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曾經「被沉默」,現在它卻主動沉默了

『閱讀需要主張』

里約奧運會閉幕後,拉丁美洲再一次遠離了我們的視線。

  

智利人亞歷杭德羅·桑布拉卻說,不,拉美離中國很近,智利小朋友在地下刨個洞,就能刨到中國。因為在地球儀上,中國的直線對點就是智利。

  

現年41歲的亞歷杭德羅·桑布拉雖然長相有點凶,卻是個擅長說冷笑話的小說家。他深受香煙和酒精的困擾,曾把戒煙故事寫進短篇,也發誓「喝完最後一杯威士忌就扔掉酒瓶子」;他想像自己是個素食主義者,卻瘋狂地喜歡吃肉;他半生都在書寫記憶中混亂的智利,卻說自己最愛日本文學。

  

半年前,他在左手小臂上文了一個七巧板的奇怪文身,「七塊圖案可以拼接成任意想像的真實,這和寫小說很相似」,他說的時候,一臉意味深長。

 

各種奇怪的特質,也像七巧板一樣拼接成了桑布拉。和他崇拜的波拉尼奧一樣,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文學青年。他只在祖國遊盪。這塊經受了二十多年皮諾切特獨裁統治的狹長國度,是他一直尋找歸屬感的地方。

亞歷杭德羅·桑布拉(1975- ),智利詩人、作家、文學批評家,是智利年輕一代作家中的翹楚。Cristián Puppo 攝

  不安:

大地隨時可能淪陷

采寫|新京報記者 柏琳

如果說發生在20世紀60到70年代之間的「拉美文學爆炸」帶來了馬爾克斯、略薩和科塔薩爾這樣的大師,那麼近幾年興起的「新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潮流,1975年出生的智利人亞歷杭德羅·桑布拉就站在了潮頭。他的小說篇幅不長,簡潔有力,文字細膩而意象深遠,被視為「智利文壇的一次放血,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或另一個時代的開始」。他的第一部小說《盆栽》即轟動文壇,被視為波拉尼奧以來國際影響最大的智利作家,有人稱他是「新波拉尼奧」。

  

桑布拉對此美譽深感不安。他1996年第一次接觸波拉尼奧的小說是偽造文學史的《美洲納粹文學》,他著迷於其強大的文字密度和強烈的詩歌維度空間,「當我們在談論波拉尼奧時,不知道在談些什麼」,這種無法歸類性,讓桑布拉覺得如果和他相提並論,必然以自己的慘敗告終。

《盆栽》作者:亞歷杭德羅·桑布拉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9月

  

桑布拉「不想成為任何新的某某」,他最初的寫作源泉來自祖母的睡前故事。智利是一個地震多發國家,「大地隨時可能淪陷」,在這樣的國度下成長,讓人更為敏感。「幾乎所有智利人都是聽著地震故事長大的」,桑布拉祖母家族裡幾乎所有親戚都死於1939年智利南部的大地震。小時候,祖母總是給桑布拉講地震故事,他聽完之後無法入睡。「我祖母就像莎士比亞一樣,故事幽默風趣,結局卻無盡悲傷。太多笑靨和哭泣交織,智利人的故事就是如此。」

  

在小說《回家的路》里,以1985年智利大地震開端,2010年大地震結尾。兩次地震之間25年的故事以父輩和子輩兩條線索展開。當年的孩子已經長大,智利社會也經歷了由獨裁到民主的轉變。

  負重:

獨裁陰影下的紀實與虛構

  

但這一切並不容易。智利在1973年經歷了一場由皮諾切特推翻阿連德左翼政府的軍事政變,此後進入黑暗時期,皮諾切特展開了對反政府人士的瘋狂鎮壓,獨裁政權直到1990年才終結。桑布拉的童年,就成長於這樣的高壓統治下,《回家的路》中童年記憶和國家歷史牢牢捆綁,他的父母一代是獨裁統治的同謀犯或受害者,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試圖以沉默來掩蓋血肉模糊的過往。

  

和那些在獨裁中遭受直接迫害的父輩不同,桑布拉發現他對童年的獨裁陰影是懵懂的,「成人們互相殘殺時,我們躲在角落裡塗塗畫畫。這個國家土崩瓦解時,我們還在牙牙學語」。

  

所以對於桑布拉這第二代智利作家而言,獨裁後的寫作是什麼,如何拾起零散的記憶碎片,成為他最關注的文學主題。他認為新一代智利人身上有一個謎題——「執著於找尋自我的過去」。然而,有人質疑他們是否具備講述父輩歷史的能力,但「因為當時還小,皮諾切特的暴力沒有直接發生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們就沒有講述的資格了嗎?」

《回家的路》作者:亞歷杭德羅·桑布拉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9月

他對這種「被擱置在智利歷史痛苦之外」的遺棄感始終不能釋懷。借著文學的鏡子,他要狠狠追索童年記憶。那些在軍政府獨裁政治下和其推行新自由主義經濟過程中被邊緣化的群體及其後代,那些被遺忘的故事,被壓抑的情感,都要再現。

  

桑布拉的每一部作品,都充滿關於獨裁後的私密個人經歷。他的寫作難題在於,無法區分虛構和非虛構的界限。「記憶的面貌每天都是新的,童年記憶更常以虛構的故事情節出現」,但虛構並不等於沒有真實,「和我一樣大的智利人,去追溯痛苦的童年時光很常見。當時的獨裁死了那麼多人,所有人都在煎熬,雖然我不在現場,但想起來依然心痛,為什麼我從前不知道這些?」

  

真實在時間前行中變成某種虛構,而桑布拉執著於一次次回到童年的智利,想要修補自我。「當我以父輩的身份去尋找智利,我希望找到對這個國家的歸屬感。」

對話

  「我喜歡人人都在為不公正抗議的智利」

新京報:你認為現在的智利社會已經走出了獨裁的陰影嗎?

桑布拉:皮諾切特的獨裁其實並沒有完全遠離,到上世紀90年代初時他都是智利的最高領導人,一直到1998年在倫敦被捕,才算在形式上終結了統治,但直到2006年他去世時,獨裁才真正結束。

  

當下的智利社會,是一個沒有辦法解釋的社會,所有可以被創作的東西都受到了人為的干擾。我小時候,社會是「被沉默」的,成人世界充滿了恐懼,現在我長大了,社會卻「主動沉默」了。

新京報:作為在皮諾切特獨裁陰影下長大的智利第二代作家,你覺得自己的成長經歷和父輩相比,有什麼不同?

桑布拉: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是對獨裁中遭到的不公正待遇想要主動提出抗議的人。我認為無論如何都應該去追溯歷史。智利目前的憲法依然是獨裁時期留下來的,改變這部憲法是我們鬥爭的初衷,在《回家的路》中,這也是寫作主題。

  

我喜歡現在人人都在為不公正而抗議的智利,我們這一代智利知識分子有權利為群體里的每一個人發聲。在我的短篇《我的文檔》里也試圖表達這個主題:每一個發生在智利的故事中,人們都要尋找對於國家和家庭的強烈歸屬感。

《我的文檔》《我的文檔》作者:亞歷杭德羅·桑布拉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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