祀遺址、建築基址群,紅山文化房址僅發現60餘座。紅山先民如何生活這一謎團一直困擾著考古工作者。

現在,在遺址展示區,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一個個半地穴式房址,在房址周圍分布著星星點點的小灰坑,是先民丟垃圾的地方。房址深淺不一,深的可達一米多,淺的僅有幾十公分。由於水土流失的原因,房址的居住面多已不存在,但其簡潔而精細的設計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房址周圍,考古工作者還發現了兩條環壕。類似的環壕在赤峰市敖漢旗的西台遺址也曾發現過,它們將聚落遺址分割成兩個獨立的區域。而魏家窩鋪的環壕則體現了聚落的擴張過程。人們可以通過房址的朝向和疊壓打破關係了解到聚落髮展、廢棄的過程。

事實上,在赤峰地區更為常見的是大大小小的紅山文化遺址聚落群。20世紀80年代,敖漢旗博物館在全旗進行文物普查時共發現紅山文化遺址502處,這些遺址多緣水分布在地勢平緩的台地。在敖漢旗的教來河、孟克河、蚌河、老虎山河流域,常常能發現這樣的遺址群,它們往往呈現出沿河一線排列的態勢。每一個遺址群中包括4—5個相鄰的遺址,最多的可達20餘個。有一些群落還有面積較大的中心遺址。

在西拉沐倫河北部,考古工作者發現一處規模宏大的中心性聚落,即總面積達150萬平方米的那斯台遺址。該遺址不僅有大量紅山文化的房址和圍壕,考古工作者還徵集、採集到紅山文化玉器80餘件。無論就聚落面積還是房址數量而言,在紅山文化之前的興隆窪文化和趙寶溝文化都很難與其比肩。

專家據此推測,紅山文化遺址分布密集,是人口迅猛增長的標誌,而聚落間的分級和超大規模中心性聚落的出現,則是社會組織複雜化的印證。這或許可以證明,當時的社會已經步入了較高的發展階段。

牛河梁遺址群:神居之所

自紅山文化發現以來,考古工作者在西遼河流域找到了近千處聚落遺址點,但一直無法找到紅山先民的墓葬。紅山文化的墓葬究竟是何形制?直到20世紀80年代,牛河梁遺址的發現終於使得謎團公之於天下。

黃昏時分,我們驅車來到了位於遼寧省朝陽市建平、凌源與內蒙古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縣三縣交界處——牛河梁遺址群所在地。目前,已發現的20多個地點遺址群就坐落在努魯兒虎山山谷間,它們依山樑而建,大體呈東北—西南走向,與自然景觀渾然一體。這些遺址群的分布範圍廣達50平方公里,是迄今所知規模最大的紅山文化晚期埋葬與祭祀中心。

1983年,考古學家蘇秉琦在位於遼寧省朝陽市喀左縣的東山嘴遺址考察後表示,要在三縣交匯處多下功夫。不久後,考古工作者便在距東三嘴以北30公里的牛河梁發現了紅山文化的壇冢遺址,這就是令世人震驚的牛河梁第二地點。如今,牛河梁第二地點已經罩上了橢圓形的鋼結構保護棚。據講解員介紹,這個剛落成不久的展館由清華大學建築研究院聯合英國皇家建築師協會共同設計,造型別具一格,展館的燈光開啟時,在夜空俯瞰,就像是一塊通體發光的玉豬龍。

在館內,我們看到6個原始建築單元沿東西方向鋪開,包括四冢二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的一壇一冢。石壇呈圓形,由淡紅色圭狀石樁砌成十分規整的同心三重圓圈,每層台基由外向內層層高起,頂上鋪石。這座祭壇與主冢緊鄰,在整個墓地中的地位最為重要。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馮時發現,這三重圓圈的直徑關係與《周髀》復原的蓋圖幾乎完全一致,應當是迄今所見史前最完整的蓋天宇宙論圖解。緊鄰石壇是一座方形冢,冢的中心是一座設有方形冢台的大墓,這種墓葬的形制很特別,墓下埋人,墓上封土砌石,再由經過加工的石塊砌出冢界,學界稱其為「積石冢」。後來發現的紅山墓葬也都是此種形制。有趣的是,如果將石築方台與一旁的圓形石壇放在一起,就是「天圓地方」的象徵。馮時進一步推測,這也許就是古人祭祀天地的場所,也是後世圜丘與方丘的雛形。

更令考古工作者驚嘆的是,在牛河梁主梁的東北端,發現了一座紅山文化時期的女神廟。經過考古發掘,我們可以看到一座平面呈「亞」字形的半地穴式房址。人們在這座面積相當於一座房子的遺址內,發現了一尊泥塑女神頭像,仰面朝天,面頰豐滿,嘴角微揚,眼眶內嵌的玉片讓人感到目光炯然,極富美感和生命力。那麼這尊塑像代表的是自然神還是祖先神?在蘇秉琦看來,這尊神像是模擬真人塑造,應當是紅山人的女祖。考古學家郭大順也據此表示,牛河梁女神廟發現的重要意義在於,不僅發現了明確的廟宇,更發現了廟內供奉的神像,它已具備宗廟雛形。這改變了中國奉祀祖像的宗廟從上古到近古迄無例證的狀況。牛河梁這種壇、廟、冢三合一的獨特組合引起了人們的無限遐想。紅山人祭祖、祭神、祭天是否同時存在?這與中國古人「郊」、「燎」的祭祀傳統有何關係?這些謎題都等待學界發現和解讀。女神廟及積石冢群的發現,說明我國在5000年以前就已經進入較為高級的社會組織形式,這一發現把中華文明史提前了1000年,中華文明的初曙在這裡冉冉升起。

農業經濟為文化興起奠定基礎

在西遼河流域,數以千計的紅山文化聚落遺址和規模宏大的祭祀遺迹向我們昭示著史前先民生產、生活的歷史。很多人會問,在5000年前的史前社會,先民如何在酷寒的東北地區生活?

近年來,日益興起的環境考古學研究為我們找到了答案。事實上,在距今7000—6000年左右,地球正處於全新世氣候的適宜期,西遼河流域的氣候與植被迥異於現在,胡桃楸和樺樹組成的闊葉林覆蓋著這片土地。在溫暖濕潤的氣候中,趙寶溝文化孕育、發展,為後來紅山文化的興起準備了條件。

直到距今6500年左右,中國北方出現了波動性的降溫。此時海平面下降、湖泊乾涸,闊葉林逐漸減少,針葉樹種繁盛起來。同時,便於直接採集的動植物資源減少。學者推測,人們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下通過採集、漁獵的方式獲取食物,為了繁衍生息,原始農業開始興盛起來。

在赤峰市博物館,我們看到一組紅山文化時期的生產工具。在紅山文化之前的小河西文化時期和興隆窪文化時期,生產工具多為石鏟,到了紅山文化時期,出現了更為精緻的窄柄弧形石耜,類似於現在的犁,鬆土效率比之前大大提高。此外,紅山文化時期還出現了成組的磨盤和磨棒,用於研磨穀物。

對此,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國祥表示,紅山文化中期以後,出現了配套的掘土、收割、加工農具,這表明紅山文化時期的農業經濟有了顯著發展,已經趨於成熟,為人口的迅速增長奠定了基礎。

近年來,考古工作者利用植物考古學研究紅山時期的農業經濟狀況。我們來到位於赤峰學院的植物考古實驗室,該校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孫永剛正帶領學生利用浮選法辨識史前植物遺存。土壤中的植物種子很容易炭化腐蝕,而經過炙烤的植物炭化遺存卻可以歷經千年而不朽。所謂浮選法,是通過水的浮力將土壤和植物迅速分解,從而獲得植物種子的炭化遺存,再通過顯微鏡的觀察辨認出其種類。

孫永剛告訴記者,2009—2010年,考古隊對魏家窩鋪遺址進行考古發掘過程中,他們每發現一處遺迹,就採集一份浮選樣品,先後共採集浮選土樣127份,在這些樣品中發現了部分粟和黍等農作物遺存,從粟和黍的籽粒大小、性狀特徵看,屬於栽培種,這說明農業在紅山文化生業方式中佔有一定地位。

21世紀以來,浮選法的普遍運用使學界對粟和黍的起源有了進一步認識。在距離魏家窩鋪遺址不遠處,距今8000—7500年的敖漢旗興隆溝遺址中,考古工作者也發現了粟和黍的植物遺存,這是目前歐亞大陸上所發現的具有直接測年數據的最早的小米遺存。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趙志軍認為,這證明興隆溝的先民已經開始種植粟和黍等農作物,1000年後的紅山先民繼承了這種生產方式。北方旱作農業的起源和形成過程漸漸明朗起來。這項重要發現在2015年舉辦的第二屆「世界考古論壇」上獲得了考古研究成果獎。

不過,有學者也提出,西遼河上游地區的生業形態與中原地區有著顯著不同,西遼河上游地區位於蒙古高原、東北平原和華北平原的三角地帶,是一處典型的生態環境過渡帶。在紅山文化的很多遺址中還能看到用於狩獵的石鏃。在魏家窩鋪遺址的浮選中,也發現了大量的魚骨和部分動物骨骼,這說明漁獵、採集也是紅山先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陶器見證文化傳承與演變

經過幾十年的努力,考古學家根據發掘資料構建出西遼河上游地區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框架體系,已經正式命名的考古學文化包括小河西文化、興隆窪文化、趙寶溝文化、富河文化、紅山文化、夏家店下層文化和夏家店上層文化。在沒有文字留存的史前時代,了解文化的面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同的文化之間有怎樣的存續關係?它們之間如何影響?考古工作者在深埋於地下的遺迹與遺物中尋覓著答案。

在先民留下的種種遺物中,陶器的使用周期短,紋飾變化明顯,是反映不同考古學文化面貌的重要證據。自舊石器時代以來,中國大陸南方與北方就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石器技術譜系。華中至華南一帶發現的初期陶器多為圜底釜,而東北部至遠東地區則盛產平底筒形罐。

在赤峰學院紅山文化中心陳列館裡,擺放著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蒙古工作隊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在赤峰地區發掘的成果。在這裡可以看到很多極具區域特色的筒形罐。這些筒形罐多以平坦的泥板為底,再用泥圈層層套接成罐形,為加固器壁、增大摩擦力,同時出於美觀考量,先民在罐身上施以各種紋飾,最常見的是一種「之」字形紋飾。考古工作者通過復原實驗了解到,手持一薄片狀的工具在未乾的陶胎上連續壓印即可呈現出這種紋飾。這種「之」字紋飾最早出現在興隆窪文化中期,至晚期已成為興隆窪文化的主要紋飾,並一直延續到趙寶溝文化、紅山文化時期,成為紅山文化陶器的典型紋飾,其影響波及東北地區,甚至遠到日本列島、朝鮮半島等遠東地區。

有經驗的技師很容易就能通過紋飾分辨出陶器所屬的考古學文化。帶領我們參觀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技師王東風說,興隆窪文化、趙寶溝文化和紅山文化的「之」字紋飾很相近,但也有細微的區別。如興隆窪文化晚期的筒形罐壓痕較直,而紅山文化陶器的弧線較多,且後期出現了網格紋。

在陳列館的紅山文化展區,還陳列著一種有別於「之」字紋筒形罐的陶器——泥質紅陶缽。經過歲月的磨洗,仍可以清楚地看到紅色器身上一道道短而斜的黑彩,這些優美的圖案是用天然礦物質描繪後再入窯焙燒而成的。

劉國祥告訴記者,彩陶是紅山文化最富代表性的施紋工藝,它不僅廣泛應用於日常生活的器物,也用於祭祀的禮器。比如在一些紅山文化的積石冢邊,就埋有一排排無底的彩陶,它們起到烘托莊嚴氣氛的作用。彩陶工藝還被用在陶人製作上,眼球是小圓片,塗黑彩燒制之後嵌入眼眶之中。總的來說,紅山文化對於彩陶的應用在整個中國新石器時代很具有代表性。

考古工作者發現,這種彩陶紋飾與仰韶文化的後岡類型極為相似。劉國祥說,在遼西地區早於紅山文化的小河西文化、興隆窪文化、富河文化和趙寶溝文化中均未發現彩陶,紅山文化彩陶的出現無疑是吸納了黃河流域彩陶因素的結果,紅山文化的彩陶工藝技術最有可能是由後岡一期文化傳入遼西地區的。不過,紅山文化典型的彩陶紋飾,如平行線紋、單勾紋、雙勾紋、勾連紋、垂弧紋、菱形格紋等,都可以在興隆窪文化和趙寶溝文化的陶器紋飾中找到根源,這說明彩陶的演變也深受本地固有文化傳統的影響。

而到了小河沿文化時期,印有「之」字紋飾的筒形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印有繩紋的鼓腹罐;燒制黑彩的技藝也逐漸被淘汰,人們開始直接用礦物質在陶器上繪製紋飾,一種圖案更為繁複、精緻的彩繪陶器就出現了。

但是,從興隆窪文化單一的筒形罐,到紅山文化時期筒形罐與彩陶器共存,再到夏家店下層文化的盂形鬲,直至春秋戰國時期的燕文化仍然可以尋找到當地早期筒形器的影子。文化基因如何傳承與變異,並且碰撞出火花,可以從陶器的演變中窺見一斑。

區域文化間的文明火花

具有仰韶文化因素的彩陶與具有細石器文化特徵的陶器同時存在,這是紅山文化一個極為重要的特徵,也是了解中華文明起源脈絡的一把鑰匙。不同地域、不同特色的文化如何碰撞、融合,最終匯聚成璀璨的中華文明?中原地區和東北地區的文明有何關係?當考古學家將手電筒照向長城以北的遼西地區,謎底漸漸浮現。

早在20世紀30年代,考古學家梁思永就已經意識到紅山文化具有南北文化雙重特性,在長城南北沿邊文化接觸區域進行考古發掘,進而將上古史與考古學進行對比研究是梁思永一直計劃卻未能完成的夙願。

後來,蘇秉琦將遼河流域考古工作放在了重要地位。蘇秉琦在1985年召開的山西省侯馬晉文化學術研討會上寫下詩作:「華山玫瑰燕山龍,大青山下斝與瓮。汾河灣旁磬和鼓,夏商周及晉文公。」詩中「華山玫瑰」和「燕山龍」分別指的是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和紅山文化的代表性因素,象徵著中國古文化的兩個重要區系。

遼河文明與黃河文明究竟如何發生作用?隨著20世紀以來紅山文化研究的不斷推進,這一線索也越來越清晰。蘇秉琦認識到,仰韶文化與紅山文化在距今6000年前各自從自己的祖先衍生或裂變出優生支系,它們在河北北部的桑乾河上游相遇,在大凌河流域重合,產生了以壇廟冢為象徵的文明火花,後南下在四五千年間於晉南與來自四方的其他文化相聚,共同形成中國本土的基礎。

在距今約5000年左右,西遼河流域的環境轉向乾冷,一度繁榮的紅山文化急劇衰落,取而代之的是小河沿文化。紅山文化昔日的光輝雖已沉埋於地下,但它的基因卻早已注入文明的主動脈,為中華文明的最終誕生積蓄了力量。

紅山文化時期歐亞大陸交流顯著

作者:田廣林 梁景欣

歐亞大陸是人類文明的故鄉,世界上最早出現的幾支原生文明都集中在這裡。目前已有的歷史學和考古學知識告訴我們,在歐亞大陸的西部和東部,有著差不多同樣悠久的歷史。古代西亞、古代印度、古代埃及和古代中國,代表了世界最早的農業文明。其中,西亞地區最早培育了小麥和大麥,馴化了馬和羊;而古代的中國,則是世界水田稻作和旱地粟作農業的原生產地。

在歐亞大陸腹心地帶的北緯40o—50o之間,存在著一條西起多瑙河、東達黑龍江、橫貫歐亞大陸的狹長草原地帶。這片廣袤無垠的草原,既少有浩瀚無垠的流沙大漠,也沒有過多的崇山峻岭,因此成為人類歷史上最早開闢和利用的溝通世界東西往來的天然草原通道。我國的新疆、青海、甘肅、寧夏、內蒙古和東北三省處於這片大草原的東段。而紅山系列文化集中分布的燕北遼西一帶,則地處歐亞大陸草原的東南邊緣,瀕臨北太平洋西岸,屬於聯結世界東西、溝通東北亞南北的文明交匯區域。日益增多的考古新發現表明,早在紅山文化時期,中國北方的遼海地區就與西亞、北亞等地有著十分密切的互動和文化交往。

陶器見證史前歐亞文化交流

史前歐亞草原東端一帶與西方世界的文化交流,首先可以通過觀察紅山文化陶器獲得例證。在距今8000—5000年的興隆窪文化、趙寶溝文化和紅山文化遺存中,曾經長期流行著源於東北地區的壓印紋平底筒形陶罐。有關研究人員注意到,這種類型的壓印紋平底筒形罐不僅普遍存在於歐亞草原通道東端的中國東北三省、內蒙古自治區東南部等地區,同時還經常發現於長城沿線內蒙古中南部約五六千年前的王墓山坡下類型和海生不浪文化遺存。不僅如此,在位置更靠西的俄羅斯米努辛斯克盆地、新西伯利亞、托姆斯克、阿爾泰等地4000年前後的早期青銅時代遺存也常有發現。據考古學家林沄研究,上述於葉尼塞河和鄂畢河中上游一帶發現的平底筒罐,無論是器形還是紋飾,都接近於草原東端紅山文化的筒形罐。林沄還進而根據米努辛斯克盆地年代更早的阿法納羨文化陶器上的紋飾與東北地區的興隆窪文化、趙寶溝文化、左家山一期文化和小珠山下層文化的親緣關係,認為這些草原東端文化因素的西漸,甚至始於比紅山文化更早的時代。

20世紀7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蒙古工作隊在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境內的紅山文化遺址中,發現一件約5500年前後的紅山文化晚期大型細泥紅陶彩繪平底筒形罐,其器體造型鮮明地體現著史前東北地區根深蒂固的土著文化傳統,但器表卻繪有分別來源中亞一帶的菱形方格紋、黃河流域仰韶文化的玫瑰花紋和西遼河地區本土的龍(麟)紋。蘇秉琦認為,這是5000年前亞洲東西和中國南北幾種生命力旺盛的古文化在遼西地區交流匯注的典型例證,意味著五六千年前的遼西一帶曾是西亞和東亞文化的交匯地帶和熔爐。

在紅山系列文化集中分布的燕北遼西一帶,還經常出土與東北平底筒形罐並存的石質容器,目前已發現80餘件。就其年代和文化性質而言,主要流行於距今8000—5000年的興隆窪文化、趙寶溝文化和紅山文化。基本器類包括平底筒形罐、尖圜底或平底提斗式杯、有孔帶鋬或直口平沿杯和各式碗等。

學術界注意到,這種史前石質容器除了燕北遼西地區,既不見於史前的長江流域,也鮮見於中原地區,但在長城地帶的內蒙古中部和西部、寧夏、甘肅和新疆等地的青銅時代遺存中,卻屢有發現。其中,20世紀60年代在新疆阿爾泰山南麓的克爾木齊墓葬群一次性出土的石容器便多達30件。儘管其年代偏晚,但卻耐人尋味。如果我們把搜尋的目光沿著長城走向連線向西推移,就會發現,歐亞大陸另一端的西亞地區,似乎有著更為悠久厚重的石質容器使用傳統。據報道,在兩河流域扎格羅斯山地發現的9000年前的耶莫文化遺存,曾出土總數多達近千片的石質容器殘片,其中可復原者350件以上。這些石質容器均用大理石製成,主要器類有形同倒椎體的尖底侈口器、半圓或橢圓形碗、折腹碗等。在年代稍晚的馬扎利亞遺址,也曾發現10餘件用大理石、石灰石和雪花石製成的石質容器。到了8000年前後的薩瑪臘文化時期,西亞地區的石質容器更形發達。這一時期的石質容器不僅數量眾多、品類豐富,而且製作十分精細。在薩瑪臘一期文化的一座墓葬中出土的石質容器竟有十幾件之多。如果我們把西亞地區發達的史前石質容器遺存、紅山文化發現的石質容器與中國北方長城地帶的新疆、甘肅、青海和內蒙古地區中西部地區的發現綜合起來觀察,便不難看出反映在石質容器上的史前中西之間的互動和文化往來。

中國史前已有盤腿坐姿人像

史前世界東西之間存在文化交往的事實,還可以從近年紅山文化遺存中發現的人形盤腿坐姿造像中得到進一步證明。目前在紅山文化遺存中發現的人形造像,已有數十例之多。從材質上說,主要有玉雕、石雕、陶塑和泥塑;從形態上說,既有立像,也有坐像,猶以坐姿造像發現的數量最多。坐的姿式涵蓋了當今社會所能見到的屈腿盤坐、垂腳高坐、屈膝跪坐、伸腳踞坐乃至伸腿箕踞等各種姿態。其中,在遼寧喀左東山嘴、建平牛河梁、內蒙古赤峰敖漢興隆溝三處遺址發現的盤腿坐姿造像,都是具有準確出土地點和層位關係的科學發掘品,而敖漢興隆溝發現的坐姿人形陶像,則是目前發現的所有坐像中,體態最完整、學術價值最高的一尊。

以往的文化史常識是,秦漢以前中國傳統的正坐姿式是兩膝著地,腳掌朝上,臀部附著其上的跪坐。戰國之際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始有垂腳高坐之俗。漢代以後,隨著佛教的傳入,佛教稱之曰結跏趺坐的屈腿盤坐才漸次在中國境內流行。這樣的知識體系,在中國傳統的觀念文化中,可謂根深蒂固。

東山嘴、牛河梁、興隆溝等地紅山文化遺存中盤腿坐姿人形造像的普遍發現,確切地證明早在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和佛教傳入中國3000年之前,垂腳高坐和屈腿盤坐等正坐姿態就已經在中國北方的遼海地區廣泛流行,從而顛覆了以往長期流行的中國古代屈腿盤坐的體態姿式來源於南亞次大陸的說法。值得注意的是,紅山文化遺存中發現的盤腿坐姿人形造像,是目前世界範圍內見於公開報道的盤坐塑像,而在南亞次大陸一帶,至今尚鮮見早於紅山文化盤腿坐姿造像的報道。

綜上所述,古代中國與外部世界的交通往來,絕不始於漢代。早在五六千年以前的紅山文化時期,歐亞大陸草原通道東西之間的交流往來就客觀存在。中國北方長城地帶相對開放的地理區位和世界東西、中國南北先進文化的交流匯注,正是紅山文化於5000多年前在全國範圍內領先一步,較早進入初級文明社會的先決條件。

(作者單位:遼寧省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協同創新中心)

深入發掘紅山文化重要價值

作者:孫妙凝

經過多年的發展,紅山文化研究不斷走向深入,人才隊伍逐漸壯大,研究機構也相繼成立。2015年12月22日,由遼寧師範大學主辦,遼寧省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協同創新中心、遼寧師範大學歷史文化旅遊學院承辦的「五千年文明見證——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學術研討會」在大連召開,來自國內外30餘所高校及科研院所百餘位專家學者出席了會議。記者親歷會議現場,了解了紅山文化的最新研究動態。

紅山文化已進入初級文明社會

自彩陶與細石器共生並存的紅山文化發現以來,人們逐漸認識到,地處遼西的紅山文化同樣是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會學者認為,應當在中華文明起源的整體框架下進一步深入研究紅山文化。遼寧師範大學黨委書記宮福清表示,根據最新的研究成果,在目前發現的史前考古學文化中,遼海地區的紅山文化和江淮一帶的凌家灘文化,都是可以直接見證中華五千年文明歷史的重要史前遺存。宮福清說,作為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協同創新中心的牽頭單位,遼寧師範大學有責任和義務為國內外的學術同行做好搭建學術平台、提供科研便利等服務性工作。

紅山文化研究是東北地區考古的一大重點。吉林大學文學院副院長趙賓福告訴記者,紅山文化是在東北地區發現的比較早的考古學文化,與中原地區同時期的考古學文化相比,紅山文化率先在全國範圍內跨入了文明門檻。加強紅山文化的研究可以帶動或推動整個東北地區考古學的發展,同時對於中國文明起源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有關紅山文化與初級文明社會的問題,是與會學者普遍關心的議題。考古學家郭大順從傳世文獻與考古資料互證的角度出發,重點討論了紅山文化與「五帝」的關係。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國祥通過分析牛河梁遺址第十六地點四號大型墓,認為紅山文化晚期已經形成獨尊一人式王權,說明在紅山文化晚期,初級文明社會已經到來。

此外,近年來紅山文化人像這一考古發現引起了學者熱烈討論。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仁湘通過大量實例分析,從造型藝術的角度解釋了人像和神像的不同特色。王仁湘以紅山文化出土的大量陶質、泥塑和石質人像為例,分析了先民製作神靈的簡化圖形,提出我們應重視史前時代器物上人物表情所傳達出的信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高江濤根據紅山文化遺址考古發掘出土的人形塑像特點進行分析研究,認為紅山文化出土的人形塑像分為祖神與巫覡兩類,且以祖神為主。

重視不同文化間的交流與互動

中國北方長城地帶處於相對開放的地理區位,世界東西、中國南北的先進文化都曾融匯於此。紅山文化時期,歐亞大陸東西之間草原通道的早期開闢與中國南北之間的文化交流,也是此次會議聚焦的熱點問題。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趙志軍依據科技考古的最新研究成果發現,小米起源於中國北方,通過中國北方地區的草原通道向外傳播。他提出,至遲在4500年前,黍已經傳播到了中亞地區,並繼續向西傳播,最終到達歐洲。這是史前世界文化交流的明證。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王子今表示,交通條件對文明進程起到了推進作用。北方草原和東方海域共同為交通提供了便利條件。孕育於黃河、長江兩大流域的文明通過這兩個方面實現了外際交流,形成了大致呈「┐」形文化交匯帶。紅山文化正處於這個文化交匯帶的拐點,在文明史和交通史中佔據重要地位。

遼寧省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協同創新中心主任田廣林表示,近年來紅山文化考古新發現表明,中華文明起源的內在機制不僅是區域性的文化和社會自身內部發展、演化與升華的產物,也是吸收、融匯外部世界各種文明因素的結果。

紅山文化與同時期其他文化的比較研究也受到多位學者的關注。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魏堅通過分析一支約與紅山文化同時期的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廟子溝文化,提出地處黃河流域以北的黃旗海地區早在距今約5000年之際,就開始跨入中華文明的門坎。貫通人神的紅山玉

作者:孫妙凝

中國的玉文化源遠流長。中國境內最早的玉器發現於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興隆窪遺址和遼寧省阜新市查海遺址,距今約8000年。中國新石器中晚期,紅山文化和良渚文化南北輝映,共同創造了璀璨的玉文化,為後世玉器的製作和使用奠定了基礎。「以玉為葬」是紅山文化的典型特徵。近年來,勾雲形玉器、玉豬龍、玉人等一批極具神秘色彩的玉器在紅山文化墓葬中被發現,這使人將其與祭祀、禮儀、巫術等活動聯繫起來。

紅山玉龍獨樹一幟

相對於以琮、璧、鉞為主要玉器群的良渚文化,紅山文化豐富多姿的動物形玉器獨樹一幟。在動物形玉器中,龍形玉器又是最為風姿特殊的一種。

在國家博物館裡,有一件龍形玉器常年吸引著往來遊客的目光,它便是有著「中華第一龍」美譽的紅山玉龍。細看這件玉龍,通體呈墨綠色,瑩潤光滑。與人們熟知的龍造型不同,它無爪無麟,形狀如同一個字母「C」。玉龍項背上飄揚的長鬣最是醒目,昭示著騰然欲飛的氣韻。

這件玉龍於1971年在赤峰市翁牛特旗賽沁塔拉出土。無獨有偶,在這片孕育文明的土地上,還出土了另一件同樣價值連城的紅山文化玉器——黃玉龍。碧玉龍和黃玉龍都是當地農民發現的,命運卻不盡相同。碧玉龍被發現後很快就送進了博物館,歷經名家之手,此後享譽中外。而黃玉龍發現於新中國成立初期,多年未遇伯樂,在農民的手中歷經輾轉,未被重視,後經蘇秉琦鑒定才被正名,可謂歷盡坎坷。如今,黃玉龍被陳列在赤峰市翁牛特旗博物館,向世人講述著紅山文化的璀璨輝煌。

在紅山文化玉龍中,更為常見的是豬首龍,它形如玉玦,首大體肥,獠牙外露。在牛河梁第二地點四號墓,出土了兩件豬龍形器,它們並排倒置於墓主人胸前,可見有神器之用。

為什麼在同一種文化類型中,出現了兩種造型迥異的玉龍?從「C」形龍到豬首龍,中間是否存在演化關係?這些問題引起了學者的熱烈討論,時至今日仍是眾說紛紜。曾有學者提出,兩個類型龍的原型都是豬首。隨著時間的推移,「熊首說」、「鹿首說」等猜想紛紛湧現。也有學者求之於古文獻,認為玉龍的造型靈感來自幼蟲變化長大的過程。

無論龍的造型出自哪裡,它對後世的龍形玉器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有學者曾將紅山玉龍與殷墟婦好墓出土的玉龍作過對比,發現它們在很多地方具有相似性,比如前吻突出而扁,穿孔位置相似。這些都是紅山玉龍在後世延續的佐證。考古學家孫機曾表示,商代玉器的龍紋是以紅山文化的蜷體玉龍為祖型。紅山玉龍可成為追溯文明起源和傳承的重要線索。

動物形玉反映紅山文化漁獵傳統

除了玉龍以外,玉箍形器也是紅山玉器中的一種獨特器型。這種玉箍形如倒置的馬蹄,一端斜口,一端平口。目前,一部分考古發掘所見的玉箍形器被置於墓主人頭骨之下,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束髮器,也有學者認為,它是撮取穀物的用具。近來,一種更有影響力的說法認為,這種玉箍形器與牛河梁遺址無底筒形器有著相同的功用,即貫通天地的禮器。這些觀點還需更多的資料加以證實。

紅山玉器中,更為神秘的是勾雲形玉器。這種玉器多出於大、中型石棺墓內,呈平板狀,中部有一道或兩道如勾雲般盤卷的鏤空。關於這種盤旋的鏤空的象徵意義,有人認為是蜷體玉龍,也有人認為其造型源於鳥或獸,還有人認為它與彩陶花紋中的卷勾紋類似,是受仰韶文化花卉紋影響而產生。但由於材料的不足,每一種猜測都有弱點。近來有學者提出另一種可能,認為這種勾雲形玉器的造型並非對某種工具或動物的直接模仿,而是多種造型的融合,是一種用於溝通神靈的祭祀用具。

在典型器型以外,多姿多彩的紅山文化動物造型玉器極為引人注意。目前,可以辨認出的玉雕動物題材有熊、虎、豬、鷹、龜和魚類。根據環境考古學研究,紅山文化時期西遼河流域屬於闊葉林和針葉林混交的森林草原地區,漁獵是當時的重要生產方式。這些動物題材玉雕的出現,反映了東北地區漁獵文化傳統。

紅山文化晚期已形成玉禮制系統

在古人的觀念里,玉與「禮」有著密切的聯繫,王國維曾釋「禮」為「象二玉在器之形」。這在紅山文化考古發掘中得到了印證。

隨著牛河梁紅山文化積石冢發掘工作的展開,學者發現,紅山文化的葬俗十分特別,他們以葬玉器為主,不葬或很少葬陶、石等器類。在考古學家郭大順看來,紅山文化「唯玉為葬」的葬俗證明了玉器確是最早的禮器,而且清楚地表明「唯玉為禮」才是「禮」的初意。

考古工作者發現,紅山文化墓葬中出土玉器的數量、種類和組合與墓葬的規模及形制密切相關。據統計,在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第三地點、第五地點、第十六地點的上層積石冢內的66座石棺墓中,大型石棺墓內隨葬玉器件數一般為7—20件,小型石棺墓內隨葬玉器件數為1—5件,此外,有29座小型石棺墓內未隨葬玉器。可見,隨葬玉器能夠反映墓主的級別高低,其使用已經形成了一套固定制度。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國祥認為,至紅山文化晚期,以牛河樑上層積石冢內石棺墓出土成組玉器為代表,玉禮制系統真正形成,這是目前能夠確認的中國最早的禮制形態,也是牛河梁遺址出土紅山文化玉器的核心價值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紅山文化積石冢不僅是死者的埋葬之所,同時也是生者舉行祭祀活動的所在。學者據此推斷,埋藏於積石冢內的玉器也不僅是隨葬禮器,同時也應有通神之功用。玉禮器的主人極有可能兼具「巫者」和「王者」的身份。

與「唯玉通神」密切相關的是,紅山玉在製作工藝上十分注重玉自然特性的發揮,在探討紅山玉製作工藝時,郭大順表示,紅山玉堅持以通體光素為基本風格,盡量不留稜角和製作時的痕迹,紋飾簡潔慎重,顯示出紅山人對玉的特殊信仰和寄託。

總的來說,紅山文化晚期,社會內部產生分化,等級制度確立,是玉禮制系統形成的先決條件。

用考古學成果 印證五帝時代

——訪遼寧省文物保護專家組組長郭大順

作者:孫妙凝

用考古資料復原中國史前史,實現古史傳說與考古資料的有機結合,是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一生追求的目標,也是他所創建的學科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五千年文明見證」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學術研討會上,考古學家、遼寧省文物保護專家組組長郭大順表示,隨著考古資料的不斷發現,將史前考古與古史傳說的五帝時代進一步整合已經逐漸成為可能。針對這個話題,記者採訪了郭大順先生。

《中國社會科學報》:蘇秉琦先生曾希望能將史前考古與古史傳說的五帝時代進行整合。您也曾寫過《追尋五帝》一書。您認為現有考古材料是否可以印證傳說中的五帝時代?

郭大順:關於五帝時代的歷史,文獻記載很少。目前,史前考古進展已經證明,中國歷史上確實存在五帝時代,儘管還無法與具體的人物相對應。如果文獻的記載可以由考古學成果來證明,那它就是有依據的。

蘇秉琦先生曾經對五帝時代的年代做過一些研究,以考古學分期與文獻記載的五帝時代階段劃分之間的對應最切中要害。在他看來,按照古史傳說,五帝的時代可分為兩大階段,黃帝至堯以前是第一階段,堯及其以後是第二階段。考古學上以距今大約5000年為界的仰韶時代晚期與龍山時代,即為五帝時代前期與後期的對應。如果遵照蘇秉琦先生的研究思路,從時空框架和時代特點這兩方面入手,就有望將史前考古與古史傳說的五帝時代作進一步的整合。

《中國社會科學報》:近些年來,對於紅山文化的研究不斷取得新的進展。這對於五帝時代的研究有何幫助?

郭大順:在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發現後,蘇先生在提出中華五千年文明曙光的同時,就將紅山文化及其與仰韶文化的北南關係作為以考古學為依據研究五帝時代歷史的一個突破口。在蘇秉琦先生看來,7000年前華山腳下的仰韶文化,沿太行山向北發展,與遼西大凌河流域的紅山文化碰撞,又同河套文化結合,三個原始文化結合在一起,又折回到晉南。華山、泰山、北方三個根在陶寺結合,這就是五帝時代的中國。

五帝時代是一個多區域多文化頻繁交匯的時代,其中又以紅山文化與仰韶文化的交匯為主流。五帝時代的時間框架確定後,其空間框架和時代特點,即諸部族和代表人物的分布地域,他們的活動軌跡和相互關係,就成為用考古材料復原五帝時代歷史的重頭戲。

隨著考古學成果的不斷積累,關於五帝時代主要部族的諸代表人物與考古學文化的對應也開始有線索可循。依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理論,各區系諸考古文化所起的作用是有主有次、此消彼長的。因此,分辨主要的考古文化和它們的中心遺址,並與史書所記的五帝時代代表人物相結合,可能是更為有效的方法。

關於五帝時代前期代表人物的活動地域,一般限於從中原地區尋找。不過老一輩史學家已注意到,古史記載的黃帝族的活動多與北方地區有關,如黃帝族非定居農業的「往來遷徙無常處」習俗,黃帝與炎帝、蚩尤戰於華北平原北部的涿鹿之野,以及周初封黃帝之後於薊等。紅山文化的考古新發現正為此提供越來越多的考古學證據,如近年考證紅山文化女神像為中華「共祖」的觀點,紅山文化為中華古文化「直根系」的觀點,遼河流域在中華文明起源進程中「先走一步」的觀點,紅山文化與仰韶文化的北南交匯導致規模宏大的祭祀建築群出現的觀點等。所以蘇秉琦先生說:「黃帝時代的活動中心,只有紅山文化的時空框架可以與之相應。」

《中國社會科學報》:對於紅山文化研究而言,未來還有哪些課題需進一步深入?

郭大順:現在紅山文化研究才剛開始。就牛河梁遺址而言,雖然它的研究和發現已進行了近三十年,但很多研究還比較初步。目前所知的16個地點的發掘工作還沒有全部完成。此外,2010年開始的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又在牛河梁遺址區內發現了27處紅山文化遺址。在牛河梁遺址區以外,也不斷有新的發現。這些都將為紅山文化研究提供新的材料,相關的田野考古有待繼續進行。

我們過去研究歷史比較側重於從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角度出發,對精神領域的發展和人與自然關係的考察比較忽略。在中國文明起源的初始階段,神權在社會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佔據了重要地位。所以要特別重視精神領域的研究。紅山文化的研究在這方面也需要加強。

為此,對於紅山文化的研究,還需要牢牢抓住祖先崇拜這一特色,這也是中國上古時期的核心問題。紅山文化的發現證明,中國古代對於祖先的崇拜可以上溯至5000年前,在紅山文化時期已相當發達。到了商代也有祭祀先公先王的傳統,比如考古工作者在殷墟的王墓里就發現了幾千座祭祀坑。《左傳》有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中國傳統的信仰就是崇拜祖先,這與紅山文化的精神一脈相承,一定要向前追溯。

紅山文化考古研究新進展

作者:孫妙凝

紅山文化遺存的發現始於20世紀初。1908年,日本學者鳥居龍藏在紅山後一帶發現了新石器時期的史前遺存。1921年,瑞典人安特生在遼寧省錦西縣沙鍋屯洞穴遺址進行發掘,其發現中包含了紅山文化及小河沿文化的遺存。人們對紅山文化的了解和認識由此拉開了序幕。

從20世紀30年代起,紅山文化的相關遺存也不斷引起以梁思永為代表的中國學者的注意。20世紀50年代,尹達在其專著中專門分析了紅山後遺址,並正式提出了「紅山文化」命名。這種獨特的考古學文化面貌由此正式被確立。

新中國成立以來,紅山文化的發現與研究不斷走向深入。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遼西地區紅山文化壇、廟、冢的發現,加深了人們對紅山文化的認識。學界由此提出了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起源關係的課題。紅山文化研究進入了全新的階段。

進入21世紀以來,紅山文化的考古工作仍然不斷有新的創穫。在田野考古方面,敖漢興隆溝遺址第二地點、赤峰魏家窩鋪、上機房營子遺址、朝陽小東山遺址的發掘都不斷有新的發現。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考古工作者在調查興隆溝遺址時,發現並復原了一尊高55厘米的整身陶人像。這是目前所知第一尊也是最大的一尊能夠完整復原的紅山文化晚期整身陶人,在中國同時期的史前考古材料中十分罕見,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第三期紅山文化聚落形態考古研究所取得的重大成果。

牛河梁遺址的田野考古工作也取得了很多新成果。2012年,由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寫的《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發掘報告(1983—2003年度)》正式出版,這是紅山文化研究史上的里程碑。

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吳炎亮告訴記者,就遼寧地區而言,紅山文化的發掘和研究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首先,遼寧省紅山文化的遺址點到底有多少,在什麼地方,目前保存狀態如何,這些「摸家底」的基礎工作有待繼續開展。其次,老一輩考古工作者在遼寧朝陽地區發現了壇、廟、冢相結合的遺址群,但這裡還沒有發現相對應的聚落遺址。朝陽地區紅山先民的生活怎樣,與赤峰地區紅山先民有怎樣的種屬關係,還是未解之謎。最後,牛河梁遺址出土了大量的紅山文化玉器,其玉料來自何方,用什麼工具加工,這些學術問題有待考古工作者進一步解決。

此外,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對杖房川、二道窩鋪、老牛槽溝、哈拉海溝等遺址進行的調查和發掘,以及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與通遼市科左中旗文物管理所對哈民忙哈史前聚落遺址的發掘,也為研究和豐富紅山文化內涵提供了重要材料。

紅山文化不僅象徵著中華文明的初曙,在世界文明中也是一個燦爛的奇蹟。目前,紅山文化的聯合申遺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2012年,內蒙古赤峰市紅山後遺址、魏家窩鋪遺址與遼寧省朝陽市牛河梁遺址共同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2014年6月,朝陽市政府與赤峰市政府在牛河梁聯合簽訂了《紅山文化遺址聯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備忘錄》。這標誌著紅山文化遺址申遺工作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兩市將力爭在2018年前成功申遺。紅山文化遺址的保護、考古、展示是當地文物工作者和考古工作者的當務之急。

紅山文化已進入文明時代

——訪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國祥

作者:孫妙凝

近年來,遼西地區史前考古工作不斷走向深入,使得我們能夠從更新的視角探索遼西地區文明化進程,進一步論證紅山文化是否進入文明時代這一重要學術課題。那麼,紅山文化在何時進入了文明社會?有何具體特徵?記者就此採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國祥。

重大社會變革成為節點

《中國社會科學報》:紅山文化的考古發掘及研究經歷了幾十年的歷程,積累了豐富而寶貴的考古材料。根據這些材料,您提出了紅山文化已經進入文明社會的論斷,這是基於何種方法?現有的考古材料如何證明這一點?

劉國祥:張光直先生的《論「中國文明的起源」》一文,對如何研究文明起源的方法提出了十分重要的意見。他的研究方法對探索遼西地區的文明起源具有重要借鑒作用。通過對遼西地區不同階段的考古學文化特徵予以總結分析,可以確定遼西地區史前社會發生質變的階段。

紅山文化之前,該地區史前文化的發展經歷了興隆窪文化和趙寶溝文化兩個重要階段。紅山文化之後,以小河沿文化為代表,該地區史前文化的發展經歷了重要的轉型期,為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崛起及嶄新文化面貌的出現鋪平了道路。從聚落形態、經濟形態、埋葬習俗、原始宗教信仰、手工業分化及技術水平、文化交流等諸多特徵看,公元前3300—前3000年左右的紅山文化晚期晚段是一個重要的分界線,與小河西文化、興隆窪文化、富河文化、趙寶溝文化相比,遼西地區史前社會發生了重大變革,應為探討該地區是否進入文明時代的重要節點。

此外,從紅山文化的遺址分布、房址形制和聚落布局、祭祀性遺址的分布和布局、農業和手工業生產等方面也可以看出,紅山文化晚期晚段的遼西地區史前社會發生了重大變革,已經步入初級文明社會。

《中國社會科學報》:紅山文化歷經1500年之久,它何時進入了文明社會?有什麼具體特徵?

劉國祥:紅山文化分為早、中、晚三期。早期階段是在距今6500—6000年左右,代表紅山文化的孕育和形成期。在早期晚段,通過吸納中原地區的文化因素,紅山文化在遼西地區正式形成。中期階段是在距今6000—5500年左右,這是紅山文化全面發展的階段,開創了遼西地區新石器時代文化發展的繁榮期。晚期階段是在距今5500—5000年左右,紅山文化的發展進入鼎盛期,社會內部發生了重大變革。

紅山文明形成於紅山文化晚期晚段,距今約5300—5000年,遼西地區率先跨入文明的門檻,成為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中的重要部分,對中原地區的古代文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紅山文化與紅山文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紅山文明是遼西地區新石器時代文化在紅山文化基礎上發展的高級階段。其特點是出色傳承、廣泛吸納、博採眾長、凝聚精華;其主要標誌:一是以建築和玉雕為代表的高等級技術能力的出現;二是等級制度確立,玉禮制系統形成,特權階層出現;三是公共信仰和祭祀禮儀系統成熟,以祖先崇拜、天地崇拜、龍圖騰崇拜最具代表性。紅山文明所揭示出的社會管理體系是神權和王權的統一。

農業發展為文化興盛提供保障

《中國社會科學報》:農業生產的發展對於紅山文化進入文明社會有何影響?

劉國祥:紅山文化中、晚期,農業經濟佔主導地位,漁獵—採集經濟依舊十分發達,穩定而富足的食物來源為人口的迅猛增長和手工業的分化提供了基本保障。

在小河西文化、興隆窪文化、富河文化、趙寶溝文化的經濟形態中,漁獵—採集經濟佔據重要地位。興隆窪文化時期農業經濟已經產生,旱作農業系統開始形成。趙寶溝文化時期農業經濟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為紅山文化的興盛奠定了重要物質基礎。

從生產工具看,從小河西文化至紅山文化,均發現成組的磨盤和磨棒,用作加工穀物的工具。紅山文化時期出現了磨製更加精細的寬身、窄柄、尖弧刃石耜,其實用功能顯著增強。在收割工具方面,從紅山文化中期以後,才開始大量出現磨製的長方形或桂葉形雙孔石刀。由此看出,紅山文化中期以後開始出現了配套的掘土、收割、加工工具,農業經濟的主導性地位得以確立。

從古環境資料看,內蒙古東南部和遼寧西部地區在距今6000年左右氣候轉暖,為紅山文化晚期農業經濟的繁榮和發展提供了客觀保障。此外,紅山文化細石器加工技術十分成熟,除常見的細石葉和石核外,三角形石鏃大量出現並廣泛使用,助推了漁獵經濟的進一步發展。

有鑒於此,我們認為,紅山文化時期的農業經濟雖然佔據主導地位,但漁獵—採集經濟依舊十分發達,兩者有機互補,開創出遼西地區前所未有的生業模式,成為紅山文化晚期社會變革的重要因素。

確立獨尊一人式王權

《中國社會科學報》:新世紀以來,學界對於認識紅山文化時期的王權形式有何新認識?是否有新的考古材料可以為之提供例證?

劉國祥:2002—2003年,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牛河梁遺址第十六地點進行了大規模發掘。紅山文化四號大型石棺墓(以下簡稱「牛十六M4」)的發現最為重要。該墓保存完整,墓葬形制別具一格,玉器的出土位置和組合關係明確,它的發現是探索紅山文化晚期獨尊一人式王權確立的重要例證。

這座墓葬的壙穴長3.9米、寬3.1米、深4.68米。石棺內壁長1.9米、寬0.5—0.55米、高約0.65米。石棺砌築精緻,是目前所發現的紅山文化規格最高的一座大型石棺墓。

從隨葬品來看,牛十六M4內隨葬品共有8件,其中玉器有6件,分別為玉環3件,鳳、人、斜口筒形玉器各1件,還有2件小型綠松石墜飾。隨葬玉人、鳳和斜口筒形玉器代表一種高規格的玉器組合關係,墓主人應是牛河梁遺址已發現的墓葬中生前社會地位最顯赫的人物。已有的研究結果表明,紅山文化積石冢不僅是埋葬死者的塋地,同時也是生者舉行祭祀活動的場所,牛河梁遺址集壇、廟、冢於一體,是紅山文化晚期規模最大的中心性祭祀遺址。被埋在積石冢石棺墓內的少數死者並非普通社會成員,生前應是掌管祭祀活動的祭司,同時也是掌管社會政權的統治階層,死後成為被祭祀的對象。從牛十六M4可以看到紅山文化晚期獨尊一人式王權的確立,它的發現對於客觀認識紅山文化晚期的社會結構和所處社會發展階段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

(2016-03-25 來源:環球視野-中國社會科學報)
推薦閱讀:

中華樂舞(下)--啟悟神傳文化的玄妙之門
中國文明的淵源——共同體
「不立文字」是中華文明的最高境界
中華文明五千年 ??中國五千年文明沉澱出的十大智慧!
秉承中華文化基因,效法自然存在根本。

TAG:文化 | 文明 | 中華 | 中華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