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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里孔子為何老愛罵一個人

我是一個懶惰的人。每當讀羅馬皇帝奧勒留的《沉思錄》,我就汗顏。他說,「在天亮的時候,如果你懶得起床,要隨時做如是想:『我要起來,去做一個人的工作。』」

而想到《論語》里的一個人,內疚似乎又可以舒緩一些。我發現,即便孔子的學生,也並非所有的人都那麼勤奮。有一個不僅沒有做到奧勒留要求的早起,甚至還在白天睡起了大覺。

這個人是宰予,「宰予晝寢」明白地記載在《論語》之上。故事如下:宰予不知道什麼原因,白天睡大覺。孔子發現,氣憤地罵道,「腐爛的木頭沒法雕刻,糞土的牆壁沒法粉刷。宰我啊,宰我,讓我怎麼說你呢?」

罵完宰予,孔子似乎還不解氣。接下來,孔子又講了一番做人新發現:「開始我對人的態度是,聽他的語言,相信他的行為;如今我對人的態度是,聽他的語言,觀察他的行為。是宰予改變了我的看法。」

孔子常說,「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公伯寮背叛,孔子也不過淡淡地說,「這是我的命」。孔子罵宰予,顯然不是開玩笑。晝寢一事,至多說明宰予學習不夠勤奮,孔子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對此事的背景,《論語》只有四個字,「宰予晝寢」。為何晝寢?晝寢真的就只是「白天睡大覺」?後人便費盡思量進行解釋。有人說,晝寢不是睡覺,「寢」只是「打盹」的意思。也有人說,孔子罵宰予「朽木不可雕」,宰予當時在孔子學堂內胡亂刷牆塗鴉。更有人說,宰予是大白天在屋內造人,被孔子發現。

第一種說法,越解釋越不通,白天打盹都被罵得如此狗血,那孔門對於學員來說真的就是煉獄了。粉牆之說,也不靠譜。宰予替孔子搞裝修,恐怕只有現在當怕了房奴的人才能想得出來。至於室內造人,更是喜感十足。果真如此,偷笑的估計應該是孔子,而出離憤怒的則應該是宰予了。

真理有時越辯越糊塗。我們暫時放下爭議,先看一看宰予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宰予,也名宰我。我們可以確定,他極聰明。當時人們沒有工具測智商指數,所謂聰明簡略地分三等: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和困而不學。生而知之者最聰明,是聖人。學而知之是賢人,常人則是困而不學。而宰我,則處在第一個和第二層次之間。孟子說,「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就是說,他們三人的智商,接近孔子。而三人中,孟老夫子又以宰我排名靠前,超過一向被人視為聰穎過人的子貢。

其次,宰予口才過人。這一點孔子在一份成績單中已經明確指出。孔門有四科,四科中孔子讚許了十人,也就是所謂的「孔門十哲」。《論語》的記載是,「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其中的語言主要指外交。外交這一行,絕不像現在有些國家發言人所表現的,說空話,講套話,對內欺騙,對外軟弱。外交在古代講究的是出使國外不辱君命。真正的外交沒有機敏的頭腦是辦不到的。而宰我和子貢公同列語言科,宰我居首。

宰我能躋身言語之首,在孔門,絕對也是一個有身份證的人。但是《論語》記載卻有很多不可思議之處。和子貢相比,宰我只出現過寥寥幾次,頻率不僅遠低於子貢,甚至比不上一心想著回家種地的樊遲。僅就幾次記載而言,宰我也負面形象居多。「宰予晝寢」之外,宰我還問了幾個很傻、很天真的問題。

其中最著名的,是宰我質疑孔子的三年之喪。宰我認為,為父母守喪三年,不合適。三年不工作,社會如何運轉?一年就夠了。孔子問,你忍心這麼做嗎?宰我答,怎麼不忍心?孔子說,那你就這麼做吧。宰我走出學堂之後,孔子說,宰我真不仁義。人三歲才能脫離父母懷抱,三年之喪是天下的通則。宰我難道沒有得到父母的三年愛護?

宰我又領了一頓罵。其實,宰我的疑問很有道理。事實證明,三年喪制,當時沒幾個國家堅持。《孟子》說得很明白。戰國時,滕國國君就想推行這項禮法。結果,「父兄百官皆不欲」。大臣抗議道,魯國號稱禮儀之邦,從未實行過三年之喪,滕國以前也沒行過。為什麼現在發神經,要搞這項制度呢?理由和宰我一樣。

《論語》還摘錄了一段宰我質疑孔子的言論。這次,宰我開炮攻擊孔子的「仁」的迂腐。宰我問:「有仁愛之心的人,如果告訴他井裡掉下去一個人,他會不會下去救呢?」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如果下去救,證明這人確實「仁愛」,但會顯得太傻。不下去救,則「仁愛」就是虛偽的。孔子回答說,為什麼要這樣問呢?可以讓這個人到井邊去看看,卻不可以陷害這個好人下井;君子可以被欺騙,不可以被愚弄。孔子迴避了問題,又藉機把宰我貶了一頓。

教育界似乎有一種共識,中國學生向來善於學習和記憶,但普遍缺乏質疑精神。在他們的腦海中,總有一種標準答案存在。學生們默認一個前提,教師幾乎是不可能犯錯的。這種教育的唯一結果,就是貶低自我,讓學生變得無能。而宰我的表現恰恰與此相反,這不能不讓人稱奇。

孔子並不是一個專制的教師。他為何要屢屢壓制富有懷疑精神的宰我呢?我推想,這或許和孔子的理念有關。孝和仁是孔子終生倡導的理念。而宰我卻企圖,用去「三年之喪」消解孝,用「井有仁」消解仁。這種曲解,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讓孔子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如果長時間下去,宰予憑著出色的語言能力和在弟子中的地位,很可能將孔子集團帶入歧途。因此,孔子一定要借本無足輕重的「晝寢」當頭棒喝宰我。「宰予晝寢」這件事,可以看作是對宰予長久以來不滿的集中爆發。這種爆發在旁人聽來似乎與勤奮有關,只有在宰予聽來才別有一番滋味。

不過,宰予挨罵,至少說明孔子關注宰予。宰予能成為孔門十哲,說明宰予並不是孔門異端。既然如此,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為什麼單單是這些挨罵的場面,被《論語》編輯們牢牢地記了下來。宰予的優秀之處呢,外交方面的妙言嘉論呢,何以不見於記載?單憑這些挨罵形象,我們無法理解宰予何以同顏回等人比肩而立,同為十哲,且列於子貢之前。

《論語》沒有給出答案。《孔子家語》和《史記》試圖解答這個難題。這兩本書都記載,宰予做官後,因參與齊國田常的叛亂,被夷了三族,孔子終身深以為恥。所以,關於宰我,《論語》編者刻意進行了負面處理。也有學者考證,孔子死後,宰予成了齊國著名政治人物,但和齊國的權臣田常不和。當時編纂《論語》時,魯弱齊強,懾於齊國政治壓力,齊魯諸儒不敢載宰我之美詞。

不管哪種情形是真的,宰予都似乎都因為政治而被故意埋沒了。所以,宰予這位語言科的優等生,只遺憾地留下了些許不盡如人意的記載。在《論語》中,尤其是和孔子的相處中,除了挨罵,還是挨罵。

哲學家說,任何事實,都是一種解釋。我們總要藉助別人的解釋,來知道自己被風塵刻畫出來的樣子。這種解釋,或許是準確的,或許是不準確的。絕大多數時候,不準確的可能性更大。這就是世界的法則。

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為了消弭旁人的誤解所可能造成的痛苦。我們要返回內心,力求心安。要活給自己看,不要活給別人看。過了內心這一關,世界便從此天朗氣清,無處能夠對我有礙。如何成為一個「人不知而不慍」的君子,考驗著每個人的生活智慧。

宰我的例子,告訴我們,如此優秀的宰我,在《論語》中,尚且如此讓人看不清。我們為何要整天埋怨自己不被人賞識呢?

愛提問的宰予,帶著一些委屈,又帶著一點可愛,懶懶地沉睡在《論語》之中。宰我愛辯,卻很為自己辯解,也未因此愁腸百結。永遠對生活懷抱樂觀態度,想學習,就學習,想睡覺,就睡覺。

似乎,宰予的遭遇,本身就滿含了對我們生活的無限暗示。

摘自:李中華:《孔二先生:孔子的平凡世界》(社科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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