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歷代著名家教選介(六):鄭板橋家書

歷代著名家教選介(六):鄭板橋家書

陳友冰

鄭板橋家書

  鄭板橋(1693—1765)原名燮,字克柔,號理庵,又號板橋,人稱板橋先生。江蘇興化人。康熙年間舉秀才,雍正十年(1732)舉人,乾隆元年(1736)丙辰科二甲進士。故落款是常自稱「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乾隆六年(1736)初為山東范縣縣令,時年五十。在任日事詩酒,疏放不羈。後調任濰縣縣令,「官濰七年,吏治文名,為時所重」,在濰七年,無論是在吏治還是詩文書畫方面都達到了新的高峰。在濰「力勸濰縣紳民修文潔行」,主持修濰縣城隍廟、文昌祠,撰《城隍廟碑記》、《文昌祠記》。有政聲,在濰縣百姓間較的影響。在濰縣任上著述亦頗多,其《濰縣竹枝詞》四十首尤為膾炙人口。有惠政,「因歲飢為民請賑,忤大吏,罷歸」。回居揚州,以賣字畫為生。平日恣情山水,與墨客騷人、和尚道士作醉鄉游。時寫叢蘭瘦石於酒廊、僧壁,隨手題句,觀者嘆絕。聲譽大著。為人秉性正直但佯狂,怪癖。平日作畫,高興時馬上動筆,不高興時,不允還要罵人。揚州一些富裕的鹽商,即使許以萬金,也不得一字一畫。嗜吃狗肉,譽之「人間珍餚」並將狗肉分等,所謂「一黑、二黃、三花、四白」,民間流傳許多鹽商以此騙畫的故事。為「揚州八怪」之一

  鄭燮工詩、詞,善書、畫。其詩、書、畫世稱「三絕」。詩文力去陳言,不屑作熟語;多寄興尤其是題畫詩;語言通俗平易,但感慨極深,很有震撼力。如「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竹石圖》);「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詩云》)等。其書法亦有別緻,以「亂石鋪街、浪里插篙」形容其書法的變化與立論的依據。書體隸、楷參半,自稱「六分半書」。間亦以畫法行之。印章筆力古樸,直逼文徵明、何震。板橋畫擅花卉木石,尤長蘭竹。蘭葉之妙以焦墨揮毫,藉草書中之中豎,長撇運之,多不亂,少不疏,脫盡時習,秀勁絕倫。鄭燮一生畫竹最多,次則蘭、石,但也畫松畫菊。他喜畫蘭竹石的緣由,正如他所云:「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而「為四美也」。「有蘭有竹有石,有節有香有骨」。他的繪畫也像詩歌、書法一樣,強調獨創,不肯從人法。正如他在一首題畫詩中所云:「畫竹插天蓋地來,翻風覆雨筆頭載;我今不肯從人法,寫出龍鬚鳳尾來。」他以黃山谷筆致增強作畫的氣勢,他在其代表作《蘭竹石圖》中云:「要有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固不在尋常蹊徑中也」足見其藝術抱負。

  其代表作有《蘭竹石圖》、《蘭石圖》、《墨竹圖》、《柱石圖》、《鸕鶿圖》、《貓戲蝶圖》、《蘭草圖》、《春蘭圖》、《畫竹》、《初夏竹圖》、《秋竹圖》、《新竹圖》、《冬竹圖》、《風竹圖》、《山竹圖》等。

鄭板橋

  《鄭板橋家書》是中國古代「齊家」文化的代表作之一。現存家書近六十篇,板橋一生卓爾不凡、薯述亦甚富,惜其放誕不羈,往往隨手散佚,以致坊間刊行之《板橋全集》亦僅十之二三耳。其家書亦類此。乾隆十四年(1749),鄭板橋將他寫給最珍愛的堂弟鄭墨的封家書編訂刊刻。這大概是最早印行的《鄭板橋家書》。後來有人從鎮江「某藏書家覓得先生家書一厚冊」其後的「附志」中「雲從先生後裔處借來抄錄」的,共59篇。這就是現在市場上流傳的《鄭板橋家書》全貌。

  同樣因為板橋的疏懶隨意,板橋家書多數未注落款年月,無從推斷寫作具體時間。但從寫作地點和內容推斷,最早為在雍正十三年(1735)在鎮江時寫給堂弟鄭墨的第一封家書《焦山讀書寄四弟墨》。1732年秋,鄭板橋赴南京參加鄉試,中舉人。隨後赴鎮江焦山別峰庵讀書,時年四十歲。最後則是在濰縣署中寄四弟的兩封家信,其中提到自己打算辭官還鄉和先將妻兒遣返歸里諸事。時間約在乾隆十四年(1749)時年五十七歲。因為這年作者親自校訂的《重訂家書十六通》付梓(前有《板橋自敘》),其中就有這兩封封家書。乾隆十六年(1751)在濰縣任上所作詩《思歸行》、詞《滿江紅·思家》、《唐多令·思歸》等亦可作為旁證。

  板橋家書,多寫於范縣(今屬山東菏澤市)和濰縣(今山東濰坊市)任上,又以給鄭墨信最多,達41篇,占現存家書三分之二還多。鄭墨為板橋的堂弟,字五橋,小板橋25歲,是板橋的叔父之標先生的獨生子。板橋沒有同胞兄弟,只有這個堂弟,他們常一塊玩耍,感情很深:「我無親兄弟,同堂僅二人。上推父與叔,豈不同一身?」(《懷舍弟墨》)鄭墨是一位憨厚勤謹的讀書人,板橋對他寄以興家的厚望:「老兄似有才,苦不受繩尺;賢弟才似短,循循受謙益……起家望賢弟,老兄太浮誇。」板橋看出小弟同自己不是一類之才,便不以仕途經濟文學藝術相勸進,而是以治家的重任相托。後來的事態發展也證明了板橋的明智。日後板橋赴任山東,鄭墨只手撐家,舉凡卜宅、買地、侍嫂、教侄,事無巨細,勉力操持,既表現出鄭墨的治家長才,同時也表現出全力支持乃兄事業的自我犧牲精神。這本《鄭板橋家書》就是板橋在外客居或仕宦時,鄭墨在興化主持家計,弟兄常常互通音問,縱淡人生,討論學問,商量家事的記錄。從中可看出板橋的胸懷抱負、情操氣節:為政時關心民生、勤勉從政;治學上心無旁騖,面壁而居;不喜結交官府、不願與俗士為伍,而喜與騷人、野衲手持狗肉作醉鄉游。特別厭惡為富不仁的鹽商,從不為之題字作畫。家信的另一個主要內容是教子。板橋五十二歲時,繼室饒氏才為他生一子,可謂老年得子,自然十分珍愛。正如他在家信中所說:『餘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他囑咐鄭墨要嚴加管束,教他忠厚待人,不可凌辱婢僕,不可錦衣玉食。並直接曉喻兒子:要「善待鄰里、勤讀好書」,教他如何讀書:「讀書須精、敘事須明」,告誡他千萬不要怨天尤人。

  乾隆十四年,他在刊印十六封家書時曾有篇「自序」。序中說「幾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敘為!鄭燮自題,乾隆己巳」。板橋本是狂放之人,在此卻把自己編印的家書說得如此不堪。但通過《板橋家書》被被一代一代輾轉抄錄、刊刻、傳頌,看來是自謙了。

一、焦山讀書復墨弟

  【原文】

  來書促兄返里,並詢及寺中獨學無友,何競流連而忘返。噫,兄固未嘗忘情於家室,蓋為有迫使然耳。憶自名列膠庠[1],交友日廣,其間意氣相投,道義相合,堪資以切磋琢磨者,幾如鳳毛麟角。而標榜聲華[2],營私結黨,幾為一般俗士之通病。於其濫交招損,寧使孤陋寡聞。焦山讀書,即為避友計。兼之家道寒素,愚兄既不能執御執射[3],又不能務農務商。則救貧之策,只有讀書。但須簡練揣摩方有成效,不觀夫蘇季子[4],初次謁秦王不用,懊喪歸里,發篋[5]得太公《陰符》之書,日夜攻苦,功成復出,取得六國相印,於以知大丈夫之取功名,享富貴,只憑一己之學問與才幹。若欲攀龍附鳳,托賴朋輩之提拔者,乃屬幸進小人[6]。愚兄秀才耳,比較六國封相之蘇秦,固然擬不與倫,而比較敝裘返里之蘇秦,尚覺稍勝一籌。且焉學問之道,於其求助於今友,不如私淑[7]於古人。凡經、史、子、集中,王侯將相治國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士之文章經濟,包羅萬象,無體不備,只須破功夫悉心研究,則登賢書,入詞苑,亦易易事耳。愚兄計赴秋闈三次,前兩屆均未出房,因此赴焦山發憤讀書。客歲恩科[8],竟獲薦卷,旋因額滿見遺[9]。具見山寺謎書,較有稗益。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10],以待下屆入場鏖戰[11],倘僥倖奪得錦標,乃祖宗之積德;仍不幸而名落孫山,乃愚兄之薄福,當捨棄文藝,專工繪事,亦可名利兼收也。焦山之行止,亦於那時告結束。哥哥字。

  【注釋】

  [1]膠庠(jiāo xiáng):周代學校名。周時膠為大學,庠為小學。後世通稱學校為「膠庠」。此處指自己在康熙年間舉秀才之事。,明清時期稱州縣學為「邑庠」,所以秀才也叫「邑庠生」或叫「茂才」。

  [2]標榜聲華:標榜自己的名聲影響力,自吹自擂之意。

  [3]執御執射:執御,駕車;執射,射箭。這裡指從事武功或體力活。

  [4]蘇季子:即戰國時代的蘇秦,字「季子」,洛陽人。家庭貧苦,向秦國推銷統一中國的策略,沒有成功,盤纏花完了,衣服也破了,回家後,妻子坐在織布機上不理他,嫂子要也不燒飯給他吃。於是他立志要做一番大事業,於是閉室不出,苦讀太公《陰符》之時,每逢睏乏欲睡,便用錐自刺其股。最後寫成兩部書,一部為《揣》,一部為《摩》。改變策略,遊說六國合縱抗秦,身任六國宰相。衣錦還鄉時,他的嫂子為他打掃道路,跪在地上都不敢抬頭看他。

  [5]篋(qiè):小箱子。

  [6]幸進:以僥倖而進升。

  [7]私淑:未能親自受業拜其為師,但敬仰其學術並尊之為師。

  [8]恩科:宋以後的科舉制度,每每三年舉行一次鄉試(省級考試,考中為舉人)、會試(國家考試。考中為進士),此稱「正科」。清代逢朝廷慶典,也在「正科」之外,特別開科考試,稱「恩科」。另一種情況是遇皇帝親試時,可別立名冊呈奏,特許附試,稱為特奏名,一般皆能得中,也稱「恩科」。

  [9]竟獲薦卷,旋因額滿見遺:竟然獲得州府允准,推薦入京參加「恩科」會試。但又因推進名額已滿,沒有能夠參加會試。

  [10]面壁:專心修持。語出佛教禪宗初祖菩提達摩之典故。據說他從金陵渡江北上,來到嵩山少林寺。在寺內曾面壁而坐,終日默然靜修九年。

  [11]入場鏖戰:指參加會試考試。

  【翻譯】

  你來信催我回家,並問我在寺廟內獨自讀書並無友人相伴,為何居然流連忘返?哎呀,為兄並沒有忘記家室,只是情勢迫使我這樣做:回憶當年考中秀才後,交朋結友一天比一天多。但其中能有共同志向,又能在一起鑽研學問的,真是太少了。況且自吹自擂,結黨營私,又是一些庸俗文士的通病。因此,與其濫交朋友是自己志向、學識受到傷害,寧可獨自一人哪怕是孤陋寡聞。我到鎮江的焦山來讀書,就是要避開這些庸俗的朋友。況且,我們是貧寒人家。我這個做哥哥的,既不能幹重活又不會習武功。能夠改變家族貧困面貌的唯有讀書做官。但讀書需要反覆揣摩其中要義才會有成效。當年的蘇秦初次說秦王連橫,沒有被採納,垂頭喪氣回到家中。從小箱子中拿出太公寫的《陰符》,日夜苦讀,簡練揣摩成功後再次出山遊說六國,兼任六國的宰相。由此可知大丈夫要想取功名、享富貴,要憑自己的學問和才幹。如果是靠巴結權貴,托親靠友提攜,那是以僥倖而圖進升的小人。我只是個秀才,固然與佩六國相印的蘇秦無法相比,但比起那個垂頭喪氣回到家鄉遭受冷遇當年的蘇秦,還是稍勝一籌的。況且要想做學問,與其求助於那些狐朋狗友,還不如私自拜古代那些聖賢為師。大凡那些王侯將相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才人名士的文章經濟學問,古人的「經、史、子、集」中,無所不有,無體不備,只需要自己專心去揣摩研究就可以了。這要做到這些,登上賢人的名冊,成為文章高手,是很容易的。當年朝廷恩科,我已獲得推薦,最後因名額已滿而終未能成行。現在在上將寺廟內讀書,對我很有幫助。再用一、兩年專心努力,如果能考中進士,那就是祖宗積德的結果;如果考不上,那就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福分太薄。那我就不再為學,專門去畫畫,那也可以名利兼收。無論出現那種情況,焦山讀書也就就此結束。哥哥字。

  【簡評】

  這封信是寫給堂弟鄭墨的。板橋與鄭墨的關係,前面已有介紹。此時鄭墨正在興化家中代板橋主持家務。他很奇怪哥哥為何要離家,一個人住在沒有朋友相伴、孤獨的山中寺廟內,並催他回家。板橋複信,解釋為何要獨處山中苦讀的原因。其中談到對當時士大夫的看法,也談到自己要讀書做官、振興家門、耀祖光宗的人生志向。作者寫此信時四十一歲,但這種看法和志向卻伴其一生:

  鄭板橋是「揚州八怪」之一。他的「怪」就在於他不從俗流、不為俗物的個性。他在揚州以賣字畫為生。不與官府、士大夫往來,而與騷人、野衲作醉鄉游。揚州一些富裕的鹽商,即使許以萬金,也不得一字一畫,民間流傳許多鹽商以此騙畫的故事。但卻時畫叢蘭、瘦石於酒廊、僧壁,隨手題句,觀者嘆絕。為人秉性正直但又狂放、怪癖。平日作畫,高興時馬上動筆,不高興時,不允還要罵人。他在一幅贈友的畫跋中對此也作坦率的自供:「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於此,但笑而聽之。」這與他在《焦山讀書復墨弟》中批評當時的士大夫「標榜聲華⑵,營私結黨」,「其間意氣相投,道義相合,堪資以切磋琢磨者,幾如鳳毛麟角」,以及自己不同於「攀龍附鳳,托賴朋輩之提拔者」的幸進小人的志向是一脈相承的。

  另外,他一反文人避談錢財的虛偽,作畫公然掛出牌價:「大幅六兩,中幅四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並在題畫詩這種風雅之事中也公開論價:「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春風過耳邊。」公開標價,直索現金,賒欠免談,簡直是今日繪畫大師們商品意識的啟蒙先師。在這封家信公然宣稱「專工繪事,亦可名利兼收也」,也可看出其端倪。

  雍正十年(1732)秋,鄭板橋赴南京參加鄉試,中舉人為求深造,遂於第二年春離家赴鎮江焦山讀書,時年四十一歲。三年後,乾隆元年(1736)赴京參加禮部會試,中貢士;五月,於太和殿前丹墀參加殿試,中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賜進士出身。作者為表達自己喜悅之情,畫了幅《秋葵石筍圖》,以「葵」寓「奎」,以「石筍」寓破土而出。並題詩曰:「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終於實現了他對鄭墨的允諾:「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以待下屆入場鏖戰,倘僥倖奪得錦標,乃祖宗之積德」,「焦山之行止,亦於那時告結束」。

鄭板橋在焦山別峰庵讀書處

二、范縣署中寄舒弟墨

  【原文】

  剎院寺祖墳,是東門一枝[1],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無地,遂葬其傍,得風水力,成進士,作宦數年無恙[2],是眾人之富貴福澤,我一人奪之也[3]。於心安乎?不安乎?可憐我東門人取魚撈蝦,撐船結網,破屋中吃秕糠啜麥粥,搴取荇葉蘊頭蔣角煮之[4],旁貼蕎麥鍋餅,便是美食,幼兒女爭吵,每一念及,真食淚欲落也。汝持俸錢南歸,可挨家比戶,逐一散給,南門六家,竹橫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雖遠,亦是一脈,皆當有所分惠。騏驎小叔祖今安在?無父無母孤兒,村中人最能欺負,宜訪求而慰問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親戚有久而不相識而者,各贈二金以相連續,此後便好來往。徐宗於、陸自義輩,是舊時同學,日夕相徵逐者也,猶憶談文古廟中,破廊敗葉颼颼,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騎石獅子脊背上,論兵起舞,縱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5],亦當分俸以敦夙好[6]。凡人於文章學問,輒自謂己長,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僥倖。設我至今不第,又何處叫屈來?豈得以此驕倨朋友?敦宗族,睦親姻,念故交!大數既得[7],其餘鄰里鄉黨,相賙相恤[8],汝自為之,務在金盡而止,愚兄更不必瑣瑣矣。

  【注釋】

  [1]東門一枝:指鄭氏家族的一個支脈。鄭氏先祖於明洪武年間由蘇州閶門遷居興化城內至汪頭,至鄭板橋已是第十四代。

  [2]恙(yàng):病痛,這裡泛指憂患。

  [3]「是眾人」句:是把眾人的福澤,讓我一人獨享了。

  [4]啜麥粥,搴取荇葉蘊頭蔣角煮之:啜(chuò):吸食;搴(qiān),摘取;荇(xìng),一種水生草本植物,其葉可食;蘊頭,芋頭,山芋;蔣角,菱角。

  [5]落落未遇:落魄,未發跡得到賞識和重用。

  [6]以敦夙好:來鞏固往日的友情。敦,加厚;夙(sù),素來、昔日。

  [7]「大數既得」句:國家給的薪酬,我得了大頭。剩下的拿去救助鄉鄰鄉親們吧。

  [8]賙(zhōu),接濟;恤(xù),撫恤、救濟。

  【翻譯】

  剎院寺的祖墳,是東門鄭氏一族共有的墳塋。我當年因為父母無地安葬,就葬在東門一枝祖塋的旁邊。得到這塊祖塋風水的蔭庇,進士及第,這麼多年為官作宦,也沒有出什麼意外。這都是把鄭氏一門的福澤,讓我一人獨佔了,這讓我於心不安!可憐我東門鄭氏族人靠撈魚捕蝦,撐船捕魚為生。住在破屋中吃秕糠、啜麥粥,摘取荇葉做菜,以山芋、菱角當飯。鍋的四周能貼一點蕎麥餅,就算是美食了。小兒女為爭這點蕎麥餅,爭來吵去。吃飯時每想到族人這種境況,就會落淚。你這次帶著我的俸祿回揚州。可以挨家挨戶,送一點錢給他們。南門六家,竹橫港十八家,下佃一家,雖然是我們的遠支,畢竟是鄭氏一脈,都應當分到一些錢財。小叔祖騏驎公不知今在何處?那些無父無母孤兒,最受村中人欺負,最好能找到他們送上慰問金。從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對那些久不來往以至都不相識的親戚,也送點錢給他們,以便今後好聯繫往來。徐宗於、陸自義這些人,是我舊時同學。當年大伙兒在一起同去同來。還記得當年在論文,破舊的廊沿下葉葉在寒風中颼颼飄落,到深夜都沒有離去;或者騎在石獅子脊背上,高談闊論天下大事。他們落魄至今,未能發跡得到賞識和重用。應當將我的俸祿分一點給他們,來鞏固往日的友情。大凡人們對於文章學問,都認為自己學得好,舉人進士可以唾手而得,豈不知這都屬於僥倖。假如我至今沒有考中進士,我又向那裡去叫屈?我豈能以今日之僥倖對朋友倨傲?一個人應該加厚與宗族的關係,和睦親戚,珍惜與舊友的交情。國家給的薪酬,我得了大頭。剩下的拿去救助鄉鄰鄉親們吧。這些都由你去分配發給,一定要把帶去的錢發完。不必我這個當哥哥的啰啰嗦嗦叮囑你了。

  【簡評】

  這封信寫在范縣任上。乾隆元年(1736)鄭板橋赴京參加禮部會試,中貢士,五月參加殿試,中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為「賜進士出身」,時年四十三。鄭板橋在北京滯留一年左右,想謀個一官半職,由於不善鑽營,為人又倨傲不肯屈己求人,只得掃興而歸。直到乾隆元年(1741),才有吏部通知入京候補。直到第二年春天,才任命為山東范縣令兼署小縣朝城令,這時作者年已五十。可見這一官職對鄭板橋來說,何等不易。

  但鄭板橋的優秀之處在於,他拿到俸祿後,便想起貧窮的族人和落魄的朋友。吩咐堂弟鄭墨將自己的一部分俸祿帶回家鄉「挨家比戶,逐一散給」,而且「務在金盡而止」。對於那些「落落未遇」的當年友人,「亦當分俸以敦夙好」。由此可見鄭板橋的憐憫心、同情心。「惻隱之心」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感,也是最偉大的情感,它是一切仁義道德的基礎,正如孟子所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只不過隨著人們物慾的增長和政治功利心的增強「,逐漸被泯滅罷了。當然,這也是人們最應喚醒的一種情感!

  這封家信不僅表現了鄭板橋的憐憫之心,還體現了他的感恩之心:他當年「因葬父母無地」,便葬在東門一枝祖塋的旁邊。他認為是得到這塊祖塋風水的蔭庇,才進士及第的,並且作宦數年無恙,他認為這都是把鄭氏一門的福澤,讓我一人獨佔了,讓我於心不安!所以要竭力回報。這種知恩圖報的感恩之心,與那些認為能出人頭地,是自己本事,甚至恩將仇報,落石下井者,其思想差距,何以道里計。

  第三就是朋友情誼。鄭板橋不但不忘昔日的友誼,在家信中滿懷深情回憶與「舊時同學,日夕相徵逐」的情形,更在於他不認為自己比那些仍在落魄的舊友高明。自己中進士為官作宦,只是「僥倖而已」。板橋書信中有封《與同學徐宗於》,談到在家鄉創辦民團事。認為「吾鄉不辦民團則已,若辦民團,教練一席,非公莫屬也。幸抒抱負,捍衛梓鄉」。讓這位落魄的舊友一抒抱負。信中在此回憶說:『猶憶少時同學古廟中,足下論兵起舞,縱言孫武兵法,虎虎有生氣」並且認為:「會逢盛世,四海又安,以致埋沒英雄,殊可惜也」。

  人們都說鄭板橋「狂傲」,都說鄭板橋「怪」癖。但從這封家信來看,他對窮親戚,對落魄的舊友,絲毫也不狂,絲毫也不怪!

三、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

  【原文】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書,知新置田獲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後,堪為農夫以沒世矣!要須制碓制磨,制篩羅簸箕[1],制大小掃帚,制升斗斛。家中婦女,率諸婢妾,皆令習舂揄蹂簸之事[2],便是一種靠田園長子孫氣象。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

  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3]。農夫上者種地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穫,以養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我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弟[4],守先待後,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5],所以又高於農夫一等。今則不然,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產田。起手便走錯了路頭,後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其不能發達者,鄉里作惡,小頭銳面[6],更不可當。夫束修自好者[7],豈無其人;經濟自期[8],抗懷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為壞人所累,遂令我輩開不得口;一開口,人便笑曰:「汝輩書生,總是會說,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說了。」所以忍氣吞聲,只得捱人笑罵。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農夫,新招佃地人,必須待之以禮。彼稱我為主人,我稱彼為客戶,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要體貌他[9],要憐憫他;有所借貸,要周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嘗笑唐人《七夕》詩,詠牛郎織女,皆作會別可憐之語,殊失命名本旨[10]。織女,衣之源也,牽牛,食之本也,在天星為最貴;天顧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務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鑒矣[11]。吾邑婦人,不能織綢織布,然而主中饋[12],習針線,猶不失為勤謹。近日頗有聽鼓兒詞,以斗葉為戲者[13],風俗盪軼[14],亟宜戒之。

  吾家業地雖有三百畝,總是典產[15],不可久恃。將來須買田二百畝,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畝之義也[16]。若再求多,便是占人產業,莫大罪過。天下無田無業者多矣,我獨何人,貪求無厭,窮民將何所措足乎[17]!或曰:「世上連阡越陌[18],數百頃有餘者,子將奈何?」應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則一德遵王,風俗偷則不同為惡[19],亦板橋之家法也。哥哥字。

  【注釋】

  [1]碓(duì):舂米器具;磨:碾米工具;篩羅:除去稻米中秕糠的工具;簸箕:用來簸揚,除去稻米中雜物的工具。

  [2]舂揄(yóu)舂是用舂碓除去稻殼;揄是簸揚,除去稻米中雜物。《詩經生民》「或舂或揄,或蹂或簸」。

  [3]四民:指士、農、工、商。《漢書食貨志上》「士農工商,四民有業。」

  [4]入則孝,出則弟:《論語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弟,同「悌」,敬重兄長。

  [5]「得志」二句:語見《孟子盡心上》:「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見,同「現」,顯露。

  [6]小頭銳面:謂尖頭小面,形容善於經營。《春秋後語》:「平原君對趙王曰:『澠池之會,臣察武安君之為人也,小頭而銳,斷敢行也。』」

  [7]束修:約束整飭。

  [8]經濟:經世濟民。

  [9]體貌:謂以禮待人。

  [10]「唐人《七夕》句:如李商隱《七夕》詩:「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

  [11]呈象:指天所呈現的現象。

  [12]主中饋:指主持家中事務。

  [13]斗葉:玩紙牌。明清時稱紙牌為葉子。

  [14]盪軼:放蕩縱逸。

  [15]典產:通過典當得來的田產。原主可以贖回。

  [16]一夫受田百畝:《孟子萬章下》:「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

  [17]措足:立足。

  [18]連阡越陌:形容田地眾多。阡陌,田間小路,東西曰「阡」,南北曰「陌」。

  [19]偷:澆薄。

  【翻譯】

  十月二十六日收到家信,知道新置的田地收穫了秋糧五百斛,很是高興。從今往後我們可以做個農夫過完一生了。應該去趕製舂米碾米的碾碓和石磨,去趕製篩籮、簸箕,做大小掃帚,量米的升、斗、斛。家中的婦女,要率領使女,都讓她們學習舂蹂簸等勞作,這就是一種靠田園撫養子孫的氣象。天寒冰凍的時候,貧窮的親戚朋友來家,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手中,再佐以一小碟醬姜,這是使貧苦老人感到溫暖的事。閑暇的日子吃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著碗,縮著脖子喝粥,霜雪的早晨,能得到這些全身都暖和了。啊,啊!我們會長久做農夫過完一生了。

  我想天地之間第一等的人只有農夫,而士應為(士農工商)四民的最末一等。農夫上等的種地上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再其次五六十畝,都是身受勞苦,勤奮出力,耕種收穫,來養活天下的人。如果天下沒有農夫,世上的人就都餓死了。我們讀書人,(本來應當)出入講孝悌,守正道傳後人,得志做官,那就恩澤百姓;不得志就做好自身修養顯現於世上。所以又比農夫高了一等。可是現在卻不然,一拿起書本,就想中舉人、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多置田產。(這樣)開始就走錯了路,後來越做越壞,倒頭也沒有好結果。那些不能發達做官的,在鄉里做惡,無所不為,更不可轄制。那些約束自己知道自愛的人難道沒有嗎?以經邦治國自期的,高尚情懷可以比肩古人的也所在多有。可是好人被壞人所連累,於是讓我們沒法開口,一開口,別人就譏笑說:「你們這些書生總是會說,以後做了官就不這樣說了。」所以忍氣吞聲,只有挨人家笑罵。工人製造器皿,商人交流有無,(工商)都有便利百姓的地方。而讀書人單單對百姓有大不便利,所以不奇怪它居於四民之末,況且求能居於四民之末也會不可得。

  哥哥我平生最重視農夫。對新招的佃戶,必須以禮相待.他們稱我們為主人,我們稱他們叫客戶.主客的意思本來就是對稱的,(所以)我們有什麼高貴而他們有什麼低賤呢?要尊重他們,要憐憫他們。他們有借貸的,要周全他,不能償還的,要寬讓他。我曾經笑話唐人寫的《七夕》詩,他們詠牛郎織女的詩,都是對牛郎織女相會分別很是同情,這就丟失了牛郎和織女的取名的本來的意義。(其實)織女標誌了人的衣裳的本源,牽牛代表了(耕作)人的食物的本源。牛女兩星在天上眾星中最為貴重。上天看重它們,難道人反而不重視它們嗎?他們從事(衣食)根本,使人勤勞,(這些)從所呈現的星象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我家的婦女即使不能織綢織布,可是在家裡主持飲食之事,做針線活,也不失為勤謹。可是最近很有一些以聽鼓兒詞,斗紙牌為遊戲的。現在社會風俗放蕩隨便,(所以)特別應該警惕。我家耕種的土地雖然有三百畝,但都是典當來,不能長久依賴。將來須買田二百畝,我們兄弟倆各得一百畝就足夠了,這也是古人說的一個農夫有田一百畝的意思。如果再求更多土地,那就是佔了別人的地,罪過就太大了,天下沒有田地沒有產業的人多了,我們是什麼人,可以貪求無厭,貧窮的人們怎麼立足呢?如果有人問我:「世上有阡陌相連,佔地很多的人,你怎麼看待呢?」我回答說:「他自去做他家的事情,我自做我家的事情。如果世道興盛,我們就一心遵從王法;如果風俗敗壞,我們也不會隨波逐流,這就是我鄭板橋的家法」哥哥字。

  【簡評】

  這封家書,是鄭燮在乾隆九年(1741)任山東范縣(今屬河南)知縣時所寫。此信的價值有三:

  一是重農,將農民提到四民之首。認為「只有農夫」才是「天地間第一等人」,因為農民「苦其身,勤其力……以養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而將自己所隸屬的士大夫,貶為「四民之末」,這是對封建社會信條「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抨擊,體現了鄭板橋的叛逆精神。當然這也是對當時「一捧書,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產田」士風敗壞的激憤之詞;

  二是表達自己厭倦官場、樂於務農的志向。心中再三表示自己務農之志:「而今而後,堪為農夫以沒世矣」;「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並且認真付諸實施:「將來須買田二百畝,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這與中國傳統的士大夫歸趣如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是一致的。

  三是不「獨樂樂」願惠及貧苦百姓。他家喜獲豐收,想到的則是:「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也不貪婪,歸園田是明志,不是追求富有。這從信中的「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若再求多,便是占人產業,莫大罪過」,以及最後一段設問設答便是明證,並把此稱為「板橋之家法」。

四、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原文】

  餘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雖嬉戲頑耍,務令忠厚悱惻[1],毋為刻急[2]也。平生最不喜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至於發系蜻蜓,線縛螃蟹,為小兒頑具,不過一時片刻便摺拉[3]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4],一蟻一蟲,皆本陰陽五行之氣姻蘊[5]而出。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競不能體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託命乎?蛇螈[6]蜈蚣豺狼虎豹,蟲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驅之使遠,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結網,於人何罪,或謂其夜間咒月,令人牆傾壁倒,遂擊殺無遺。此等說話,出於何經何典,而遂以此殘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

  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要須長其忠厚之情,驅其殘忍之性,不得以為猶子[7]而姑縱惜也[8]。家人[9]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也不可使吾兒凌虐[10]他。凡魚飧[11]果餅,宜均分散給,大家歡嬉跳躍。若吾兒坐食好物,令家人子遠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齒;其父母見而憐之,無可如何,呼之使去,豈非割心剜肉乎!夫讀書中舉中進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可將此書讀與郭嫂、饒嫂聽,使二婦人知愛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書後又一紙·論養鳥之道

  所云不得籠中養鳥,而予又未嘗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蔬茂密,為鳥國鳥家,將且時,睡夢初醒,尚展轉在被,聽一片啁啾[12],如雲門咸池之奏[13];及披衣而起,頹而漱口啜茗,見其揚翚振彩,倏往倏來[14],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15],江漢為池,各適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鉅細仁忍何如也?

  【注釋】

  [1]忠厚悱惻:忠誠厚道,感情真摯。悱惻,形容內心悲苦凄切。

  [2]刻急:刻薄躁進。

  [3]摺(zhé)拉:摧折、毀損。

  [4]劬(qú)勞:謂勞累,勞苦。後多指父母養育子女的勞苦。語出《詩經·小雅·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5]氤氳〔yīnyūn〕:形容煙或雲氣濃郁,此指綿綿不斷,繁衍出生。

  [6]蚖(yuán):同「虺」,一種毒蛇。

  [7]猶子:侄子。

  [8]姑縱惜也:姑息、縱容、愛惜。

  [9]家人:指鄭家的僕人。

  [10]凌虐:欺侮,欺凌虐待。

  [11]飧(sūn):晚飯。引申為熟食。

  [12]啁啾(zhōujiū):形容鳥叫聲。

  [13]雲門咸池之奏:像是奏起雲門、咸池上古之樂。《雲門》傳為黃帝之樂,《咸池》傳為帝堯之樂。

  [14]揚翚振彩,倏往倏來:翚(huī):雉(野雞)身上的五彩羽毛;倏(shū),速度很快。

  [15]囿(yòu):本指中國古代供帝王貴族進行狩獵、遊樂的園林。這裡泛指園林。

  【翻譯】

  我五十二歲才有了一個兒子,哪有不愛他的道理!但愛子必須有個原則。即使平時嬉戲玩耍,也一定要注意培養他忠誠厚道,富於同情心,不可使其成為刻薄急躁之人。

  我平生最不喜歡在籠子中養鳥,我貪圖快樂,它在籠中,有什麼情理,要讓它屈服來適應我的性情。關於用發系住蜻蜓,用線捆住螃蟹,作為小孩的玩具,不到一會兒拉扯就死了。天生萬物,父母養育子女很辛勞,一個螞蟻,一個蟲子,都是綿綿不斷,繁衍出生。上天也很愛戀。然而人是萬物之中最珍貴的,我們這一輩竟然不能體諒上天的用心,萬物將怎麼樣託付給我們呢?毒蛇,蜈蚣,狼,虎豹,是最毒的,但是上天已經讓它們生出來,我為什麼要殺它們?如果一定要趕盡殺絕,天何必要生呢?只要把它們驅趕,讓它們不要互相傷害。蜘蛛織網,和人有什麼關係,有人說它在夜間詛咒月亮,讓牆壁倒下,於是追殺完了。這些言論出自哪部經典之作,於是就作為依據殘害生靈的性命,這樣可以嗎?可以嗎?

  我不在家,兒子由你管束。要必須使他忠厚的性情增長,驅除他的殘忍的性情,不要以為他是我的兒子就縱容他。僕人的子女,也是天地間一樣的人,要一樣愛惜,不能讓我的兒子欺侮虐待他們。凡魚肉水果點心等吃食,應平均分發,使大家都高興。如果好的東西只讓我兒子一個人吃,讓僕人的孩子遠遠站在一邊觀看,一點也嘗不到,他們的父母看到後便會可憐他們,又沒有辦法。只好喊他們離開,此情此景,豈不令人心如刀絞?

  讀書中舉以至做官,都是小事,最要緊的是要讓他們明白事理,做個好人。你可將此信讀給兩個嫂嫂聽,使她們懂得疼愛孩子的道理在於做人不在於做官

  書後又一紙:

  不應該把鳥關在籠子里養,我不是不喜歡鳥,只是養鳥有養鳥的方法罷了。若想養鳥,不如多種些樹木,讓樹圍繞著房屋多達幾百棵,枝葉茂盛,紛披拂動,成為鳥的樂園。接近天亮的時候,從睡夢中剛剛醒來,還在被褥里翻來覆去,就可以聽到一片鳥叫聲,就好像聽到《雲門》、《咸池》等樂曲的演奏聲;等到起身穿好衣服,洗臉漱口、品味清茶時,看到它們張開五彩繽紛的翅膀飛翔,忽然飛來,又驟然飛去,眼睛都忙不過來,其中的樂趣本來就不是一籠一鳥可以相比的。大概人生的樂趣,就是把天地當做園林,把江河當做水池,(讓它們)各自順應自己的天性,這才算是最大的快樂,與那些盆中魚,籠中鳥的空間大小相比,用心的仁慈或殘忍,相差多麼遠啊

  【評論】

  這裡選錄的是鄭板橋在濰縣知縣任上,寫給他堂弟鄭墨第二封信的一部分,主要是談對家長如何教育子女。他的教子思想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孩子自然應該嬉戲頑耍,但應明白做人的道理,應該忠誠厚道,感情真摯,不能刻薄躁進。板橋舉捕蜻蜓,捉螃蟹為例,指出這就是不愛惜生命;第二,作為家長,要培養孩子平等待人。指出僕人的子女,也是天地間一樣的人,要一樣愛惜,不能讓我的兒子欺侮虐待他們。第三,讓孩子明白事理,做個好人,這在培養孩子中是最重要的,至於讀書中舉以至做官,都是小事。他不但要鄭墨明白這一點,還要他將此信讀給兩個嫂嫂聽,使她們也懂得這個道理。

  至於另附的一紙則是以養鳥為例,認為不能把它囚在籠中,應該讓他們在廣闊的園林上自由飛翔,各自順應自己的天性,這才算是最大的快樂。這對我們今天,將學生囚困在書山題海的應試教育,也是一聲棒喝!

五、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

  【原文】

  富貴人家延師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學有成者,多出於附從貧賤之家,而已之子弟不與焉。不數年間,變富貴為貧賤:有寄人門下者、有餓莩乞丐者[1]。或僅守厥家[2],不失溫飽,而目不識丁。或百中之一亦有發達者,其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鏤心,為世所傳誦。豈非富貴足以愚人,而貧賤足以立志而浚慧[3]乎!我雖微官,吾兒便是富貴子弟,其成其敗,吾已置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願也。

  至於延師傅,待同學,不可不慎。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紙筆墨硯,吾家所有,宜不時散給諸眾同學。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4],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複製為難矣。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復尋其短?吾人一涉宦途,既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未必海內名流。或暗筆其非,或明指其誤,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盡心;子弟復持藐忽心[5]而不力於學,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吾子弟不逮[6]。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但任期內的節日賀禮和日常待遇,一定要記住不可偏廢。

  又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兒順口好讀,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唱與二太太、兩母親[7]、叔叔、嬸娘聽,便好騙果子吃也。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蚤虱出。[8]

  【注釋】

  [1]餓莩(piǎo):餓死之人。語出《孟子》:「塗有餓莩而不知發」。

  [2]僅守厥家:僅僅能保全其家(談不上治國平天下)。厥(jué):其,他的。

  [3]浚慧:才智出眾。「浚」,深挖,這裡是特別、非常之意。

  [4]川連紙釘仿字簿:用川連紙裝訂成供小學生臨摹字帖的簿本;川連紙,我國早期手工製作的紙張之一。以麻類纖維為原料,紙色灰白,強度甚高。以前曾作書畫用紙。後來則用於包裝物品,編織紙繩、紙帶,,其製法早已失傳。因產於四川,故稱川連紙;仿字簿,用來臨摹字帖的練習簿。

  [5]藐忽心:心裡藐視、看不起。

  [6]不逮:不及、不如之處。

  [7]兩母親:鄭板橋於康熙五十四年(1715)二十三歲時娶夫人徐氏,生有一子兒女,子早夭。雍正九年(1731),板橋三十九歲時徐夫人去世。六年後乾隆二年(1737)娶妾饒氏。乾隆九年(1744)饒氏生子,取名鄭麟。信中所說的母親之一。不知另一母親所指為誰?

  [8]「二月賣新絲」四首詩:第一首「二月賣新絲」作者為唐代詩人聶夷中,詩題為《詠田家》。聶夷中字坦之,河東人,一說為河南人。咸通十二年(871)登第,官華陰尉。到任時,除琴書外,身無餘物。其詩語言樸實,辭淺意哀。不少詩作對封建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剝削進行了深刻揭露,對廣大田家農戶的疾苦則寄予極為深切的同情。第二首「耘苗日正午」(應為「鋤禾日當午」),作者為唐代詩人李紳,《憫農二首》之一。李紳(772~846),字公垂,無錫(今屬江蘇)人,唐憲宗元和年間進士。歷任浙東觀察使、河南尹、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使、宋毫汴穎觀察使,直至拜相,任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尚書右僕射門下侍郎,封趙國公。李紳同情民生疾苦,是中唐時期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之一。第三首「昨日入城市」的作者是宋代詩人張愈,詩名《蠶婦》。生卒年不詳,北宋文學家。字少愚,又字才叔,號白雲先生,益州郫(今四川郫縣)人,祖籍河東(今山西)。屢舉不第,因薦除秘書省校書郎,願以官改授其父而自隱於家。文彥博治蜀,為築室青城山白雲溪。著有《白雲集》,已佚。第四首「九九八十一」見南北朝梁朝宗懍(約501~565)撰的《荊楚歲時記》中,山西晉縣的《數九歌》。但最後一句「才得放腳眠,蚊蟲蚤虱出」荊楚歲時記》為「才要伸腳睡,蚊蟲噶虱出」。

  【翻譯】

  富貴人家將請老師教孩子的事看得很重,但孩子能學有所成的,反而多是貧賤人家的孩子,那些富貴人家的孩子並不在其中。不要數年時間,就從富貴變為貧窮:有失去家業寄人門下的,有餓死的、變成乞丐的。即使有的能守住家產,做到溫飽,大字也不識一個。或者其中有百分之一能夠有所成就,但他寫出的文章,也一定不夠深沉、痛快淋漓,讓人讀後能刻骨銘心,廣為傳頌。這難道不是富貴讓人變得愚蠢,貧窮則讓孩子能從小立志變得聰明智慧嗎!我做的官不大,但我的孩子也算是富貴子弟,他今後成敗如何,我已經置之不論,惟願他跟在一些優秀孩子的後面學有所成,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至於如何延聘老師,對待同學,也不可不慎重。我的兒子現在六歲,在同學中年齡最小,對同學中年齡較大者當教他稱某先生,稍小一點的也要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筆墨紙硯一類文具,只要我家所有,便應不時分發給別的同學。有的貧家或寡婦子弟,連買紙釘做寫字本的錢都沒有,應當體諒他們的難處並熱情地幫助他們。如果遇到雨天不能馬上回家,就挽留他們吃飯,若天太晚,要把家中舊鞋拿出來讓他們穿上回家。因為他們的父母疼愛孩子,雖然穿不起好衣服,但一定做了新鞋新襪讓他們穿上上學,遇到雨天,道路泥濘不堪,鞋襪弄髒,再做新的就非常困難了。選擇老師比較困難,而尊敬老師則更加重要。選擇老師不能不審慎,一旦確定了,就應當尊敬他,哪能再查看他的缺點。像我們這些人,一進官場,就失去了教育孩子的機會。為孩子聘請的老師,不過是某一地方的優秀人才,未必是國內外知名人士。若有人暗中譏笑老師講的不對,有的學生當眾指責老師所講有錯誤,這樣,會使老師內心惶惶不安。自然不會盡心儘力地教育學生。孩子們如果再有蔑視老師的想法而不努力學習,這就是最令人頭痛的事了。與其如此,不如以老師的長處,來教育彌補孩子們的不足。如果老師水平太差,不能勝任,也要等,到來年再另請高明,而在老師任期之內,一切禮節待遇,一定不可隨意廢棄。

  又有古人寫的四首五言絕句,小孩子讀起來順口好記,讓我的孩子邊讀邊唱,唱給二太太、兩位媽媽和叔叔、嬸嬸聽。讀好了說不定他們還會賞他一些果子吃。

  早春二月蠶還未結繭,就提前支取了賣蠶絲的錢,五月稻穀還未抽穗,就提前預支了賣穀子的錢。這就像挖自己的心頭肉,就補眼前的小瘡痛。

  鋤禾是正當中午,熱汗滴落在長著禾苗的土地上。有誰知道碗中的米飯,一粒一粒都來之不易!

  昨天到城市裡去,回來時淚流滿襟。因為那些穿著蠶絲製成的綾羅綢緞的人,沒有一個是我們這些養蠶的人!

  過了九九八十一天,寒冬結束立春了,我們這些窮人無需再忍凍受寒。總算不要縮成一團伸開手腳睡一覺了,但蚊蟲、跳蚤、虱子又來叮咬讓你不得安眠了。

  【簡評】

  此信寫於濰縣任上,時間大約是乾隆十四年(1749)。雍正九年(1731),板橋三十九歲時妻子徐夫人去世。六年後的乾隆二年(1737)在揚州得江西程羽宸資助,娶妾饒氏。乾隆九年(1744)饒氏生子,取名鄭麟。到寫此信的乾隆十四年,孩子六歲,已在家塾中讀書。

  信中囑咐家中主政的堂弟鄭墨,如何去尊師重教,如何對待孩子的同學。鄭麟為板橋五十一歲所得,可謂老年得子。當年徐夫人曾生育兒女一子,其子惜早夭,因此其子得來更屬不易。鄭麟入塾時板橋已五十七歲,但信中對孩子並無溺愛,要他知道稼穡艱難,要尊重老師、尊重學長,尤其是要同情關愛貧窮人家的同學,接受富家子弟多無出息的歷史教訓。

  從信中叮囑的細緻入微、無處不在來看,板橋對這個老年得子並得之不易的孩子是憐愛的,如教導他對「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紙筆墨硯,吾家所有,宜不時散給諸眾同學」,而且「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避免對方產生接受施捨的誤解,也避免助長孩子的驕矜之氣。又如「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並送一雙「舊鞋」讓他穿回去。因為窮人家做一雙新鞋不容易,如果讓因雨的孩子穿著家中做的新鞋回去,弄髒、弄壞了,就無新的可穿了。可見鄭板橋並非不愛這位老年得來之子,只不過像《戰國策》中的觸龍勸說趙太后那樣:「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

  魯迅也是老年得子,朋友訕笑他太憐愛孩子,他寫了一首《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可以「橫眉冷對千夫指」,也可以「俯首甘為孺子牛」。看來,鄭板橋和魯迅的心是相通的。

六、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

  【原文】

  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達,然即不發達,要不可以不讀書。立意便拿定也,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

  愚兄而今已發達矣,人亦共稱愚兄為善讀書矣,究竟自問胸中,擔得出幾卷書來,不過挪移借貸,改竄添補,便爾釣名欺世人[1],有負於書耳,書亦何負於人哉!昔有人問沈近思侍郎[2]如何是救貧的良法,沈曰讀書。其人以為迂闊[3],其實不迂闊也。東投西竄,費時失業,徒喪其品,而卒歸於無濟,何如優遊書史中,不求獲而得力在眉睫間乎[4]!信此言,則富貴;不信,則貧賤。亦在人之有識與有決,並有忍耳。

  【注釋】

  [1]釣名欺世人:沽名釣譽、欺騙世人。則是鄭板橋的自謙之詞。

  [2]沈近思(1671—1741):沈近思,字位山,號齋,清仁和五杭(今屬餘杭)人。9歲喪父,家貧,送靈隱寺為僧。主僧愛其敏慧,使讀書應試。康熙三十九年(1700)進士,授臨潁縣令。歷任廣西南寧府同知、吏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總裁禮闈。為人以真誠剴切,敢於直諫名著一時。雍正稱他是:「操比寒潭潔,心同秋月明」。卒後,室無餘貲,詔贈吏部尚書、太子太傅,謚「端恪」。著有《學易》、《學詩》、《讀論語注》、《偶見錄》、《小學》、《詠勵志雜錄》、《真味詩錄》、《天鑒堂詩文集》等數十卷。

  [3]迂闊:迂腐,不合時宜。

  [4]眉睫間:眼前。

  【翻譯】

  一個人讀書求學時,並不知道將來能否飛黃騰達。但是,即使將來不能飛黃騰達,也不可以不讀書、不求學。一旦拿定這個主意,做到即使考不中科舉,但也獲得了學問,這也是德大於失,是個不虧本的學問。我這個做哥哥的,世人都稱讚我會讀書。但捫心自問,胸中又有多少學問?不過是從聖賢書中東挪一點,西借一點,抄抄改改、修修補補,以此沽名釣譽、欺騙世人耳目而已!如此看來,是讀書人對不起書,不是書本對不起了。曾有人問沈近思侍郎,改變貧窮面貌的最好辦法是什麼?沈侍郎回答說:「讀書」。這個人認為沈侍郎迂腐,不合時宜,其實沈侍郎並不迂腐。與其東西奔走求人求官,耗費時間耽誤學業,又喪失人品,歸來時又一無所得。不如在書史之中優遊歲月,不求有所得但得到的好處就在眼前!相信沈侍郎這句話,就能富貴;不相信,就貧賤終身。其中關鍵就在於一個人有沒有這樣的見識和決心,並能持之以恆而已。

  【簡評】

  這段家信是對堂弟鄭墨說讀書的好處,立論的角度則很別緻:即使不中舉,也不可以不讀書。因為「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然後舉自己為例,其實並沒有多少學問,只不過通過讀書,將聖賢的學問,東挪一點,西借一點,抄抄改改、修修補補就成就今日的富貴。但是,能達到這一目標,僅有上述識見還不夠,還必須要有決心,並能持之以恆,這更重要。

  人說板橋狂放,目中無人,聛睨一世。但從此信來看,內心深處還是很謙遜坦誠的。當然,此信的如此說法也是為了安慰對方鄭墨,給這位小自己二十五歲的堂弟以人生道路的指引。鄭墨,字五橋是板橋的叔父之標先生的獨生子。板橋沒有同胞兄弟,只有這個堂弟,年幼時常一塊玩耍,感情很深。雍正十一年初,鄭墨的父親病歿。此時板橋旅居海陵,準備第二年入京考試的功課,擔心堂弟年幼,經不住磨難而加以慰勉,作有《懷舍弟墨》,其中提到兩人的手足深情「我無親兄弟,同堂僅二人。上推父與叔,豈不同一身?」,鄭墨為人憨厚勤謹,似不及板橋聰穎杰特,因而屢試不中。板橋也看出小弟同自己不是一類之才,曾在詩中寫道:「老兄似有才,苦不受繩尺;賢弟才似短,循循受謙益……起家望賢弟,老兄太浮誇。」便不以仕途經濟、治國安邦相勉,而強調要他立德立身,持家立業,寄以興家的厚望。這封家書談讀書的目的和作用,也是用意在此。板橋在山東范縣、濰縣任上,鄭墨只手撐家,舉凡卜宅、買地、侍嫂、教侄,事無巨細,勉力操持,既表現出鄭墨的治家長才,同時也表現出全力支持乃兄事業的自我犧牲精神。所以在《板橋家書》中給鄭墨的去信最多,達41封,占現存家書三分之二還多。

七、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原文】以人為可愛,而我亦可受矣;以人為可惡,而我亦可惡矣。東坡[2]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處。愚兄平生謾罵無禮,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3]。橐中數千金[4],隨手散盡,愛人故也。至於缺陒欹危之處[5],亦往往得人之力。好罵人,尤好罵秀才。細細想來,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開[6],他若推廓得開,又不是秀才了。且專罵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個是推廓得開的?年老身孤[7],當慎口過[8]。愛人是好處,罵人是不好處。東坡以此受病,況板橋乎!老弟亦當時時勸我。

  【注釋】

  [1]淮安:即今江蘇淮安。墨:即鄭墨,字五橋,鄭板橋堂弟。

  [2]東坡:蘇軾,號東坡,宋代四川眉山人,我國著名文學家。

  [3]嘖嘖(zé)讚美聲。

  [4]橐(tuó):口袋。

  [5]缺陒(è):困難。欹(qī欺)危:危險。

  [6]推廓:擺脫。這裡指思想因循守舊。

  [7]年老身孤:作者此時四十九歲,十年前(雍正九年),結髮妻子徐氏病逝,所以說是「年老身孤」。

  [8]口過:嘴上不積德,喜歡損人。

  【翻譯】

  一個人如果認為別人可愛,自己也就變得可愛了;如果認為別人可惡,實際上自己就很可惡。蘇東坡一生世上都是好人,這是他為人最大的長處。我一生喜歡罵人對人沒有禮貌。但是對那些哪怕有一技之長、一言一行之美的人,我都不會去罵他反而會稱讚他。。我口袋中的錢財,也都是隨手散盡,也都是愛人願意幫助人。我之所以罵人,尤其喜歡罵那些不成器的秀才。現在細細想來,秀才的毛病主要是思想因循守舊放不開。但是,如果他不因循守舊,就會考中舉人進士,也不會當一輩子讀書人中最低等的秀才了。況且,專罵秀才思想放不開,也很冤枉。世人無論什麼人,都會有自己的牽掛割捨不下之處。自己現在年紀不小了,孤身一人,嘴上應當積德。愛人是好處,罵人是不好處。東坡因為喜歡嘲笑人曾被人批評,對蘇東坡尚如此,何況我鄭板橋乎!老弟亦當時時告誡我不要隨便罵人。

  【簡評】

  此封家信是乾隆六年在沿運河赴京路上寫給家中的堂弟鄭墨的。同時寫在淮安舟中的還有一首詩《逢客入都寄勖宗上人口號》:「昔到京師必到山,山之西麓有禪關。為言九月吾來住,檢點白雲房半間」。託人帶信給北京西山的勖宗和尚,自己約在九月到京,要住在西山寺內。因此,這封信應在乾隆六年九月之前。

  鄭板橋曾在《自序》中批評自己「好大言,自負太過,漫罵無擇。諸先輩皆側目,戒勿與往來」。此信亦是反省自己喜歡罵人,尤其是罵思想因循守舊,事事牽掛放不開的秀才。設身處地為秀才的之所以有如此行為開脫,並以蘇東坡為前車之鑒。這同下面著意選的兩封家書《濰縣署中寄四弟(告勿與聯名告官事)》和《濰縣署中寄四弟墨(告與人酬酢之法)》一起,可看出這位以狂狷桀驁、嬉笑怒罵出名的鄭板橋思想行為的另一面。當然,此書強調與人為善,以德待人。在人與人相處中,不應該鋒芒畢露,渾身長刺。對人要多看到長處,對己要多看到短處,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只有這樣才能把人際關係處理好。作者的本意是警誡自己,也是要弟弟以此為鑒。當然,對我們今天對人對己、做人做事,更有參考價值。

  最後想說的是,板橋在信中反省自己嘴上不積德,喜歡罵人,可能與他此時內外處境的不順有關:從仕途上看,乾隆元年(1736),鄭板橋在太和殿前殿試中,中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為「賜進士出身」,時年四十四歲,然後在北滯留北京一年左右,以圖仕進,未果,只得南歸揚州。直到五年後的乾隆六年(1741)才再次入京候補官缺。從家事來說,康熙五十四年(1715,娶夫人徐氏,時年二十三歲。徐氏生有一子兒女,但兒子早夭。到雍正九年(1731)板橋三十九歲時,妻子徐夫人又去世。直到乾隆二年(1737),才在江西程羽宸資助下,娶妾饒氏。所以鄭板橋在這封家書上嘆息自己「年老身孤」。這番反省可能與此時內外處境的不順皆有關係。

鄭板橋書法、繪畫中體現的民生關懷和性格特徵

【附錄】《鄭板橋家書》目錄

  六通家書小引尺牘·自序  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  焦山讀書寄四弟墨  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  焦山別峰雨中無事寄舍弟墨  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  焦山讀書復墨弟  焦山別峰庵復四弟墨  寄墨弟自焦山發  儀真客邸復文弟  再復文弟  儀真客舒寄內子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  范縣署中寄弟墨第二書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  范縣署中寄郝表弟  范縣署中寄郝表弟  范縣署中寄郝表弟  范縣署中寄四弟墨  范縣署中復四弟墨  再復四弟墨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書後又一紙·論養鳥之道;書後又一紙·論堯舜)  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  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  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談改建家屋事)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談自已也崇拜人)  復同寅朱湘波  與同學徐宗干  復同年孫幼竹  濰縣署中復四弟墨(論文字之虛實)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談逃奴鄭遷事)  濰縣署中寄墨弟(推贊吉丈之詩)  濰縣署中寄墨弟(告與人聯姻事)  濰縣署中寄四弟(告勿與聯名告官事)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告與人酬酢之法)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談族弟爭田事)  又寄四弟墨(談購墓田事)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告遣妻兒歸里事)  濰縣署中寄墨弟(談近況及陸親家被免職事)  濰縣署中寄墨弟(談病情並托教子事)  濰縣署中寄墨弟(談難以戒酒事)  濰縣署中寄墨弟(賀弟生子並告饒嫂病情)  濰縣署中寄墨弟(請弟決事井告捕匪)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告養生與力學之法)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譴聘教師事)  濰縣署中寄內子(談女兒婚禮事)  濰縣署中寄四弟(憫弟並告公事)  濰縣署中寄內子(敘飲食教子諸事)  濰縣署中諭麟兒(誡讀書須精、敘事須明)  濰縣署中寄四弟(告得教師善教之喜)  濰縣署中寄四弟(告招摹巡勇事)  濰縣署中諭麟兒(誡善待鄰里、勤讀好書)  再諭麟兒(誡匆怨天尤人)  濰縣署中寄四弟墨(告欲辭官及擇媳等事


推薦閱讀:

九位名家展示翰墨力作
名家書畫天天拍(第2期)
名家筆名多「謎」味 萬家寶筆名為何叫曹禺
名家繪畫:山水作品欣賞13
名家欣賞——人物

TAG:名家 | 家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