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聊天——讀《釣台隨筆》想到李霽野 | 止庵
最近讀到林谷先生的《釣台隨筆》(湖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8月版)。書中不少篇章,從前在幾種報刊上讀過,如今重讀更覺親切。想起與作者相識已經超過二十年了,那時他老人家多次騎單車穿過大半個城市來我家聊天,他的神態和聲音,都還記得很清楚。書中不少觀點,也曾聽作者親口說過。我讀他的文章,歸結為一點,正是有本梁漱溟採訪記所用的那個書名:「這個世界會好嗎?」而作者的回答應該說是肯定的,至少一直衷心希望如此。這與我與他交往多年留下的印象是一致的。
通讀全書,我最感興趣的是「卷六」,即關於李霽野的一組文章。作者是李霽野的學生,在李的晚年,「只要有機會去天津,我總要去先生寓所呆一會兒,因為我不但愛先生的文章,更願意坐在先生身旁去感受一次無形的熏陶。」李霽野的作品,有兩本我讀過不止一遍,一是所著《魯迅先生與未名社》,一是所譯《四季隨筆》。很遺憾在他生前沒能想法子去拜訪一下。這種遺憾還有不少,前些時在有關汪曾祺的活動上,我也曾講過類似的話。與自己後來心儀的人失之交臂,是人生一大憾事,可是當初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彌補了。
著名翻譯家李霽野(1904-1997)是魯迅的學生
我後悔沒能去拜訪李霽野,是因為後來讀了《魯迅、許廣平所藏書信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1月出版)、《魯迅研究資料(16)》(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1月出版)所收錄的《許廣平往來書信選》,還有刊物上登載的許廣平給周作人的幾封信,覺得關於魯迅身後母親的生活費問題,包括周作人究竟何時開始出錢,與通常說法有些出入;而這批信件中不同人所寫,又有不一致處,而這就涉及李霽野。如李霽野1938年9月23日致許廣平:「老太太仍精神甚佳,不過經濟方面二先生僅於今年送十五元零用,他們夫婦也間月輪流去一次,坐坐而已,小孩們是不上門的。據云用款至多是支到陽曆年底。二先生到處借錢,據說也是實情,他現每月孔德領百至百五十元,燕京八十,基金會譯書他自信已不作,傳說教育部(北京)每月二百元(但此尚待調查,有人說沒有),豐一在孔德和燕京教書,得薪也當在百元以上。等他自動負責恐無望,老太太也不肯找他去,你若寫信可寫你在滬無法領及(已寄之款也可說),並雲聽說近即無法(不必說我傳),請他酌力按月擔負多少,看覆信如何,再商其他辦法。」許廣平同年10月1日致周作人:「目下兩地生活,絕無善法。生與海兒,即使行乞度日,然太師母等春秋甚高,豈能堪此,又豈先生等所忍坐視。中夜彷徨無計,特具陳經過,乞先生憐而計之,按月與太師母等設法,幸甚!」魯瑞同年10月17日致許廣平:「現在時勢如此,百物奇貴,滬寓自不易維持,八道灣老二亦深悉此中困難情形,已說明嗣後平寓在予一部分日常用費由伊自願負擔管理,惟老大名下平滬共計三人休戚相關終須一體。」魯瑞同年11月8日致許廣平:「老二自一月起管我一部分用費,擔任若干尚未說明。賢媳經濟情形予亦深悉,希斟酌現狀,每月能籌出若干寄我轉付家用,再行核奪可也。」按這裡所說的「一月」當指次年即一九三九年一月。然而再看宋琳1937年10月21日致許廣平:「八道灣太師母月費仍照常送來,約每月來探視一次,二先生因學校停止,頗受影響。」則周作人按月供給母親生活費的時間,較之魯瑞所說為早。似乎魯瑞有一段時間對於許廣平未據實相告,只因許廣平聽了李霽野的建議直接給周作人寫了信,她才說起二兒子即將付錢。而作為許廣平代理人的李霽野有一段時間也不明真相。而宋琳與周家關係更為密切,對西三條的情況要熟悉得多。這種第一手材料,顯然比譬如俞芳等人後來所寫的回憶可靠一些。當然如果能與李霽野核實一下,或許就更為穩妥。不過上面提到的兩本書雖然出版在李霽野生前,我找出來對照著讀卻已是在他去世之後了。關於魯迅的回憶堪稱「汗牛充棟」,多關乎事業與思想方面,對日常生活卻講得很不夠,他的生平留有不少空白,有些雖知一二但不能坐實,上面說的即為一例。說實話,憑藉現有的那些材料,還不夠為魯迅寫一本實實在在的傳記。
魯迅致李霽野的手跡
《釣台隨筆》中《一片晚秋的楓葉落了》一篇中說:「我與李霽野先生聊天的內容,除了他感興趣的國內外大事及當前熱門話題,就是與魯迅有關的人與事了。例如關於魯迅與朱安夫人的關係,我曾告訴李先生,坊間有本專談魯迅、許廣平、朱安三人感情糾葛的書。作者說,有一次朱安為魯迅縫製了一條新棉褲,放在魯迅的床上,滿指望他能穿上,但魯迅卻把它扔出門外,使朱安非常傷心。李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魯迅絕不可能這樣做,魯迅對朱安雖然沒有愛情,但平常相敬如賓,對她的態度還是好的。李先生每次去魯迅家,都是朱安出來端茶送水,從未見到魯迅對朱安有什麼不尊重的表現。有一次,李先生與台靜農、韋素園三人去魯迅家,臨別時魯迅對他們說:『明天你們三人來我家吃晚飯。』當時他們聽了有點奇怪,但第二天還是按時赴約了。魯迅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邀你們來熱鬧熱鬧,妻子特意做了家鄉口味的酥雞,讓你們嘗嘗。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在魯迅的家裡還是有一種夫妻和睦的氣氛的。李先生曾幾次跟我說,他想專門就此寫篇短文,以澄清這種不實的誤傳。」按「扔棉褲」一事,見載於孫伏園《哭魯迅先生》(1936年11月《瀟湘漣漪》第二卷第八期):「一天我聽周老太太說,魯迅先生的褲子還是三十年前留學時代的,已經補過多少回,她實在看不過去了,所以叫周太太做了一條棉褲,等魯迅先生上衙門的時候,偷偷地放在他的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換上,萬不料竟被他扔出來了。老太太認為我的話有時還能邀老師的信任,所以讓我勸勸他。魯迅先生給我答話卻是不平庸的:『一個獨身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的。豈但我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沒有換的老棉花,我不願意換。你再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願意換藤綳或棕綳,我也從來不願意換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是以李霽野的相關質疑,未必確當;然而他所補充的關於魯迅與朱安關係的回憶,假如屬實的話,自可以與此並存。「並存」至少比那種單單憑印象(其實是人云亦云)得出的簡單化、片面化的判斷,更接近於歷史的真實。
我與林谷先生久未見面,又不常通音問,不免如閑聊天地拉雜說了很多,就此打住。這本書印得很好,假如提點意見,就是大概是出版社給配的那些圖實在可有可無,達不到與文「並茂」,然此亦一己之見而已。
本文刊2018年1月5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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