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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讀《詩經》:令人相見的《草蟲》

昨日在惠山所拍,其時草蟲聲聲

詩經·國風·召南·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無竟寓書《草蟲》詩

能感、能降、令人相見

——讀《詩經·草蟲》

柯小剛(無竟寓)

根據2015年在同濟大學的講稿整理

見收拙著《生命的默化》(即出)

《草蟲》感情的直白和強烈,使它成為現代人最喜歡的詩篇之一。然而,這種喜愛是深具反諷意味的。正是在對激情的頌揚中,現代人喪失了激情。對於現代人來說,《草蟲》感情的深摯強度已經成為一種傳說。為什麼會發生如此反諷性的變化?因為現代《詩》解強調《草蟲》這類詩篇說的不過是男女相思相見,但放棄了進一步思考男女相思相見的根源。 情失其源,則其流不遠,以至於乾涸,乃至只有藉助毒品才能使人重新「充滿激情」,這恐怕是現代早期的激情鼓吹者始料未及的結果。當現代人一味爭取愛的權利時,忘記了愛首先是一種能力。當愛的權利得到保障時,愛的能力卻已喪失。這時候,當他們重新面對《草蟲》這類詩篇的時候才猛然發現,原先備受批判的古典詩經解讀遠不只是所謂「強加於愛情之上的道德化解讀」,而是深入感情源頭的本源之思,以及對愛之能力的深層教養和培護。 古人深深了解男女之情的根源所在,所以從男女出發,談及《草蟲》的夫婦之情與禮(《毛詩》之禮、朱子《詩集傳》之情)、君民之情與義(魯詩、《左傳》及《詩經原始》的君臣之義),至情至性,天道人事,流行無礙。這便是詩教:因情設教,從人情自然出發建設社會倫理、國家生活。

相反,現代詩解貌似頌揚男女愛情,反對禮教,鄙棄天道,實際降低了人類愛情之於人類生活的建設意義,也減弱了愛情體驗的深度和強度。所以,毫不奇怪的是,伴隨著現代人對愛情的頌揚,現代愛情、婚姻和家庭生活反倒日益淡薄。而且,與之相應,伴隨著人道主義的日益流行和公民社會的完善,公司、社會和國家領域的人際關係反而變得越來越淡漠。

七夕又稱乞巧節。無竟寓臨孫過庭書譜「信可謂智巧兼優……」乞願道里讀者智巧兼優。

王夫之《詩廣傳》論《草蟲》云:

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草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有與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則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物類相感在同與不同之間。完全不同則風馬牛不相及,完全相同則難以相互吸引,甚至相互排斥。陸佃《埤雅》辨草蟲阜螽云:「《爾雅》曰『阜螽,蠜;草蟲,負蠜』,蓋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故阜螽曰蠜,草蟲謂之負蠜也」(《埤雅》卷一)。

故鄭箋云:「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異種同類,猶男女嘉時以禮相求呼。」之二蟲一在草間,一在阜上,同又不同,故能相感。男女一在外,一處內,一陽一陰,同又不同,故能相感。天下之動至賾而莫不貞夫一,君子之心純一而能遍體萬物,故能與萬物同其情而各復其性。 草蟲和阜螽的關係非惟見於首章之起興,而且貫穿始終。後兩章雖不聞蟲鳴,惟見登山采蕨採薇,而俯仰之間,猶在草、阜之間耳。「陟彼南山」是阜上之仰觀,「采蕨」、「採薇」是草間之俯察。登於阜上而俯身采草,俯仰之間猶草蟲阜螽相感之意也。故《左傳》載子展賦《草蟲》,趙孟謂「在上不忘降」也。能登高仰觀而俯身草野,鳴草蟲而趯阜螽,則可為「民之主」也(襄二十七年傳)。「民之主」並不是人民選舉的意見領袖,而是「能群」的君子。在選舉中勝出的意見領袖是僭主,是巧言令色的刁民代表。能群的君子則是能讓人民「見止」「覯止」「心悅」「心夷」的能群之人。

《草蟲》全篇要點有三:其一相感,「喓喓草蟲,趯趯阜螽」;其二升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其三相見,「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即覯止,我心則夷。」貫穿三點的則是「君子」。君子能感、能升降、能令人相見。

孔子謂詩「可以群」,董仲舒雲「君者群也」。君子是能令人相見而發生人性公共生活的人,是能讓人民在相見中有進退揖讓的節度而過著禮樂生活的人。

庄有可《詩蘊》論《召南》云:「『召』之為『感』何也?《詩》曰:『無言不讎,無德不報』。召,無有不應者也。《召南》也者,聖人南面而聽天下,萬物皆相見也。」可見《草蟲》集中體現了《召南》的政治哲學意蘊。【參庄有可《詩蘊》,王光輝點校,參柯小剛編《詩經、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同濟大學出版社,2016年。】

無竟寓臨《書譜》局部「信可謂智巧兼優……」乞巧之節,乞願道里讀者,無論男生女生,皆得智巧兼優。

《草蟲》的政治哲學仍有強烈的當代批判意義。民主政治的本來意義在於建立人性相感的公共生活,而公共生活的建立有賴於那些下降到人群中去的君子。升降、相感、相見:《草蟲》的三個要點對於人類政治生活的維建來說缺一不可。然而,當代民主實踐越來越墮落為黨團、族群、個人利益和權利的角逐,喪失了「令人相見」的公共性,非常令人遺憾。孟子曾經對梁惠王講的話,今天同樣應該對現代主權者「人民」講:人民啊,你何必言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魯詩說深察《草蟲》之志,完全行走在人類政治生活何以可能的問題深處。魯詩家劉向《說苑》載孔子對魯哀公說:

惡惡道不能甚,則其好善道亦不能甚。好善道不能甚,則百姓之親之也亦不能甚。詩云『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詩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

善惡之所以謂「道」,以其能以類相感也。善善相感則政治,惡惡相感則政亂。草蟲相感是物類繁衍的基礎,夫婦相親是家庭生活的前提,君民相感而「能群」是政治所以可能的條件。所以,對於漢代詩經學來說,從《草蟲》讀出人類生活的深遠關懷是像「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一樣自然感發的思想,而不是像現代人臆想的那樣「把政治倫理道德的含義強加於自然事物和男女愛情之上」。 能感的關鍵在下降,《易經》咸、泰之義也,可於「陟彼南山,言采其薇」見之。蕨、薇至微,而能登高俯采,「在上不忘降」之象也。《采蘩》《采蘋》皆在水濱,而《草蟲》采蕨採薇則在山上。比之周南,我們也可以看到從《關雎》的河州采荇到《卷耳》登山的變化。「在上不忘降」,故感人尤深。

咸卦之義,能降則能感,不能降則不感。不感則否隔不通,不能相見。能群的關鍵在相見而心降。眼與心都是離卦之象。《說卦傳》云:「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帝道是人類公共政治生活的原初自然形式,不是後世僭稱的「專制帝王」之義。 「帝相見乎離」:事物相見,廓然大公,文明開化,政治生活才得以開顯。「離」就是相互關聯(附麗)和相見(太陽、眼睛)。「文明」就是事物相見、相參而形成的條理、秩序、制度、文化。「禮」就是相見的節度:士相見禮、聘禮、覲禮、燕禮、鄉飲酒禮、冠禮、婚禮、射禮、喪禮……無不含有人物相見、進退揖讓的節度。在禮中,人與人相見,人與物相見,乃至物與物也方始相互敞開,從而成其為物。《中庸》雲「不誠無物」。誠者,禮之心也;物者,禮之具也;禮者,人之天也,天之人也,天命人之性而人修道之教也。 所以,《草蟲》以其言情之深,可知人類文明之本。情愈深,則及物愈切,喻道愈根本。當然,同時,情愈深,及物愈切,蔽道也愈痼弊。喻道蔽道不在《草蟲》之詩,在讀者之用心。故船山云:

悉知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體天地之化,微以備禽魚草木之幾,而況《草蟲》之憂樂乎?故即《草蟲》以為道,與夫廢《草蟲》而後為道者,兩不為也。

即情為道、廢情求道,皆非正道。男女相思之情、相見之欲的根源,在於萬物氣化,各從其類,感而遂通。「喓喓草蟲,趯趯阜螽」:草蟲與阜螽同又不同。正如「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鵲與鳩同又不同。君子與民同又不同。相比之下,關關雎鳩、呦呦鹿鳴則是更加純一的同類。所以,召南之氣略雜於周南、小雅,而能「日辟國百里」(《大雅·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如何在較大範圍的政治中「好善道」,可能是召南之詩尤其是《草蟲》篇向後世讀者提出的永恆問題。

七夕前夕,燈下寫《詩經·草蟲》(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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