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這三年 | 【萬字重磅】中國製造三周年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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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今天,2015.5.19,《中國製造2025》正式對外發布,成為中國製造的統領性文件。它指向了一個十年之約,給出了中國強國之路。

圖 | 5.19日發布《中國製造2025》

三年來,中國製造從來沒有如此提氣。經歷了空前的概念大辯論、知識大傳播、藍圖大設計、示範大落地,工業興國已經成為一種輿論喜聞樂見的現象。「世界工廠」曾幾何時,被「扣在」中國的頭上。而這幾年,隨著各個國家表達對製造業的高度關注和搶回工廠的迴流趨勢,我們才發現,「世界工廠」其實是一個令人著迷的讚譽。

國家戰略反轉式樹敵

然而,在國際輿論環境上,「中國製造2025」卻經歷了曲線般的評價。

2015年,這是一個孔雀開屏、百花齊放的時代。德國工業4.0、美國「先進位造夥伴計劃AMP」、美國工業互聯網、日本的機器人計劃和隨後的社會5.0,在國際上交相呼應。猶如仰望夜空,滿天星河輝映,萬物競天的美好時代。

2016年,空氣開始瀰漫著國家競爭的氣息。美的收購庫卡,引起德國上下的恐慌,成為最為標誌性的轉向點。這一年晚些時候,位於柏林的德國墨卡托中國研究中心(MERICS) 推出了《中國製造2025:高科技霸權的崛起和對工業企業的影響》。MERICS是墨卡托(Mercator)基金會於2013年11月投資成立,專門研究中國問題的智庫。對中國,並不太友好。在這篇報告中,「70%的自主目標」被重點提及。在《中國製造2025》的「工業強基工程」中提到,「到2025年,70%的核心基礎零部件、關鍵基礎材料實現自主保障,80種標誌性先進工藝得到推廣應用,部分達到國際領先水平。」

圖 | 2025工業強基的自主保障目標

2017年2月美國商會開始發難,發布了《建立在本土保護上的全球野心》,對中國製造2025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和指責,大量引用了墨卡托報告的數據。墨卡托認為,中國政府正在通過內部或者半官方文件,來引導企業實現自主化目標,從而避免公開違反WTO規則。

圖 | 墨卡托給出的中國替代目標

中國官員已經聲稱這種替代目標,並不是官方政策。美國商會造的報告也意識到這一點,指出「中國政府表示,綠皮書及其設定的目標是不具約束性的」。

實際上,美國業界並不認可這樣的目標。美國商會報告中直接點名指出,「然而,中國的官員包括副總理馬凱,曾經公開支持綠皮書中的策略和方向。和其他標準文件一樣,綠皮書表達了中央政府的重點和目標。」

圖 | 時任副總理馬凱講話被美方轉引

(來自:China Daily)

這段ChinaDaily九月份發布的一條新聞,被美國商會報告當做證據,寫入其報告之中。

這意味著,美國人對於我們領導的講話,做了非常細緻的統計和分析。

2018年,隨著美國對外貿易強硬派的鷹派官員上位,特朗普對中國發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貿易關稅措施,《中國製造2025》的十大重點工程成為衝擊的焦點。

《洛杉磯時報》在2018年4月份的一篇報告中指出,美國強硬派代表萊澤希特在3月國會聽證會上,指責中國「明確地列出一些技術,將投資數千億美元,獲得技術,佔領世界」。萊澤希特繼續說,「如果中國統治世界,那對於美國就太糟糕了」。

在美國3月份出台的將近200頁的關於中國盜用知識產權的《301調查報告》中,重點討論的是以《中國製造2025》、《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年)》為代表的中國產業政策。

隨後美國學者亞當·西格爾(Adam Segal)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人人憎恨『中國製造2025』」?Segal對比後指出,中國2017年5月份出台的《網路安全法》,讓美國跨國公司頭疼至極,但這份報告在《301調查報告》中這都根本不是重點,僅僅被提到13次,「逆差」也只出現了一次,而 「中國製造2025」則出現高達116次。顯然,這才是它瞄準中國的最主要目標。

中國宏大的製造升級計劃,似乎是惹惱了全世界的政府,證實了他們的懷疑:中國政府並不是像那些外交家所說的那樣,在尋找一個雙贏的貿易關係。在中美競爭的時代,「中國製造2025」好像成為威脅美國全球領導地位的眼中釘。

為什麼中國設定「自主保障率的定額」是錯誤的?Adam分析到,這違反了WTO規則,因為WTO明確反對技術替代。

而且外方普遍認為,還有更多的中國半官方文件,披露了更多的具體目標和野心。

中國製造2025如何實現

中國製造2025,成為國外「一驚一嚇」。

「嚇」的是,這些發展目標,明確指向「技術取代」;

而「驚」的是,這些目標,如何實現?

國外一直在發問,中國製造2025將如何實現這些驚人的目標?

國外擔心的是,中國試圖掌握整個高科技產業鏈,但不是通過自由市場獲取,而是通過補貼國內產業,以及重商工業政策;在落後的核心技術方面,則由政府推動國外併購、加強合資公司的技術轉讓協議。

2015年之後,中國在美國和歐洲的連續併購,引起了極大的警覺。

2016年9月,TCL欲通過全資子公司以5000萬美元的價格收購美國Novatel Wireless公司旗下MIFI(智能移動熱點設備及移動寬頻)業務。但這個項目在提交申報兩次後均未通過。

2016年11月,中資(福建宏芯投資基金)收購德國半導體設備製造廠愛思強的計劃也被美國否決,理由是該交易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潛在威脅。

而2016年美的對KUKA機器人的收購,震動了德國朝野上下。

2017年9月美國財政部官員聲稱總統特朗普下達行政指令,叫停私募股權基金(Canyon Bridge Fund Partners)收購美國晶元製造商Lattice的交易。其華裔高管,在今年四月甚至被紐約法庭定罪。

2018年4月,中興被封殺。一個國家對一個企業進行赤裸裸地「斷供」,也是曠世難覓的案例。

這是一個連鎖現象中的一環。歐盟在去年7月通過投資限制法案,看上去矛頭直指中國和俄羅斯。而美國,看上去也會升級投資審查委員會職權。這些都使得中國正在海外的投資和技術併購,將非常困難。

布魯斯金的一個高級官員說,在中國高科技野心的實現過程中,包含了大量「使用補貼、市場准入等產業政策工具」。這些都使得美國反對中國製造2025的實踐。

就在劉鶴副總理前往美國談判之際,強硬派美商務部長羅斯5月14日在出席全美記者俱樂部(National Press Club)時發表演講,用數據深度解析中美貿易衝突對美國經濟的影響、衝突背後的根源以及未來預期。「我們歡迎合法競爭,但不能容忍基於大規模政府補貼和工業網路間諜活動的競爭。」他強調說,「中國資助其企業的方式有大約100種,甚至在不需要增長的情況下仍促進無利可圖的工廠持續擴張。」

「100種」,如果羅斯不是信口雌黃地提出這個數據,我們是否真的意識到,政府真的給企業有這麼多的「資助」方式?

美國人,正在拿著放大鏡研究我們的每一條政策。

需要反思的是,我們本來就是有專項。04專項的數控機床專項。為什麼這次引起巨大的震動?外國學者已經意識到此次與既往目標的不同。2006年發布了一份15年計劃,該計劃的關鍵概念是「自主創新」,完全集中在先進技術上。該計劃的高潮是在2010年10月確定了七個「戰略性新興產業」。

國外專家已經判斷出來,中國製造2025不僅僅強調創新,而是抓住了「製造業生態」;不僅僅是先進位造,也包括了傳統製造的升級和現代製造服務。這是一步大棋。

智能製造工程:超級麥霸

為了更好地推動《中國製造2025》,國家製造強國建設領導小組啟動了「1 X」規劃體系。「1」是指《中國製造2025》,「X」是指11個配套的實施指南、行動指南和發展規劃。

圖 | 1 X配套

從目前來看,這11個配套的發展已經深淺不一,有的大發展,有的小慢跑,差別很大。智能製造工程無疑是受益最大的一個工程,懷揣著對於「智能製造」的願望,它是風頭最勁的一個五大工程之首。

智能製造工程通過「綜合示範應用」和「新模式」,帶動了一批數字工廠的建設。據官方口徑,2017年10月已經有207個數字示範工廠。這個數據在2018年5月,微調成208個。目前已經有155家單位向相關行業複製推廣了805個項目。

然而,智能製造工程,在實際操作起來,更像是一個超級大號的「兩化融合」,只是其體量是後者的十倍到上百倍不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兩化融合的一次惡補。不同的是,兩化融合整體而言,還是一個兼顧中小企業的普適惠民的正常餐,而然「智能製造工程」則更像是補貼大鄉紳的盛宴。

其中的示範工程,也是毀譽不一。它一方面對於觀點的普及、技術推廣起到一定的作用;一方面,示範工程最大的缺陷,在於項目的報審制。在這個過程中,大戶企業聯合大院大所,一起拼湊方案,拿著既有的老酒,重新裝入到一個數字工廠之中。許多企業的智能製造項目,根本就是引入MES、引入可視化看板、引入物聯網的數采技術。這根本就不是補助未來,這是在補貼過去。

而且,到底哪種探索之路,才是真正市場所需要的?誰都沒有權利去選擇市場的競爭者,也不應該剝奪中小企業的「智能製造夢想」。示範工程的補貼和報審,破壞了這個基本的原則。

示範會帶來很多負面因素。像紅領這樣的公司,放到市場,讓它直接去發光,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然而,示範、宣傳捧上天的結果,就是這樣的公司開始大搞總裁培訓班,另外開闢了一條另類的逐利道路。這樣所有善意的支持者,似乎都變成不拿錢的托兒,尷尬的身份。

示範就像是花港觀魚的撒下去的麵包,激起水花一片,卻是受益寥寥。這種投添鯉魚式的即興表演,還是少一點的好。

好消息是,近三年已突破並應用了4700餘台套關鍵技術裝備,開發了1700多套工業軟體,申請專利1300餘項。初步建立了國家智能製造標準體系,目前已有7項國際標準、74項國家標準正式發布,還有90項標準草案獲得國家標準立項。儘管這些標準,要落實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但門打開了,總算是帶進來一些明亮的光線。

創新中心,步履維艱

旨在推動共性技術的發展,是製造業創新中心工程的艱巨任務。2016年6月,批複成立國家動力電池創新中心,同年12月批複籌建國家增材製造創新中心,製造業創新中心建設由頂層設計進入實施階段。

然而,這兩家最先成立的兩個創新中心,吞下巨資之後,卻走出了出乎意料的道路。

國家增材製造創新中心,是由西安增材製造研究院有限公司籌建。其網站顯示,創新能力建設項目2億元資金及省級2016年度配套資金已經在去年四月全部撥付到位。而在今年的5月11日,這個中心的工程主體結構舉行了封頂儀式。

圖 | 5月11創新中心封頂

增材製造創新中心,看上去只是以西交大為主體的大學企業得到了巨大的好處,並且建立了圍繞市場的產業鏈。

這是一個怪現象。學校本來就離產業化很遠(自主創業不在這個討論範疇),但圍繞著這個創新研究院,校辦產業卻意圖在商業化方面走的更遠。按照美國製造創新網路所涉及的創新研究院,技術成熟度只在4-7之間,遠遠未達到可商業化的程度。這樣,才可能是共性技術。

動力電池創新院面臨同樣的問題,在投下巨資建設生產線之後,甚至有了可以商業化的產品。

又見新生產線,又見新大樓,這些先行一步搶佔無限風光的兩個創新中心,在管理機制和戰略定位上,給行業留下了不少的驚愕。

2018年又有三個國家創新中心陸續上馬。如何更好運轉,其運行機制需要小心設計好。「公司 聯盟」的方式,看上去正在成為一種主流。但這種雙軌機制,很難真正落實好「決策、知識產權和收益」之間的關係。一個參與美國製造創新研究院的機制設計的教授表示,公司成為股東,是一種不可想像的,很難想像這樣能夠產生「前競爭技術Pre-competition」而不引發糾紛。

更大的坎卻是在後邊。發改委有國家工程(技術)研究中心、科技部有國家重點實驗室,還有國家認定的企業技術中心,這些已經先行一步並佔位明顯的資源體系,如何在創新轉化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通過重啟新體系建新隊伍,還是利用舊資源開啟新體系?一時似乎難以回答。而地方上的創新中心建設,也是空前高漲。由於原則上,是省級創新中心,才能轉化為國家級創新中心,因此各地也是高潮一片。目前48家省級創新中心正在指導培育中。如何彌補中國大院大所改制留下的共性技術欠缺的大坑,我們仍然有太多的問題要回答。

強基工程

強基工程,雖然不溫不火,從來未曾成為正面焦點。反面教訓,卻是一大把:中興事件,上了一堂「芯」課。

其實工業軟體也非常值得關注——可惜它被淹沒了,從來不曾引起重視。這次中興被禁止採購的產品中,就有一個叫做CADENCE的設計軟體(它的競爭對手之一Mentor前年被西門子以45億美元收購)。這是一種EAD電子設計輔助軟體,由於晶元都到了納米的維度,沒有這種軟體,產品根本就設計不出來。可是,我們為什麼不能像呼籲發展晶元一樣去呼籲工業軟體的發展?因為我們看不見它。而且投資巨大巨大,發展CAD、EDAD、模擬軟體要投入多少?沒有1000億,咱們就先不談了。

工業強基,如果要說給錢,那麼給多少都不怨。這才是「武裝」裝備製造業的根本。

以前一個提法,叫做整機帶動零部件發展,就是先發展整機,再帶動零部件的發展。然而,在整機帶零部件的情況下,整機發展了,但零部件並沒有跟著發展起來,許多都是內嵌外貨。這是中國有可能「大而不強」的一個重要的表現現象。

日本二戰後工業立國,開始走的也是整機帶動零部件的道路。但是到60年代,日本發現這條走不通,就開始大力支持基礎技術和基礎零部件。到現在還每年拿出200多個項目支持基礎技術,讓大家意想不到的是,這裡面有50個是鑄造技術,就是一般人認為的「髒亂差、能耗高」的企業。

當然整機發展,是亮彩工程,振奮人心,容易形成高GDP。而「工業四基」要麼「品相很小」,產值不大;要麼巨資投入,不見效果。這就使得一般政府任期內的領導,也很難大力去支持這樣的項目。

工業強基最大的啟發是,不要一味追求集成創新,而要在微小的利基市場上,做正面突破。

綠色製造工程

綠色製造工程受到的關注都是比較小的,在2016年6月《指南》圍繞「傳統製造業綠色化改造示範推廣」、 「綠色製造體系構建試點」等提出了工作部署。

綠色製造,本來並不是一個可以單獨切割出來的正面戰場,它包含在能源結構調整、工廠能耗管理、機器能耗等多方面的工業體系中。

在美國,美國製造業消耗的能量大約佔總能源的25%。因此美國會大力發展高效的電力轉換技術。美國製造創新網路的14個研究院中,智能製造創新研究院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平台建設,推動工廠能耗的降低;而在德國,由德國機械製造協會VDMA牽頭髮起的能耗倡議——「藍色競爭力」BlueCompetence受到了40多個機械製造分會的支持,德國紡織機械、塑料機械等都在這方面表現了高度一致的行動。機器能耗低,正在成為德國機械的另外一個殺手鐧武器。

《指南》中也提到了實施基礎製造工藝綠色化改造。這顯然跟「強基工程」有關,而這又是根本。

高端裝備工程

高端裝備瞄準了大飛機、核電、電網、先進軌道等十一項。三年下來也是呈現了不少結果。據不完全統計,實施「中國製造2025」以來,近三年已突破並應用了4700餘台套關鍵技術裝備。

但高端裝備,看上去都是國家大計的建設,除了醫療、高檔機床和先進農機這三項,其他八項都是國家級攻堅工程。

發展高端裝備,也需要大力發展專用裝備。現在很多的裝備都是通用型的,針對用戶的專用裝備、專用的工裝現在研究得還很少。但實際上,國內這一塊的需求量很大。專機的特點是必須跟用戶結合起來,需要了解用戶的工藝特點。

例如,作為「機器中戰鬥機」,機床已經算是一個普遍應用的設備。但機床企業,本來沒有規模化的概念,國外的這些企業到一二百億就是很大的企業了。瀋陽機床在2011年達到了180億,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但不能再突破。這個行業,不太可能出現一千億,跟工程機械、汽車產業完全不同。

它很難成為一個GDP大戶,更不太可能成為一個形象工程。然而大量的這種專機設備製造商,卻是德國「隱形冠軍」的奧秘,這也是我們艷羨的德國裝備製造業的基礎。根據機械工業信息研究院的統計,現在機械工業產值兩萬億是專用裝備,而四萬億則是通用裝備。這個比例不調整過來,供給側改革的高質量發展,難言成功。

兩個行動指南

1 X中有兩個行動指南。服務型製造,發展的比較緩慢,算是頗為悲涼的一個。「服務型製造」,在概念上一開始就必須要跟既有的「生產性服務」進行切割和區分,這是兩個部委之間微妙的結果;在實踐中,則被「智能製造工程」輕鬆地擊倒,因為它從語境上不佔任何優勢。智能製造只要稍加概念上的推演,立刻就可以殺入到「服務型製造」的領域;而從去年年底火爆到天的工業互聯網,幾乎完勝,將「服務型製造」踩在腳下。

服務型製造,是製造業追求利潤、高度競爭的一個自髮結果。英國羅羅發動機在1997年啟動了秘密武器,一舉打敗宿敵GE獲得了日本全日航的全部發動機訂單,而此前全日航用的全部都是GE發動機。這一武器,打的GE滿地找牙不知就裡。其實羅羅開始使用的一種全新的銷售策略,叫做「全程式服務」(TotalCare)。它在報價發動機價格的同時,會提供幾年免費保養的承諾。這是發動機遠程運維鼻祖。它徹底地顛覆了製造與服務之間的關係。後來另外兩家發動機供應商GE和普惠都採取了相同的做法。在當下,因為工業互聯網的快速發展,GE的故事更加廣為人熟知。然而,這是在20年前企業競爭的自髮結果。那個時候,沒有服務型製造。

質量品牌提升行動,這也意味著中國的弱項,一直未能得到解決。質量問題本來是企業生命線,無勞國家來反覆強調。值得注意的是,質量問題不能靠工匠精神來解決。而且,工匠精神不能上升到道德問題。扯著嗓門喊工匠精神,是把質量問題的本質,給掩蓋起來。

工匠精神的形成是一個複雜的產品交換和社會反饋機制的命題,它的形成離不開社會評價的榮譽和消費者的利益反饋機制。

圖 | 工匠精神的蝴蝶模型

工匠精神(參見:工業百條)的需要通過系統的社會體系發生放大作用,體現在保護產權、有尊嚴的活著(有優越感,包括收入,或者榮譽)、有社會等級等。只有這樣,工匠精神才能真正地在當下的社會土壤中發揚光大。

中國互聯網軟體界的碼農程序員們,應該是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他們給中國用戶提供了最好、最舒服的界面,各種手機上的APP,使用很好,bug很少,也就是質量很好。快速的用戶反饋和快速迭代,給了工匠最好的反饋精神。最重要的是,他們也獲得了物質上的回報。

豎典型不如回歸故里。質量其實只是一個表明現象,它是一系列行動產生的結果。回頭看看豐田在上世紀60年代就啟動的「豐田生產方式」,回顧那些杜絕浪費的令人窒息的「持續改善」——直接的結果就是質量提升。如果去看看日本在1960s-1990s所做的精益改善和工業工程的努力,以及眾多理論的提煉,此一刻,我們會感覺中國的製造理念,至少落後30年。

技術,暫且可以放到一邊。

四個專項

四個專項中的醫藥、信息技術、新材料可以一跳而過。生物醫藥已經成為真正的產業制高點,它所處的產業價值鏈遠高於汽車,成為美國優勢最為明顯的領域;信息技術正在成為無處不在的製造業使能,而新材料,在中國正在以「摺子工程」的方式,成為關注重點。

值得提一下人才專項,這向來都是最弱勢的話題。最近各地「哄搶大學生」的現象,讓人感覺很開懷。作為全世界大學最多的城市,武漢一口氣搶下30萬高校生,並給出了各種條件。當然,搶高校人才,還只是一種樸素的「拯救城市人口」的行為:與其在說搶大學生,不如說在搶城市人口。瀋陽的人口大量凈流出,直接就會帶來城市活力的下降。儘管大學生從畢業到職業熟手,還有太長的路要走。但畢竟是一個好的開端。

還可以有更好創新的路徑嗎?美國數字設計與製造創新研究院DMDII,在今年推出了一份「面向製造升級的數字人才」報告,詳細地規划了數字人才的64種角色和崗位描述,基於數字企業重新劃分了各種數字人才的位置。這給了我們很好的啟發,面向未來的製造,至關重要的是,是否有足夠的人才去匹配。隨著德國工業4.0的普及,德國工業也深感數字型、軟體型人才的不足,與技術發展不匹配。這也是我們同樣會面臨的問題。富士康曾經「讓100萬機器人上崗」的豪言並沒有真正落實,倒是數字型人才缺口有好幾萬。

數字型人才,你到底需要什麼技能?需要在人才專項的後續發展中,來仔細回答。

智能製造進入空靈語境

這兩年讓我們抓狂的那些智能製造相關熱詞,四處飄蕩:智能製造、工業互聯網/物聯網、兩化融合、兩化深度融合、互聯網 、工業雲、新一代智能製造。

工業從業者開始在車間里尋找可以智能化的金屬、塑料和導軌;供應商給所有的產品和服務都迫不及待地貼上「智能製造」標籤,智能物流、智能夾具、智能倉儲,各種軟體如果不智能,都不好意思推薦給客戶;演講者把以前所有的PPT材料,將「X」批量換成「智能X」。

智能製造不像是在搞製造,而是在搞「智能」。工廠裡面哪裡有什麼智能?不過是自動化而已,信息化,加上一些物聯網的手段和一些數學分析而已。

中國整個製造業水平比較低。能夠進行智能化改造數字化車間建設的,可能不到10%—20%。許多傳統產業還在用手工來加工,用圖紙傳遞設計思想,用excel表格來傳遞數據。最基礎的一些數字化的東西,信息的傳遞都沒有變成數字化,如何能夠向數字化車間、數字化工廠轉型?

機械工業信息研究院曾經做過一個研究,日本、中國台灣地區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人均GDP達到6000到1萬美元期間的時候,他們都開展了工業自動化的升級運動,這為它的工業化深度打下良好的基礎。中國2016年的人均GDP為8260美元,正是自動化和工業工程應該大行其道的時候,斷然不能忽略。中國並沒有形成一個大面積的推動,很多企業無論從生產流程、生產工藝等方面差距還是很大。

除了技術上的導入以及產品的優化、改造,對企業而言,更重要的是思想突破和組織的變革。智能化改造,如果沒有管理上和組織上的革新,將見效甚微,難以享受到智能製造的紅利。

與其學習智能製造有多柔性,不如直接學習豐田生產方式的小批量生產。豐田早在1961年,就意識到了即使是大量生產的訂單,也會採用小批量生產。這就意味著,車間中將發生無數驚人的微小創新——那才是工業化的根基。

然而,概念在中國卻無人馬虎應對。因為這可不是小事情,每一個新的概念背後都會有利益集團的身影。

工業互聯網放衛星

工業互聯網在2017年下半年意外走熱,在2018年成為最大的「概念黑馬」。

圖 | 百度指數的熱度對比

(藍線為工業互聯網)

根據百度指數,在2018年3月,「工業互聯網」是「智能製造」的四倍。然而工業界不需要去了解百度指數,從各種政府鋪天蓋地的文件中,就可以知道工業互聯網有多熱?廣東、浙江先後回答了這個問題。

浙江的目標是,到2025年創建1個以上跨行業跨領域、生態型的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工業互聯網平台,30個行業領先的特色工業互聯網平台,開發集成10萬款工業APP,連接工業設備數量達到2億台,上平台企業數達到30萬家。並且給出了各市「企業上雲2018-2020年」的詳細分解地圖。

表 | 各地2020衛星雲圖

(來源:綜合整理)

這算不是放工業衛星?去看看各地政府的實施意見,從《中國製造2025》公布以來,各地經信委一般都是繼承了國家指導意見,並且形成「地方加強版」、「土豪版」。

中國著名史學家黃仁宇在總結隋煬帝的功過時候,指出了文官管理的一個關鍵性技術性問題,隋朝官吏「以理想上的數學公式向下籠罩,功效如

何,全靠租庸調的稅收做實際考核的標準,這方案已經發動為一種群眾運動,也不容易適時收束,於是矯枉必過正」。始於隋朝的科舉制度,開創了全新的選官方式:各地的管理均由中央派出,而為了應付中央吏部的考核,給地官員不得不「纖介之跡,皆屬考功」。

1400多年前的做法,現在看起來也是觸目驚心。然而這終究不是隋朝的宿命,這幾乎就是中國千餘年的巡迴,黃仁宇繼續寫到,「傳統的官僚政治表面管轄廣泛,實際掌握不深,其行政效率靠由上至下加壓力,並非循照經濟原則,所以只能鋪擺場面,對數目字無法精密核算。」

問題在於,地方政府設定的數字目標,首先有「人造浪」的浮誇,其次是明晃晃的技術取代問題,最後一個是補貼路徑的問題。後兩者都給了國際貿易體系下授人把柄的機會。

除了上文墨卡托報告中那個被廣泛引用的「70%」目標,五大工程中的「智能製造工程」中,也提到了這樣的目標。

圖 | 智能製造工程指南中的目標

智能製造工程中提到了「具有知識產權的智能製造核心支撐軟體國內市場滿足率超過30%」。

這個目標,我們是否能夠實現?

當下最為基礎的高端工業軟體如三維CAD軟體、PLM,中國佔有率恐怕不到5%,高端CAE幾乎全軍覆沒。而且沒有任何改善的現象。這個需要去反思,我們似乎設定了一個不可完成的目標,嚇壞了國外認真研究每一個數字的學者和政客。

這讓中國在國際輿論上所經歷的反彈和抵制,幾乎是必然的。地方政府或者某些行業一些大而不當的目標和公開的補貼手段,無疑成為國外輿論施壓和反制的重要證據。

工業互聯網為什麼會成為一種數量的遊戲狂歡?因為它可以製造一種簡單的數字指標。在一些省份的企業上雲的目標中,阿里、三大運營商、華為雲,就能佔到95%。這種雲,跟工業互聯網到底有多大的關係?

三年豹變

然而,即使《中國製造2025》成為發達國家抨擊的目標,也不過是一個干擾而已,並不耽擱這樣一個正面進攻中高端價值鏈的國家製造戰略。只是三年下來,我們需要考量的事情頗多:需要大力普及工業工程思想,讓樸素的理念再次成為閃電,工業發展史上那些經典思想,其實並沒有過時;少進行示範,那是管理學中最為忌諱的直升機式管理——塵土飛揚的運動式;讓製造創新中心,重新找回大院大所當年的定位,不能太靠近市場,要成為 「聽不見炮火的參謀部」。離戰壕太近,動作就難免變形,做不出適合基礎共性的決定;進行上下游結合的綁定創新,彌合甲方與乙方的裂痕(包括廢除「最低價中標」規定),將用戶和供應商連接,實現連鎖式創新。尤其對於特別需要用戶使用反饋的中國工業核心軟體而言,這可能是唯一機會;人才行動,必須從通識教育到專業突破。等等。而各種政策的對外表達方式,也需要仔細斟酌,從現實出發,從符合國際規則的角度出發:要知道,中國製造正處於全世界的學者和政治家的顯微鏡觀察之下。

為什麼德國提倡的工業4.0,可以讓中國尊為聖明,讓德國供應商以「工業4.0」賣出更多的自動化、機械設備和產線,而國際上視為對等物的「中國製造2025」,卻讓中國製造被視為芒刺?這中間需要做一些技術性的反思和研究,會使得我們此後更好地應對國際貿易環境。

全世界製造業的西洋鏡,都在中國。我們在這裡有足夠多的實踐,讓我們一一應用,也一一拆穿。大人虎變、君子豹變、小人革面,這是中國發展自有工業史的一個收穫過程。三年厲行,始知路遠。

——謹以此文表達草民之心,慶祝《中國製造2025》發布三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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